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本想以谎言敷衍了事,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事实。“约翰尼·梅里蒙是我的朋友,我很担心他。”
“你确实应该担心。”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女子轻言细语地回答道,“没什么意思。”
“等等,等等,还有一件事。”杰克拿出那幅褶皱的画,举到女子眼前——冰冻的瀑布,分杈的矮树。“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女子的语气变得异常低沉。“你从哪儿拿到这幅画的?”
杰克透过门缝,将画作递到女子手上。“你见过这个地方吗?”
女子低头看着画,随后抬起头看向杰克。当她终于开口时,声音里的欺骗暴露无遗。“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
“你确定吗?”
“我确定。”说罢,她关上房门。
关上门后,克里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那幅画。杰克仍旧在敲门,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你好。”“你还在吗?”
他终于离开了,可克里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她想起了外婆,想起了那一个冬日。天空中云层密布,寒冬里的第一场雪花飘落。克里一个人在丛林里游走,可她本不该如此。那一年,她五岁。
“原来你在这儿,孩子。”
克里停下脚步,一只手搭在一棵弯弯曲曲的藤树上,脚下布满荆棘,前面的小径向左拐去。她鼻涕直流,可戴着姨婆亲手做的连指手套的双手却很暖和,克里从未独自离开过村子。外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冷漠且慎重。克里知道,掩藏在她微笑背后的是生气与不悦。“您生我的气了吗?”
“有一点生气。”外婆绕过藤树,走到克里面前,“不过只有一点而已。我年轻的时候也会像你一样一个人跑到丛林里来漫步。”
“我错了。”
“错了是因为你违反了家规,还是因为你被逮到了?”
“都有,外婆。”
“告诉我小女孩应该遵守的家规是什么?”
“村子是安全的,丛林是危险的,不允许一个人到丛林里来。”
“那你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村子呢?”
“只有您叫我离开的时候我才能离开。”
克里的外婆蹲下身来,膝盖发出撕裂声,她脸上摆出一副老人惯有的表情。“等你再长大一些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要多大呢?”
“等你长大到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生命安全的时候,等你更强大的时候。”
外婆脸上的微笑和最初驱使克里在丛林里漫步时一样,容忍,却愉悦,看似温暖,却又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你想学习你的第一课吗?”克里点点头,但又忽然有些不寒而栗。“抓住我的手。”外婆带着克里朝村子的反方向走去,沿着一条蜿蜒的小径在树林间穿梭。外婆开口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快乐吗?”
“我很快乐。”
“真是善意的谎言啊,不过没关系。告诉我你最想念的是什么,是你的妈妈吗?”克里低头看着地面,不耻说出她最想念的是那些玩具、舒适的床和住在隔壁的小女孩。外婆看出了克里眼中的矛盾,她握紧她的手,问道:“你最喜欢默木野的哪一点?”
“我最喜欢这里的动物们。”
“那这里的人呢?你喜欢他们吗?”克里抬起肩膀。这里人烟稀少,而且没有小孩。她整天和一群老女人们待在只有一间房的小木屋里。“没关系,”外婆说,“你会让他们觉得紧张和焦虑,仅仅是这样而已。我也同样让他们紧张。”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他们认为我们知道那些事情。”
“那我们知道吗?”
“我们的确知道一些事情。而且,他们很害怕。”
“害怕什么?”
“有些人害怕默木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大,也跟我们这里太不一样。他们一辈子只知道在默木野的生活,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另外一些人害怕生活在沼泽里的东西。还有一些人是害怕埋藏在沼泽下的东西。”
“埋藏在沼泽下的是什么?”克里问道。
“这个也要等你再长大一些了才能知道。”
克里思索着外婆的这番话。除了那些老女人们以外,只有十二个人在村子里生活。这片村子曾经比现在更大,居住的人也更多,克里见过那些空荡荡的房屋和废弃的谷仓。上一周,一名年轻男子离开了,他在离开的时候说要去一个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默木野。当时,周围充斥着眼泪和喊叫,这也是令克里恐惧的一点。然而,到了第二天,再没人提起那名离开的男子。大家在菜园里劳作,宰杀了一头猪。有那么一瞬间,外婆脸上露出一丝悲哀的笑容,眼中泪光闪烁。
外婆带着克里继续往前走,雪越来越大,雪花落在克里的睫毛上,在她的鼻尖融化。“你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害怕?”克里问。
“不,我已经很久没有害怕过了。”
“你是那个保护着村子安全的人吗?”
“算是吧。除了我以外,还有我的妈妈。你以后会帮助我们吗?”
“我会的,外婆。”
小径在一处空地前戛然而止,外婆蹲下身,将克里拉到身边,她伸手指向空地对面,说道:“那里就是你的第一课。你永远不能去那里,不能超过现在这个距离,即使你长大了也不能。听明白了吗?”
克里严肃地点点头。“我绝对不会到那儿去。”
“给我做个保证。”
“我保证,绝不会到那里去。”
“好孩子。”外婆瘦骨嶙峋的手臂紧紧围住克里,“天很快就要黑了。你想喝点热牛奶吗?”
“想喝。”
“好吧,就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回去坐在火堆边喝点热牛奶,也许还会有巧克力哦。”
“我喜欢吃巧克力。”
“每个小女孩都喜欢。”
外婆站起身,再次抓住克里的手。她带着克里转身朝村子走去,克里没能来得及最后看一眼空地对面的风景。真美。
瀑布从灰白色的石头边飞流而下。
瀑布顶上长着一棵奇形怪状的矮树。
这幅画唤醒了克里的所有记忆,她想起了那年冬天,那片空地的孤独与苍凉,想起了压在头顶上云层密布的天空,想起了那些空无一人的地方。克里瘫软在满是污渍和烧痕的沙发上,她哭了,或许是因为疲惫,也或许是因为回忆。那天之后,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以往富足了些。克里和外婆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互信关系,微笑、心领神会的表情、承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无法隔断的联系。外婆曾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些秘密的。”
克里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呢?
当外婆终于离她而去的时候,她究竟失去了多少?
克里伸手抚平腿上的画,她的确瘦了,双腿变得单薄,双手也是骨瘦如柴。她没有食欲,也没有精力。她还能这样坚持多久?倘若她终于无力抵挡,会有怎样可怕的梦境找到她?
外婆……
克里蜷缩在沙发上,那幅画紧紧压在胸口。
要是外婆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克里能够安然入眠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约翰尼驾车离开默木野,一路上,荒无人烟。破旧的摩托车时速是三十英里,光秃秃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空气里充斥着燃油和热金属的味道。自从梦见过约翰·梅里蒙之后,于约翰尼而言,离开自己的土地更是一桩难事,不过约翰尼今天必须离开。他需要去看,需要跪在泥土上,需要触摸它。
约翰尼放松油门,沿着小径滑行了很久,穿过层峦叠嶂的山丘,在镇公路前停下。眼前是修剪整齐的牧场和树木,远处的山丘上有一栋宏伟的房屋。一条小溪一路上与约翰尼做伴,最终向公路下方的一处涵洞奔流而去。约翰尼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条小溪,森林里的小径,还有山丘之间的缝隙。
他曾无数次行走在这片土地上。
他曾是它的主人。
约翰尼停在原地,这些感受在他内心翻腾,他被另一个男人的人生笼罩,可这并未削弱他内心浓烈的情感。约翰尼没有拥有约翰·梅里蒙的所有记忆,可那些梦境里的画面仿佛是他以往的真实生活。那些行动和反应,那些爱与恨,那些一闪而过的内心想法,无不真实得可怕。
这里曾是他的家。
昔日的泥泞已经变为如今的公路,可路线始终未变。
那座庄园曾经就在这里。
约翰尼仔细端详着山丘上的那座房屋,脑海里浮现出威廉·博伊德的名字。在这片永恒的土地之下,即便是享誉盛名的亿万富翁也无力回天。
约翰·梅里蒙,已不在人世。
如今,威廉·博伊德在此丧命。
约翰尼踩下油门,慢慢朝山丘上的房屋驶去。他曾是这里的主人……
那不是我。
约翰尼一遍遍提醒自己。
然而,他驶过开阔的田野,记起曾在这里埋头打扫的画面。小镇在约翰尼的南边,他知道自己曾骑马前往,知道骑马所花费的时间,也知道跨过最后那条溪流汇入河流前的最佳地点。约翰尼来到房屋前,关掉引擎,眼前浮现出那些亲密的画面,那是丈夫和妻子之间的甜蜜回忆。他曾把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埋葬在这里。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丘,那片绿树葱葱的土地便是默木野。
眼前的房屋空空荡荡,约翰尼还是按下了门铃。虽然约翰尼厌恶擅自闯入他的地盘的入侵者,可此刻的他与入侵者并无两样,即便博伊德就是因此丧命,约翰尼仍旧难以自控。屋内没有人应答,约翰尼退回到屋前,跟着记忆里那条古老的小径向前走去。小径两旁是密布的大树,苍白暗淡,弯弯曲曲,向上攀升。它们的枝条生长得很低,仿佛是要拥抱生长在这圣洁土地上的自己。
对约翰尼而言,这的确是一片圣洁的土地。
这片墓地始建于一七六九年,那一年,他的第一位祖先威廉·梅里蒙在这里去世。威廉·梅里蒙生前是一名英国人,在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曾是国王手下的官员,退休之后,国王将这片土地赐予了他。那份文件如今存放在雷文县博物馆的橱窗里,约翰尼对文件上的一字一句了熟于心。
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信仰护卫者乔治三世特向受赐人致以问候……
约翰尼钻过一扇铁门,脸上仍旧洋溢着微笑,那是一段骄傲的童年记忆。
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特殊恩典、知识和纯粹信念,现赐予威廉·梅里蒙包括如下范围在内,共计四万英亩土地……
这片墓地已经杂草丛生,约翰尼找到了那座墓碑,它站立在远处的角落,被笼罩在一片最为厚重的阴影之下。约翰尼扯下墓碑表面的忍冬,约翰·梅里蒙与玛丽昂的名字紧挨在一起。时间风化了碑文,可约翰尼仍旧可以看清墓碑上的出生日期,日期下面有一排文字:
浓情缠绵,生生世世的灵魂伴侣。
约翰尼俯身,额头靠在石碑上。这几十年来,他独自生活。他也曾有过男女之爱,可却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情感。他熟悉玛丽昂的眼神,熟悉她的温柔,也熟悉她丰满的双唇。
这是他的生活,曾经的生活。
她曾是他的余生。


第二十八章
克里无力从沙发上爬起。她想家了,想念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家。这种思念胜过对默木野的回忆,胜过舒适的大床,也胜过壁炉旁的小凳子。她曾经年少,那时,她拥有一群人,也拥有一片未来。克里缩进沙发,母亲的香水味,不小心倾倒的咖啡味,还有她吃过的所有食物的味道扑鼻而来。房间里的一切都充斥着塑料味——餐桌上的盘子,丝毫未动的食物,茫然地立在房间对面的电视机。厨房里的时钟嘀嗒作响,连它也散发着塑料的味道。
克里坐起身,盯着手里的画作:
她们说过我是特别的。
是一条明朗的线索。
克里看着画,想着也许是她的外婆精神失常才会如是说。她的母亲是怎么叫她的?
疯狂的老巫女。
一群老巫女亲手培养的又一个老巫女。
克里闭上眼,当耳边传来敲门声时,她战栗了一下。一定是那个律师,克里心想。“走开,别敲了。”敲门声再次响起。“求你别敲了,快走吧。”
“开门,孩子。”
门外的声音模糊不清,可却像极了克里的外婆。从未有其他人的声音如此微弱却又坚定,也从未有其他人曾叫过她“孩子”。
“你是谁?”
克里透过猫眼,向门外望去。房门外的女人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由于太过娇小,克里几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一头白发和黑色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维丁,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是想和你聊聊。”
克里轻轻打开房门,露出一点缝隙,门链依旧挂在房门背后。“我不认识你。”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那时候,你妈妈把你带到我家来,是我把你带进了默木野。”
克里记得那一天。母亲的手紧紧拽着她的手腕,一个年长的女人被卷烟的烟雾环绕。当时,克里大声喊叫,可母亲的车却越来越远。“你养了一只狗。”
“没错,孩子。是一只普洛特猎犬,我们都叫它雷德蒙。在你妈妈离开之后,你坐在门廊上,它把头靠在你的腿上睡着了。它和我们一起去了默木野。你想带着它一起留在那儿,但是我没有允许,你当时还很生气。”
克里取下门链。眼前的女人年事已高,嘴角扬起微笑。在她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下巴圆润,头上有几丝白发。
“这是里昂,是我的孙子。你准备让我们俩一直站在走廊里跟你讲话吗?”
让克里放下戒备的不是老人脸上牵强的微笑,而是她衣服上散发的那股烟味。即便是此刻,这股味道还是那么熟悉。
“谢谢你,孩子。”维丁和里昂进入公寓,克里锁上房门。“你妈妈在家吗?”
“她出去了。”
“你家有咖啡吗?”
“我不确定还有没有。”
“听话,去看看有没有,好吗?”维丁和里昂跟着克里来到厨房。对克里而言,这一切太不真实。维丁看上去像极了她的外婆,身材矮小,身体结实,眼神犀利。维丁和里昂坐到桌边,克里打开橱柜,开始制作咖啡。“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不过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克里摇晃着糖罐,咯咯作响,她打开盖子,将勺子伸入罐内。当克里转过身来之时,维丁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虽然那抹笑容仍旧挂在她嘴角。“谢谢。”维丁伸手接过杯子和糖,“再给我加点牛奶,你不介意吧?”
克里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纸盒,低下头闻了一下,表情有些痛苦。“牛奶过期了,不能喝了。”
“那只要糖就好了。”克里点头,她始终背对着桌边的两人。咖啡还没有煮好。“里昂,你到另外的房间去吧。”里昂照做。当咖啡煮沸后,克里盛满一杯,将杯子放到桌上。“那……”维丁搅拌咖啡,勺子与咖啡杯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你做了什么梦?”
“什么?我不……”
“是梦见那个悬挂死人的树?还是梦见自己被活埋?这两种梦境是最常见的。”克里无力地坐到桌边,头脑晕眩,全身冰冷。维丁抿了一口咖啡,点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觉得我可能是病了。”
“放松呼吸,孩子。我只是和你聊聊天而已。”
克里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回想。“我梦见一个拿着刀的女孩,我已经连续好几年梦到这个场景了,不过不是经常,只是偶尔会梦见。另一个梦……”克里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是在四天前,加上今晚,就是四天四夜了。”
“你还做过其他的梦吗?”
“有时会。”克里并不打算提及约翰尼·梅里蒙,也不打算提及那扇将约翰尼吞没的大门。令她挣扎的事情已经太多,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这场开门见山的对话。
维丁在杯中放入更多糖,勺子再次敲打杯壁。她轻轻抿一小口,眼神始终没有从克里脸上移开。“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些梦,不过你要是去问她的话,她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你外婆一辈子都在做这些梦,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才终止。你外曾祖母也是如此。这些梦境总是找到你们家族的女人,向来如此。”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到这儿来的吗?”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没人应该在远离默木野之后还梦到这些。一个半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人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除了你。”
面对维丁的凝视,克里坐立不安。如此一个老女人身上却有着太强的力量,太多的激情。“你跟我外婆熟吗?”
“我们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对默木野了解吗?”
“我和你一样,我也在那里生活过,不过很早之前就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是因为一个男人,那时候我爱上了外面世界里的一个男人。”
“你……呃,你也做过这些梦吗?”
“只有一次,那是很久之前了。”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来帮你的。”
“可是,怎么帮?”
“我们来聊聊你的那些梦吧。你还记得你在默木野生活的那段日子吗?都记得些什么?”
“大部分都记得。”
“那你记得艾娜的故事吗?”
这个问题令克里大吃一惊。“那是讲给小孩的故事。外婆每天晚上都会在我睡觉前讲给我听。”
“那你现在讲给我听听吧。”
“你为什么想听?”
“你就当是给我这个老女人找点乐子。”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克里一头雾水,不过最让她为之一惊的是维丁请她讲述艾娜故事的这一要求。这段故事是一切的起点,也是终点,那是外婆最先教给她的事情之一,也是外婆在去世那天要求她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克里当时还那么小,她跪在床前,个头只和床沿一般高。即便是此刻,克里闭上双眼,仍旧能够看到外婆疲惫的微笑和她皮肤上的伤痕。外婆身上散发着茶叶和干枯树叶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靠近一点,孩子。”
克里贴到床边。窗外传来风的声声叹息,屋外的冰天雪地里,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那是这个村子里仅剩的人了。外婆奄奄一息,整个村子都将随着她消亡。所有人都明白,所以站在窗外,悲恸,哀鸣。女人们泪流不止,迷茫的男人们喃喃低语。他们害怕她的死亡,也害怕随之而来的流离生活。和克里一样,外婆也感受到了屋外聚集的人群,可她的眼里只有克里。
“跟我讲讲艾娜的故事。”外婆低声说。克里摇摇头,害怕不已。“这比你想象的要更重要,讲吧。”
“我不想讲。”
“来吧,孩子,再最后给我讲一次。”
克里啜泣不止,回想着她和外婆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她倾听这个故事,或是亲口讲述这个故事的夜晚。那段故事如同头下的羽毛枕、身上的毛毯、温暖的火苗,夜夜相伴,那么熟悉。外婆伸手拂去克里脸上的泪珠,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这是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克里握住外婆干枯的手,那手冰冰凉凉。“来吧,孩子。再最后为我讲一次。我想听这个故事,想知道你是否记住了它。”
克里看向窗户,窗外有很多人,很多张面孔,很多黑色的眼睛。房间里只有外婆和克里两个人,于是她爬上床,如同她所听到的那样,开始讲述艾娜的故事。“默木野是我们的家,不过我们现在是,而且一直以来都是非洲人。我们来自西边的海岸,居住在一座群山中最高的山顶上。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女人统领着生活在山上的人,最大的统领名叫赤崎,意思是‘上帝之手’。生活在山上的二十九个国家统统在她的统领之下。赤崎手下有一万大军,共同保卫家园。她的女儿名叫艾娜,意思是‘艰难的出生’。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因为赤崎在生下艾娜之前,经历了长达三天的痛苦煎熬。当艾娜终于降生的时候,一场暴风雨席卷了他们的家园,那场暴风雨很是猛烈,它卷走了赤崎的大部分能量,之后的很多年里,她一直卧病在床,她的王国也开始崩塌。战争不断,一场接着一场,艾娜从小生活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她的生活被死亡、鲜血和溃败的母亲包围。十岁那年,艾娜坐上王位,掩饰母亲的脆弱。十五岁那年,艾娜统领了男性大军,多年的战争使得她生性残忍。在赤崎去世时,她将与生俱来的能量授予女儿艾娜。然而,这股能量太过强大,年少的艾娜难以掌控。终于,艾娜遭遇了背叛,不甘受制于如此年轻统领之下的臣民密谋篡夺大权。
“那个背叛艾娜的人名叫达朗,意思是‘降生于黑夜’。这也是个恰到好处的名字,因为达朗恰巧是在某天夜里,带着一百个男人偷偷潜入艾娜睡觉的地方,打算将她一举拿下。达朗是深受艾娜信任的一位将军,他本打算在艾娜毫无防备的时候动手,不料一位女仆看见他带着一百人的大军和绳子悄悄潜入,于是女仆及时叫醒艾娜,匆忙逃出洞穴。那天夜里,她被这个曾经信任的男人连夜追捕。尽管艾娜刚刚继承王位,且还未足够强大,可她在被抓捕前杀死了十三个前来追寻的人。达朗设下陷阱,抓住艾娜,并将她捆绑起来,带往山下。这样一来,达朗,这个在黑夜突然发动袭击的男人,就成了新统领。
“因为知道艾娜的死会在那些拥戴她的人之间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所以达朗没有将她置于死地,而是在白天的时候将她藏起来,到了夜里,则将她带离海岸,送往一个小国度。这里的统领比达朗更加恶心。在那里,艾娜被扒光衣服,被当作物品一样售卖。她被迫上了一艘船,这艘船跨过海洋,她又一次被卖掉。这一次,她被带往北边的一座小镇,这座小镇的名字含义是‘如夜晚一样黑暗’。”
“雷文县。”外婆打断克里,脸上的笑容充满爱意,却细微到难以察觉。“我们的家,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家。”她这样说着。
这时,外婆也开始哭泣,克里爬上床,脸颊靠在外婆的胸口,外婆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克里静静听着外婆的心跳声,那么缓慢,外婆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头上。
“对不起,”外婆开口,“我本想教给你更多,我本想让你变得强大……”
公寓里,克里面对着维丁,摇摇头说道:“我不想讲这个故事。”
“可是你记得这个故事,是吗?”
“记得。”克里看向眼前的维丁,她和她深爱的外婆迥然不同。维丁的目光太过功利,嘴角向下,一副哭丧的模样。“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因为你是这条线上的最后一个女人,因为这些梦的重要性超过你的想象。”
“那你说啊,告诉我这些梦的重要性。”
维丁眯缝起双眼,点点头,说道:“你外婆说你很特别。”
“别再提我的外婆了。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维丁再次点头,她正准备开口时,另外一个房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巨大的摔门声而来的是克里母亲的大声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