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伸手推开半掩的房门,阳光倾洒进来,两人目光相接,老人仔细端详着约翰尼。她身形娇小,虽上了年纪,却毫无虚弱之相,稳稳地站立在门后。她伸手触摸约翰尼的脸,将他的脸颊转向与阳光正对的方向。“里昂说你叫约翰尼·梅里蒙。”
“是的。”
“嗯,你的长相的确有梅里蒙家族的特点。”维丁转身走向屋内,坐到壁炉旁的一张摇椅上。这间小屋只有一个房间,屋内光线阴暗,进门右手边是壁炉,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床。“来吧,进来吧。我跟里昂说了我会跟你聊聊,不过我可没说要和你聊一整天。”
约翰尼在壁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维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里昂说你是他的奶奶。”
“他妈妈当年到处留情,所以我也许是,也许不是。那是给我的吗?”
约翰尼递过装满方糖的纸袋,维丁将手伸入袋中,随后舔掉沾在手指上的糖。“好吧。”她将纸袋放到两腿之间,说道,“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说我看起来像梅里蒙家族的人,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长得像你们家族的男性长辈。”
“你是怎么知道的?”
维丁嘲弄地回答道:“你的家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有愧于我的家族。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突如其来的尴尬情绪使得约翰尼一阵脸红。他从未想过这一点。里昂呢?他想过吗?
“你抽烟吗?”维丁问。
“不抽。”
维丁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根手卷烟。她划亮火柴,点燃卷烟,烟雾在眼前升腾。这不是普通的卷烟。“里昂说你是默木野的主人。”
“是的。”
“那些废墟建筑和那整片土地都是你的?”
“是的,全部都在我的名下。”
维丁猛吸一口烟,吐出烟雾,从口中拿出烟斗柄。“里昂还说你被什么吓到了,是什么?”
“我也不确定。”
“是你不确定,还是你不愿说?”约翰尼没有回答,维丁点头,观察着约翰尼。“吸一口这个。”
“我不吸烟。”
“要么吸一口,要么马上走人。”
约翰尼看着卷烟在维丁手指之间燃烧。“这是什么烟?”
“是用大麻和蘑菇做的,都是生长在这片大地上的植物。”维丁递过香烟,静静等着。卷烟的一头是湿漉漉的口水,另一头则是橘黄色的煤烟。约翰尼停顿片刻,接过卷烟,吸了一口。“再吸一点。”约翰尼猛吸一口,烟雾呛到喉咙,他咳嗽不止。维丁拿回卷烟,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我丧失了好几天的记忆,就是这个让我感到害怕。我丧失了整整五天的记忆。”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我觉得我自己受伤了,但是我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这根本说不通。”
“你做梦吗?”约翰尼迟疑了,维丁将烟雾吐到约翰尼脸上,“当你待在沼泽里的时候,你会做梦吗?”
“会吧。”
“你都梦到些什么?说实话。”
约翰尼咽了咽口水,小木屋里很热,很闷,一丝风都没有。眼前的烟雾令他头晕目眩。“我在梦里看见有人被吊死。”
“什么人?”
“一个白人,两个黑人奴隶。”
“还有呢?”
“什么意思?”
“再吸一口。”维丁又一次递过香烟,她向前俯身,靠近约翰尼的脸,看着他吸了一口。“你站在树边,很多人在尖叫。”
“你怎么知道?”
“人们都在尖叫。你还看到了什么?”
“有一个小女孩,她手中握着一把刀。那些人身上都是刀伤。”
维丁坐直身体,约翰尼快要窒息了。他想要保持平稳呼吸,可根本不行。“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的对话,我不想再继续了。”
“告诉我。”
“尖叫。我都说了,我听到那些人在尖叫。”维丁靠回到椅背上,那一瞬间约翰尼进入梦境。他看见火光,看见抽搐的双腿。他眨眨眼,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约翰尼开始咳嗽不止,他清清喉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梦里的内容?”
“因为关于那片沼泽的梦从来都不是梦。你还做过其他的梦吗?”
“可能有过吧,我不确定。”
“拿着这个。”维丁递给约翰尼一支新的卷烟,“今晚回去抽,然后再回来见我。”
“我跟你说了我不抽烟。”
“那就把它做成茶喝下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重点是它能够帮助你进入梦境。”
“我只想知道真相。”
“你当然想知道,不过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的所有梦境都是以往的噩梦,或者是一些真实存在过的幻影,关于那片沼泽的梦从来都不是梦。”
约翰尼回到小木屋,此时已是深夜,他仍旧无法入眠。他不信任维丁,也不信任那根卷烟里的东西真有什么神奇作用,可此刻,他竟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个杯子,杯子里散发出一股煮沸的泥土味,尝起来亦是如此。他绝望,害怕,绝望到除了相信维丁,别无他法,害怕到千方百计也要知道那丢失的五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喝下最后一口茶,约翰尼躺到床上,试图回归平静,进入那个深不见底又漆黑一片的梦境。以往的大多数晚上,入睡并非难事,一个舒适的睡姿,几声浅浅的呼吸,便可入眠。可是今晚,约翰尼焦虑不堪,且太想快速入睡。他辗转反侧,随后走出小木屋,躺在地面的苔藓上,仰望星空。九月的夜晚很温柔,也很静谧。约翰尼想象头顶的天空是一位巨人,想象着它俯视自己的模样。吸气,呼气。约翰尼的身形映在身下的苔藓上,满天繁星在眼前模糊,思绪向古老的远方飘散。他是一名成年男子,也是一个小男孩,出生前的那些画面开始在眼前闪烁。在黑暗中,他看见了父亲,也看见了爷爷。他是约翰尼·梅里蒙,大家都称呼他为约翰,眼前出现的一排面孔便是梅里蒙家族里的男性长辈,约翰尼的身子不断下沉,长辈们的脸一个接一个浮现在眼前。
约翰尼在黑暗里下沉。
他进入梦境。
他睁开双眼,被恐惧吞没。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是他一生挚爱的妻子。他抚摸她的脸,皮肤一阵灼热。从未有人经历过如此高烧,梅里蒙家族没有,奴隶们也没有,就连河对面的医生都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祈求上天。
他俯身向前,紧贴她的脸颊,高烧正在一点一点吞噬她的生命。她痛苦呻吟,他仍旧靠在她脸颊上,一只手搭在她隆起的腹部,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再拿点冰块过来。”他说。
“冰库已经没有冰块了。”
他抬起头,奴隶们同样啜泣不止。他们同他一样深爱玛丽昂,人人如此。她芳龄十九,年轻貌美,待人和善。
“拿毛巾来,快拿湿毛巾过来。”
两名女奴隶急忙转身,约翰紧握住妻子的手。他名下有四千英亩土地,倘若能够救回她的性命,并保得她幸福安康,他愿意倾其所有。他们自小便在一起玩耍,在她十三岁那年,他就已经爱上了她。他比她年长两岁,可那天,在树荫下,是她握住他的双手,是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的”。他记得他的眼神从戏谑变为真诚,她已经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成熟美丽的女人。她总是最睿智的那个,也总是最强大的那个。
“约翰……”
那是一声喘息,一种令约翰痛心疾首的声音。
“我在这儿,玛丽昂,我就在你旁边。”
“水……”
他轻轻扶起她的头,将杯子递到她嘴边。她艰难地抿了一小口,无法喘息。约翰伸手擦掉她干裂嘴唇上的水珠,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秀发抚到一边。她面容憔悴,脸色煞白,只有全身持续不退的高烧给了她一点血色。他想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可却害怕挤碎她的骨头,捏破她的皮肤。她已经连续三周高烧不退,全身发热,神志不清。她有多少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她度过了多少个煎熬的夜晚?
“宝宝……”
“对,宝宝,我们会生下一个漂亮的宝宝,你会等到那一天的。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们的宝宝也会平安出生。”
她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腹部。“剖腹……”
“医生就快要来了。”
“没有时间了。”
“玛丽昂……”
“只有宝宝最重要,”她眨眨眼,快要撑不下去了,“只有宝宝……”
他亲吻她的额头,灼热也正在撕裂他的身体。
“约翰……”
“我在这儿。”
“如果这是个男孩……”她双唇微微张合,可却没有一丝力气了,“现在,趁我还有勇气,快。”
“我不能这么做。”
“你可以的。”
“宝贝……”
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看着他,凄凉的眼神里写满祈求,约翰的双手不停颤抖,眼神苍白、空洞。他再一次温柔亲吻她的额头,随后有人将刀子压在他手掌上……
约翰尼惊醒,头顶星光璀璨,他的内心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是两个人。
两段人生。
一小时过去了,约翰尼仍旧泪如雨下。


第二十二章
吉米·雷·希尔醒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四周漆黑一团。吉米·雷闻到了湿土和鲜血的味道,他的一只手已经折断。他想挪动身体,却根本动弹不得。他伸手触摸双腿,竟毫无知觉。
“上帝啊……”
吉米躺回到坚硬的石头上,背部本应光滑平整的地方被摩擦得异常疼痛。
“啊,妈的。”
吉米·雷伸手摸自己的脸,脸颊上的皮肤破损不堪,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他又摸摸眼睛,他的双眼是睁开的,四周那么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深入地底。
“威拉德,你在哪儿?”
吉米·雷喊出威拉德的名字,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他再一次叫喊,折断的那只手搭在胸脯上,另一只手检查着身上的伤势。他身上有多处擦伤,浑身沾满泥土,鲜血淋淋。背部一阵剧痛。
“啊,好痛。”
吉米·雷轻轻挪动身体,身下的石头和枯枝随着他一起移动。他鼓起勇气摸了摸自己的脊柱,骨头碎裂的程度难以形容。他身处黑暗之中,伤痕累累,孤独无助。
“冷静一下,吸气,呼气。”
可他的呼吸急促且短暂。
“威拉德!”
没有回应。威拉德或许昏迷不醒,或许在其他地方,抑或是已经无法开口。吉米·雷鼓足勇气,他想起自己在越南的经历。那时,他身中两枪,被遗弃在战场上。他记得那个漫漫长夜,记得高悬在天空却没有丝毫色彩的星星,记得耳边传来的脚步声,记得他闭上眼默默祈祷。这段记忆使得他找回当年那个在越南征战的勇士,他保持冷静,均匀呼吸。
慢慢吸气。
你还活着。
慢慢呼气。
不要惊慌。
内心可以平静,可身体的疼痛却令人难以忍受。痛感从碎裂的脊柱一直延伸到他的手掌。那一刻,他忽然记起昏迷之前的事情。他和威拉德一起进入沼泽,他看到了一道光,随之而来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奇怪事物。他被拖走,被举起,被丢掉。
被丢掉……
那种感觉更像是被人轻松扔下,仿佛他的身体在一开始没有丝毫重量,随着不停的滚动,却又重达上千磅。他撞到乱石嶙峋的斜坡上,快速滚下斜坡。他记得自己掉落山坡,记得背部与石头的摩擦,也记得他滚落底部之后的乱石。
他在一个洞穴中。
耳边传来水滴声。
“有人吗!”
一个人都没有。吉米·雷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倘若他想活命,一切只能靠自己。吉米·雷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四周。在他的头部后面有一块巨石,应该是它撞断了他的脊柱。其余都是一些小石头,跟垒球和葡萄柚差不多大小,但全部呈锯齿状。他摸到一些枯枝,再往前,是一处光滑的石头和一些黏稠的液体,那应该是他的鲜血。吉米·雷必须找到自己的背包,他需要手电筒,需要亮光。
他没有找到背包,却找到了威拉德。
“威拉德,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吉米·雷先是摸到了威拉德的靴子,随后用力把他拽到身边,虽然这一动作使得他本就断裂的脊柱更加扭曲,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本就遍体鳞伤,此刻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威拉德,他要带着他离开这里,活下去。吉米·雷摸到威拉德的皮带,胸膛,他全身冰冷,已经没有了呼吸。吉米·雷仍旧抱着一线希望,他触摸威拉德的脸、鼻子和肿胀的嘴唇,检查他的颈动脉。然而,为时已晚。
威拉德死了。
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有人吗!”
吉米大声叫喊,恐惧,羞耻。他投降了。在越南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他从未依靠过任何人。他独自生活,独自工作,从来没有他赢不了的斗争,从来没有他不能征服的马匹,也从来没有他无法修复的机器。而此刻,他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瑟瑟发抖,从未如此迷茫,从未如此孤独。
吉米·雷将威拉德推向一边,检查他的口袋,寻找火柴和手电筒。他在威拉德身后来回摸索,身下的乱石高低起伏。他拖着身体,爬过威拉德的尸体,前面是一块光滑的石头和那个将他送往此地的斜坡。吉米·雷保持了几秒钟的平衡,随后滑倒在地。他爬过另一块石头,掉进一处类似陷阱的洞中,四周的枯枝也随之掉落。吉米·雷伸出手,摸到一个尼龙面料的物体,是背包。如同在越南的战场上一样,吉米·雷默默祈祷,最终从背包中拽出一个手电筒,那是他在十年前的一个寒冬带回来的。吉米·雷打开手电筒,看到一块潮湿的石头和威拉德的尸体,眼前的一切令他难以置信。他所以为的枯枝根本不是枯枝。
他在一处乱葬岗中。
在一座坟墓里。


第二十三章
阳光划破长空,天空湛蓝一片,约翰尼不太记得自己驾车来到维丁房门前的经过,他只记得一路上的柏油路、泥土、庄稼、树丛、被落叶覆盖的门廊和人骨颜色的墙板。维丁站在门廊前,身旁是那把老旧的来复枪,她扬起嘴角,看着约翰尼如同一阵暴风,急速跑过庭院,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阴暗情绪越来越模糊。“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撒谎!你明知道这是在撒谎。无论我昨天晚上看到的是什么,那绝对不是梦。”
“你看到的所有画面都是存在于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脑海里的共同记忆,这种联系一直都在,我只是帮你打开了这扇窗。”
“什么联系?”
“当然是默木野,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还有我们当中在那里生活过,甚至最后埋葬在那里的人。时间不会抹去任何事。”
约翰尼试图保持冷静。维丁的声音格外沉稳,随着摇椅的晃动轻微起伏。“你在那根烟里放了什么?”
“那根烟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
“你昨天说这些梦是真实存在过的‘幻影’。”
“没错。”
“那么昨晚,”约翰尼握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昨晚究竟是梦,还是我吸食大麻后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你看到他了,是吧?约翰·梅里蒙。”
“没有,我没有看到他。”约翰尼直至此刻仍旧对昨晚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我就是他。”
“告诉我你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一个女人,快要死了。她怀孕了。”
“那是玛丽昂·梅里蒙,是你的曾祖母。”
“那这么说来,我昨晚梦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是发生在一八五三年夏天的事情,玛丽昂·梅里蒙死于一场高烧。”
约翰尼双手紧紧蒙住脸,坐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他知道约翰和玛丽昂的甜蜜初吻,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知道玛丽昂娇嫩肌肤的柔软触感,也知道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窃窃私语。他们之间的浓情比约翰尼所熟知的任何一切都来得炽热,即便是此刻,那样浓烈的情感仍旧哽噎在他的喉咙,他从未感受过那种情绪。“我当时就在那儿,”约翰尼终于开口,“我握着她的手,感受她腹中的胎动。”
约翰尼中途哽噎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这突如其来的另一种身份,那些从未有过的感觉,令他难以承受。
维丁吸了一口烟,说道:“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这些幻影总是找到我们身上,向来如此。”
“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我需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需要的是仔仔细细听我说,并且保护好自己。默木野对于那些不尊重它秘密的人从来都不留情。你只需要继续做梦就够了,这样你就几乎能找到你想知道的所有真相。但是要切记,你做梦太多,就会失去现在的生活,听明白了吗?现在的生活,你的生活。不要在过去中迷失自我,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昨晚只是一场梦吗?”
“昨晚只是一个开始。”维丁试图保持微笑,可约翰尼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悲悯和伤痛,那是百年来不为人知的一切。
“你也会做同样的梦吗?”
维丁摇摇头。“我只梦到我自己的家族,你才会梦到你的家族,这是这一切的本质。”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得到。”
维丁的谎言漏洞百出。她想从约翰尼身上得到什么,她觊觎、垂涎、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只想要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约翰尼说。
“可是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难关上了。”
“我应该怎么办?”
“你只能做一件事。”维丁从长袍口袋里拿出更多卷烟,递给约翰尼,“走进这扇门,这一次,你会梦到更黑暗的真相。”


第二十四章
卢瓦纳·弗里曼特尔与软弱朝夕相处,如同她与空杯日夜为伴。这种软弱存在于她的体内,古老且深沉,它的摇篮便是卢瓦纳在默木野度过的童年时光。她最终也没能成为她母亲所期盼的那个女孩。她憎恶高温,憎恶稀泥,憎恶被奴役的那段往事,也憎恶充斥生活的古老信仰。她讨厌刀割,讨厌那棵悬挂奴隶的树,也讨厌那些语言陌生的古怪祈祷。然而,更重要的是,她一直生活在恐惧和害怕之中。害怕夜晚,害怕丛林,害怕那些死去女性长辈的期待。最令她崩溃的是那些梦境。它们开始于她十五岁生日的一周以后:悬挂死人的树,另一个童年,可怕的画面,她被活埋的那天,压在身上的大地,令人窒息的重量。在她十五岁那年,这些梦境并非一点一点侵蚀,而是像一座大山,狠狠压在她身上,排山倒海。她闭眼时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醒来时便成为一个奴隶。她知道这些可怕的事情,知道痛苦的感觉,知道杀人的感觉,也知道因背叛而被大火吞噬的画面。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重担。
长辈们曾对她如是说。
那些老人们试图解释,试图安慰,可卢瓦纳从不曾在乎。她才十五岁,她想要电视,想要空调,想要和那些她曾在沼泽外的公路边见过的男孩玩耍。更重要的是,她想逃离那些可怕的、让人无法喘息的梦境。
如今,她的女儿也正在经历同样的痛苦。
“克里?”
卢瓦纳敲响女儿的房门,可却没有人应答。三天了,这三天来,克里一直在躲避,要么独自一人待在屋顶,要么把自己反锁在房内,始终不肯见人,也不肯出门。唯一的声响就是她在睡梦中的尖叫和在醒来后的啜泣。
“宝贝?”
门后,窗帘紧紧拉着,房间里没有一丝灯光。克里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呼吸急促,仿佛一捆破布,憔悴,凄凉。卢瓦纳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克里面色通红,大汗淋漓,双眼没有丝毫神采。她被梦境击溃了。
“宝贝,对不起,我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回那个地方。”
克里的喉咙里发出啜泣声,急促的呼吸仍旧没有减缓。她抽搐,呻吟,卢瓦纳只能默默陪伴。克里同她当年一样,拳头捶在胸口,同样的无知,同样的恐惧。卢瓦纳拿起女儿的手,克里眼神愤怒,卢瓦纳开始退缩。克里尖叫着,反抗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卢瓦纳想要将克里拉回身边,可她拼命反抗,抓扯,卢瓦纳别无选择,只好疯了似的大声喊叫。她一把抱住女儿,热泪在她的脸颊上灼烧。
当两人都平息之后,克里将头埋进母亲的双腿间,眼泪浸湿卢瓦纳的睡衣。“我快要疯了。”
“你不会的。”卢瓦纳小声应道。
“你根本不知道。”
“孩子……”卢瓦纳抚摸克里的头发,没有再说话。内心的愧疚将她吞没,她无法言语。她将女儿克里送回那个地方是因为那些老女人们想要她,这的确是事实。然而,卢瓦纳曾经那样自私,她刚刚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灯红酒绿,而她少不更事,不想再回去,不想回到那片肮脏的沼泽,不想回到那群疯狂的女人身边,也不想回到以往的噩梦中。“我当初不应该把你送到她们身边。”
“我这是怎么了?”
“嘘,暂时别说话,慢慢呼吸。”
可这远不止那么简单。克里浑身发热,颤抖不止,卢瓦纳知道她有多么疲惫。在与睡眠的这场漫长抗争里,一分钟就是一次对决,而一小时则是一场战争。当睡意袭来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可怕的梦境。那些老人曾说强大的人迟早会习惯,可卢瓦纳哪知道什么强大?她是一个放弃者,一个逃亡者。“你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卢瓦纳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将信将疑。她的女儿在这三天里消瘦了很多,双眼完全凹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克里从母亲的双腿间抬起头来,走到床边,“你从来不会到我房间里。”
“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和你的世界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格格不入。”
“呵,是啊。”
“你想聊聊发生的这些事吗?”
克里大笑,听上去却更像是哭诉。“和你聊吗?算了吧,都别装了。”
“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你帮不上。”
“克里……”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克里躺到床上,卢瓦纳伸手摸了摸被泪水浸湿的床单。“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
“你从来也不是一个妈妈。”
卢瓦纳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我要出去一会儿,你确定你不要我留下陪你聊聊吗?你可以把心里的苦告诉我,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年纪。”
“代我向你在酒吧里的那些朋友问好。”
“宝贝……”
“你不是说要走了吗?”
卢瓦纳沉默地点点头。她走到门外的走廊上,转头看了一眼克里的房间门,随后走进自己房间,换好衣服。卢瓦纳脱掉睡衣和破旧的拖鞋,整理好头发,从衣柜里找出一条最端庄的裙子,穿上一双平底鞋。她将钱全部放进一个小手包里,出门前看了一眼酒瓶,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它。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克服,却也非易事。她站在隔壁公寓门前,敲响房门,虽然邻居开门后眉头紧锁,可卢瓦纳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