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抿了一口酒,面露难色,谎言总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么,”约翰尼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你刚刚说到是因为庭审结束晚了才没有时间换衣服是吧。”
约翰尼的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没有恶意,但杰克深明其意。“好吧好吧,我说实话,你继父之前打电话来,让我到这儿来之前先去他家一趟,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所以我才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
“我猜他跟你谈论起我了吧。”
“他说你之前回家的时候很落魄,骨头都差点断了,他担心你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万一出什么事了都没人知道。”杰克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对约翰尼说,“他说据他判断,你伤势严重,离折断你的脊椎骨只差这么一点点儿。”
“我现在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
约翰尼晃动杯中的威士忌,杰克皱起眉头,约翰尼看上去确实安然无恙,他始终保持着微笑,抬起眼看着杰克。“你继父想让我说服你回家去住,或者至少搬回镇上去。他说你已经任性得够久了,还说你妈她……”
“不要把我妈牵扯进来。”
杰克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继续说道:“他说你妈总做噩梦,梦见你离她而去,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精神和情绪,毕竟你现在是她唯一的孩子了。”
“她只是自认为需要我在她身边而已。你也看到了她每次看我的眼神。”
“也许是吧。”
“这是事实,你很清楚。”
“是时候该回家了,约翰尼。”
“你觉得你能说服我吗?”
“我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正因为这样,你这个时候才应该多听取我的意见,虽然你平时几乎都不听我的劝告。”
约翰尼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敌意,他表情冷漠,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帮助?”
约翰尼放下酒杯,眼神柔和了起来,他回答道:“可能需要吧。”
“所以这就是你一声不吭就跑到我办公室去的原因吗?你为什么故意惊吓我的助理?就是因为可能需要我的帮助吗?”
约翰尼耸了耸肩,回答道:“我只是闹着玩而已。”
“她当时都想报警了。”
“不至于吧……”
“因为你威胁说要掰断我的手臂啊。而且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她说‘他是我见过最凶神恶煞的人’,她接触过很多人,什么法官啦,总裁啦,她都接触过。不管你当时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你吓到她了。”
“这太可笑了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把你怎么样?”
“这一点我知道,可是她不知道呀。”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想让你坦诚一点。”
“我对你不是一直都很坦诚吗?”
“可是关于这个地方,你并没有坦诚,一点都不坦诚。”
约翰尼低眼看向黑暗中的树林和远处的河流,说道:“你究竟要不要帮我?”
杰克觉察到了约翰尼内心的矛盾。那么明显。约翰尼是他见过最独立的人,但此刻他却需要帮助,这种需求表现在他拘谨的双肩,表现在他目不转睛的眼神,也表现在他不同往日的沉默。“你现在到底有多穷?”
约翰尼再次耸肩,一口喝掉杯中的威士忌,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回答道:“穷得请不起其他律师,只能找你帮忙。”
“一分钱都不剩了吗?”
杰克指的是约翰尼父亲的保险金。约翰尼掏掏衣服口袋,拿出一小叠钱放到桌上,杰克拿起来数了数,随后放回到桌上。
“只有三百美元。”
“是三百零七美元。”
“其他的钱呢?”
“全都用来请律师了。”
“所有钱都用来请律师了?”
“是的。”
“天啊,约翰尼,你明明还有其他选择的。”
“别告诉我是卖掉这片地。”
“你名下可有六千英亩土地啊!”
“我不会卖的,一英亩都不卖,半英亩都不卖。”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眼前的道理很简单啊。要么你什么都不做,然后失去这里的一切;要么你卖掉一千英亩,保住剩下的五千英亩。即使是低价卖出,你也能有足够的钱去雇佣一个律师了,不对,雇三个律师都绰绰有余。那个时候,你不仅银行账户里有钱,而且还是北卡罗来纳州排名第四的土地主。”
“你上了这么多法学课程,学了这么多法律知识,就给我这样的建议?建议我卖掉土地?”
“没错。”
“为什么?”约翰尼放下手中的酒杯,黑色眼珠透亮得发光,“让这里的河流被抽干,树木被伐光吗?好让那些有钱的银行家开着车,带上朋友在这片土地上恣意妄为,毁掉我爱的这一切吗?”
约翰尼心中的怒气与失望溢于言表。十八岁生日那年,约翰尼继承了这片土地,但其他人也有权享有,且该享有权理应优先于他。约翰尼在第一次开庭审理时赢得了优先享有权,但对方对此判决的合法性提起了上诉。为了保住这片土地,约翰尼需要找一名业界精英来帮他打赢这场官司,而这就意味着他每小时需支付五百美元,甚至六百美元的律师费。
“杰克,你要明白,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也是唯一没有被变卖和摧毁的土地了。我不会就这样拱手让人的。”
“好吧,上诉的事先暂时放一边,我们聊聊其他的。你没有钱怎么生活?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万一你不能打猎了怎么办?你的汽车需要加油怎么办?你的财产税怎么办?你生病了,需要治病的时候又怎么办?”
“我现在只需要一个律师。”
“我才刚刚工作五天!你需要找的是顶尖律师。”
“你已经足够优秀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读了三年大学,又另外进修了两年的法律课程,而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这样评判很不公正。”
“我只有这些筹码了。”
“妈的,”杰克走到岩壁边,背对着约翰尼说道,“我们能不能开开心心地喝酒?我们现在只管喝酒吃肉,剩下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说,可以吗?”
“杰克,你欠我一个人情。”约翰尼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但它却像锋利的金属,生生割开杰克内心还未痊愈的伤口。“十年来,我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段往事,我尽量不让你去回想,尽量让你远离那段记忆。”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为我着想。”
“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
杰克点点头,右手手指紧握住酒杯,左手手指蜷曲着,微微发白。“这赌注很大,如果输了,你将失去这片土地,也将失去你现在的生活,”杰克伸手指向远处的森林和河流,说道,“我不确定我能否承受住这样巨大的压力。”
“你怕了吗?”约翰尼问道。
“你在开玩笑吗?我是恐惧得要死。”
恐惧对于两个年轻男人来说是个太过沉重的词语。约翰尼挤出一丝微笑,带着同情的语气对杰克说道:“那现在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明天再说吧。”
“你确定吗?”
“当然了。来,坐下喝酒。”
杰克坐回到椅子上,约翰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杰克也举杯喝下威士忌。
杰克从睡梦中惊醒,漆黑的夜,死一般沉寂。他按住胸口,心狂跳不止。
是什么让他突然惊醒?
杰克不得而知,但内心强烈的恐惧无所遁形。他脑袋中不断回响起一阵撕拉声,就像是指甲在地板上来回摩擦,刺耳,尖锐。
是做噩梦了吗?
杰克试图站起来,但突如其来的晕眩感使得他险些摔倒在地,他侧身靠在墙壁上,全身无力,他用力拉扯自己的上衣,直不起腰来。镇定了一会儿后,杰克终于有了丁点力气支撑自己勉强直起身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窗户边的椅子旁,一屁股瘫坐下去,他一只手按住始终无法平息的胸口,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颊和脖子滑落。一束苍白的光洒在椅子前的桌面上,木屋内其他角落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杰克抬眼望向前方,树木被冰冷的雾气层层围住。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微弱的光线挣扎着穿透迷雾,毫无生气。
“约翰尼?”
杰克打开小木屋的门,屋外死寂得宛如一幅没有生机的画,周围没有一点声响,没有昆虫在草木中穿梭的声音,也没有青蛙的鸣叫声,静得让人害怕。杰克走向屋外的小径,来到一棵大树下,这里的光线更弱了,空气越来越凉。前方就是那片沼泽地,一股泥土和腐肉混杂的气味冲入鼻中。在这个时候前往沼泽地简直不可理喻,但有哪个梦境是合情合理的呢?这一刻恰似一场梦,银白色的雾气包裹着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杰克想从这场迷梦中清醒,他想回家。此时,周围的雾气开始逐渐散开,不远处,有个人影站立在沼泽边上。
是约翰尼吗?
“我刚刚喊出约翰尼的名字了吗?”杰克不知道,他的声音似乎被层层雾气死死压住了,而约翰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站在沼泽冰冷的水里,上身赤裸,膝盖以下的裤脚已全部浸湿。杰克双肩颤抖,他站在沼泽边上,静静地看着约翰尼。约翰尼的眼神死死盯向沼泽地,四周依旧没有丝毫声响,仿佛整片沼泽在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约翰尼,你在这里做什么?”约翰尼没有回答。“约翰尼?”
“你看见了吗?”
杰克顺着约翰尼的目光看去,眼前只有一潭死水,一块少有人问津的荒野和一片令人迷失的黑暗。“你在说什么?”
约翰尼指向沼泽中间。“你没有看见吗?”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你别闹了,约翰尼。”
约翰尼没有回答,他依旧抬着手臂。杰克再次看向沼泽,却只有茂密的杂草和树林,树林后,是一丝微弱的月光。杰克走到约翰尼身边,约翰尼双眼大睁,眼神死死锁住脚下的水。“约翰尼,嘿,你还好吗?”
杰克碰了碰约翰尼的肩膀,约翰尼眨了下眼,问道:“杰克,怎么了?”
“你应该是在梦游。”
“好冷。”
是的,好冷。约翰尼双唇发紫,全身冰冷。空气厚重得让人窒息,八月的沼泽地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约翰尼没有作声。
“你刚刚还在跟我说话,你记得吗?”
约翰尼再次眨了下眼,他用手指使劲揉搓双眼,仿佛眼睛上沾满蜘蛛网,而他想用力扯下。
“好吧,”杰克抬起约翰尼的手臂,说道,“你只是在梦游而已,走吧,我带你回小木屋。”
约翰尼一开始很抗拒,随后从泥土中抬起一只脚,转身面向沼泽岸边。约翰尼任由杰克拖拽着他往前走。那一刻,杰克相信了自己所谓约翰尼正在梦游的谎言。杰克带着约翰尼回到沼泽边上,但脚下的每一步都举步维艰。四周异常安静,空气凝重得压住了呼吸,雾气冰冷得像是被死尸包围一般。气温分秒骤降。杰克倒吸一口气。“很快就到小木屋了。”这句话像发自内心的祈祷,软弱无力。空气越来越冷,杰克心头的恐惧感愈加浓烈,寒冷侵入他的皮肤,直达骨髓,杰克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某个可怕的东西正逐渐靠近。“加油啊,约翰尼。”杰克用力拉扯,但约翰尼却像一根深深扎根在沼泽深处的树桩,纹丝不动,手指仍旧指向前方。此时,雾气中央散开一小块,看上去并无特别,散乱地弥漫在树林中,遮挡住月光。杰克看向雾气中间的小洞,内心的感觉无从描述,但那一刻就像这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恐惧都来源于那个阴暗的空洞。
“你看见了吗?”约翰尼突然开口问道。
杰克吃力地拉扯着约翰尼往前走。他想要感受阳光,感受温度,只要离开这片该死的沼泽,去哪里都好。“妈的!约翰尼!你倒是跟着我走啊!”杰克伸出残障的左手,使劲拽住约翰尼粗壮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带着约翰尼在沼泽中挣扎前行。冰冷的水狠狠拍打,杰克的双脚一次又一次陷入泥土里。杰克上岸后,一把拉住约翰尼,将他拖上了岸。他终于感受到了大地。此刻,寒冷和恐惧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蟋蟀在树林间欢快地鸣叫。
青蛙在稻田里放声歌唱。
杰克扶着约翰尼走进小木屋,约翰尼身子轻飘飘的,像是被一双无形的翅膀抬起,紧接着,他一头栽到床上,仿佛那双翅膀在瞬间折断。杰克安置好约翰尼后,仔细检查了小木屋的门窗。窗外和风阵阵,雾气逐渐上升。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杰克的记忆开始逐渐模糊,内心的恐惧随着雾气逐渐升腾。他低头看看脚踝间的泥土,这是真的,他手脚上因为一次又一次摔倒而留下的划伤也是真的。小木屋没有门锁,杰克紧紧关上木屋门,背靠着门,缓缓蹲坐到地上。破晓时分,周围逐渐明亮起来,杰克上前查看约翰尼的状况。十分钟过去了,杰克打开门,走向屋外。此时是六点二十五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雾气,阳光刺穿云层,温度越来越高。
为何这一切感觉如此不同寻常?
杰克对前一晚的经历仍有记忆,但却越来越模糊,他记得冰冷的空气和呼吸中的迷雾。
杰克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小径走到沼泽边。脚下的泥土很潮湿。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树木,而就连这一切都像是梦境中的回忆。
杰克站在沼泽边上,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回忆那些令他烦扰的画面,可他越是用力回想,头脑中的画面就越是虚无缥缈。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就站在这里,约翰尼也是。
为何他和约翰尼会如此害怕?
杰克越是想要解释这一切,便越是无解。“害怕”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内心感受,当时,他恐惧至极。
如今再看着这片沼泽,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柔和的晨光中,远处的小山丘层峦起伏,沼泽的水面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祥和。
杰克和约翰尼昨晚真的来过这里吗?
杰克在沼泽边上站立了许久,头脑中的画面逐渐远去,最后支离破碎,像是以往的每个梦境一般。
那是一场噩梦吗?还是真实的呢?
当杰克回到小木屋时,约翰尼正在往炉火里塞小树枝。“早上好啊,大律师,咖啡五分钟后就好。”
杰克没有吭声,他静静观察着约翰尼,试图探寻出他是否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约翰尼专心致志地生火,睡眼蒙眬、放松惬意,一如往常。他生好火后,拿起一把旧旧的咖啡壶,放到炉架上。“这里有面包,我一会儿来做点培根。”
“约翰尼,你感觉怎么样?”
“你一大早就开始跟我说笑吗?我感觉很不错啊。”
约翰尼轻轻拨动柴火,抬手擦了擦脸颊,炉火中升起一股烟雾,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杰克坐到炉火对面的椅子上,对着约翰尼问道:“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睡得很香。”
“约翰尼,看着我。”约翰尼抬眼看向杰克。“你昨晚是在树上睡的,但你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
约翰尼愣了愣,随后耸耸肩回答道:“我应该是在梦游吧,我有时候会梦游。”
“你不害怕吗?”
“我好好地在你面前啊,有什么好害怕的?”约翰尼回答道,“我很好,没事。”
“关于昨晚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我们很晚才睡,喝了很多酒。”
“还有呢?”
“我们聊到了你那个现在还在过牢狱生活的爸爸,还有你妈,她现在住在一个又脏又狭小的拖车里。你跟我讲了当律师的感受。你昨晚摔倒了一次,还撒尿了。”
“一点都不好笑。”
“好笑啊。”
约翰尼大笑起来,杰克仍然一脸严肃。“你就记得这些吗?没有其他的了?”
“当然不止这些了,”约翰尼停止拨弄柴火,“我们在喝波旁威士忌之前,吃了曼彻格乳酪,你很喜欢吃昨晚的鲇鱼,但是你觉得自己不小心吞了一根鱼刺。我们抽烟,讲笑话,聊世界,聊宇宙。晚餐聚会嘛,跟我们以前的晚餐聚会都是一样的。”
“那之后呢?”
“之后就没有了。后来我上床睡觉,然后我醒了,然后现在我们俩在这闲聊。”
杰克不再追问。两分钟后,他语气坚定地对约翰尼说道:“我要走了。”
“什么?你认真的吗?”
杰克起身,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我感觉不对劲。”
“那好吧,”约翰尼也站起身来,“你要我送你出去吗?”
“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杰克穿上靴子,约翰尼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像这样相聚的日子对杰克和约翰尼而言意义重大,通常他们会去钓鱼或是打猎,而早餐总是不可或缺的环节。约翰尼张开嘴,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终于开了口。“是跟我之前给你说让你当我律师的事情有关吗?”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着急要走?”
杰克拿起自己的外套,环顾四周。他从未真正明白约翰尼执意在此生活的初衷所在,不过倘若他选择这种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杰克也会全力支持。一部分原因是杰克和约翰尼在儿时曾患难与共,以及彼此相互照顾的责任,另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他们从小便亲如手足,彼此信任,彼此支持,彼此接纳。但今天与以往不同,约翰尼的变化如同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味道,显露无遗。
约翰尼在撒谎。
杰克回到自己的公寓,对约翰尼的怀疑越来越深。约翰尼的笑声,以及他眼神游移的方式都不同往常。杰克锁上房门,关掉房间的灯,脱掉沾满泥土的外套。他躺在床上,思考着约翰尼的一举一动,也许,他真的在撒谎。杰克困扰不已,久久无法平复。他抗拒这样的想法,却不禁思考良久。一切犹如梦境一般,却又无比真实。杰克站在沼泽中,约翰尼赤裸着上身,站在他旁边,他双眼微闭,双手向上抬起,仿佛试图抓住滴落的雨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淹没到杰克小腿的凉水是真实的,冰冷的空气是真实的,内心的恐惧亦是真实的。杰克看着约翰尼伸手指向沼泽,却没有勇气抬眼看。
“你看到了吗?”
杰克没有看到,他不想看到。
“杰克……”
杰克看到了,却没有看向约翰尼所指的方向。而是看向约翰尼,约翰尼的双眼紧盯住夜色,身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也许约翰尼也感到害怕,也许他跟杰克一样。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内心的恐惧太过真实,杰克羞耻万分。他紧闭住双眼。当他睁开眼时,自己正睡在公寓的床上,四周飘来烤面包的香味。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床单很潮湿,卷成一团。
“这不可能。”
但这一切如此真实。
约翰尼的继父曾向杰克说起过约翰尼摔倒受伤一事,他说约翰尼身上伤痕累累,瘀青发紫,已经严重伤及骨头。这也是他最初打电话给杰克的原因所在,因为约翰尼险些因为那次摔倒而丧命。昨晚由于酒精作用,杰克忘记了这番话,如今他一遍遍回想。他想否认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但在他眨眼的瞬间,眼前浮现的竟是昨晚约翰尼的样子。这一次,不仅仅是在梦中,他真真实实看到了。约翰尼上身赤裸,一动不动,无疵可寻。
约翰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第三章
那晚,杰克又一次宿醉,他接连两天都是这样的状态。在喝完六罐啤酒后,杰克又喝下一瓶烈酒,他站在屋顶,酒瓶安静地躺在屋顶周围的护墙之上。他懊悔不已,同时又担惊受怕。密布的乌云冲破沼泽上空,一路向南延伸,即使距离沼泽如此遥远,杰克也能感受到空气里的潮湿和电闪雷鸣的惊心。暴风雨即将席卷这座城市。杰克也许应该站在原地不动,任由狂风暴雨将他整个卷起,或是掀翻在屋顶上。这样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但杰克已经开始怀疑现实,甚至开始怀疑他自己。清醒和专注曾是杰克在儿时用于逃离恐惧的利器。如今他连自己都不了解了,还有什么可以帮助他逃离恐惧呢?
“妈的,都是因为约翰尼。”
杰克举起酒瓶,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现在的他已然更加成熟,他是一名律师,本不应如此堕落。
持续不断的灼烧感依旧没能逼得杰克放下酒杯,他难以呼吸。这是周六的晚上,马路上霓虹闪烁,熙熙攘攘。现在已是深夜,杰克本该入睡,这才是新律师的常态:睡觉、工作、打字。自从阿莉莎去世之后,杰克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理性且平和。这便是法律的本质所在,也是其宗旨所在。杰克仿佛可以听见大学教授的声音在说着:事实、法律和先例……
杰克突然放声大笑,毫无缘由,毫无理性,他不禁一阵胆寒。这笑声粗暴狂野,听上去似乎伤痕累累,令人心痛,这便是约翰尼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约翰尼的童年生活结束了,不是随时间悄然流逝,而是被一堆突如其来的秘密、死亡和畏惧生生掩埋。这便是杰克对先例的理解。他可以和约翰尼敞开心扉,约翰尼会点头赞同,因为他们在那条最黑暗的路上携手相伴。他们一起面对阿莉莎的失踪,一起四处搜寻她的下落,一起找到她的尸体,约翰尼会说:是的,我记得,我也知道善与恶只有一线之隔。但其他人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模样。自儿时以来,约翰尼始终认为人的本性是残暴的,是自私的,是卑劣的,杰克对此深表认同,这便是法律存在的重要性。但他内心对规则的渴求甚至连约翰尼都难以理解,因为杰克在那段黑暗的路途中学会了很多不同的事情,而并非所有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也并非所有都是现实可信的。在那段时期,约翰尼感知的是原因和结果,而杰克感知的却是命运和邪恶。这并不是夸夸其谈,也并非荒谬的信仰。杰克知道,世界是阴暗的,这世上的一切都深不可测,邪恶是真实存在的,它赤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一点,他深铭于心。也正因为如此,杰克才痴迷于规则、稳固与控制。
然而,这些本就不存在。
不过,那天在沼泽地里发生的一切却是真实存在的。
这是一个丑恶的想法,却在杰克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试图自我说服,他告诉自己,此刻所有的烦忧都是因为他自己太过斤斤计较,然而,他却无法相信,他告诉自己,约翰尼没有撒谎,但却连这一点也难以说服自己。在那片荒芜的沼泽地里发生了某些不可思议的事,无论杰克如何用酒精麻醉自己,也始终无法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杰克平静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他甚至希望这场暴风雨来得更为猛烈些,希望这贪婪的狂风和肆虐的暴雨能够洗礼一切,卷走他的愁思。然而,狂风暴雨却一路朝着东方肆虐,只在这座城市留下了一场不尽如人意的小雨。杰克站在原地,看着暴风雨逐渐远去。天空放晴时,杰克杯中的烈酒也早已饮尽。
几个小时后,杰克从睡梦中醒来,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早起工作,这是杰克自就读法学院以来便养成的习惯。时间不容浪费,杰克深知奋斗不止的价值所在。杰克在维克森林大学毕业后,又继续在杜克大学法学院潜心学习法律,他本可以去更大的城市,拿更高的酬劳,不过,他更想向这个曾经肆意毁掉他童年生活的地方证明自己。
况且,约翰尼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