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的画面竟如此悲伤?
此时,梦境越来越快,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泪如雨下的小男孩,躺在他身边的母亲。约翰尼再一次感受到相同的情绪冲击,是悲伤。当梦境再次将他拉回时,他才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
她躺在床上,双手毫无生机。
温暖,苍白,没有知觉。
夜晚悄然逝去,黎明无声到来,约翰终于找到了伊萨克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地方:远离河流边缘的一棵柏树。那是一棵被人遗忘的大树,树根之间有一处足以用于藏身的树洞。“那个地方很安静,是一个孕育生命的绝佳之地。黎明是艾娜最钟爱的时间,她在那个时候不会去考虑其他。我的出现会让她分心。”伊萨克这样说过。
约翰蜷缩树洞里,黎明的第一道光亮洒在眼前。他眼里只看得到雾气、苔藓和生长在狭窄空地对面的一排排大树。约翰舔舔拇指,抹去眼睛四周的泥土。艾娜会如同伊萨克所惧怕的那样,听见他的心跳声吗?她能感觉到他就躲藏在附近吗?约翰此前曾偷偷与伊萨克见过两次面,所以他对艾娜的事情有所耳闻。艾娜对那些追随她的人还算和善,不过情绪过激时却令人生畏,她曾有一次勃然大怒,那时,所有人都惧怕不已。她要的是忠诚,是爱戴,而对于伊萨克,她要的则是无穷无尽的孩子。当两人的第一个女儿才两个月大时,艾娜便提出想要第二个。
“她说在黑夜和白天之间的这段时间是神圣的,所以我们会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到这儿来。如果太阳升起来了,那就说明我失败了,那个时候你就赶紧离开。这整片沼泽都是她的,约翰,她是这里的主人,这种归属程度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
约翰没有理由怀疑伊萨克的话。艾娜是生命的给予者,也是索取者。
约翰羞于回忆艾娜索取的一切,而是专注于手中的枪支和随时准备扣动扳机的念头。
让她来吧。约翰这样想着。
亲爱的上苍,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怜悯的话,就让她来吧。
上苍似乎的确对他心存怜悯。约翰注意到了树丛里移动的身影,耳边传来一阵少女的笑声,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么令人作呕。她抓着伊萨克的手,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臀部不停来回摆动。不一会儿,艾娜停下脚步,她推倒伊萨克,紧紧锁住他的双唇。那是一个长吻,是伊萨克对约翰的承诺。约翰的脸颊靠在树干上,枪筒对准艾娜。他也有需要遵守的承诺。
为了斯宾塞。
为了玛丽昂。
约翰这样想着。
艾娜走到正对着约翰的苔藓上,伊萨克站在一旁,距离她半步之遥。约翰打开枪击铁板,准备射击。这时,艾娜听到声响,或者是察觉到不妙,她抬起小脑袋,环顾四周,她下巴紧缩,眼神准确无误地落到约翰躲藏的地方。她正准备张嘴,那一瞬,约翰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艾娜在约翰扣动扳机的同一时间迅速躲闪,约翰本想击中她的心脏,一枪致命,可子弹却飞进她的手臂,鲜血直流。艾娜倾倒在一旁柔软的苔藓上。约翰从柏树的树洞里爬出,双脚早已没有知觉。他走到艾娜身边,俯视身下的她,拿出左轮手枪,正对着她的心脏,虽然受伤的手臂无法动弹,可艾娜仍旧吃力地坐起身来,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
“约翰,你还在磨蹭什么!赶快动手啊!”
约翰能感受到此时的伊萨克已害怕到极致,可他自己内心的快感却比伊萨克的恐惧来得更为猛烈。她曾对他谎言相加,她曾夺走他的一切。
“约翰!”
她索取了太多太多。
“赶快动手!不然你会没命的!”
伊萨克说得没错。这一刻根本毫无快感可言,有的只是正义、渴望和憎恨。伊萨克再次张口,可约翰不想再听了。他伸手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以求得上苍对他的宽恕。随后,枪声响起,子弹穿过艾娜的胸膛。


第四十一章
卢瓦纳未经允许便开走了邻居的车。她的邻居在家中烂醉如泥,况且,她们两人之间已经有些不和。邻居指责卢瓦纳从她的手套箱里偷走那把左轮手枪,卢瓦纳虽极力否认,但两人对此心照不宣。两人友谊的终结并不是因为卢瓦纳偷走邻居的左轮手枪,也不是因为卢瓦纳欠她钱财,更不是因为两人争吵不休的那些不值一提之事,而是因为卢瓦纳不肯再同她一起去酒吧鬼混了。她不肯再穿超短裙,不肯再穿网眼丝袜,也不肯再涂抹亮丽口红。她已经放弃了这样的生活。她不会再继续浑浑噩噩度日了。
“你绝对坚持不过一天。”邻居曾对卢瓦纳这样说,卢瓦纳唯恐被她说中。当卢瓦纳转动车钥匙时,双手颤抖不止,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车后座上堆满各种箱包,那是卢瓦纳的所有家当,是在那栋公寓里面有些许价值的东西。里面装着她的衣物、各种瓶瓶罐罐、一台烤面包机和克里没有拿走的鞋子。卢瓦纳真的不知道家里还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打包行李的过程伴随着汗液和眼泪,还有唯恐被逮个正着的担惊受怕,然而,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她。几个小男孩懒散地看向她,一个老女人站在三楼的窗户边,静静地望着她。
卢瓦纳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自家的窗户,随后发动引擎,离开这座城市,驶上通往北边的乡间小路。车辆穿过许多小镇,镇子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卖酒的商店和正在营业的酒吧,然而,卢瓦纳没有停下,她一路向前。在跨过雷文县边界的那一刻,儿时的恐惧再一次爬上她的心头。维丁的经历是大人们用来恐吓孩子的故事,她是索取者,是不被信任的人,是被驱逐的人。
“孩子,按照我告诉你的做,不然,她也会找上你的。”
如今,她夺走了克里。
卢瓦纳驶过雷文县边界,朝默木野继续前进,两英里后,她察觉到了异样。原本从未曾有车辆经过的地方竟然车水马龙,多辆警车和电台转播车纷纷停靠在路边。警方在距离州公路最后一处弯道二十英尺远的地方设置了路障,许多车辆拥堵在这里,等着警察放行,有些则直接掉头往回行驶。卢瓦纳将车停靠在路边,前方站着许多警察,他们戴着警徽,系着黑胶皮带,腰间别着坚硬的枪支。无线电广播里说州警终于到达现场,联邦调查局的人正在从罗利外地办事处赶来的途中。这时,卢瓦纳在远处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认识那名警察。那是约翰尼·梅里蒙的父亲,她曾在法庭上见过他。他站在树边,正和一位穿着制服且比他年长的男人说话。卢瓦纳闭上双眼,试图忽略这里的人潮涌动和生机勃勃。默木野从来都容不下嘈杂的引擎声,容不下无线电广播声,也容不下来自城市的人群,那一刻,卢瓦纳惊叹于自己内心的想法。她竟会被这些不该出现的错误画面困扰。她不是厌恶这片沼泽吗?她不是逃离了吗?卢瓦纳在一个装有厨房用具的箱子里四处翻找,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她划破自己的皮肤,以确认刀刃是否足够锋利。
为了自己的女儿,卢瓦纳决定直面维丁。
不过,她首先得祭祀。
克莱德·亨特从警几十年,到处都有人脉,无论是媒体,还是州警,都有愿意出手相助的朋友,尤其是在警局里。没错,汤姆·李的确禁止他干涉此事,可是他总不可能随时出现在克莱德身边,密切注视他的一举一动。而此刻,他肯定不在路边。
“克林特,跟我说说现在的情况。”
克莱德示意一位年长的警察走到树荫下。在克莱德刚入行的时候,他们两人曾一起办案,除此之外,两人还总是去同一座教堂,身边也有好些共同好友。
“如果你是想问你儿子约翰尼的下落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目前还没有人找到他。”
“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克林特看上去极为不适。他的靴子上裹满稀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下歇气了,一刻不停地在沼泽里进进出出。“你知道那架直升机的事吗?”
“我听说了,是坠机了吧?”
“是撞到了约翰尼的小木屋。”
“我的天啊。”
“大家都被吓到了,克莱德,他们真的害怕了。”
“害怕什么?”
“那架直升机坠落的方式,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太莫名其妙了。”
“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克林特皱起眉头,双唇紧闭,眼周布满又深又长的褶皱。那一刻,克莱德才意识到,原来克林特与其他人一样恐惧,他对此震惊不已。“克林特?”
“那架直升机本来不应该撞毁的。”
“有时候就是会发生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故。”
“查理·雷蒙德有长达四十年的飞行经验,他参加过‘沙漠盾牌’和‘沙漠风暴’两次军事行动,还曾被授予过两次勋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没错,我知道。”
“他驾驶的那架直升机撞到了一棵树上。”
克莱德试着想象当时的画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直升机在距离地面六十英尺高的地方撞到了一棵树,然后掉落到小木屋中。天空中根本没有云,也没有雾,没有风。还发生了其他一些事。目前的通信被切断了。无线电一会儿失灵,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很多警察都迷路了,在沼泽里原地转圈。”
“是操作失误……”
“不是这样的,克莱德!你根本没有认真听我在说什么!”
克莱德这才开始专注于克林特的话语。三十年来,他从未见过克林特在除了拘捕犯人以及暴力骚乱之外的场合对人抬高音量说话。“那好吧,我认真听,你说吧。”
“当我说大家都迷路了的时候,我的意思就是他们真的不见踪影了。两个不同搜捕小组的两名警察就这样不见了,人间蒸发了。”
“这不可能。”
“克莱德,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他们之前明明还在那里,突然一下就不见了。大家都害怕得发抖,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什么?难道还有更糟的?”
“现在还有搜寻小组在沼泽里,还有警察在陆续失踪。”
科尔森·海托华不太知道默木野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太知道这件事在雷文县以外的世界里究竟引发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成为一名警察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倍感自豪,还因为在他看来,穿上制服也许会使得他更加俊朗。科尔森的目的达到了。他的母亲因此忘记了他缺乏意志的毛病,忘记了他的那些失败经历,也忘记了他在初中时期的叛逆。在她眼里,儿子科尔森穿上那身棕色涤纶制服时髦且正派,珍妮·克莱本亦是如此认为。珍妮是科尔森的妻子,如今已是夫妻二人一起生活的第十二个年头。他们住在一栋有屋前花园的小房子里,养了一条可爱的小狗,珍妮平日里喜欢在花园里种点番茄、黄瓜和胡萝卜。科尔森总是乐于看妻子珍妮在花园里忙碌的样子。珍妮的双手伸进泥土里,身穿剪裁别致的牛仔裤和丈夫科尔森的一件旧T恤,身形丰盈且柔软。她把丈夫带到阴凉处,递给他一杯啤酒,温柔地说:“放松一下,享受一下生活吧,你为了保证这个世界的安全,已经累了一整天了。”珍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她身上散发着热土和植物的味道,吻在科尔森脸颊上的嘴唇那么柔软。
科尔森在沼泽里艰难跋涉,脑海里始终想着妻子珍妮的花园。他处在队伍的最后,前面是一排早已精疲力竭的同事。从事警察行业的这部分工作并不令人愉悦。他喜欢坐在车里巡逻,喜欢做点文件工作,还喜欢每周定时清理一下枪支,虽然他从未真正使用过那把枪。他喜欢在学校执勤,保障学生的人身安全;喜欢在每周星期五晚上参加足球比赛;喜欢在学生们都安全离开校园,看台上空无一人后,与同事一起小酌一杯。他喜欢这份工作里那些干净纯洁的部分,那些安全且可预料的部分。他不在意上级是否会迁怒于他,或是否会因为他缺乏斗志而失望。他有这身引人自豪的制服,有温柔的珍妮,那就够了。
在这片沼泽试图击溃他的时候,科尔森的思绪始终紧紧盘旋在以往的那些美好回忆之间。令人绝望的是沼泽里无穷无尽的稀泥和持续不断的高温,是无法连接的无线电通信,是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到底身处何处的事实。即便是在前带路的领队也彻底迷路了,他经验丰富,曾参加过战争,训练过士兵,在丛林搜寻方面本该万无一失。
然而,他失手了。
他在同一个地方来回绕圈,彻底失去方向。他带着队伍一次又一次离开干地,踏入沼泽,在穿过沼泽的过程中,队员们两次使用绳索将其中一位深陷泥潭的队员拽出,他已经完全无法动弹。
因此,科尔森在行走过程中一直想着妻子珍妮,好让自己有所动力。他踏过脚下的荆棘,跳入稀泥中,当他站直身体时,眼前天旋地转,他还在想着妻子珍妮。珍妮的脖子被火辣的太阳晒得通红,可她身上始终散发出花园的气息,还有那股她爱不释手的护肤液的味道。
丁香花……
就是那股味道。掺杂着丁香花、植物花茎和柔软热土的味道。
“珍妮。”
妻子的名字脱口而出,可即使是大声说出来,似乎也并不突兀。此时,整个队伍正在浅水里蹒跚穿行,科尔森的声音被不断拍打的水声和队员的咒骂声完全盖过,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自言自语。科尔森放慢脚步,耳边传来珍妮的吟唱声,那么清晰,那么清甜,他完全停下了脚步。那是珍妮常在花园忙碌时吟唱的一首歌曲。科尔森扬起头,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想要捕捉飘浮在空中的音符,那就像是远处最后的教堂钟声,渐行渐微。队员们越来越远,可他竟没有丝毫担忧。空气里满是温柔,一团缥缈的雾气将他包围。科尔森露出微笑,他的妻子好像近在咫尺,这种感觉愈渐强烈。
你这个俊朗的男子……
科尔森看不见妻子的身影。
过来啊……
那个声音在科尔森脑海里回荡,眼前的这片沼泽被笼罩在一片薄雾中,不断旋转,逐渐模糊。他站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珍妮仰面躺在他脚下,她伸出双臂,脸上扬起会心的笑容。
你这个可怜的男人……
她将科尔森拉下身去,把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胸膛。科尔森号啕大哭,却全然不知为何。这个世界太大,他已无力迎合任何期待。
放松吧,亲爱的,放松吧……
她身下的草丛不同往常,没有形状,且湿漉漉的,可她是他的珍妮啊,她身上散发着他喜欢的味道啊。房屋的味道,庭院的味道,花园的味道,回忆的味道,还有她肌肤上的丁香花味道。她紧紧怀抱着他,科尔森从未体验过这般完整且极乐的感觉。躺在他双臂里的是他所追求的一切事物的化身,所以科尔森深深呼吸,并未思索为何他的妻子全身如此湿润,为何她身上的味道如同泥水一样厚重。他将手指埋入珍妮的柔软身体,将她拉入自己怀中一同呼吸,那样惬意。他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充盈。他沉溺在倾慕的一切里。
卢瓦纳掉头行驶,在距离人群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停车。做好心理准备后,她像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迅速溜进树丛,终于回家了。穿梭在丛林里的条条小径就是迎接她归家的敞亮大道,小径两旁的大树纷纷为她让出空间,她记得这些大树,它们陪伴了她那些漫长且孤单的年月。卢瓦纳的童年时光几乎什么都没有,这片丛林便是与她朝夕相伴的生活。那些幽长的小径,那些无言的庄园,那道与她同行的阳光,历历在目。当那些梦境开始的时候,只有这片丛林能够容纳她的眼泪。卢瓦纳的母亲想要知道梦境的更多细节,寄希望于从中找到证据或是以此得知更多真相,所以她总是强行榨干卢瓦纳所知道的任何一丁点小事。外婆对她的态度比母亲更加恶劣,这是八十年持续不断的梦境所遗留下的诅咒。将卢瓦纳耗尽的是想要结束一切的渴求。她逃离这里有什么奇怪呢?或者说,即便是如今,她心中对此仍有憎恶是不是也不足为奇?在卢瓦纳自己眼里,她是一个遗弃者,是一个信仰扭曲的懦夫,然而此刻,她却踏上了同样的小径,听着远处的人群在沼泽里的声响。要远离他们并非难事。墓地位于那座古老教堂的南边,需要在丛林里穿行半英里,卢瓦纳弯曲膝盖,一步一步缓慢前行。她爬过石墙,在一处石碑旁蹲下,注视菜园对面的空地。那座菜园是她的家族遗留下来的。空地上鸦雀无声,只有黑色的鸟儿在空地上方飞动。在那棵悬挂死人的大树上,它们整齐排列在枝头,静静地看着卢瓦纳一步步靠近。卢瓦纳走到树干前,开始祭祀。
“这是献给艾娜的。”
她用携带的小刀划破手掌。
“给我你的勇气,给我你存活下去的意志。”
卢瓦纳本应献出她的勇气和意志,可家族的人早已逝去,世界也已然更迭。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做了错误的选择呢?卢瓦纳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无家可归的她,回到这里寻求一个圆满的终结。她的一只手紧紧贴在树上,鲜血顺着树干流下。
血液闪着湿漉漉的光,逐渐变得暗淡。
卢瓦纳看着大树一点一滴喝下她的鲜血。


第四十二章
约翰尼在另一个男人的人生篇章里醒来。他的脑海被这些记忆填满。一幅画面,一句言语,一段有妻子相伴的日子。她躺在那些篇章里,约翰尼看见她双手托着孩子的样子,看见她把孩子从床上抱起的样子,她好像在说:这就是我们一家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段记忆对约翰尼而言最为清晰,因为其余的画面实在太过阴暗。在宝宝出生十天之后,玛丽昂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她不认得约翰的脸,也不认得他们的孩子。她已经这样盯着天花板上的同一位置看了多少个月了?一生。永远。
约翰尼想要永远停留在那个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可他却记起了约翰无数次前往沼泽的辛酸,记起了他苦苦央求,跪地巴结,最终转变为恶语威胁的画面。艾娜总是对他不予理睬,甚至不愿与他说话。
“也许下一次她就会同意了。”伊萨克这样说着。
“也许下个月。”
约翰尼理解伊萨克对艾娜的恐惧。玛丽昂不吃不睡。她几乎没有了呼吸,却依然面色红润。她看上去完美极了,然而,却没有了灵魂。
“你对我妻子的灵魂做了什么?”
那是所有记忆里最黑暗的画面,是疯狂叫喊的阵阵回响。她还活着,却毫无生气。没有灵魂,却仍有生命。
约翰尼四肢着地跪倒在地面上,他尚未认清自己,也尚未回到当下的生活。艾娜的生命气息在长满苔藓的土地里蔓延,他看见她的眼睛,感受到她的愤怒与恐惧。她濒临死亡。
“给我拿个铲子来,然后回你女儿身边去吧。”他对伊萨克说。
伊萨克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他带着铲子回到原地。约翰尼知道艾娜身体的重量,也知道她被埋葬的地点。
“天……”
约翰尼起身,坐在地板上。小屋里光线阴暗,他的灵魂深处,遍体鳞伤。
“玛丽昂是谁?”
约翰尼睁开肿胀的双眼,杰克坐在长桌边的一张座椅上。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约翰尼问。
“你刚刚在睡梦中大声喊叫。”
“其他人呢?”
“我不会让他们进来的。”
约翰尼挣扎着站起身,在杰克身边坐下。“我睡了多久?”
“我不知道。”
约翰尼伸手摸自己的脸。那是他的脸,不是约翰的。
“约翰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就算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你可以试试看。”
“我不能告诉你。”
“我刚刚说你在睡梦中叫出了声。我撒谎了,你不是叫出了声,你是尖叫着喊血腥谋杀。”
“杰克……”
“我第一次想进来的时候被里昂阻止了。那个老女人说你现在做的事有它的常规需要遵循,她还说如果我叫醒你,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后来我威胁他们说要报警,她这才同意我进屋。”
约翰尼靠到椅背上,伸手掀开窗帘一角,维丁、克里和里昂三人站在屋外。只有维丁脸上洋溢着喜悦。
“那个老女人说如果我胆敢叫醒你,她就要了我的命。我相信她的威胁,约翰尼,我觉得她很危险。”
“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仅此而已。我一直都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你看见她的眼神了吗?光是注意根本不够。”
“不要再说了,去把她叫进来,好吗?”
“除非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想回家去。”
约翰尼很理解杰克此刻的情绪。杰克是一个逻辑和规则至上的人,他接受过高等教育,向来以理论体系作为思考依据,然而,约翰尼早已对杰克深信不疑的体系心灰意冷。倘若约翰尼告诉杰克真相,他会接受吗?绝不可能。在约翰尼眼里的美丽,在杰克看来是风险和危险,而不是光辉和宏伟。那段过往的残忍与痛苦无关紧要,那是约翰尼的祖先,是他生命的起点。“如果你想回家的话就回去吧,没事,我理解你。”
“妈的,约翰尼,你别这么做。”
“怎么做?”
“你总是这样,总是摆出这副坦然接受的样子。你难道就不能有点需求吗?哪怕一次?哪怕只有一次,难道你就不能承认我们都是一样的吗?”
杰克表情里流露出的悲伤显而易见,约翰尼根本无须思考。“我们当然是一样的,就像是亲兄弟一样。”
“你真的需要我的帮助吗?”
“杰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在我身边,还有谁支持我?”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
“对,像往常一样。”
“那好吧。”杰克站起身,他一脸严肃,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神色。“这件事真的有那么难吗?”
维丁进屋,她走在边上,步履缓慢。她看着约翰尼的眼神好像是在找寻死尸气息的狡猾动物,等待着享受别人的痛苦给她带来的利益。她想知道约翰尼所知道的真相,她想用牙齿狠狠咬住它,吃光它。那股能量使得她容光焕发,她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了?我们都听到了你的尖叫声。”
“我知道她被埋在哪儿。”
维丁拄着拐杖,晃动了一下身体。房间里的一切静止不动,可屋中人的内心却不难察觉。“快告诉我。”
“你为什么这么想找到她?”
“你不用知道,这不包含在我们的交易范围内。”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而已。”
“里昂。”维丁退让到一边,里昂走进房门,宽大的肩膀紧挨房门边缘。“我是怎么教你处理那些违背交易的人的?”
“我不想牵扯进来,约翰尼是我的朋友。”里昂回答。
“我不在乎你们之间的所谓友情,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想牵扯进来。按照我教给你的做。”里昂犹豫不决。“别假装你很了解我,小子,也别以为你有多明白事理。我告诉过你我想要什么。动手,就现在。”
里昂转眼直面约翰尼的目光。“对不起了。”他掀起上衣,露出别在皮带后的左轮手枪。那把枪很大,有些地方被磨得光亮。
“这把枪还能用吗?”约翰尼问。
“我二十年前用过它两次,我觉得它现在应该还是好好的。”
“如果我不告诉她呢?你要朝我开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