够了……
这两个字在约翰尼脑海里响起,他知道那是约翰的声音。这个男人想要退缩,但约翰尼感受到了他在一八五三年所受到的创伤,感受到了当他拿走那块石头时,那些痛失、愤怒和绝望带给他的伤口。他看着约翰在愤怒和失去亲人的伤痛里艰难过活,最后,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如同约翰尼一般浓烈,在这一个多世纪里,他曾悉心呵护这里的每一棵大树,每一个他挚爱的生物。在这一点上,约翰和约翰尼志同道合。
没错,没错……
约翰以为约翰尼可能会有所动摇,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让这一切的重点回归到家园。默木野将会完完全全归属约翰尼所有。他可以如约翰当年那样对它悉心培育,用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保护它。他将得到的并不只是默木野。
“我和艾娜一样,我们都与这片土地紧紧捆绑在一起,但你不一样。”
现在,轮到约翰尼退缩了。约翰口中的那些诱惑……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成为任何人,任何事物。”
约翰尼也看到了这一点:远处的山峰,一望无际的森林,他可以化身为任何事物。
“唯一的代价就是照顾我的妻子。”
然而,约翰尼很清楚,这是约翰的谎言。那块石头属于克里。她是这条线上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强壮的一个。
“你必须杀了她。”
“不。”
约翰尼想要后退,可约翰的力气如此之大,他难以挣脱,那是一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的最后一搏。
“她会感觉到玛赛辛,她会找过来的。”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她想得到属于我的东西!”
约翰尼强行挣脱眼前这个愤怒、贪婪、充满憎恨的男人。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差点摔倒。两人之间的纽带在一瞬间断裂,约翰·梅里蒙泪流不止。“如果你拒绝的话,玛丽昂会死的。”约翰拱起双手,脸上挂满泪滴,苦苦央求,“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能杀死一个无辜的女孩。”
“但是你想得到我可以给你的东西。”
他说得没错,倘若没有那块石头,约翰尼会比如今更加渺小。所有一切都会更加渺小。约翰尼注视着石头,回忆起它躺在手掌上的温度,还有它所带来的爆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石头,此刻,他不在乎时间,甚至不在乎玛丽昂。
他在乎的是默木野,
是他与默木野之间的纽带。
“没错,就是这样。”约翰说。
“我不能这么做。”
“带走这块石头,带走我的妻子。”
“我需要……”
“你需要什么?需要时间考虑?别像个孩子一样犹犹豫豫。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克里就快要来了。”
“我没感觉到她。”
“我们不能感觉到艾娜的后代,正是因为这样,她们才极其危险。快拿走这块石头,趁你现在还有机会,快拿走它。”
一切将会是如此轻而易举。拿走石头,获得能量。约翰尼这样想着。
约翰凑到约翰尼跟前,石头静静躺在他摊开的手掌上。约翰尼看着约翰的脸,他的眼睛比之前更加暗淡,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挣扎。
“求你了……”
约翰托起妻子玛丽昂的一只手,他卷曲粗糙的手指与玛丽昂平滑苍白的双手交叠在一起。这是违背自然的,也是令人同情、悲惘的。“我不能这么做。”
“你是不能这么做,还是不会这么做?”
“我不会为了你去杀害无辜的人。”
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约翰跟了上来。他步履蹒跚,可随之而来的空气里四处充斥着电流,直逼入约翰尼的喉咙。“那我就自己亲自动手。我会杀了那个女孩,然后强迫你吞下这块石头,我会让你爱上玛丽昂。”
“玛丽昂不会想要看到这种结果的。”
“不要从你口中说出她的名字。你还不够强大,你还不配。”
“她不会想看到一个无辜的女孩白白死去,至少不是为她而死。”
“但是,迄今为止已经有几十个人为她而死了。老人,年轻人,都有,只要可以救他的命,我还会杀更多人,做任何事。”
“她从来没有要求你为了她这么做。”
“拿着石头!”
约翰一把将石头推到约翰尼面前,约翰尼再次后退了几步。“她不应该活到现在,约翰,她不应该在这里。”
“小子,不要逼我伤害你。”
“她的生命根本就不是什么恩赐。”
“闭上你的臭嘴。”
“这是一个诅咒……”
“我说了让你他妈的闭上你的臭嘴!”
此刻,约翰内心的某种东西破裂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耐心燃烧殆尽,留下的只有愤怒和狂暴。他一把举起约翰尼,往墙壁上猛摔过去。他将约翰尼狠狠压在布满石头的地面,挤压他的心脏,挤压他的肺部。“是我给了你默木野。”他更加用力。“是我救了你的命。”他把约翰尼举到半空中,约翰尼伸开四肢,他想要说话,却根本无法张口。约翰咳嗽不止,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然而,他无暇顾及。内心的渴望如此灼热,玛丽昂将会死去。他转动拳头,约翰尼的双臂和双腿被扭转得不成人样。约翰尼失声尖叫,可约翰无动于衷。他让约翰尼痛苦不堪。他把约翰尼深深埋在痛楚和尖叫之下,埋在短暂的解脱和可怕的重压之下。“你将会是第一个死的人。”约翰说。
“求你……”
“死在我妻子之前。”
“停……”
“死在我之前。”
“求你停下来……”
然而,约翰没有停手。他积蓄所有力量,拧转约翰尼的骨头,直到他撕心惨叫。约翰跪倒在地面,却始终死死抓住约翰尼的关节和肋骨不放。当约翰尼终于找回一丝力气呼吸时,他说出了那句唯一没有说出口的话。“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更多重压,更多尖叫。约翰尼咬住自己的舌头,口中溢出鲜血的味道。“你是害怕孤单。”
“闭嘴!”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这样苟活。”
“你根本就不知道!”
“是你让我知道的!是你展现给我看的!她会鄙视现在的你!”
“不……”
“是真的。你看看她的脸。”
约翰转头看向妻子玛丽昂的脸,泪流满面。终于,他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约翰尼全身剧烈疼痛,头脑充血。这时,眼前这个年迈的男子一下子崩塌,摔倒在地面,约翰尼也随之掉落。他想要动弹身体,但全身疼痛难忍,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粉碎。约翰躺在约翰尼旁边的石头上。他的双眼和雪花一样煞白,只有双唇在微微移动。“她才是唯一无辜的那个,你不明白吗?你不在乎吗?”眼泪在约翰脸上连成一条线。他再一次咳嗽,更多鲜血从口中溢出。他摊开手掌,那块石头浮现约翰尼眼前。“拿着它,救救我妻子。”
“我不能这么做。”
“杀了克里,这整个世界就都是你的了。”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她是最后的代价。”
“这句话我早就已经听过了。”
约翰眨眼,越来越多鲜血伴随着他的咳嗽声从口中喷涌而出。“伊萨克……”
“你曾经很珍视跟他之间的情谊。”
“是的。”
“他也付出了最后的代价,还有你下令吊死在树上的那三个男人,还有艾娜,艾娜比克里还要年轻。想想你的儿子。”约翰尼想要挪动身体,却重伤得根本无法动弹。“你和玛丽昂的孩子最后变成什么样了?”
“我不得不放他走。”
“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没有父亲的关爱,没有家庭的温暖。”
约翰尼本以为约翰会为之所动,然而,他仍旧猛烈摇头,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空荡。“她想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我想让她得到这些。”
“她得到过。”
“但是很快就失去了。”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约翰尼再一次艰难呼吸,“永远都会有所谓最后的代价。伊萨克是,你的儿子也是。我不会去杀死一个无辜的女孩。玛丽昂有自己的生命长度,你也一样。”
“求求你……”
“我是不会妥协的。”
“约翰尼……”
“所有一切到此为止,不会再有更多无辜的人丧生了。”
约翰慢慢合上双眼,他也同约翰尼一样破碎。他的最后一丝意志消逝,最后一线希望崩塌。“这座山上有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
约翰尼明白,约翰仅剩的呼吸正在一点点流逝。“我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把我和玛丽昂葬在一起……”
“我答应你。”
“这是我唯一仅存的能量了。”
约翰闭上双眼,两人四周的空气开始疯狂搅动。约翰尼感受到了温暖和能量,感受到约翰临死之际的黑暗时刻。约翰触摸约翰尼的手臂,将自己最后的生命全部倾注到捆绑两人的纽带之中。约翰尼全身灼热,疼痛不已,一段时间之后,他身上的伤竟全部愈合了。一切结束后,那块石头从约翰的手掌中滚落,终于,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想让她得到那些东西。”约翰尼张开嘴,却无言以对。约翰闭着眼点头,蜷缩到不朽的妻子身边。他,抓起她完美无瑕的手,紧紧握住。他,温柔地亲吻那张他一生挚爱的脸颊。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之后,约翰尼独自在原地坐了很久。那块石头就躺在他手边,但他直至此刻仍未伸手靠近。他思索着约翰和玛丽昂,思索着他们俩相依为命的这么多年。他想到了自己的生活,想到了这块石头足以带给他的改变。正在这时,克里出现了。她走进小房间,约翰尼在火光下看着她的脸。克里迈出的每一步都自信满满,镇定自若。那一瞬间,约翰尼竟觉得自己对她没有丝毫了解,她的改变如此明显。“他说过你会找到我的。”
“我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得到你。”
“还看得到玛赛辛的灵魂吧?”
“她是初升的太阳,怎么可能看不到?”
约翰尼端详着克里的脸,还有她那双深邃、冷漠的双眼。她浑身散发着光芒,仿佛朝阳真的已经升起。此刻的她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成熟,也更加睿智。她走到床边,看着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和他仍有呼吸的妻子。克里的眼神从玛丽昂转到一旁的约翰脸上,随后移向他变形的四肢和扭曲的身体。“我本来可以告诉他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经历过在我自己之前的上千次人生。”克里坐到地面,不过,离那块石头仍有一段距离,约翰尼始终有机会先下手为强。“在约翰·梅里蒙年轻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我见过他妻子在那场高烧中的样子。”
“他叫我拿走这块石头。”
“你会拿走吗?”
“如果我不拿的话,玛丽昂就会死。”
“那她就应该死。”
约翰尼咽了咽口水,内心竟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不管是不是在梦境中,他了解玛丽昂,了解她的所有私密想法,他与她心心相印。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对她是有情感的,虽不如约翰那样浓烈,却也仍有爱意……
“那段人生从来都不是属于你的,”克里说,“这股能量也同样不是属于你的。”约翰尼没有回答,那块石头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感受到它可以带给他的人生,感受到所有那些他可以成为的事物,可以做的事情,感受到对最初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的认知。克里扬起头,仿佛看到了约翰尼内心的挣扎。或许,她真的看到了。“你知不知道约翰·梅里蒙才是那个首先违背约定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玛丽昂就会像艾娜所承诺的那样,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克里开口说。
这是一段约翰·梅里蒙从未坦言过的丑陋事实。然而,约翰尼在梦中看到了,他理解约翰的做法。“他把土地转移到了伊萨克名下,而不是按照约定赠送给艾娜。”
“是他违背约定在先。”
“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和伊萨克之间的情谊很深厚。”
“但是背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约翰尼看向玛丽昂,内心始终思索着那最后的代价。“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很抱歉,如果当时可以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维丁的。”
克里沉着地笑了,她确实变了,变得强大了。尽管那块石头就躺在两人之间,但克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它一眼。“是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如果我这么做了,玛丽昂会怎么样?”
“她会死。”
“什么时候死?”
“约翰·梅里蒙把玛赛辛的能量输送给了他所爱的那些人和事。这股能量渗透了这个地方,也渗透了她和你。她还会继续坚持一天,或者是一周,不过不会太久。毕竟万事万物都逃不过生命。”
约翰尼的手离那块石头更近了些。他想得到它,却又恐惧它的力量。这样的矛盾心理更加让他惊恐不已。“如果我现在拿走这块石头,会怎么样?”
“那我和你之间就免不了一场争斗。”
“争斗的结局是什么?”
“我是这条线上的最后一名女性后代,也是最强大的。你一定会输。”
“如果我没有输呢?”
“玛赛辛是女性的灵魂,它终究是不会属于你的,最后也只有这一点才是唯一重要的真相。”
约翰尼看着克里的眼睛,她平静如水。“如果我同意把这块石头给你,你会去哪儿?”
“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女人都在受罪。玛赛辛会指引我的。”
“那这个地方怎么办?”
“现在的默木野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了。”
“那我们两个呢?我们的家族之间呢?”
“只要你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之间的那些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约翰尼看着石头,反复思考着它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约翰曾用它来保全玛丽昂的性命,用它来杀戮无辜,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默木野不受外界侵扰。是这块石头将约翰逼近疯狂吗?或者说,这背后的元凶其实只是譬如孤独、时间和悔恨这样简单的东西罢了?约翰尼无从知晓,他只知晓他对约翰说过的那些话。最后的代价永远都会存在,一个接着一个。然而,这并不是约翰尼唯一的担忧。
“你是个好人吗?”约翰尼问。
“我是上天和我的家人们共同造就的那个我。”
“这块石头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它是很危险的。”
“那要看拥有这块石头的人是谁了,”克里再一次露出微笑,“艾娜从小在战乱中长大,后来又饱受奴役,这些惨痛经历致使了她性格中的残忍成分。不过其他人都是很友善的,你得有点信心。”
在这一点上,克里说得不无道理。除了相信自己和自身所做的判断,以及在一切结束过后,宇宙仍要继续运转,世事终将回归正轨以外,约翰尼还拥有什么呢?上千条生命,上千段人生,这是克里所说的,约翰尼无法与此相提并论。更可悲的是,他连与此相比的权利都没有。就连约翰·梅里蒙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锁住玛赛辛的灵魂……
“我为约翰对艾娜、对你的家族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
“有些人是很软弱的,”克里说,“我会试着变得强大。”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回答。约翰尼盯着克里的脸看了很久,随后伸手盖住那块石头,感受它的温度和力量,而一旁的克里却无动于衷。她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淡然,这大概就是最好的预兆吧。“拿走它吧。”说罢,约翰尼体面地站起身。克里接过石头,将它放在胸口,那一刻,她似乎变得更加成熟,更加高大,也更加光芒万丈。之后,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洞穴,约翰尼跟在她身后,步伐缓慢且沉重。他站在洞穴前的火堆旁,眺望默木野,它在夜色中呈现出美丽的紫色。克里早已无影无踪,约翰尼感觉到了杰克在远处的气息,他和警察待在一起,维丁和里昂也在那儿。到了明天,他的感知力会消失吗?他不知道,但克里说过,玛赛辛的能量渗透到了他的体内,也渗透到了整片默木野。
他真的准备好接受没有感知力的生活了吗?
他能做到吗?
尾声
玛丽昂坚持了整整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约翰尼几乎和她寸步不离。他第一次离开玛丽昂身边是在埋葬约翰的那天。约翰尼把约翰埋在了山顶,山顶下是他生活多年的那个洞穴。约翰生前所提到的那个杂草丛生的地方处在山顶的正东方向,前面是斜坡,约翰尼挑选了一处可以沐浴朝阳的好位置。即便是到了那一刻,约翰尼也始终不忍心将约翰独自一人丢弃在冰冷的泥土里,所以他坐在坟墓边,陪了约翰很久很久。一整天,约翰尼几乎没有说话,而他口中唯一的话语便是向约翰描述动人的美景和温柔的和风,抑或是向他解释自己最终的选择。过多赘述已无意义,所以约翰尼只是轻描淡写。
那是正确的选择。
他对约翰这样说。
约翰不会理解,但约翰尼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每一天,玛丽昂的生命都在一点点消逝,可每天早晨,她脸上那抹浅浅的笑容却始终如一。她是一座逐渐褪色的塑像,而这,也是万物规律使然。哪怕是最雄壮的大山也有崩塌的那一天,玛丽昂何尝不是如此呢?时间只过去了短短一周,她却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年。三周后,曾经的美丽容颜已是年迈的模样。约翰尼仍旧紧紧抓住她的手,向她讲述约翰,讲述他的忠贞不渝,讲述他多年来的孤独与寂寥。他答应玛丽昂,会将她与约翰埋在一起,一同葬在那片可以享受晨光的斜坡上。他告诉她,约翰在那里等她。约翰尼不知道玛丽昂是否听到他的话语,是否明白约翰对她的一片痴心,玛丽昂从不曾有任何反应,可约翰尼始终没有放弃希望。
容颜已老。
笑容长留。
每一天,约翰尼都会坐在洞口,观察警察在沼泽里的搜寻情况。每天通常都会有三十或四十人参加搜寻,有时甚至会更多。他们每六人为一个搜寻小队,从沼泽的一边出发,前往另一边,步伐缓慢,小心翼翼。他们下定决心要找到约翰尼,有一段时间,约翰尼甚至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些可笑。可是,约翰尼厌倦了外人踏进他的土地,厌倦了络绎不绝的记者和直升机,也厌倦了笼罩在这群人内心的恐惧和彼此间的不信任。约翰尼第二次离开玛丽昂身边,是去被烧毁的小木屋附近与杰克见面。这并不是杰克第一次进入这片沼泽寻找约翰尼。他同那些警察一样坚定,在沼泽里跌跌撞撞,但一直有警察在背后跟踪他,仿佛以为约翰尼也许会漫不经心地游荡到杰克面前,好让对方逮个正着。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发生。
至少不会是在约翰尼的感知力仍然存在的时候。
这个问题始终在约翰尼心里挥之不去。克里曾说过玛赛辛的魔法渗透到了他身上,可这是一个暗示瑕疵存在的词语。渗透并不意味着拥有,也不意味着从属,更不意味着永恒。所以约翰尼每天都生活在担忧之中,担忧有一天他会对沼泽里的风吹草动变得茫然,担忧有一天他会失去这种感知力,担忧有一天这种魔力将被永久移除。他看着玛丽昂一点点苍老,竟开始害怕自己的消亡。他是不是因此而显得虚伪呢?也许吧。可约翰尼情不自禁。在洞穴里的生活就是如此,与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当杰克一个人出现时,约翰尼正坐在地面,仰望天空。天空很低,很白,九月末尾的天气很炎热,那一刻,他离沦陷那么近,那么近。他想拥有一块试金石,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而此刻杰克出现了,它就是来传递试金石的使者。“警方不会对你提起控告,他们要取消搜寻行动了。”杰克说。
约翰尼探出身子,见证了杰克所说的事实。警察正在从沼泽里撤退,废弃的教堂里空无一人。“为什么?他们怎么会取消行动?”
“吉米·雷·希尔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他肯开口向警方提供证词了。”杰克看上去很冷静,他一只手搭上约翰尼的肩膀,“他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警长,但他发誓凶手绝对不是你。汤姆·李对吉米严加拷问,但他始终没有改变证词。这还不是最让人欣慰的。”杰克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也终于开口了。他还是有点语无伦次,但无论他觉得究竟是什么杀死了威廉·博伊德,都不会将矛头指向你。”杰克伸手在空中画出引号的形状,说道,“‘他飘浮在半空中,他在受十字架刑。’这是柯克帕特里克的原话。你听明白了吗?你是清白的。”
约翰尼明白了,不过他从未真正为这件事烦忧过。或许他从未真正在意过。“我是不是得和警察谈话?”
“这一点汤姆·李自有安排。不过他们又不会控告你,他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问你几个问题,你回不回答随你便。”
约翰尼怀疑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有权有势的人害怕了,而这势必会带来危险的后果。不过,不提起控告也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如杰克所愿,约翰尼的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微笑,可他内心的解脱并没有来得那么强烈。他未曾想过自己会在洞穴里生活好几周。“我得走了。”约翰尼说。
“什么?我才刚来,你就要走?你难道还没懂吗?那个洞穴里的尸体都有好些年头了,太久远了,而发现的几具新尸体又跟你没什么关系。镇子上的那些人,对了,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你根本不会相信镇子上流传的你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大家都对你和这个地方议论纷纷。重要的是,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让我们好好庆祝一下!一起吃顿大餐!喝点小酒!你的小木屋被烧毁了,但是我们可以去镇上,去我家里。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切都结束了。”
杰克想要庆祝,而约翰尼却忧心忡忡地看着北边。此刻,玛丽昂苍老的速度更快了,她撑不了多久了。“再给我几周时间。”约翰尼说。
“几周?你在开玩笑吗?”
杰克的失望挂在脸上,但约翰尼别无选择。“帮我告诉克莱德我很好,好吗?也跟我妈转达一声。”
“这个我当然答应,可……”
“谢谢你,杰克,你真是一个好人。”
约翰尼准备转身,但杰克仍旧有话要说。“嘿,兄弟,我不想提起这件事,但你的税费在九天之后就到期了。”
“差点忘了。”这件事早已被约翰尼抛在脑后。他内心有那么多顾虑和担忧,竟完全遗忘了这一件。他终将会因为金钱这样愚蠢至极的事情而失去默木野吗?“你为什么在笑?”
“只是傻笑而已。”
“杰克你个臭小子……”
“你信任我吗?”
“当然了。”
“那就说我是你的律师。”
“你是我的律师。”
“很好。”
“这是什么情况?”
“这件事你别担心,不过我们的大餐可不能等到两周之后,我给你八天时间,怎么样?八天之后在你的小木屋碰面,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全部交给我。”
五天过去了,第六天的下午三点,对方的四名律师正在顶楼的大会议室等待。杰克走进会议室,上身穿着亚麻衬衫,下身是一条牛仔裤,鞋尖被磨得有一点泛白。对方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公司成员,一个个身着昂贵的西装,表情严肃。莱斯莉依旧是那么楚楚动人。“先生你好,女士你好。”杰克脚步轻盈地穿过会议室,坐到办公桌中央的座椅上。他从肩上取下旧时在法学院使用的书包,放到桌面上,一一和办公桌对面的几人对视。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莱斯莉首先开口说道:“看来私人执业似乎很适合你啊。”
“碰到些正确的客户是一件好事。”
迈克尔·阿德金斯交叉手指,俯身向前,说道:“你指的是一个客户吧?”
“没错。”杰克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份文件,将四份复印文本滑到桌对面。“这是我方的赔偿需求,不接受商谈。”
阿德金斯看了看文件,回答道:“要求一百万啊。”
“必须在三天之内付清,否则,逾期价格将会在此基础上提高三倍。”阿德金斯一脸嘲讽,其他几名律师表情茫然,杰克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你竟然代表这个镇,我是不是走错办公室了?”
莱斯莉是唯一一个回敬杰克微笑的人。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光彩夺目。“对方律师,我觉得你在这件事情上有点高估自己了。”
“你方派了一架直升机闯入我客户的家……”
“准确地说,那只是一个小木屋。”
“那是他自己亲手搭建的小木屋,是他劳动的心血。”
“但是双方的责任还未明确。”莱斯莉说。
“没错,这一点将在法庭上见分晓。你们毁坏私人财产,过度使用暴力,恶意给我方客户造成心理困扰,恶意诉讼,别逼我在法庭上去说这些。”
“请……”
“你方所代表的警局在我方客户年幼的时候就一直对他实施骚扰行为。这种行为模式既成……”
“你的客户有犯罪记录,”阿德金斯打断道,“你口中所谓的骚扰在我看来是执法。”
杰克看向阿德金斯,他是这家公司的高级合伙人。此时,杰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了。“李副警官利用平民……”
“是平民追捕人。”阿德金斯再次打断。
“携带武器的平民追捕人。”
“什么?他没有这么做!”
杰克从文件档里取出更多资料,递到几位律师跟前。“这是证词。上面有蒂米·比奇,有鲍勃·布林森,还有其他几个人的证词。”四名律师齐刷刷开始翻阅文件。“监狱里的两名看守已经证实,我的客户曾因涉嫌杀害受害者威廉·博伊德而被关押进监狱,当时,监狱方不仅强制关押,甚至严刑拷问我的客户,还蓄意延长关押时间,违反法律的明文规定。此外,警长威拉德与人合谋剥夺我的客户寻求法律援助的权利。这是他们的证词。”杰克拿出更多文件资料,“我暂时还没有拿到邦妮·巴斯比的证词,不过她很清楚警长威拉德一直都与我的客户之间有些恩怨。她是个正直的好人,我相信她在接到法院的传票后,肯定会说出实情的。我给你们简单总结一下我的观点,如果这件事上了法庭,那么这个镇恐怕会蒙受很大的损失。这一点,你们清楚,我也清楚。更不要提恶劣的公众影响和附带的政治后果了。”
没有人提及掩藏在更深层的那个事实,但它始终存在。雷文县的陪审团成员中大部分都来自蓝领工薪阶层,和一些居住在市区范围以外的男男女女。在这样的人眼中,约翰尼堪称英雄人物,而县政府则是他们的敌人。每每想到自己站在这样的陪审团面前英姿飒爽的模样,杰克脸上便会浮现出一抹笑意。迈克尔·阿德金斯似乎也明白了这个现实。“一百万美元……”
“你们这个台阶下得再轻松不过了。”
“进程太快了。”阿德金斯在文件上方摆摆手,仿佛是要用戏法让它们瞬间消失。“这种谈判过程太不合乎常规了。”
“的确有点快。”杰克起身,拉上背包拉链,“你们抓紧时间商量一下,我去外面等。”
杰克走出会议室,走到走廊的窗边,俯瞰窗外的城市风景。对方的商讨比杰克想象中要快,这一次,他们派出了莱斯莉。莱斯莉走到杰克身边,她的皮肤和往常一样,完美,白皙,微微泛红,双眼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干得好啊,大律师。”杰克耸耸肩。这件事还没大功告成。“他们希望你能做出让步,五十万。”
“不可能。”
“我跟他们说了你不会同意的。我本来应该给你来点硬的。”
“这么说,一百万没问题吧?”
“阿德金斯是不会在谈判达成一致之后跟你握手的,不过没错,一百万,外加一些常规的手续。”
“保密协议呢?弃权声明呢?”
“按老规矩来。”
“一百万需要在三天之内付清。”
“我明天就去准备文件资料。”
杰克点头。第一个真正的客户。第一件案子。杰克正准备转身之时,莱斯莉突然开口问道:“你见过他吗?自从……你知道的,我就不说了。”莱斯莉一边说一边抚摸杰克的手,杰克没有说话。她靠近杰克,身上散发出和往日一样的味道。香水的味道,秀发的味道。“杰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真实发生了什么?那些尸体,那些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这件事要追溯到一百年前,甚至更久远,就连现在都还没人敢确定博伊德和警长威拉德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科尔森·海托华怎么会在只有十八英寸深的水里面淹死。”杰克摇摇头,可莱斯莉又往前凑近了一步,“他们说这里面有一些连法医都不愿谈论的事情。他们还说那片沼泽被幽灵缠身,约翰尼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别瞎扯了,莱斯莉。”
然而,莱斯莉再一次凑近身体。“我认识警局里的人,也认识几个州警。他们中有好几个跟我提到过维丁·弗里曼特尔,还有他们在那个古老坟墓的底部发现的东西……”
“莱斯莉……”
“他们说那个和卢瓦纳·弗里曼特尔埋在一起的东西超出了常规的解释范围,还说法医不肯谈论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很多成年男人都被吓到了,杰克,他们完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们可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警察,个个都是身强力壮,那些神话故事,或是糊弄小孩子的故事根本就吓唬不了他们。”
“可那就是故事啊,都只是些故事而已。”
“但是谁会住在那种地方呢?谁愿意?你就别敷衍我了,杰克。当时你就在现场,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亲眼看到了。”
杰克望向窗外的城市。莱斯莉说得没错,他的确看到了一些让人费解的事情。
“我想知道你脑袋里的所有事情,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明白我意思的。”莱斯莉说。
莱斯莉轻轻按压杰克残障的那只手臂。之后,杰克驾车穿过十几个街区,购买波本威士忌和香烟,但莱斯莉的举动始终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想到与莱斯莉一起共度的那些缠绵夜晚,想到她那双在昏沉夜色中美丽动人的双眸。莱斯莉骨子里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却从不曾为此懊悔。也许杰克会再次与她见面,也许不会。无论是何情况,决定权在杰克自己手中。
杰克回到自己的公寓,想着他为约翰尼以后的生活争取到的那笔钱。他接下来的工作便是说服约翰尼争取保护地役权。这样一来,他所需要缴纳的税费将会大幅减少。想到约翰尼将会为此与自己争执的画面,杰克忍不住扬起微笑。这便是他当初就读法学院的原因——为了得到应得的答案,为了帮助那些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杰克给自己倒上一杯威士忌,走到楼顶,眺望位于北边的默木野。两天后,他将和约翰尼一起吃晚餐,到那时,他会询问起那些尸体,那座洞穴,还有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的其他所有事情。他想了解那些受害者的死亡,了解他们内心的恐惧,了解那些幸免于难的人们口中的故事。他也会问出一些更深层、更黑暗的问题,关于他在那晚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一切,关于他们从那个满是稀泥的地底挖出的古老生物,杰克被这些问题困扰已久。他会询问起维丁,询问起约翰尼的秘密,询问起那些使得默木野如此举足轻重的事情。不过杰克不会得到太多答案,这一点他坦然接受。这些答案终究会揭晓,抑或,永远都无法揭晓。杰克唯一确定的是约翰尼·梅里蒙是他最好的朋友,这种情谊从儿时起便已生根发芽。杰克还有很多年时间去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甚至是穷极一生。
杰克可以耐心等待。
他终将会明白一切。
杰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洁白,平滑,小巧,绝不会导致约翰尼受伤。他把石头放在手掌,上下抛掷,随后将其放入口袋。
玛丽昂在将近黎明时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约翰尼陪伴在她身边,迎来死亡。他流泪不止,可约翰的记忆仍旧在他脑中,看着玛丽昂存活了如此多年,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约翰尼觉得不免有些可悲。一年零三个月的婚姻生活。对着自己的孩子眨眼的一瞬间。中午时分,约翰尼已经挖好了坟墓,可他却拿着铲子,迟迟没有将玛丽昂下葬。默木野依旧炎热,依旧一望无际,依旧任风吹扫。山坡对于玛丽昂来说也会是个不错的地方吧。她曾在地下沉睡了那么多年。这一次真的有所不同吗?约翰陪伴在她身边。大地仍未改变。当玛丽昂的尸体被埋进坟墓,约翰尼第一次想到了墓碑。玛丽昂和约翰以往的石碑仍旧站立在庄园的家族墓地中。约翰尼记得碑文上写着:
浓情缠绵,生生世世的灵魂伴侣。他想,再也没有比此更适合的了吧。
也许他应该把那座墓碑带到这儿来。
也许他应该在墓碑上刻下最后的日期。
约翰尼继续在这些山丘上待了两天,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他终于去了自己的小木屋。小木屋已经完全被毁,那架撞毁的直升机还躺在原地。不过,约翰尼对此并不烦忧。他会再搭建一座小木屋。那座洞穴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约翰尼伸手扶正一把露营椅,把座位和桌子推到一边。他转头面向太阳,四周很安静,这一刻,他才终于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在那之前,玛丽昂和约翰,曾经的过往,还有此刻身在沼泽某处的克里占据了他太多思绪。他只有在夜里,只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才会为自己担忧。
如果他消亡了呢?
约翰尼深吸一口气,远眺默木野,此刻,他感知到了太多太多。他知道杰克现在正在距离教堂半英里之外的地方,吹着口哨。他知道明天将会下雨。他知道往北边两英里以外的地方,石头躲在树荫之下,表面的炙热逐渐褪去。克里曾说过魔力渗透了这片土地,也渗透了约翰尼。
也许“渗透”一词远比约翰尼想象得要猛烈。
也许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约翰尼面向着太阳,虽然紧闭着双眼,但他始终跟随着杰克的步伐。他踉踉跄跄地穿过沼泽,受伤,跌倒,咒骂,内心却是无可否认的渴望。也许,这一切将万古长存。也许,它终有一天会消逝。可是当下,此时此刻,约翰尼内心充满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欢愉。他拥有默木野,他最好的朋友也正在靠近。他们会一起畅饮,一起抽烟,一起开那些陈旧的玩笑。他们会彻夜不眠,在第二天的清晨享用一杯咖啡,随后前往河流闲情垂钓。约翰尼感受周围的一切,空气里泛起一阵漩涡。他看见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鹅卵石,约翰尼静静等着,直到杰克拿着鹅卵石的手臂向后伸去,约翰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被我发现了,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