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纳整理了一下裙子,有些尴尬。十年来,邻居从未见她穿过这样端庄的裙子,通常要么是浴袍,要么是短裙,要么是热裤。“我想用下你的车。”
邻居叼起一根香烟,皱紧眉头。“你可是一个酒鬼,你还要开车?”
“你也不比我差。”
“说得没错,可这是我的车。”
“特里萨,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特里萨笑了,她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外表温柔,面无血色,可双眼却炯炯有神。特里萨和卢瓦纳是酒伴,两人总是在鸡舍边的潜水区相约,肩并肩坐在一起,享受香烟和美酒,每周一次。她们之间的友谊如同是苦中作乐的狱友。
“这件事很重要,我需要用车。”卢瓦纳说。
“你要去哪儿?”
“先往东,再往北,可能需要几个小时。”
“不行。”
“我是为了我女儿。”
特里萨斜眼看着卢瓦纳,直到卢瓦纳的眼神由期待变为失望。这辆车已经有三十年了,碎裂的右窗玻璃处被盖上一层塑料,它能值好几百块钱,可卢瓦纳是她唯一的朋友。“算了算了,我开车带你去。”
特里萨带着卢瓦纳开车离开夏洛特,一路上,车窗处的塑料摇摇欲坠,吱呀作响,废气从锈透的一处小洞钻进车内。在车程的前一个小时里,特里萨多次尝试与卢瓦纳聊天,可卢瓦纳根本没有搭理她。“在这儿转弯,在下一个高速公路向东行驶。”离开城市越远,车流越稀少。八车道变成四车道,最后变为两车道,一条狭窄的柏油路穿过两旁的松树和沙丘,通向雷文县。
“我们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特里萨打开第二盒薄荷醇。车辆左边是一座城市,可她们没有停下,而是径直进入一片人烟稀少的开阔地带,四周是矮小的房屋和被太阳炙烤的田野。
“我们两个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你几乎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前面几次不幸的婚姻和我在监狱里的生活。可这一次跟以往不同,这一次我不能告诉你。”卢瓦纳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
“是吗?那好吧。”
特里萨心存怀疑,可卢瓦纳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做任何解释。远处是一片森林,森林背后有很多山丘。“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过了十字路口,再行驶两英里左右,在那里停车。”
五分钟后,特里萨停下车,眼前两条交叉的公路形成一个巨大的X。十字路口左边是一望无际的丛林,右边,一片麦田围绕着一座没有喷漆的房子。卢瓦纳咬咬嘴唇,看向面前的两条十字路。两条路看起来一模一样,她不确定应该往哪边走。“应该是往那边。”卢瓦纳指向左边,两人朝着森林的方向继续行驶了一英里。“对,就是这个方向,在前面左转。”前面是一条分岔口,柏油路变成泥路。“那边是车道。”特里萨驶上车道,车辆跨过凹坑,前方一条溪流挡住了去路。
“这里我可没办法过去。”特里萨说道。
溪流后面,一座老旧的小屋坐落于大树之下。“没关系,反正你在这儿也不会受到欢迎。”
“你会受欢迎?”
“我也不确定,你在这儿等着。”
“也没别的选择了。”特里萨从手套箱里掏出一把小型左轮手枪,那是二十年前与她共度春宵的某个男人不小心遗留在床头柜上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如果你能活着回来的话。”
“别开这种玩笑。”
卢瓦纳打开车门,金属刮擦的声音异常尖锐。溪水很浅,可她的鞋已完全湿透,溪水的稀泥里留下她深深浅浅的脚印。十六年了,她离开之后,整整十六年再没来过这里。她甚至不知道小屋的主人是否还活着。
“你已经走得够近了。”
声音从门廊的阴影处传来。卢瓦纳抬眼斜视,门边的椅子上有一个人影。“是维丁吗?”
“你是谁?”
“卢瓦纳·弗里曼特尔。”
“你不可能是卢瓦纳·弗里曼特尔。我十六年前跟她说过,如果她敢踏入这里一步,我就要了她的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你说我是疯子,是老女巫,说我狂妄自大,自以为是,还说我没有权利看不起任何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把我的女儿送到你身边,这才是我当年所做的。”
“那只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胆量正眼面对你的母亲。”
“我到底能不能上岸?”
“你又喝醉了吗?”
“没有。”
“这是什么社交活动吗?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逃兵俱乐部。”
“我女儿一直在做梦。”
“在默木野外不可能做梦。”
“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我还会来这儿吗?”
维丁沉默不语,卢瓦纳顶着烈日,等待她的准允。维丁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离开默木野,正是这一点使得她与众不同。大多数人皆是早早离开,或是生于此,也长埋于此。而维丁的特殊之处使得她变身成为大使,成为往默木野输送药物和外界新闻的渠道,成为在那些离开的孩子和回到此地的孩子之间传递信息的桥梁。在卢瓦纳看来,正是因为维丁认为克里在离开后会返回此地,所以她才始终把枪放在腿上,而非挂在肩后。
“你最好还是上来。”维丁说。
卢瓦纳爬上岸,忍受着维丁洞察她的犀利眼神。即便是穿着端庄的裙子和平底鞋,卢瓦纳仍旧能够感觉到维丁的失望穿透她的身体。她是那个选择逃跑的胆小者,是那个令她母亲心碎的恶人,也是那个带走最后一线希望的不知感恩的小孩。
“她们都死了,你很清楚。”维丁围着卢瓦纳转圈,“不仅是你妈和外婆,所有人都死了。那样的生活也没了。”
“我知道,我之前尝试过要回那片地。”
“我想你是为了钱吧。”
“不要假装你很了解我……”
“你别插嘴。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从你眼神里看到了贪婪。草莓对你来说远远不够,你想要桃子,而当你对桃子厌倦后,你又想要巧克力或是卷烟。你的那条丝巾还在吗?”
卢瓦纳面红耳赤。那条丝巾是她从一名游客那儿偷来的,当时,跟着外婆一起在马路边售卖蜂蜜和干鱼片的她顺手从游客那儿偷走丝巾。“克里一直在做梦。”卢瓦纳岔开话题。
“没有人会在离开默木野之后做梦。”
“可我女儿会。”
维丁盯着卢瓦纳,眼神尖锐。很少会有人做梦,大多数人从未有过这些梦境。对于那些同老女人们一样的信仰者而言,关于过去的梦境是一种征兆,也是一种乞求,是如同默木野这片土地本身被捆绑一样,将梦境者和默木野捆绑在一起的原始交流。
“梅里蒙家族的那个男孩来过这儿。”
“什么?”
“昨天刚来过。他梦到约翰·梅里蒙和他奄奄一息的妻子,梦到害她丧命的那次高烧。他迟早会梦到其他真相,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在帮他?”
“梅里蒙家族的男性一直以来都是这一切的关键。”
“这不关克里的事,她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也绝不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你是在暗示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不会允许她参与其中的。”
“这些幻影只会越来越糟。她会崩溃,会迷失。你引导过她吗?帮助过她渡过难关吗?把她带到我这儿来,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你会利用她。”
“这是我们一直都在等待的一刻。”
“我女儿不行,我绝对不会允许。”
“那你回家去吧,”维丁指向溪流对面的那辆车,“回到你崩溃的女儿身边,你会回来找我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绝望到走投无路。”
“除非你给我一个回答,不然我不会离开。”
“里昂。”维丁抬高音量,里昂走到门廊前,身形高大,毫不畏惧。“你记得我的里昂吧。里昂,这坨一无所知,还不懂感恩的臭狗屎正准备走。能不能帮她一下?”
“好的,夫人。”
里昂伸开强壮的手臂,将卢瓦纳推下门廊。“等等,我道歉,对不起。”卢瓦纳说。
“没人敢在我的门廊前用自命不凡的语气跟我说话。走啊,回去,等到你女儿饿得半死,或是在睡梦里尖叫,又或者是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再回来。”
“她现在就已经饿得半死了,也会在睡梦中尖叫。”
“那你来的时候应该对我多点尊重。走吧,回去。”
里昂将卢瓦纳驱下台阶。她走到溪流对面,回过头来张望一眼后,转身坐进车内。“跟着她回去,找出她的住址。”维丁说。
“如果她发现我了怎么办?”
“我不在乎她是否会发现你,你只要找到她和那个女孩住在哪儿就行了。”
维丁一路看着卢瓦纳坐上的那辆车在溪流对面转向,里昂的卡车紧随其后。在四周恢复平静后,维丁坐回到椅子上,点燃一根烟。这一百年来,她只看到过一次幻影,可却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手中拿着刀的女孩,那个伟大的女人,她是这一切的开始。
已经一百七十年了。
维丁猛吸一口卷烟。
那片土地的秘密已经在地底沉睡了一百七十年。
最终,那个女孩才是关键。那个女孩和约翰尼·梅里蒙。
只要他再进入梦境。
只要他能看见。
第二十五章
夜半时分,约翰尼仍旧没有入睡。他坐在火堆旁,看着火苗扭曲身体,上蹿下跃,仿佛被一根黑色吊线拉扯着。
他害怕入眠。
那些情感太过浓烈,也太过真实。他未曾有过这样的情感。
她是他的妻子。
倘若他再次进入梦境,是否会亲眼看着她死去?
维丁给的卷烟像是一堆磁铁,约翰尼无法移开视线。它们静静地躺在火光对面的桌子上。虽然内心恐惧,可约翰尼渴望再次见到玛丽昂,他想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否活了下来。
“她不是我妻子。”
可这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他是约翰尼·梅里蒙,也是约翰。他不可能分身两角,这使得他近乎疯狂。约翰尼从座椅上起身,走到河流边,望向沼泽对面,眼前浮现出维丁的模样,还有她闪着光亮的双眼。
这一次,你会梦到更黑暗的真相。
维丁这样说过。
她在操控约翰尼,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可此刻的约翰尼觉得自己是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投降。这便是他枯燥无味的一夜。
他想握住妻子的手。
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妻子。
“那不是我的生活!”
约翰尼踉踉跄跄地回到火堆旁,就这样坐了许久。忽然,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最初是一点微光,最后变成一束亮光,在被黎明笼罩的森林里快速移动。约翰尼无暇顾及,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火苗,当火光终于燃尽,黑暗降临,一切那么熟悉。此时的约翰尼深感自己是被遗弃的老友,或是被遗忘的荒地,似乎是一场梦境终于到来,将他重重压在身下,他无力反抗。丛林里的藤蔓被层层拨开,约翰尼内心的恐惧在全身蔓延,犹如初次触摸到某种没有温度的东西,不冷,不热,未知,陌生。约翰尼四肢无力,肺里的空气似乎如液体一般浓稠,难以呼吸。他眨眨眼,黑暗中似乎有某种有形的物体在移动,倾斜的肩膀,扬起的头部。
爱她吧,没关系。
这几个字在约翰尼脑海里回响,可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他想大声喊出来,可当他张开嘴时,嘴里说出的却是“走开,别烦我”。
然而,它并没有走开。
它围住火堆,沙沙作响,约翰尼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我想要你爱她。
约翰尼闭上眼睛,感到毛骨悚然。他闻到雨水和腐烂皮革的味道,悲伤、渴望、近乎被遗忘的希望,同时在他内心升腾。他瘫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当他终于睁开眼时,四周如往日一样宁静,除了沉默的森林和沼泽,什么都没有。火堆已经燃尽了,天空依旧明朗。约翰尼的身上有些潮湿,他坐直身体,随后站起身来。他是真的睡着了吗?或者是熬过漫漫长夜的疲倦令他最终败下阵来?约翰尼拿起卷烟,望向森林,同往常一样,他伸出手感受周围平常的一切,忽然,头脑一阵晕眩。
在天色破晓时,有什么东西来找过他了吗?
或者说,是一场梦境告诉他去爱?
第二十六章
天刚蒙蒙亮,杰克家的门铃忽然响起。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是六点整吗?还是六点半呢?杰克从沙发上起身,脱掉短裤,换上长裤,随便抓了两下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了,家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每个角落都堆满画作。
“是谁啊?”
“是我,莱斯莉。”
杰克有些犹豫,莱斯莉给他打了四通电话,发过三条留言。她很生气,在他意料之中。“现在还有点早。”
“我不管。”
杰克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房间内除了散乱的画作外,还有披萨盒、啤酒瓶和没吃完的中国菜,狼藉不堪。“现在不太方便,我们能后面找个时间再聊吗?”
“你放了雷默的鸽子,而且好几天都没在公司里看见你人影了。”
“莱斯莉,你就说吧,你想要什么?”
“你还欠我一回呢。”
杰克仍旧犹豫不决。
“给我开门,杰克,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杰克本想简单整理一下,可最终,他还是直接按下了开门按钮。杰克打开房门,楼道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莱斯莉走过楼道拐角,来到房门前,死死盯着杰克。
“你看起来像个叫花子。”
杰克抓了抓胡须,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合过眼了。每每闭上眼时,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些画作,犹如一遍遍回放的黑白片段,无法抹去。杰克无法解释这些画作对他的吸引力之所在,不过,那或许是空虚和恐惧吧,是他对那些在默木野失踪或是丧命的人的怜悯。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莱斯莉问。
“我这几天灵魂出窍了。”
“别跟我胡扯。”莱斯莉跨过门槛,踏进门后的一片狼藉中,“天啊,杰克,你这里是怎么了?”莱斯莉踮脚越过散乱的画作和空酒瓶。房间里的每一面墙都布满画作,每一个平面,每一个角落,无不如此,密密麻麻,没有一丝缝隙。她从地上捡起一幅画,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算是一个项目吧。”
“你这房间里味道好大。”莱斯莉打开窗户,看向杰克,眼神里既有厌恶,又有担忧。“你知道一个法律公司的概念是什么吧?科技石的这桩案子可是一笔大交易,没有一家被它看上的公司的工作人员会像你一样轻轻松松让机会溜掉。你这个所谓的项目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放弃这么大好的机会?”这时,莱斯莉猛然发现了杰克对默木野的调查文章,可她还没能来得及看清纸张上写明的死亡和失踪人数,便被杰克一把从手中夺过。
“莱斯莉,你听我说,”杰克将调查文章反扣到桌面上,带莱斯莉走到门边,“对于我放了雷默和科技石公司鸽子这件事情,我很抱歉。对不起,所有事情都是我的错,可现在我真的没心情跟你聊这些。”
“没心情跟我聊这些?你疯了吗?公司的合伙人,大家都在议论,杰克,他们可是你的顶头上司。无论这些是什么,无论你现在正在做什么,”莱斯莉指向被画作覆盖的墙壁、冰箱门和橱柜门,“你马上就要被解雇了。”
“我真的不在乎。”
“那你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杰克。你本来是会成为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合伙人的,我从你身上看得到那种潜力。”
“那种潜力已经不在了,对不起。”
“你还是欠我一次人情。”
“哦,是啊,业务上的。”
“别给我摆这种脸色。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们两个之间只是纯粹的性爱。”莱斯莉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你给这个人打电话,他是纽约的编辑,他想和约翰尼·梅里蒙聊一聊。”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件事情涉及钱,也许是很大一笔。”
“那笔钱是给约翰尼的?”
“当然了。”
“你为什么这么上心?”
“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写本书,能够买通一个编辑对我来说没什么坏处。”
“你在开玩笑吧?”
“别忘了,我的生活可不只有性爱、法律和金钱,我也有我自己的追求。”
“那到底能拿到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很大一笔。很显然,他们想要有一些大动作,可能会有彩色照片,然后出一本吸引眼球的大书。这将会成为他们出版过的所有关于真实犯罪的书籍里销量最好的。他们想让约翰尼和作者见一面,举办几场脱口秀,就只是这样而已。他们已经找了约翰尼好几个月了,一直没有找到。人家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他聊聊。”
“约翰尼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杰克将名片扔到桌上,推着莱斯莉朝门口走去。
“他只是想和约翰尼聊聊……”
“再见,莱斯莉。”
杰克将莱斯莉送到楼道上,毫不犹豫地关上房门。他回到房内,站在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像看电影一样,仔细观察眼前的所有画作。他深信这些画作一定存在着某种固定模式,深信是因为画作里的怨愤和破碎感太过杂乱无章,所以才难以理解。但肖沃尔特夫人的这些画绝不是随意之作,这是一个谜题,拼凑成一幅阴暗、苍白的完整画面,每一幅画都是支离破碎的细枝末节。
杰克移开面前的一幅画,重新换上另一幅,随后又一次接连更换了两幅。他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谜题。有某种东西在默木野里穿梭,每一幅画作里都有它的影子。它在丛林缝隙和夜幕中,在急速且沉重的画笔下,画作上的某些地方都被不断来回的画笔磨得光亮。它在嘲弄,在挑逗。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如此多的人失踪或丧命于此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约翰尼始终与这一切有所瓜葛。面对约翰尼如此的欺骗和曲解,杰克究竟有什么责任去苦苦挽救一个根本不需要他帮助的朋友呢?朋友之间究竟能欠下多少恩情?
所有,一切,全部。
杰克从墙上拿下一排画,换上另外三张。
他欠约翰尼的是所有。
又过了一天。即便不愿面对,但杰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精神正处于崩溃边缘。他的职业生涯正在分崩离析,约翰尼也不肯接他的电话。
也许我的生活就像是这样吧。
杰克取下一面墙壁上的所有画,重新挂上其他画有洞穴和散乱人骨的画作。莱斯莉在早上九点打过一次电话,可杰克无心接听,他的思绪被约翰尼、默木野和内心的担忧完全占据。中午时,杰克喝了一瓶啤酒,仍然无济于事。
杰克把自己埋藏在这些画作背后。
不寒而栗。
此时已是下午,杰克知道,是时候离开公寓了。头脑中的裂缝越来越难以填补,他需要答案。
杰克下楼,走到人行道上,不停眨眼。面包店收银台前排着长队,店内的几个酒客透过玻璃盯着杰克。杰克转过拐角,钻进车内,径直朝默木野的方向驶去。驶过两个街区后,杰克在一处人行道边停下,双手蒙住眼睛。
“妈的。”
杰克打开一张褶皱的画作,仔细端详,画上是结冰的瀑布和那棵树枝呈V字形的矮树。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可却将前额埋在方向盘上,迟迟不愿面对。
默木野是约翰尼的家。
约翰尼不想要他的帮助。
杰克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你没有必要这么做。”杰克对自己说,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你没有必要现在这么做。
杰克盯着镜子里不成人样的自己看了十秒,随后移开目光,将后视镜翻向上方。自童年以来,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他拨通办公室的电话,终于找到一位仍旧愿意帮忙的助理。“在我办公桌抽屉里有一份约翰尼·梅里蒙的案件资料。”杰克心急如焚,直到助理找到卢瓦纳·弗里曼特尔在夏洛特的住址。
九十英里的车程。
杰克最终决定,默木野可以之后再去。
夏洛特位于北卡罗来纳州,与大多数发达的老城并无两样。铁塔如同皇冠边缘的尖角一样高高矗立,财富从簇拥的高楼里向外溢出,进入高档的餐厅和打扮时髦的邻居家里。时间和无视将贫穷逼入长久存在的补贴住房,卢瓦纳·弗里曼特尔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夏洛特环境最糟糕的补贴住房区之一。杰克跟着GPS的提示行驶,他经过一座褪漆的铁塔,旁边是一条布满裂缝的人行道和一处废弃的空地。杰克将车停在街边,左右两边分别是一座残破不堪的教堂和一排名为“了不起的克里斯”的保释代理人办公室。街道上有很多人,可却少有人走动,他们靠在车边,手中拿着香烟和酒瓶。杰克走到街道对面,穿过一处庭院,走进散发着呕吐物和小便恶臭气味的电梯。电梯到达二十三楼后,杰克来到正确的门牌号前。房门很厚重,门上有很多锁。杰克伸手敲了两下门,等着屋主回应。走廊上到处堆满垃圾,一个小男孩坐在三轮车上,如同老手一般四处摆弄。小男孩从杰克面前跑过,偷偷瞄向他的方向,随即消失在拐角处。门锁转动,门终于开了,可门链仍旧没有取下。门后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是一名年轻女子。
“你是谁?”
“你好,我叫杰克·克罗斯。我是来找卢瓦纳·弗里曼特尔的。”
“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一名律师……”
“我们已经不需要律师了。”
女子打断杰克。在门即将关闭时,杰克伸手一把扶住。“请别关门,我可以付钱。”
“为什么付钱?”
“我想了解一些信息。”
“你给多少钱?”
“一百块。”
“你还是走吧,先生。”
“五百块。”
门后的女子眯缝起一只眼。“你想了解什么样的信息?”
“我想知道雷文县默木野的一些事情,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年。”
“那简直太好了。我有这么一项调查……”
“你刚刚说要给我五百块。”
“哦,是,没错。”杰克掏出钱包,打开之后,犹豫了片刻,“我身上只有七十五美元。”女子再一次准备关闭房门,杰克有些慌乱,“别关门,求你了,我想知道是否有人死在那里。”
“你说什么?”
“不是现在,我知道现在那里的情况。我的意思是以前,过去的历史,我想知道以前那些古老的故事。”
“那些故事可不是说给你听的。”
“一千块。如果你知道那些故事,我愿意给你一千块。”
“你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我能拿到这些钱。你等等。”杰克从门缝中递过一张名片,“名片前面是我的办公室地址和电话,背后是我的个人号码。请你别关门。”
女子看着卡片,一脸怀疑。“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默木野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