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克里走出厨房,母亲的背包掉落在地上,包内的小物品散落一地。
“你在我房子里干什么?给我滚出去!”里昂展开双臂阻拦,可卢瓦纳·弗里曼特尔毫不畏惧。当卢瓦纳转眼看到屋内的维丁时,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维丁的鼻子说道:“我说过让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卢瓦纳。”
“在你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只是’这两个字。从我家滚出去!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克里,回你的房间里去。”
“我还没有跟你的女儿聊完呢。还需要几分钟时间。”
“不行,绝对不行。”
“里昂,你把卢瓦纳挡在房间里。克里,来,跟我到厨房去。”
“你敢跟她过去,克里!”
“来吧,孩子。你有很多疑问,而我有你想要的答案。”
维丁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笑容很诱人。克里看向母亲,她由于惶恐而面部扭曲。“不要去”三个字挂在卢瓦纳嘴边,可克里已经开始转身。
“她是我女儿,妈的!你不能带走她!”
维丁抬起一只手,一脸鄙夷,克里像是被推着走一样,乖乖跟在她身后。克里心力交瘁,头昏脑涨,此刻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一般,朦胧不清。眼前骨瘦如柴的女人,向上抬起的手,她矮小佝偻的身体和宛如在空中飘荡的步伐,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克里的头脑里在说着“疲惫、饥饿、幻觉”,可此刻这样如梦一场的感觉并无不可,因为她想知道这场梦境里究竟有什么。克里走到厨房门口,回头望向母亲。母亲的脸上是同样令人不解的疑惑,可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枪,而这,也不可能是真实的。然而,枪口在一瞬间喷出火花和青烟,一颗子弹砸向墙壁。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这是给你们两个的警告。”
卢瓦纳手中的那把枪并不大,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盯着它。维丁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里昂开口说道:“这只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枪而已。”
“点二二口径足够了,我刚刚是故意打偏的。”
“你手上为什么会有枪?”维丁问。
“因为我不蠢。你现在给我出去,给我滚到我家门外去。克里,回你的房间里去,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克里没有动,维丁也是。“我会杀了你的,我现在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别以为我不会真的动手。”卢瓦纳说。
“克里应该有选择的权利,她有选择是否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你当年也同样如此。”
“我没有同意,那就是不行。”
“你还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女孩啊,不是吗?还是那个临阵脱逃的人,还是那么害怕。”
“我很庆幸当年我离开了。”
“真的吗?即使是现在你还是觉得庆幸吗?”
维丁指的或许是破旧的公寓,或许是贫穷,也或许是漫无目的的生活。克里永远无从得知,因为此时,里昂突然冲上前抢夺枪支,卢瓦纳再一次扣下扳机,子弹射穿里昂的胸口,留下一个小洞。伤口很小,只流了一点点血。卢瓦纳大声呵斥道:“往东走九个街区,那里有一家医院。”
里昂看向维丁,脸上的神情痛苦万分,这时,鲜血开始不断从伤口向外溢出。里昂蹒跚了几步,可维丁没有看他一眼,而是死死盯着卢瓦纳。“终于有点骨气了,是吧?”
“滚出去。”
“它可比你强大得多,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
“你不能带走我女儿。”
“一百七十年了,这件事已经埋藏一百七十年了,你也深有感触,不是吗?”
“我的确深有感触,它毁了我的人生。”卢瓦纳将枪口对准维丁,可维丁丝毫没有退缩之意,而是抓起克里的手腕,颤抖着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克里闻到她衣服上的味道,她的皮肤同外婆当年一样,像极了老皮革,也像极了干枯的树叶,褶皱不堪。“你妈妈是个懦弱的人。”
“你弄疼我了。”
“当你再做梦的时候,相信我,你肯定会再做梦的,等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梦到艾娜。”
“放开她,维丁!”
然而,维丁没有松手。“在你入睡的时候,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维丁!妈的!我让你放开我女儿!”
“记住她的故事,也记住这个。”维丁与克里的距离如此之近,她干裂的嘴唇紧紧贴在克里耳边。“她希望你能理解,孩子。她渴望被我们找到。”
之后,维丁和里昂终于离开。对于克里而言,整个世界从此陷入无解。她向来讨厌这间公寓,此刻,整个屋子里充斥着鲜血、烟雾和如同火柴烧焦的味道。她的母亲也不再如前。“你怎么能开枪呢?”
“我曾经让你离开过我一次,”卢瓦纳锁上房门,将枪支放到桌上,“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她只是想跟我聊聊外婆。”
“还有那些梦,还有默木野,还有她所谓的帮你。她能怎么帮你?维丁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是你不能理解的。”
克里坐到沙发上,困倦,不解。如今,她又第一次看到了母亲凶残的一面,这让她感到雪上加霜,疲累不堪。“她会去报警吗?”
“你是说去找一个不是生活在默木野里的外人?她不会的。”
“万一有人听到了枪声怎么办?”
“我们以前在这栋楼里也听到过枪声啊。刚才的枪响不是出现在这栋楼里的第一声,也不会是最后一声,不用担心。”
“她说让我梦到艾娜。”
“你不要听她的。”
“我总要睡觉的,这是迟早的事情。”
“那我们就在那之前搬家,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到另一个国家去生活。”
“钱呢?我们哪儿来的钱?”
出乎意料,卢瓦纳脸上的神情竟变得异常柔和,她蹲到克里的双膝前,抓着她的双手。“不要被那些梦境迷惑,也不要被维丁和她口中所谓的你与生俱来的权利迷惑。默木野是癌症,它会吃掉所有人的生活。”卢瓦纳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相信我,请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你的朋友。”
“那她是外婆的朋友吗?”
“你外婆从来没有喜欢过维丁。她把维丁驱逐出去,因为她的谎言和贪婪,还因为她心肠极坏,你最好牢牢记住我说的这些话。维丁·弗里曼特尔是个魔鬼,听明白了吗?她是纯粹的魔鬼,她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她可以说出任何话,也可以撒任何谎。”
克里从裤子口袋里扯出那幅早已弄皱的画,放到双腿上轻轻抚平。“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克里将画递给母亲,紧紧凝视着她的脸。
“不知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带我去过一次这里。她一定也带你去过。”
“她没有带我去过。”
“现在究竟是谁在说谎?”
“我只是为了保护你。”
“你的谎言,维丁的谎言,反正都是对我撒谎,有什么区别呢?”
“我和维丁不一样。不要把我跟她相提并论。”
“我想了解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这幅画?”卢瓦纳猛然间勃然大怒,她一把抢过画作,撕成碎片,狠狠扔到地上。“默木野就是癌症,我不会再说第三遍。”卢瓦纳弯腰捡起从背包里掉落到地上的小物品,直起身来。“我去把这些东西放好,然后我们俩来说说搬家的事。车票价格不贵,我们会想办法拿到钱的。”
“那是我的童年……”
“你吃饭了吗?我来做午餐。”
“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中午吃三明治怎么样?”
“我说了我是不会搬家的。”
卢瓦纳站在厨房门口,转过身来,泪水充满眼眶。“我亲爱的宝贝,如果你执意不肯走的话,那些梦会将你生吞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我也经历过你的生活。”
卢瓦纳转过身去,克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响,默不作声。一扇橱柜门被打开了,克里知道那是水槽下面的那扇,里面装的是母亲的伏特加。克里想象着母亲颤抖的双手和仰头后的一饮而尽。或许母亲确实会做午餐,或许她早已喝光那瓶酒,只是一时没有记起。无论如何,都将没有远去的车票,没有答案,也没有重新的开始。克里知道自己将会给母亲带来怎样的伤痛,所以她捡起地上的碎纸片,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门外的走廊。
五个小时之后,克里回到了雷文县。她站在住宅区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克里抚摸自己的脸颊,想着这一切是多么无足轻重,这座城市,她的身体,除了梦境之外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克里找到律师办公大楼,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女孩,眼神迷离,身上的衣物已经三天没有更换了。
克里羞于踏进大楼,于是将手中的名片翻到背面,找到那名律师的家庭住址。克里接连询问了十几个人,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给她指路。克里按照对方的指示,朝着远处的山丘方向走,随后左转。她来到一家面包店门前,店内的人们衣着华丽,相互聊着天。面包店旁边有一处狭窄的楼梯,那名律师的家就在上面。克里站在楼梯口前左顾右盼,随后走上楼梯。楼道内光线阴暗,克里转过两个拐角,在名片所写的门牌号前停下脚步。她最后一次在内心问自己这样做是否明智。她不认识这个律师,律师也不认识她。可那幅画是他的,或许他知道更多,或许他们追寻的是一样的东西。
克里敲了两下门,静静等待。屋内没有人应答,她走到一处拐角,蹲坐到地上,墙壁上年代已久的石膏散发着老漆的味道。克里回想着里昂,还有他胸膛上流着鲜血的伤口。她思索着此刻母亲在做什么,思索着约翰尼·梅里蒙是否还活着,思索着维丁如此想让她进入梦境的原因。
克里靠在墙角,眼皮沉重。疲倦,害怕。她想象着自己此刻正处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她躺在一棵大树的树梢,平原表面覆盖着很多石头,四周安静无比,只有耳边轻柔的风声。它拂过树梢,克里随之飘动。她触不可及。她可以看见永恒。
艾娜。
这段故事在克里耳边重复了多少遍?
“我想梦见艾娜。”
克里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话语,直到声音越来越微弱,睡意来袭。她躺在想象中的大树上,没有危险。和风煦煦,大树的树枝轻轻托住克里的身体,带着她随风摇晃。整个世界里只有明媚的天空,她黑色的皮肤,以及一望无际的平原。她想象着一个永远温暖的世界,口中最后一次说出艾娜的名字。声音在无尽的黑暗里回荡,克里从那个温暖的世界消失。她变成了一个远行者,一个空想家,一个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水手。
当她睁开眼时,她在另一条船上,全身沾满污泥,奄奄一息。她侧身躺着,许多具尸体紧紧挤压在她身上,她无法动弹,也难以呼吸。她不停干呕,胆汁沿着下巴流到身下,与船板上的鲜血、大便和其他呕吐物混为一体。在她四周,人们大声喊叫,祈祷。其中十二个人已经死了,但四肢仍被沉重的铁链牢牢锁住。此时是夜晚,海浪猛烈撞击着她头边的船体。她是克里,不过仅仅是一小部分,其余部分则是艾娜。克里感受到了一切:伤口、饥饿、老人、尸体、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处在一片黑暗中,惊恐,迷茫,哭泣。
这一切太过猛烈,太过真实,克里紧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船摇晃了一下,她感受到了船体的起伏,还有水流的冲刷。她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船体的晃动上,只因其余的一切远比害怕、痛苦甚至死亡更加令她难以承受。艾娜同样感同身受,仿佛这一切是她自己的遭遇,所有不知所措的灵魂,鲜血淋漓的枷锁,被舍弃的希望,在她脑海里翻腾。她第一次感受到痛失母亲的孩子内心的苦楚,感受到饥肠辘辘和鲜血直流的残酷。她认识那个失去妻子而自责惭愧的男人,认识那些遍体鳞伤的女人,也认识那些遭人强暴的无辜女孩。她感受到饥饿,感受到热浪翻腾的空气,感受到血肉模糊,且涂满油脂以驱赶蛆虫的脚踝。克里也感受到了这一切无法承受。她不停用拳头捶打眼睛,惊声尖叫,她想要挣脱这一切,却无能无力。她就是那个女孩,她在那个女孩体内。她是一个过客,一个被牢牢困住的过客。
时间好长,难以抵挡的绝望和疼痛将她逼近疯狂。那种无助与绝望太多太多,犹如被生生劈碎的石头。克里想要逃离,可艾娜的头脑里同样充斥着疯狂。痛苦、渴望、了结生命的念头,她是吞下这一切的管道,是被大雨侵蚀的花。她无处藏身,这也使得克里痛苦万分。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受过意识,从未感受过它的力量,也从未感受过它的重量。它如此强大,也如此沉重。克里被绝望吞噬,她爬进艾娜的思想深处,想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所以克里追寻着记忆的宁静,深入脑海。她找到一个漆黑的洞穴,一片火光,还有其他夜晚。她看不见,也无从感受。她是一个胆战心惊的孩子,皮肤贴在一个裸露的乳房上,可这里有爱意,有宁静,有一阵温柔的声音,还有保证清晨会到来的承诺。梦里的克里知道这是艾娜的童年,她很快便学会走路,离开洞穴,在山上成长为更强大的自我。克里感受到了这一切,她想一直沉溺于此,在一段接一段的记忆间飘移,永远不用回到那艘船上,不用回到那些呼喊饮水,呼喊家人,呼喊迷失信仰的人身边。
可这场梦太难挣脱,那艘船永无休止。它在海浪中艰难前行,双峰海浪将它高高举起,随后又将它狠狠砸到山的一边,船体在风浪中战战兢兢。克里感受到身体的撞击,感受到皮肤的摩擦,感受到冰冷的锁链和肮脏的泥浆。人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她知道他们的干渴与绝望。一条铁链紧紧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那是对溺亡的恐惧。船体不断上下起伏,她在猛烈的晃动中迷失自我。她是女皇,是惊恐万分的奴隶。她是艾娜,完完全全的艾娜。


第二十九章
“艾娜”
一八五三
死亡在某个星期天到来,可这并不在人们的意料之中。那应该是主人的妻子,这是艾娜所听到的,他的妻子被一场前所未有的高烧吞噬。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烧焦的牧场,死去的牧牛。艾娜只认识其中几个奴隶,可他们全都神色阴郁,担忧生病的孩子和干旱的庄稼,还担忧天空中血红色的月亮所意味着的一切。人们在谈论着镇上的那场争斗,谈论着责任,谈论着一位白人正拿着枪血洗大街。是高温驱使了这一切,每一天都是更恶劣的开始。太阳通红,随后爬上天空的月亮也同样血红,就连河水都像是鲜血的颜色。人们带着主人的妻子来到河岸边,试图用河水退去这场正在扼杀她的高烧。
艾娜很清楚,这种做法完全无济于事,对于这样罕见的高烧无济于事,对于如同那个白人女性一样脆弱的人而言无济于事。艾娜看着他们离开房屋,却抢先他们一步到达河边。她,一个皮肤和夜色一样漆黑的小女孩,赤身裸体地躲在一棵同她腰部差不多粗细的白桦树后边。她想看看白人是否会和奴隶一样死去。从她躲藏的地方看去,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把她的头发弄湿!托住她的脑袋!把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部沉到水下!”
说话的人是约翰·梅里蒙,不过艾娜从未近距离看过他。她每天都过着被束缚的生活,要么被拷在墙边,要么被锁在门后。艾娜太过野性,没有人信任她,她太过无法预料,太过暴力,骨子里流淌的非洲人血液太过炽热。自艾娜从查尔斯·汤尼的船上被卖到这里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周,可她从未屈服过,一次都没有。倘若他们靠近,她便开始喋喋不休,她反抗,诅咒,她体内的野性愈加强大,迫使其他奴隶移开目光。他们怕她。尽管他们不会承认,可他们的确对她充满畏惧。这里的女人们说她的眼睛在夜晚会发出黄色的光。男人们谈论着她磨牙的方式,和她喉咙里发出的动物叫声。他们每次找上门来时都是一样的——一头黄发的领班、他的仆从和双手粗糙的奴隶,从农场回来的三人仍旧一身肮脏。他们找到艾娜是因为她年龄较小,且面容姣好,还因为她从未提及过门被锁上之后所发生的龌龊事情。艾娜在这个地方还不够强大,所以她暂时还没有置他们于死地。不过她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所吃的食物,也知道他们睡觉的地方。
艾娜快速移到另一棵桦树背后,小心躲藏。她能够听懂河对岸那些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不过只是一部分,她听到了高烧、奄奄一息和医生。然而,没有医生可以治愈约翰·梅里蒙的妻子。只有魔力才能做到,而艾娜面前的这条河没有丝毫魔力。不过,艾娜依旧充满好奇,她看着主人和他的妹妹,看着农场工人和一位名叫伊萨克的家奴。艾娜专注地盯着伊萨克,因为他比其他所有奴隶都聪明。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那些关于白人的事情,譬如纸上的字、枪支和他们所尊崇的那个在天上的伟大之人。因为伊萨克,艾娜一直潜伏在河流深处。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于眼前奄奄一息的女人,除了伊萨克。他看向河岸和水流,双眼扫过很多事物,却唯独不看艾娜一眼。艾娜了解黑夜,黑夜也因此而对她爱意万千。在她哭泣时,黑夜掩盖她的声音,保护着她爬到最高的大树上,凝视一轮明月。在遭遇背叛之前,在被套上枷锁之前,在被带到那个充斥着死亡、粪便和呕吐物的船上之前,她也曾凝视同样的明月。然而,艾娜不会一直屈身为一个奴隶。
她在这个地方还不够强大,可她仍旧是母亲赤崎的孩子。
她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个人。
不是一个奴隶。
艾娜将注意力转移到约翰·梅里蒙身上。她看着他啜泣不止的模样,想着这个统领其他人的男人的软弱。约翰·梅里蒙,这个所有人口中的主人,他拥有很多羡煞旁人的东西,可他的女人即将离他而去。艾娜听见人们的肺部不断运动而发出的响声,感受着生病女人身上的温度,没有任何一条河流可以治愈她。艾娜看着生病女人隆起的腹部,她知道,倘若腹中的孩子还有生命迹象,便会很快降生,可却无法存活。艾娜可以救下他们两者的性命,然而,那个一头黑发的男人是她的主人,因此,她厌恶他的世界,厌恶他所拥有的一切。
不过,她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个浸泡在河水里的秘密。
这个白人男子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这一点可以为她所用。
三个小时之后,家奴伊萨克前来找到艾娜。艾娜听见门后的泥地上传来伊萨克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身上的味道,也知道他呼吸的频率。伊萨克犹豫片刻后,打开门,站在艾娜躺着的草垫前。艾娜看见他的大脑袋和宽厚的肩膀。他摇晃着将艾娜的脚踝捆绑到铁环上的枷锁,说道:“你之前在小河边。”
艾娜能听懂伊萨克口中的语言。在艾娜所生活的大山外,有很多狭窄的山谷,伊萨克所说的便是生活在那些山谷的小部落的语言。
“你确定吗?我可一直都待在这里。”
“我的眼睛可不和其他人一样瞎。”
“我身上可绑着这条锁链。”
“没错,但我知道你是什么。”
“那你应该害怕地跑开,或者是求我饶你一命。你和你口中的主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约翰不和某些人一样坏。”
“他买奴隶,掌控这些孩子。”
“可你并不是什么孩子。”
艾娜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微笑,她知道伊萨克能看到。“你的主人也和你一样把一切看得这么清楚吗?”
“他自己比孩子好不到哪儿去。他父亲刚刚过世,他只是乖乖按照领班说的做。”
“领班。”艾娜恶狠狠地重复着这个词,伊萨克一定明白原因所在。“你是来这儿放我出去的吗?”艾娜伸展双腿,脚踝上的铁链叮当作响,“还是说你足够明智,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伊萨克点头。他意识到了危险。
“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
“那你说,我是什么?”伊萨克艰难地咽下口水,艾娜转过脸,母亲赤崎亲手留下的伤疤清晰可见。“说出来。”伊萨克说了,用艾娜的语言,真实的语言。
“女祭司”“先知”“黑暗皇后”。
几分钟后,伊萨克带着艾娜跨过杂草,来到一栋宏伟的白色房屋前。这栋房屋和她在查尔斯·汤尼所统领的地方看到的一样壮观。艾娜想起了那艘带着她漂洋过海的船。六个月前,她还不知道男人可以造出如此宏伟的事物。在艾娜眼里,男人是为战争而生,为狩猎而生,也为交配而生。可这些白人男子竟造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物,漂洋过海。他们崇敬高尚的上帝,可却冷酷无情。艾娜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高高的大门,只是为了理解两个不同世界之间的差异。屋内的空间和大山上的洞穴一样宽敞。她看见色彩、布匹、闪闪发光的金属,还有如同婴儿皮肤一样光滑和黝黑的木头。
艾娜走进屋内,昂首挺胸,对四周的女人视若无睹。她们根本不是女人,只是一群洗衣做饭,为白人端屎端尿的奴隶。她们偷偷瞥向艾娜的脸,随后迅速从她脸颊上螺旋状的伤疤处移开目光。艾娜对此视而不见,她端详着一块挂在墙壁上的方形银镜,那面镜子同她曾见过的水池一样,倒映出她的影子。那便是旁人眼中的艾娜:野性的眼神,螺旋状的伤疤,一个穿着一块破布的肮脏女孩。在他们眼中,艾娜年少、无知、野蛮,可只有伊萨克和艾娜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任何一个人脸上会有如她一样的伤疤。
这些伤疤不是偶然。
这些伤疤索人性命。
“请往这边走。”伊萨克爬上一处弯曲的楼梯,艾娜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伊萨克在一扇大门前停下脚步,艾娜看到他眼中的恐惧。“求求你。”
当房门打开时,艾娜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躺在一张大床上,一旁的约翰·梅里蒙手中握着一把小刀。他看向伊萨克,惊恐万状。“她快不行了。”约翰说。
伊萨克走进房间,艾娜看着眼前的两人争吵不休。这场争吵一开始来得很慢,随后越来越大声。她听懂了一部分词语,当伊萨克说出“黑魔法”一词时,艾娜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她曾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这个词语——其他奴隶,农场工人,厨子,还有那些谈论起领班无法击溃艾娜的老女人们。她们说领班的眼神里同样流露出恐惧;说艾娜将他逼疯;说他强奸她,虐待她;说她在被他强暴时,竟然对着他的脸放肆大笑。
她们说,是艾娜带来了可怕的高温。
她们说,当艾娜丧命的时候,这场高温将随她而去。
约翰·梅里蒙与他人并无两样。他看着艾娜,一脸惊骇,可他内心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艾娜在约翰凝望妻子的眼神中看到了他难以抑制的渴望。此时,伊萨克开口了。
“这个孩子可以救她的命。”
“不过是有代价的。”
艾娜点头,因为代价向来存在。这便是事物运作的方式,无论是女人还是孩子,亦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
争吵愈发激烈,关乎天意,关乎躺在床上的女人,关乎是非对错。艾娜看着争执不休的两人,渐渐地,她开始感到无趣,于是她穿过房间,悄无声息。在她移动身体时,房间里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这是她天赋的一部分——诡诈和欺瞒,灵巧和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