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克莱德在约翰尼身边坐下,语气轻柔地说:“她每次在看镜子前,都会像你刚刚那样调整一下自己的心理,不过这种情况一般只出现在早上,而且只持续一两秒钟。”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是吗?”
约翰尼抬眼看向镜子,眼里出现的却是死去妹妹的模样。“下周就是我妹妹的十周年忌日了。”
“我知道,下周三。”
“你们两个谈起过这件事吗?”
“你是说我和你妈妈吗?有时候会聊到,不过不像从前那么频繁了。”
约翰尼迅速将视线从镜子前移开。“我妈在哪儿呢?”他终于询问起自己的母亲。
“她和一些朋友去海边玩儿了,这倒是件好事,如果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突发心脏病的。”
“我现在这个样子很糟糕吗?”
“难道你没有看过自己身上的伤吗?”
约翰尼摇摇头。
“那你看看吧。”
约翰尼坐在凳子上,扭转着身体,映入眼帘的是满背的瘀青、凝固的血迹和磨损得不成样的皮肤。
“你背上的血都浸湿T恤了,”克莱德说道,“我给你处理一下另一处伤口。”
“谢谢你。”
“可能会有点痛,”克莱德一边摸着约翰尼的肋骨和脊椎,一边说着,“你千万别动。”约翰尼强忍住疼痛。“好了,大致检查了一下,肋骨没有断,可能是骨折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的肋骨绝对挫伤了。”
“都处理好了吗?”
“还没完呢。”克莱德又花了十分钟给约翰尼清理伤口,随后,他从衣柜里掏出一件T恤,扔向约翰尼。“你可能还需要缝合一下伤口,不过如果你后面几天疗养得好的话,光是用点绷带应该就可以了。记住,不要用力拉扯,别去伐木,也别去爬树,记住了吗?”约翰尼穿上T恤,克莱德倚靠在墙边,问道,“你想跟我聊聊你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吗?”
“我真的只是摔倒了而已,是我自己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
“我看过你犯错误的时候,没有一次是因为不小心。”
“这次的确是因为不小心,真的只是一个很愚蠢的错误。”
“那你的生活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
“钱够用吗?”
“钱也够用。”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工作,也没打算工作,你怎么可能有钱用?”
“我爸的寿险还没有用完……”
“你爸的寿险,好吧,我们就来聊聊这个问题。你十三岁那年,从保险公司那里拿到了一百万,一直到你十八岁那年,这些钱还剩下多少?一百二十美元吗?你究竟花了多少钱在请律师这件事情上?是花光了所有吗?”
“我的生活一切都好,真的,克莱德。”
“我和你妈都支持你,孩子,让我们帮帮你吧。”
“我刚刚说过了,我不需要钱。”
“那是因为你住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都是浆果、树根、蛇……”
“不是这样的,你很清楚。”约翰尼打断道。
“好吧,你有自己的菜园,这一点不错,可是万一你不能打猎,也不能种菜呢?万一你的整个脊椎骨折了,而不是几根小小的肋骨呢?万一哪天你陷入那片巨大的沼泽地,丢了性命呢?”
“不会出现这种万一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你总不能永远都过这样的生活吧。”
“谁说不能?”约翰尼站起身来,说道,“谢谢你的绷带,也谢谢你给我处理伤口,不过我现在得走了。”
说罢,约翰尼径直朝门厅走去,克莱德连忙上前叫住了他,“约翰尼,别这样,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约翰尼停了下来,不过只有那么短短一秒钟,克莱德急忙伸手转过约翰尼的身体,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继续说道,“我和你妈妈都很爱你,我们很想你,也很担心你的生活,”克莱德向后退了一小步,但双手仍旧没有从约翰尼的肩膀上挪开,“我并不是想对你评头论足,看着我。”约翰尼看向克莱德,心中的怒火逐渐消退。“这就对了,只要你有任何需要,一定要告诉我们,你想回家也好,需要钱也好,我们都会支持你。”
“克莱德……”
“我知道,你想回去了,我看得出来。你总是想着默木野,总是想着那片土地。在你离开之前,告诉我一件事情,让我想明白。”
“什么事?”
“为什么你这么钟爱默木野?”
克莱德指的是那里的沉寂、沼泽、寂寞的山丘和无边无际的树海。从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约翰尼的那些过往深深烙印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那些他苦苦搜寻妹妹下落的日日夜夜,那些伤痛,将他包装成了如今旁人难以理解的模样。倘若现在约翰尼提起“魔法”二字,旁人定会认为他神志不清,或是还沉浸在过往的伤痛中,难以自拔。不生活在默木野,便永远对那里的真相一无所知。
即便旁人真能得知这一切背后的真相,约翰尼也不愿如此。


第二章
这是一座九层高的大楼,律师的办公室就在最上面三层。这座大楼是雷文县高度排名第二的建筑物。约翰尼站在顶楼的走廊窗户边,望向窗外。不远处,法院、监狱和银行整齐地排列着,用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阳光肆虐,马路上金光闪闪,约翰尼靠近窗户,观察着漫天树木之下房屋之间的距离。窗户玻璃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一股灼热。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前台接待人员和这里的大理石地板一样,精致优雅。虽然她脸上的笑容似乎足够真诚,但她显然不习惯接待像约翰尼这样穿着褪色牛仔裤和磨皮靴子的访客。“我是来见杰克·克罗斯的。”
“对不起,我没听清,您说的是?”
“杰克·克罗斯,他是你们公司的一名律师。”
“我们公司律师团队里好像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他是这周刚刚来上班的新律师。”
“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我应该知道……”
“正数第五行,倒数第三十三行,”约翰尼探头看着远处墙壁上的名单,打断接待人员的话,说道,“你们公司一共有三十七名律师,我刚刚说的这位朋友是新来的。”
接待人员抬眼看向左边,扬起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着约翰尼问道:“先生,请问您之前是否来过我们公司呢?”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
“那您怎么……”她没有说完,只是伸手指向墙壁上的名单,抬了抬眼。
“你是想问我怎么能看到我朋友的名字是吧?”
“而且您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数出我们公司的律师数量的?”
“我视力很好。”
“那是一定的。”
“他在七层,我现在可以下去找他了吗?”
“请您稍等,我确认一下。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
“那麻烦您稍等一会儿。”
说罢,接待人员便转身走开了。约翰尼转头看向她的背影。她所穿的裙子和那双鞋一定价格不菲吧。约翰尼心想。与此同时,约翰尼还注意到了一些更为微妙的细节,尽管她喷了香水,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咖啡、化妆品和男士润肤露混杂的味道却仍旧难以掩盖。不一会儿,接待人员回来了。“您好,杰克·克罗斯确实是这周新进公司的员工,之前他来公司报道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对于给您造成的不便,真是抱歉。他的确就在我们公司七层的破产问题咨询部。”
“我现在可以下去找他吗?”
“他现在正随同我们公司的另一名律师出席法庭,请问我可以代为转达吗?”
约翰尼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何当听到接待人员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杰克正出席法庭时,他竟会如此诧异,毕竟他是一名律师,出席法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也是约翰尼此次前来的原因。“我想给他留张纸条。”
“好的,我一定会帮您转交给杰克的。”
“我能把纸条放在杰克的办公桌上吗?我和他是老朋友了,而且这是私事。”
“好的,可以。”接待人员一边说一边抬手,手指压在脖子皮肤上,随后她移开手指,脖子上留下几处椭圆形的痕迹。“请您前往七层,到了七层之后去找桑迪,她专门负责处理新员工的日常事宜。”
随后,约翰尼走下楼梯,前往七层,并找到了桑迪。她跟之前的那位接待人员简直有天壤之别:脾气暴躁,穿着邋遢,毫无魅力可言。“克罗斯先生目前不在办公室。”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约翰尼跟着桑迪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每到一间办公室或办公隔间前,桑迪要么进去发放文件资料,要么大声斥责工作人员办事不力。
“你又把字签在了错误的位置!”
“这份资料是要给福特法官的,不是给伦道夫法官的,你给我细心一点!”
在接连四次的河东狮吼之后,桑迪转身看向约翰尼,抬手将散落的头发压到耳后,说道:“不好意思,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翰尼·梅里蒙。”
一丝疑惑从桑迪脸上一闪而过。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却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你是杰克的朋友吗?还是家人呢?”
“我是他的客户。”
“克罗斯先生目前还没有开始接见客户。”
“那我就是他的第一位客户。”
桑迪仍旧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四周都是敲打键盘的声音,工作人员埋头忙于自己的事情,没人抬起头来多看约翰尼一眼。
“我可以帮你把纸条放进杰克的办公室。”
“我想自己给他留个纸条。”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不是的,我想到他的办公室看看,而且我想把纸条放在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好让他从法庭回来之后一眼就能看到。”
“你叫约翰尼·梅里蒙,是吧?”
桑迪眼神疑惑,双唇紧闭,约翰尼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这个名字始终勾起桑迪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
“为什么你的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我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那我就不知道了。”
桑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虽然眼前的这位约翰尼先生外表邋遢,但桑迪认为他有可能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快速思索后,桑迪对约翰尼说道:“我不能让你单独待在一个律师的办公室里。”
杰克的办公室比约翰尼想象中更舒适,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法院大楼和旁边的小公园,办公室内的桌椅一尘不染,且价格不菲,墙壁上挂满了资格证书。
“这里就是杰克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有纸张,你可以随意使用。”桑迪说。
约翰尼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在办公室里四处张望。没人能想到,当年那个身材矮小、左臂残疾、意志消沉的小男孩能够成为如今这番模样。杰克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小女孩失去生命,却始终不肯提及她真正的死亡原因。他曾经进过少管所,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曾活在约翰尼·梅里蒙的庇护之下。然而,杰克并未像人们口中所说的那样一蹶不振,他没有生活在监狱的四面高墙之下,没有成为卑微的洗车工人,没有以酒为生,更没有堕落消沉,而是成了一名伸张正义的律师。在约翰尼看来,这一切值得庆贺,也值得品味,所以他不慌不忙,伸手抚过桌上摆放的书籍,随后拿起摆放在桌上的相框。这是杰克办公室里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个小男孩站在河边,好似亲兄弟一般,那是儿时的杰克和约翰尼。
“你现在可以留字条了。”
桑迪心急如焚,但约翰尼却仍旧无动于衷,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里的两个小男孩。他们皮肤黝黑,赤裸着上身,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在他俩身后是一条小河,河面平静得如死水一般。照片里的其他角落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仿佛那时的阳光只洒在两个小男孩身上。那个年纪的朋友,彼此之间没有秘密,也不存在天差地别。那是约翰尼第一次喝啤酒,他坐在小河中央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酩酊大醉。那瓶啤酒是杰克从他父亲那里悄悄偷来的。“喝下第一口啤酒就代表我们从男孩变成男人了。”那时的杰克这样说着。
“先生,我必须再跟你说明一下,请你务必马上留下你的字条,这是律师的工作办公室,请不要长时间逗留。”
约翰尼犹豫片刻,放下手中的照片,在办公桌中央放上一张纸,一笔一画地写下他想对杰克说的话。当约翰尼直起身来后,桑迪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字条上的内容:杰克,你做到了,我真是以你为傲。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然我可真的会掰断你那只破胳膊。
桑迪反复读了两遍,满脸通红地对着约翰尼说道:“克罗斯先生的手臂缺陷是天生的。”
“这一点我知道。”
“你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吗?”
约翰尼笑了,这是他见到桑迪后,露出第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只要确保杰克能看到这张字条就行了。”
约翰尼驾车离去,一小时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在后视镜里跳跃闪烁。驾驶后座上摆放着一个包,里面装着约翰尼购买的沐浴露、
香烟、芝士和烈酒。想着接下来的事情,约翰尼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微笑。他驾车穿过一排排参天大树,驶过平静的小河,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林中小屋。停好车后,约翰尼下车,沿着蜿蜒的小道一路向前,穿过沼泽,朝另一边的山峰走去。他经过一块墓地,路过四十五块大小不同的墓碑,这些墓碑大多数都由来已久。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橡树下面,散落着一些年代悠久却没有任何碑文,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小石头,它们时常出现在约翰尼的梦境中:被吊死的奴隶悬挂在一棵大树上。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过往,是这个镇子的历史。
也是一段家族渊源。
前往小木屋的路程一共花了约翰尼三十分钟时间,不过对于其他人而言,绝对远不止这三十分钟,因为只要不慎走错一步,贪婪的泥土便会吞掉你的鞋子,遍地的毒蛇随时虎视眈眈,稍有一秒的心不在焉,便可能丢掉性命。这也是约翰尼选择搭建一座小木屋的原因之一。小木屋四周是绵延千里的荒地,其中大部分是森林区或狩猎场,没有一条公路可以通往此地,想进入小木屋的唯一方法便是步行。四周有很多小径,但倘若驱车进入,最多只能到达旧时奴隶殖民地区,而从那里前往高地意味着要穿越那片沼泽地,少有人有如此胆量。令人生畏的并不仅仅是冰冷的毒蛇和无情的沼泽泥沙,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径,蜿蜒幽深,无穷无尽,将人卷入迷途,再无归路。
小木屋周围除了沼泽和河流以外,还有多处树木丛生的高地。它们从沼泽地中拔地而起,好似巨型生物的后背一般雄壮。在这些高地之间,幽深的小径一路蜿蜒,在某些地方形成一座小山丘。约翰尼的小木屋在山丘北边的一条小径上,木屋边是一处高约五十英尺的岩壁。当洒落的阳光将小木屋映衬得散发出暖黄色光芒时,这道岩壁看上去好似一块青铜色的巨大盾牌。这里真是人间仙境,约翰尼将这里的秘密留存心底。他的父母曾来过这里两次,但却对这片被荒废在城市北边的土地提不起丝毫兴趣。除了约翰尼的父母之外,只有一个人见过这座小木屋,是他跟着约翰尼一起选择搭建地址,并帮助他完成了搭建。
约翰尼看向窗外快要西下的夕阳,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想到杰克此刻正小心翼翼行走在沼泽地里的样子,约翰尼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靠!上帝啊,保佑我不要……死在这鬼地方。妈的!”
这是杰克第三次陷入泥潭,他并不是不知道通往约翰尼住处的那条小径,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并不是电影里那些有着非凡本领,选择生活在丛林的主人公,他害怕自己一去不回。
“约翰尼!你在附近吗?”
杰克从泥潭里拔出双脚。
“妈的。”
好不容易从泥潭里挣扎出来,杰克小心谨慎地移动着,气喘吁吁。他仍穿着西服,裤脚卷入高筒靴中。他取下领带,西装外套和裤子上都沾满了泥印。蚊子在杰克周围来回飞动,肆虐叮咬,他忍不住再次破口大骂,他弄不明白为何此刻所有的蚊子都围着他转,而不是去纠缠约翰尼。
“你就喜欢看我这副窘迫的模样,是吧?”杰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抓着身旁的柳枝小心行走,细薄的柳枝穗像刀片一样划过他的手掌。“说不定你现在正坐在哪棵树上看着我。”
杰克猛吸一口气,将一只脚从泥土中抽离出来,他走上那条小径,四周是茂密到盖过头顶的杂草,他不知该往哪边走,只好站在原地。他从七岁起便与约翰尼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难以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竟是这片荒地的主人。
不明白他为何宁愿……
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泥土、数不清的虫子……
在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之后,杰克终于到达了那片干燥的高地,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余晖将这里的一切映衬得格外美丽,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橙黄色的光,远处的山丘层层叠叠,一排排大树相互依偎,太阳轻吻着这片土地。此刻,默木野在杰克眼里如同昔日老友,这里还是他和约翰尼第一次到来时的那番模样。那年,他和约翰尼十四岁,两个无所事事的少年深深陶醉在这片荒原中。他们时常来这里玩耍,每一次都站立在同样的地方,欣赏同样的美景。
“真是太美了。”杰克拂去眼睛四周的汗珠,仍旧气喘吁吁,“我怎么可能忘记这番美景。”
约翰尼看了看表,刚好六点四十。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岩壁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野营用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瓶波旁威士忌和几个陶瓷盘子,盘内分别装有芝士、烟熏鹿肉,还有一条重达九磅的鲇鱼。除此之外,约翰尼还准备了香烟,虽然他买不起上好的雪茄,好在他和杰克都不怎么抽,这是他们多年前彼此许下的承诺:
喝便宜酒,抽便宜烟。
不到挨饿的程度就不吃饭。
这是一个并无多大意义的承诺,只是小男孩之间的自吹自擂,但自从上高中以来,约翰尼和杰克便一直如约遵守着,即使已过多年,约翰尼也绝不会违背。
约翰尼伸了个懒腰,双手抱住后脑勺,闭上双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空气清新湿润,一缕清风拂面而过。
而此时的杰克仍旧没有走出沼泽,他又一次陷了进去。
杰克终于走出小径,身边的柏树和梧桐树探出身体,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杰克想一次成功,所以他脚步轻盈地穿过杂乱的树枝。
机会只有一次。
杰克轻手轻脚地走上干地,不远处便是被树丛包围的小木屋。此刻,约翰尼正坐在空地的桌子旁,他身穿褪色牛仔服,双脚赤裸,面向太阳,双眼紧闭。他的头发比上一次见面时稍长了些。那一瞬间,熟悉的嫉妒感在杰克心头油然而生。约翰尼身材健硕,眉目清秀,即便是男生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他的脸庞虽不能与明星媲美,但即便是用长相过人也不足以形容他的俊朗。约翰尼的皮肤是令人艳羡的健康小麦色,再加上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睛,像极了古老传说中武功盖世、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大英雄。
杰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畸形的左手手臂,它看上去就像是十岁小男孩的手臂一般短小,完全被掩盖在西服的袖套中,就连他的手指也完全不符合成年人的手指长度。这就是杰克从小到大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周围的人每每提起他,总会嘲笑说:“对,就是他,那个手臂畸形的男孩。”只有约翰尼明白,公开谈论这一点对于杰克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伤害,而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则会好很多。
约翰尼就在眼前,两腿伸展着坐在椅子上,双眼依旧紧闭着。杰克在小木屋旁的最后一棵树边停下,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这一击必须恰中目标,不能击中约翰尼的脸部,也不能让他受伤,却能让他感受到疼痛。这是他们自儿时以来一直乐此不疲的游戏。
比比谁发出的声音最小。
比比谁的臂力恰到好处。
杰克用左手手指捏住石头,此时,约翰尼突然开口说道:“别扔。”
“竟然又被你发现了,”杰克垂下手臂,虽不感到惊讶,但却一脸丧气地对着约翰尼抱怨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每次都能发现,这不合常理啊。”
约翰尼睁开一只眼,回答道:“因为你太吵了。”
“是我抬起手臂的时候太吵了吗?”
约翰尼起身,拿起桌上的波旁威士忌,说道:“别想了,来吧,喝点酒,你看起来需要喝两口了。”
杰克从树荫下走出来,仍旧疑惑于约翰尼究竟是如何发现他埋伏在树边的。是脚步声?肯定会有脚步声,还有拨弄树枝和踩入泥土的声音。这一点杰克很清楚,不过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约翰尼竟每次都能在他准备扔出石头的那一瞬间发现他,究竟是为什么?真是不可思议!
每一次都是如此,杰克心想。事实上,他可以回想得更具体一点。
在过去的三年里,这样的场景一共发生了十七次。
在那之前,杰克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能如愿击中约翰尼,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模式。有时约翰尼会察觉得到,有时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如今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杰克走向小木屋外的空地,站在桌边享受美食,一旁的约翰尼眯缝着眼看向他,笑容依旧。约翰尼眼神犀利,但双眸透亮,自然卷的头发垂到衣领边上,蓬乱不堪。
“杰克·克罗斯,大律师,”约翰尼走向杰克,在他边上猛推了一把,“我真为你骄傲。”
杰克本想毫不示弱地回推回去,不料却在约翰尼强大的身体力量下后退了几步,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约翰尼很少对人示好,他如此的表达方式触动了杰克的内心。“谢谢你,约翰尼,我能成为律师实在是不容易,一路上经历了太多挫折和嘲笑。”
令人心酸的事实,这一点杰克和约翰尼都深知于心。杰克仅仅花费了半年时间便从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中逃离出来,身边没有几个人懂他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迅速转变,可约翰尼懂,懂他的自责,懂他的懊悔,也懂他在少管所的那段时光。
“欢迎杰克律师大驾光临,请坐,请坐。”约翰尼说。
约翰尼示意杰克坐下,杰克拉出一把椅子,约翰尼倒上一杯威士忌,递给杰克。
“阳光正好,你也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我很高兴你能来。”
杰克和约翰尼轻轻碰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杰克戏谑道。
“你一直都有选择。”嘴上虽如此说,但杰克的确没有其他选择。杰克和约翰尼一个月见面两次,一次是在杰克家中,另一次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之间一贯的相处模式,没人打破。“你为什么还穿着西服?”约翰尼问道。
“啊?”
约翰尼坐在杰克对面,摇晃着酒杯,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杰克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换衣服?”
“庭审进行到很晚才结束,我没有时间回家,而且我也不想在日落之后被困在那片沼泽地中,我会迷路的,就连你都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