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之路》作者:[美]约翰·哈特
译  者 尤传莉
版  次 2020年3月第1版 2020年3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ISBN 978-7-5699-3005-4
“约翰·哈特是当今最优秀的惊悚小说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好像抒情诗般跃然纸上,令人难忘。”
——《每日邮报》
“哈特再一次证明惊悚小说作家的伟大,他作品中的抒情之美与他笔下人物所流露出的肮脏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
——《普罗维登斯日报》
“在这部一流的犯罪悬疑作品中,哈特激发了人类面对背叛时的坚韧和信念!尽管哈特描绘了曲折迂回和令人伤痛的情节,但其中充满正能量的激励深深吸引着每个人。”
——《出版者周刊》
“小说中的角色、冲突、秘密、剧情足以撑起一部舞台剧,让全场观众湿了眼眶。”
——《科克斯书评》
“他是一位技巧娴熟的作家,能够洞悉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又能以错综复杂的情节和引人深思的背景营造紧张气氛,堪称完美!”
——《图书馆杂志》
“哈特展开了又一个情节复杂、背景深厚但又驱动强劲的故事,让他的读者们狂飙肾上腺素。”
——《书单》
“《救赎之路》不逊于哈特之前的任何一部作品,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现更为优秀!”
——《赫芬顿邮报》
“《救赎之路》比哈特之前的小说有着更为丰富的情节,他淡定自若地编织了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美联社
“他的文字性感、优美、充满魔力,《救赎之路》更将这一特点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开篇就摄人心魂,将读者引入一个巨大的黑洞。”
——戴维·鲍尔达奇《死神计时游戏》作者
“宏伟、大胆、令人爱不释手!《救赎之路》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我。约翰·哈特真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
——哈兰·科本《死亡拼图》作者
献给诺尔德,马修和米基。
好人离去了……
爱是一句冷酷而破碎的哈利路亚。
——莱昂纳德·科恩
【内容简介】
祭坛女尸引发的血腥大案 × 魅力十足的孤勇女警!!
一个人心里的裂痕太深,离地狱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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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冷峻的小镇上,接连发生了三起令人匪夷所思的连环谋杀案!
三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被人勒颈致死后放在教堂的祭坛上,尸身赤/裸完好,盖着白色亚麻布。一名曾经当过警察的谋杀犯被列为重点嫌疑对象,却被一向理智的女警伊丽莎白袒护。而当他刚出监狱,就被一个男孩持枪寻仇。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正因连开十八枪而致死两名毒贩的“双尸命案”接受警方盘问,却因证词站不住脚使案件扑朔迷离。受害少女则在经历四十小时常人难以想象的凌虐后,身心濒临崩溃……
一边是深深迷恋过的男人,一边是遭受重创的少女,此刻的伊丽莎白,是一个人在作战。
更有臭名昭著的监狱里上演的罪恶交易、郊外废弃筒仓内遭受非人虐待的生命、某个神秘角落隐藏的骇人发现……
一时间,残暴丑恶的人性完全暴露,吞噬着一切以爱为名的光芒……



昨天
那个女人很美,难得之处在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完美。他已经观察她够久,猜到了这一点;但直到认识她,才证实了他的直觉没有错。她谦卑又害羞,而且很容易受影响。或许她缺乏信心,或者不太聪明。也或许她太寂寞,或对自己在这个艰难世界的处境感到困惑。
但其实都不重要。
她的长相恰到好处,完全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她双眼晶亮地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休闲洋装宽松地围绕着膝盖,但是并没有不得体。他喜欢那洋装摆动的样子,还有她灵巧移动的双腿和双臂。她的皮肤苍白,整个人很安静。他希望她的发型稍稍改变一下,不过现在这样也可以了。
关键还是眼睛。
眼睛必须清澈、深邃,没有戒心。于是他仔细观察,确认跟几天前他们约好碰面时相同,至今都没有改变。她四下张望,一副歉意的模样,隔着好一段距离,他可以感觉到她以往几个烂男朋友和眼前那份庸碌工作所带来的不快乐。她希望人生能有更多。他很明白这一点,那是大部分男人都不懂的。
“哈啰,拉莫娜。”
他们现在离得很近了,她毫不避讳地退缩了一下。她脸颊弧形上的双睫浓黑,头稍微转开,于是他看不见她完美无瑕的下巴了。
“我很高兴我们要做这件事,”他说,“我想这个下午会过得非常充实。”
“谢谢你拨出时间,”她脸红了,还是垂着双眼,“我知道你很忙。”
“未来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无论是未来的生活与生活方式、事业与家庭,以及个人的满足感。每个人都应该好好计划,彻底想清楚。而且在这样的小城里,你没有必要独自去规划一切。等你住得更久一点,就会明白了。这里的人都很好,不光是我而已。”
她点点头,但他明白更深层的事情。他们的认识似乎是意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这么一个陌生人立刻敞开心胸。但这就是他的天赋——他的脸加上和善的态度,可以获得人们的信任。有些女人会需要他的可靠和他的耐心。一旦她们明白他的兴趣不是谈情说爱之类的,那就容易了。他稳重又仁慈,女人们认为他很懂人情世故。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他打开车门,一时之间她满脸不安,目光逗留在破旧的塑料皮椅垫和香烟烧灼过的痕迹上。“这是借来的车,”他说,“我很抱歉,但我平常开的那辆车送去保养了。”
她咬住下唇,一只小腿后方光滑的肌肉紧绷。仪表板上有脏兮兮的污渍。地垫都磨穿了。
他得逼她一下。
“我们本来是约明天,你还记得吧?明天傍晚,喝咖啡聊一下?”他露出微笑,“要是计划没变,我就会开自己的车了。可是你改期了,又是临时才通知我,我真的是为了配合你……”
他没把话讲完,好让她回想起当初碰面是她要求的,而不是他。她又点了下头,因为整个状况很合理,而且她不想表现得像个计较车子新旧的人,尤其她自己根本穷得买不起车。“我母亲早上忽然从田纳西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公寓,撇着嘴角,“我根本没想到。”
“是的。”
“可是她是我妈。”
“你跟我说过了,我知道。”他声音里面有一丝懊恼,一丝不耐。他微笑着以化解掉自己带刺的口气,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提起她穷乡僻壤的出身。“这是我侄子的车,”他说,“他是大学生。”
“那就难怪了。”
她指的是车上的臭味和尘土。但她现在笑着,所以他也笑了。“这些小鬼啊。”他说。
“是啊,没错。”
他扮出弯腰鞠躬的姿态,说了些有关四轮马车的话。她又笑,但他再也没留意了。
她上车了。
“我喜欢星期天,”她坐直身子,同时他坐上了驾驶座,“平静又安宁,没有期待。”她抚平裙子,转过脸来望着他,“谁不喜欢星期天呢?”
“是啊。”他说,但是一点也不在乎,“你跟你母亲说了咱们要碰面吗?”
“才不要呢,”那女孩说,“她会问东问西的。她会说我太依赖别人又没责任感,说我应该打电话找她才对。”
“或许你低估她了。”
“才不会呢,我妈那个人啊。”
他点点头,似乎很了解她的孤立无援。母亲很专横,父亲疏远或早死。他转动车钥匙,很喜欢她坐着的模样——背部挺直,双手灵巧地交叠在膝上。“爱我们的人,往往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而不是我们真正的样子。你母亲应该看得更仔细一点,那么她就会很惊喜的。”
这句话让她很开心。
他驶离路边,继续聊天让她放松。“那你的朋友呢?”他问,“你的那些同事,他们知道吗?”
“只知道我今天要跟某个人碰面,是私事。”她微笑,双眼温暖而充满表情,就是当初吸引他的那样。“他们很好奇。”
“我相信。”她说,然后她又笑了。
过了十来分钟,她才问了第一个有意义的问题。“慢着。我以为我们要去喝咖啡。”
“我要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什么意思?”
“这是个惊喜。”
她伸长脖子望着后方逐渐远去的市区。田野和树林在路两旁掠过。空荡的马路似乎有了新的意义,她手指碰触着喉咙,还有脸颊。“我的朋友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你刚刚说,你没告诉他们的。”
“我真的这么说了?”
他看了她一眼,但是没回答。外头的天空转紫,橘红的太阳落到树林后头。他们早已出了市界,一座废弃的教堂静立在远处的山丘上,残破的尖塔仿佛是被逐渐转暗的天空压坏的。“我好喜欢毁坏的教堂。”他说。
“什么?”
“你没看到吗?”
他指了一下,她望着那古老的石头和扭曲的十字架。“我不明白。”
她很担心,正在设法说服自己一切都很正常。他望着几只黑鸟停留在废墟上。几分钟后,她要求他载她回家。
“我不太舒服。”
“我们快到了。”
她现在很害怕,他看得出来,她被他的话、那座教堂、他双唇间所发出那单调而奇怪的口哨声吓坏了。
“你有一双表情丰富的眼睛,”他说,“有人跟你说过吗?”
“我想我要吐了。”
“你没事的。”
他把车子开上一条碎石子路,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树和暮色,以及她皮肤上的热气。他们驶过一道生锈篱笆上敞开的栅门时,那女孩开始哭。一开始很小声,然后慢慢不那么小声了。
“不要害怕。”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做?”
她哭得更凶了,但是没动。车子驶出树林,来到一片空地上,里头长满了杂草,堆着弃置的旧设备和一些零碎的生锈金属。一座空的筒仓巍然耸起,圆筒状且有条纹,尖顶被落日染成粉红色。筒仓底部的一扇小门开着,里头只见一片静止不动的黑。她抬头看着那筒仓,眼光又落下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副手铐。
“自己铐上吧。”
他把手铐扔在她膝上,然后一片温暖的湿痕在下方扩大。他观察她绝望地看着窗外,寻找人或阳光或心怀希望的理由。
“假装这不是真的吧,”他说。
她铐上手铐,金属咔嗒声像是铃铛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是同样的问题,但他不怪她。他熄了火,听着引擎在一片静默中发出零星的嘀嗒声。这片空地上很热。车子里一股尿味,但他不在乎。“这件事我们应该明天才做的。”他拿着一把电击枪抵着她的肋骨,扣下扳机,看着她的身体抽搐。“在明天之前,我还不需要你。”


第一章
吉迪恩·斯特兰奇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又暗又热,还有他父亲的啜泣声。他躺着不动,心想那啜泣声不是第一次,也不意外。他常发现父亲夜里蜷缩在那个角落,仿佛儿子的卧室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好地方,吉迪恩想过要问父亲,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如此忧伤、软弱、心碎。这是个简单的问题,而如果他父亲有点男人的样子,大概就会回答。但吉迪恩知道他父亲会说什么,于是他继续躺在床上,望着那黑暗的角落,直到他父亲起身走过来。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好久,往下看;然后他摸摸吉迪恩的头发,低声说“拜托,上帝,拜托”,想鼓励自己坚强起来,然后他祈祷自己过世多年的亡妻能给他力量,于是拜托上帝变成了“帮帮我,朱莉娅”。
吉迪恩觉得这样好可怜,那种无助和泪水,还有颤抖的肮脏手指。最困难的部分就是要保持不动,不是因为他母亲死了不会回答,而是因为吉迪恩知道如果自己动了,他父亲可能就会问他是不是醒着,是不是也很难过,或是不是也同样迷惘。然后吉迪恩就得说出实话,重点不在于他也难过或迷惘,而是他内心的孤单之感远远不是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可是他父亲没再说话。他的手指抚过儿子的头发,然后站着完全不动,仿佛神奇地得到了他所祈求的力量。但吉迪恩知道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他看过父亲以前的照片,还模糊记得以前那个爱笑的、不会成天都在喝酒的男人。有好些年,他都以为那个男人可能会回来,奇迹可能会发生。但现在吉迪恩的父亲只剩一副空壳,茫然度日,只有想到亡妻时,才能给他带来一点热情。这种时候,他似乎还有一点活力,但这么一点火花或迹象,能有什么用?
他又摸摸儿子的头发才走出房间,把门关上。吉迪恩等了一分钟,然后下床,衣服老早就穿好了。他全身充满咖啡因和肾上腺素,好多天都没怎么睡,满心只想着该怎么去杀掉一个男人。
他艰难地吞咽着,悄悄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努力忽略自己又瘦又苍白的手臂,以及快得像只兔子的心跳。他告诉自己,十四岁已经够格当个男人,有本事扣下扳机了。毕竟,上帝希望男孩成为男人,而吉迪恩只是替他父亲做这件男子汉该做的事情罢了。这表示杀人与死去,也都是上帝的计划。吉迪恩在心里这么说着,设法想说服心底那个颤抖、流汗、想呕吐的自己。
他母亲被谋杀至今已经过了十三年。三个星期前,吉迪恩发现了他父亲那把黑色的小手枪。十天前,他得知一列深夜两点的火车可以带他到县里另一头那座灰色的、四方形的监狱。吉迪恩认识几个以前跳上过那列火车的小孩。他们说,关键在于要跟着火车快跑,别去想那些发亮的大轮子有多迅速和沉重。但吉迪恩好担心自己一跳没能跳上火车,而是摔进轮子下。他天天做着那样的噩梦,先是亮光一闪,然后是黑暗,接下来的疼痛好真实,因而他醒来时,双腿的骨头都还在痛。那一幕太可怕了,即使醒来都觉得很恐怖,于是他努力甩掉那个画面,把门又拉开一点,看到他父亲跨坐在一把老旧的褐色椅子上,胸前抱着枕头,瞪着眼前那台坏掉的电视机。两天前的夜里,他从父亲的五斗橱里偷了那把枪,藏在电视机里。这会儿他才发现,当初该把枪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的,但当时他觉得,这台电视机打从他五岁起就坏了,里头空荡荡的,实在是绝佳的藏枪处。
而现在他父亲就坐在电视机前,他要怎么把枪拿出来呢?
吉迪恩当初不该把枪藏在那里的,但他脑子有时候会转错方向。他不是刻意要给别人制造问题,但反正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所以就连几个好心的老师都暗示他要专注在木工或金工方面的事情,而不要老在想那些厚重大书里面的华丽辞藻。他站在黑暗中,心想或许那些老师说得没错,因为没了枪,他就没法射击或保护自己,也没法向上帝证明他有决心去做必要的事情。
一分钟之后,他把门关上,心想,两点的火车……
但时钟显示已经是一点二十一分了。
然后是一点三十分。
他再度察看门外,看到一个瓶子举起又放下,最后他父亲身体垮下,瓶子从他指尖滑落。吉迪恩又等了五分钟,这才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跨过引擎零件和其他酒瓶,走到一半,有辆汽车轰然驶过屋外,灯光照过窗帘间的缝隙,害他脚底绊了一下。等到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时,他在电视机旁跪下身,钻到后方,拿出一把黑而光滑的枪,觉得它比自己记忆中更沉重。他拉开弹筒,检查里面的子弹。
“儿子?”
那是小小的声音,发自那个小小的男人。吉迪恩站在那里,看到他父亲醒了——只不过是脏椅垫上一块人形的空荡躯壳。他好像没把握又害怕,于是一时之间,吉迪恩好想回房躲进被子里。他可以取消一切,假装这件事不曾发生过。那就太美好了,他心想,不用去杀人。他可以放下枪,回到床上。可是他看到了父亲手里的那个新娘花环。现在那些花都干枯而发脆了,但他母亲结婚那天,曾把这个花环戴在头上。他再度看着那些花——满天星和白玫瑰,全都苍白而脆弱——然后想象着如果有个陌生人从上方看下来,这个房间会是什么样的景象:男人手上拿着枯死的花,男孩手上拿着枪。吉迪恩想解释这个画面的力量,好让他父亲明白儿子必须去做父亲不会做的事情。但他没解释,只是转身跑了。他又听到父亲喊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冲出门,半跌半跳地下了门廊,往前奔跑。那把枪现在已经被他的手握得温热,硬水泥地的冲击力往上传到他的小腿,他跑过半个街区,钻过一个庭院,进入往东沿着小溪伸展的茂密树林,然后爬上一座大山丘,来到一个废弃厂区外的松垮铁丝网围篱前。
他扑在围篱上,此时落后他好远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大得破音且沙哑,最后终于听不见了。吉迪恩犹豫了一秒钟,但西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他把枪从围篱下推过去,接着爬到围篱顶,中途磨破了皮,然后掉在另一头杂草丛生的停车场,双膝狠狠撞在地上。
那火车的汽笛声更响了。
他不必去做这件事。
没有人非死不可。
但那是他的恐惧在说话。他母亲死了,凶手必须偿命。于是他冲进一条小巷,一边是烧毁的家具工厂,另一边是有面侧墙完全坍掉的纺线工厂。这里更暗了,但虽然脚下有零星的砖块,吉迪恩还是顺利通过,没有跌倒,来到厂区另一头角落那棵大大的白橡树前,附近的围篱上有个洞。一盏路灯和少许星星的亮光照下来,但随着他趴下身钻过围篱,跌进另一头的土沟里,光线消失了。松垮的泥土往下掉,他也跟着往下滑——手里胡乱抓着,设法不让那把枪掉进黑暗里——然后踩过浅浅的水,爬上另一边的土堤,最后总算喘着气站在一条灌木夹道的小径前。小径的尽头就是铁道,金属铁轨在黑夜中亮得发白。
他弯腰,肚子绞痛,但火车转了个弯,亮光往上照着山丘。
火车上坡一定会减缓速度,他心想。
结果并没有。
火车开上山丘,好像毫无坡度似的。三具引擎和一道金属之墙呼啸着经过他面前,仿佛要把他肺里的空气榨干。但随着每一秒过去,愈来愈多车厢驶上坡,吉迪恩在黑暗中感觉到五十节车厢,然后是一百节,那些重量拖着引擎,直到他发现火车的速度减缓好多,他几乎可以赶上了。于是他迅速追着那些发出黄色火星的轮子奔跑着,慢慢地,那些轮子好像吸着他的腿前行。然后他乱扒着想抓一节车厢上的梯子,接着是另一节,但那些梯子上的横杠好高又好滑。
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头的车厢不多了,正在迅速往前消失,或许还剩二十节,然后愈来愈少。要是他错过了这班火车,就没法到监狱了。他伸长手指,但是又摔下来,弄脏了脸,然后他继续跑,伸手抓住了一道梯子的横杠,觉得肩膀一阵灼痛,同时双脚刮过车厢前的枕木。最后,他终于进入空荡的车厢。
他办到了。他搭上了要载他去杀人的那班火车,这个真实性在黑暗中沉甸甸的。一切都不再是空谈,也不再是等待或计划。
再过四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
子弹会是真正的子弹。
但是又怎样?
他坐在黑暗中,火车一路不断上坡又下坡,沿路经过的房子看起来像天上的小星星。他想到那些无眠的夜晚和饥饿。等到驶过那条发亮的河流时,他开始寻找监狱,看到一道长长的光带横过谷地。愈来愈接近了,于是等到达地面似乎最平整、最没有起伏的地带,他探出身子准备往下跳,但始终鼓不起勇气,然后泥土路面闪过,黑暗的监狱像一条陷入黑夜的船。他就要错过了,所以他努力回想母亲的脸,脚跨出去,整个身子像一袋石头似的撞上地面。
他醒来时,四周依然一片黑,而尽管星星看起来比较昏暗,但是还足以让他沿着铁轨跛行,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条路,通向一批褐色建筑物,是他以前在一辆移动的汽车后座里见过一次的。他走到一块有着“欢迎囚犯”黑色字样的招牌下方,打量着招牌旁那家有着两扇窗户的煤渣砖酒吧。他映在玻璃上的脸一片模糊。四下没有人,也没有车辆,等到他转身望向南边,看到远处耸立的监狱。他看了好久,才溜到酒吧旁的那条巷子,背靠着一个散发出鸡翅和香烟及尿味的大型垃圾箱坐下。他想为自己设法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感到高兴,但膝上那把枪看起来很不对劲。他设法观察巷子外的马路,但没有什么好观察的,于是他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很小的时候全家人的一次野餐。那天拍的照片就裱框放在他家里的床头桌上。当时他穿着黄色长裤,上头有大大的纽扣,而且觉得自己可能记得父亲把他举高转圈。他想着童年的这幕景象,然后想象着杀掉夺走他童年的那个男人会有什么感觉。
击锤往后扳。
手臂打直,保持稳定。
他在脑袋里练习,好让自己实际做的时候能做得正确。但即使在他心里,那把枪还是摇晃无声。吉迪恩曾在一千个夜里想象过同样的事情一千次了。
他父亲不够男子汉。
他也不会成为男子汉。
他把枪管贴着前额,祈祷上帝赐给他力量,然后又在心里演练一次。
击锤往后扳。
手臂打直。
他努力让自己硬起心肠,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在黑暗中呕吐,环抱着自己的身躯,仿佛整个世界的热度都被偷走了。


第二章
伊丽莎白知道自己该去睡觉,但她不光是身体疲劳。那种倦意源自两个死掉的男人和接踵而来的问题,源自十三年警察生涯就要很难堪地告终。她在心里播放着电影:失踪的女孩和地下室,染血的铁丝,还有前两声砰、砰枪响。她可以解释两发子弹,或许甚至六发;但两具尸体上有十八发子弹,实在太难以交代了,即使那个女孩被活着救出来。开枪事件过去四天了,这几天还是很不适应。昨天,有一家四口在人行道上拦下她,谢谢她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个小时后,就有人朝她吐口水,弄脏了她最喜欢的那件外套的袖子。
伊丽莎白点了根香烟,想着其实一切都是要看人所处的立场。对于那些有小孩的人来说,她是个英雄。她救了一个女孩,而且坏人死掉了。很多人觉得这样似乎没问题。但对于那些向来不信任警察的人来说,伊丽莎白就是当权者一切错误的证据。两名男子死于残暴的方式。且不管他们是毒贩、绑架犯还是强暴犯,他们死时身上有十八颗子弹,而这一点,对某些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他们用了些诸如酷刑和处决及警方残暴行为的字眼。伊丽莎白对这件事有许多强烈的感觉,但最主要的,她只是觉得累了。到现在,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当她真的睡着时,又做了多少噩梦?即使整个城市没有改变,自己生活中接触的也还是同样的那些人,但随着每个小时过去,她似乎愈来愈不像原来的自己。今天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她坐在车上七小时了,漫无目的地开出城到县里头,经过警察局和她自己的房子,一路开到监狱又回来。不然她还能做什么?
家里一片空虚。
她也不能去上班。
来到市区治安差的那一带,她开进一座黑暗的停车场,停下车,关掉引擎,倾听着外头城市的声音。两个街区外传来音乐的强烈节奏声。街角一辆汽车发出风扇皮带的尖响。当了四年制服警员和九年警探之后,她知道每个韵律的种种细微之处。这个城市就是她的人生,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热爱这个地方。但现在整个城市却让她觉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