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帮他。”那个声音说。
克里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汗珠从额头上不断往下滑落,她全身僵硬,内心的恐惧难以言说。
经过长达半小时的内心煎熬后,克里终于鼓足勇气去完成使命。她从床上爬起,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过十九分。克里穿过走廊,她的母亲正在熟睡。房屋里的温度很高,但克里还是穿上了厚厚的袜子、长靴和牛仔裤。她仍旧惊恐于刚才的梦境,也害怕自己接下来将面对怎样残忍的场景,可那股驱使她的力量是如此古老且难以抗拒,那是近乎被遗忘的生命的力量。克里记忆里的那张脸真是外婆吗?还是外曾祖母呢?克里手中没有她们的照片,因而无法辨别,她的母亲除了悔恨当初不该将克里送往默木野以外,对其他任何一切只字不提。克里的童年生活是与一群年长的女人们在一片静如死水的沼泽地度过的,其中有痛楚,有恐惧;与此同时,也有温暖,有关爱,还有不能提及的秘密。的确,时间的流逝使得克里记忆中的脸庞逐渐模糊,可那熟悉的眼神和声音绝不会随之消散。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魔力。
无论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还是赤脚坐在光秃秃的地面上,克里曾有多少次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世上的魔力需要强大的心灵去守护。
这是克里永生难忘的记忆,也是她最难以忘怀的声音,那是外婆的声音,就如同在刚才的梦境中一样。
克里穿上一件深色衬衣,系紧皮带,轻手轻脚地走过母亲的卧室门前,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小心翼翼。克里走进厨房,往背包里塞了一些苹果、一瓶水和两片比萨。冰箱里的冷气扑面而来,克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最后,克里拿起一只手电筒,走出房门。楼梯间里散发出一股尿液的味道,庭院里裂缝的水泥地上摆满了避孕套和空酒瓶。克里讨厌在城市里的生活,讨厌这里充满化学药剂的味道,讨厌这里时常发生的暴力,始终不断,伤及无辜。她靠在墙边,没有打开手电筒,在墙壁死角大摇大摆地行走。克里曾在这些角落停留过无数次,这是夜色里最让人安心的地方。在这里,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也无须担心突然到来的危险。不过,每当有车辆经过,或是有音乐响起,抑或是有旁人靠近时,克里都会躲藏起来。一小时后,克里来到了商业区,这里灯火通明,车辆川流不息,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执勤的警察。她一边伸着大拇指一边往北边走。克里运气不错,不一会儿便搭上一辆庞蒂克货车。货车司机一头白发,身材消瘦,为了避免白昼的酷热而选择在夜里上路。“我的外孙女住在北边,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我车里的空调在四年前就坏了,所以我都是晚上开车赶路。这样其实更好,每次看到夜里的星星都会想到我妻子。”司机说道。
货车司机说他的妻子在十五年前去世了,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他为人和善,说话轻言细语,绝不是歹毒之徒。司机口中的北边指的是罗利,可他却朝着东边行驶了二十英里,只因放心不下年轻貌美却孤身一人的克里。雷文县的主干道上霓虹闪烁,克里下了车,与司机告别。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货车司机俯身靠向副驾驶座的窗边,看着站在霓虹灯下的克里,关切地问道:“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人接你吗?”
“有的。”克里撒谎了。
“你身上有钱吗?”
“没事的,不用管我。”
“来,拿着。”司机从口袋里掏出十美元,克里再三拒绝,可他执意要让克里收下方才罢休。“你等到太阳出来了再去。”他看向空无一人的公路,叮嘱道:“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在外面非常不安全,所以你一定要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听到了吗?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友善的。”
“知道了,谢谢您。”
“等到天亮再走。”
克里再三感谢,在货车司机掉头离开之后,她走到一辆路过的卡车边,问出了那个早已问过千百遍的问题:“请问您是往东边去吗?”
和往常一样,克里在十字路口下车,随后徒步前往。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片,倘若没有一点亮光,她必定会踩到乱石,甚至摔倒在路边的杂草丛里,于是克里打开了手电筒。在走过两条公路后,她来到了那条泥土路。此时,东边已经破晓,低地上方笼罩着一层雾气,它聚集在沟渠和黑色的死水上方,穿梭在树丛中央,充斥着每一处空洞的角落。克里小心翼翼,手电筒的亮光随脚步向前移动,几分钟后,泥地表面出现一团血迹,在手电筒的亮光下闪闪发光。克里本以为那是一摊油渍,直到她转眼看到一旁由于用力拖拽而留下的痕迹,夹杂着斑斑血迹。克里停下脚步,忽然全身一阵冰冷,心惊胆战,每一次都是如此,每一次只要克里如此靠近默木野,便会不由得一阵胆寒。
前方的树丛雾气重重,笼罩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耳边传来夜鹭的鸣叫,却不见踪迹。
克里调亮手电筒的光,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后将其放到地面留下的拖拽痕迹旁。她弯下身,伸手触摸脚边的血迹。血迹被泥土裹住,有点湿湿的,还未干透。克里循着血迹继续朝前走,大约五十英尺后,雾气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模糊。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就地原路返回?克里进退两难。可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人,况且,梦中的场景也是血腥不堪,而这场梦正是驱使她深夜来此的原因。于是,思索片刻后,克里坚定地迈开了前进的脚步。
黎明灰白色的光洒在脚下,克里小心翼翼地沿着血迹一路向前,她轻手轻脚,四周的空气湿润且沉重,即便一声惊叫也会被这茫茫大雾所淹没。儿时生活在默木野的那段时光里,克里见过无数个与此相似的早晨,可这一次,空气更加冰冷,四周更加寂静,仿佛从此太阳再不会升起,世界将暗无天日。外婆曾无数次紧紧抱住她说:“现在还不能去那片森林。”生活在默木野的那些老人偶尔也会害怕,她们曾警告克里,倘若雾气笼罩在河流上方,或是天空中出现奇怪的亮光,一定要待在屋内,可克里从不将此放在心上,她始终觉得这些警告与担忧毫无道理可言。克里曾一度认为所谓的警告只不过是长辈们的胆小罢了,可此刻,她似乎开始有些明白她们话语中的深意了。
地面拖拽的痕迹向前延伸了数百米。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克里急促的呼吸声。
不久后,克里看见了前面的大门,约翰尼就在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他俯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四周依旧静得可怕。即便站在远处,克里也能看到约翰尼身上伤势严重,他一只手臂完全扭曲,双腿被折断。克里走近约翰尼,他的头部血肉模糊,整个脸被黏稠的鲜血和泥土完全覆盖。他一定没救了,克里心想。
就在这时,约翰尼动弹了一下。
约翰尼完好的那只手臂向外伸出,鲜血染红了地面。一英寸,两英寸,约翰尼在地面拖行,右脚悬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右腿扭曲得完全超出克里的想象,竟会有如此扭曲的腿?克里听到一声啜泣,那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他究竟爬了多远?
克里丢掉手中的东西,踉踉跄跄地跑上前,跪倒在约翰尼身边。约翰尼无动于衷,仍旧继续朝前爬。
“约翰尼。”这是克里第一次叫出约翰尼的名字,这两个字如鲠在喉。约翰尼没有回应,克里几乎不忍看他。“梅里蒙先生,不要再爬了,求你了,不要再爬了。我去找人来帮忙,你不要再动了。”克里耳边充斥着骨头撕裂的声音,那般震耳欲聋,令人难以忍受。约翰尼继续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缓慢前行。“天啊。”
“帮帮我。”
约翰尼的嘴里发出声响,可话语却含混不清。克里环顾四周,除了令人窒息的大雾和纹丝不动的大门之外,什么都没有。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冰冷。
“我应该怎么办?我没有车。”
约翰尼再次发出微弱的声音。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门……”
约翰尼指向前面的大门,门上歪歪扭扭的钢条站立在松软的泥地上,门后便是约翰尼的土地,是克里的童年。“你必须马上去医院。”克里掏出手机,可却没有信号。“妈的。”克里不忍再看约翰尼一眼,被泥土填满的伤口,完全变形的鼻子,被撕碎的裤腿和碎裂的骨头,惨不忍睹。约翰尼试图继续往前爬,克里立即制止道,“停!”她仍在啜泣,“求你了,不要再往前爬了。”
“家……”
约翰尼又向前爬了一步,此时,门后的雾气开始旋转,它迅速聚拢,构成一团形状,看上去像是一个人。可那不是人啊!
“我的天啊,发生了什么?”
克里僵在原地,手机从指间滑落。这不仅仅是雾。她看见了类似眼睛的灰色小洞,还看见了四肢,那团雾气在向前移动。克里想要掉头逃离,可此时的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约翰尼仍旧还在向前爬着,一步,两步。
“约翰尼,求你了……”
“快走。”这一次,约翰尼的话语异常清晰。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打开了大门。
约翰尼被一把拖进门去。


第十八章
杰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有多久没有一夜安眠了?床铺要么太硬,要么太软,街头的霓虹灯光照得他无法入睡,可拉上窗帘后,房间内的黑暗又令他感到窒息。黑暗总是让本就糟糕的情况雪上加霜,对约翰尼的担忧,对默木野的恐惧,令杰克愈加无法入眠。杰克起身穿衣,拉开紧闭的窗帘,眼前熟悉的一切让他感到稍许安心。杰克今天在凯瑟琳面前态度恶劣,这与他最初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他本应该始终保持微笑,或是语气平和,劝阻约翰尼半途离开。令杰克深受折磨的是约翰尼对危险与异常的熟视无睹,他不愿看清自己如此离不开默木野的畸形本质。或者说,这样的解释是不是太过于简单?也许约翰尼早已看清,也许他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我到底应该怎么帮助约翰尼?
杰克不得其解。
杰克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他衣着得体,俨然一副律师的模样。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样子——学者,调查者,真相的追寻者。
“好了,该出发了。”
杰克穿上外套。
“就这么办。”
现在是早上七点,杰克开车出门,六分钟后抵达目的地——当地报社的办公室。时间还早,今天的报纸还未公开售卖,不过这家报社的专题编辑与杰克的哥哥是高中同学。她并不算是杰克的朋友,但杰克也并非前来寻求男女之欢。“我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所有存放的报纸我都要。”
她带着杰克来到档案室,并向他解释了缩微胶片机的操作方法。“储藏柜就在这里,这里面有从很多年前一直到现在的所有新闻报道。”
杰克上下打量着一排排储藏柜,问道:“最早的是哪一年?”
“一八九一年。”
“这么多啊,好吧,有的忙了。”嘴上如是说,可调查是有规律可循的,杰克在这方面可是专家。他首先从新闻标题开始,随后着重从讣告中寻找线索。死亡事件会指向事发地点,而事发地点会揭露其背后更大的真相。第一则讣告是关于一名失踪的捕猎者,其尸体在默木野的一条小溪岸边被找到,这件事发生于一八九七年。三年后,一名勘探者在同一片区域失踪。自此之后,陆续有人在默木野失踪或是丧生,其中有丧命于此的伐木工,还有几名最终被找到的失踪男孩。当时,一位九十岁高龄的专家坚称默木野不应被人们当作邪恶之地,然而不久之后,一位牧师在临终之时神志混乱,口中念着要净化那些被邪魔侵占的迷失灵魂。有人在默木野狩猎时发生意外,有人在从默木野归来后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曾有一次,一项道路建设工程中途废弃,因为领班在从默木野回来之后彻底疯癫。这些故事并不起眼,却构成更黑暗、更可怕的事情真相。
杰克走到停车场,他靠在车边,心里一阵恶心。那些疑问是真实的。
很多人在默木野命丧黄泉。
很多人。
杰克坐进车内,摇下车窗,再次拿起一九三一年冬天的那份报纸——失踪男孩最终平安回到母亲身边。新闻标题下有一张照片,照片里,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屋前面,站着一个饥肠辘辘的女人和一个眼神深邃的小男孩。杰克端详着照片里小男孩的眼睛,想象着伦道夫·博伊德在被找到,并平安回到母亲身边的那天究竟是什么感受。
那天下午,回到家后的杰克再次翻看这篇新闻报道。除此之外,另有四家新闻探讨过这名在默木野失踪几天的小男孩。大多数新闻报道者给伦道夫·博伊德贴上沉默寡言、不为苦乐所动的标签,其中一名新闻报道者称博伊德身上有一种足够坚强的勇气,支撑着他在此后的生活中始终向好。博伊德对在默木野的遭遇始终闭口不谈,而当时陪他一同前往的两个朋友却并非如此。然而,他们口中所讲述的故事在旁人看来,实在太过不合常理,以至于一位报道者在新闻中曾这样写道:“伦道夫·博伊德与他的两个朋友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这两位朋友口中的话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似乎决心以博伊德险些丧命的悲剧故事为契机,赢得名誉和关注。”其他新闻报道中对查理和赫伯特的评论如出一辙,不过杰克却对提到这两名男孩的字句格外关注,他拿起一支红笔,一边阅读新闻一边勾画出诸如“追逐”、“恐慌”以及“笑声”等词语。
最后一篇关于此事的新闻报道主要介绍了当时在默木野搜寻伦道夫·博伊德的情况。其中有多张默木野的照片,照片上的沼泽看上去原始野蛮,且不可侵犯。令杰克感兴趣的是,报道中提及了当时参与搜救行动的所有志愿者姓名。姓名列表足足有两栏,且字体极小,很难看得清楚。当时的志愿者包括当地所有的退伍军人,三名消防部门工作者,十六名国民警卫队成员,以及来自教堂和学校的其他志愿者,最后七名志愿者被划分为社会人士。此后的一小时里,杰克将报道中所有的志愿者姓名全部摘抄到一张白纸上,上网一一进行搜索。其中大部分已经不在人世,不过当年一共有十九名高中学生参与了那场搜救行动,倘若杰克足够幸运,也许还能找到目前尚在人世的志愿者。
可他并没有那么幸运。
至少目前没有。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杰克终于爬上床,却毫无睡意。他盯着天花板,思索了许久,最终拿起手机给约翰尼发了一条短信。信息内容极其简洁:你这个混蛋,给我回电话。
虽然彻夜未眠,但杰克还是早早来到了办公室。他被办公桌上七零八散的文件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心不在焉,那些比此更为黑暗的事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快夸我,夸我很棒。”
杰克抬起头,莱斯莉站在办公室门口。“你很棒。”
莱斯莉走进办公室,在杰克对面坐下,依旧楚楚动人。“我和雷默谈过了。”莱斯莉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眼神清澈,“你准备好参加科技石公司破产案件的庭审吧。这件案子会由你来接管,但是……”
“等等,你说什么?”
“你之后可以慢慢谢我。”
杰克的思绪飞速旋转,仍旧难以置信。科技石公司的破产案是这个州三十年以来最大的一起破产案件,涉案金额足有上亿美元,涉案员工多达三千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想问我怎么做到快速推动你的事业发展吗?还是想问我怎么做到改变你的人生呢?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你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我让人难以抗拒的律师。”
“我的天啊,莱斯莉,谢谢你!”
“现在先不要谢我,我付出可是要回报的。”
“你想要什么回报?”
“我之后再告诉你,”莱斯莉起身,“律师团队下午三点在雷默的办公室开会。除了你以外,还有四名律师,七名助理,不要迟到了。”
莱斯莉兴奋地离开办公室。杰克思考着给兰迪·雷默留下深刻印象意味着什么。倘若一家来自大城市的著名公司在南方涉嫌破产纠纷、公司不法行为、公司合并以及举债经营收购案件,雷默一定是其首要合作对象。他可以称得上律师界的名流之士,陪审团也对他钟爱有加。当被问及为何选择屈身在雷文县这样不起眼的地方时,雷默回答说是因为这里打高尔夫球很方便,此外,还因为他早已对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奸猾之人深恶痛绝。即便如此,客户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仍然对雷默满怀尊敬,律师界的同僚、商业记者以及那些他看似轻蔑的大城市玩家亦是如此。公司内所有合伙人一直推崇的准则便是,法学院教授法律,而雷默,则教授除法律本身以外的其他所有东西。
倘若你足够幸运。
倘若你身边有像莱斯莉·格林这样的朋友。
捷足先登也许并非不可能。
杰克这样暗自提醒着自己。
在下午三点的会议开始之前,杰克有一大堆的准备工作需要完成。为了在雷默面前表现自我,他首先要查阅有关于科技石公司的所有资料,包括其公司历史、社会声誉以及财政状况。杰克时间充裕,且颇有斗志,可他却没有立即展开准备工作,而是打开了约翰尼案子的文件。经过昨晚的仔细搜索后,杰克并未找到参与过伦道夫·博伊德搜救行动的幸存志愿者,不过其中有一位学生名叫伯特·肖沃尔特。据杰克判断,整个雷文县只有一家姓肖沃尔特,不过名字不是伯特,但除此之外,镇子上再没有其他姓肖沃尔特的家庭了。杰克拿起电话,拨通了肖沃尔特家的电话号码。
“五分钟,五分钟说清楚。”杰克告诉自己。
最终,这通电话持续了将近两小时。
泰森·肖沃尔特住在距离当地大学四街区以外的一条小巷子里。他是一名政治学教授,因此其居住在大学附近也不足为奇。当杰克打去电话时,泰森·肖沃尔特刚上完课,正在家中休息,准备之后的课程,在接到杰克的电话后,他同意与其见面。泰森家中的门廊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房屋窗户大开,白色的墙漆还很新。杰克一边敲响纱门,一边探头望向屋内。屋内摆放着大量古董,门后是一条走廊,走廊尽头便是厨房,空气里充斥着炸鸡、咖啡和热黄油的味道。见无人应答,杰克再次敲响房门。
“稍等一下,我马上来开门。”厨房门前出现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他系着围裙,戴副眼镜,光脚穿一双平底便鞋,不停在毛巾上擦拭双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刚准备洗碗。你就是克罗斯先生吧。”
“叫我杰克就好了。”
“好的,那你叫我泰吧,我身边每个人都这么叫我。”泰推开纱门,与杰克握手。“你不介意我们在厨房交谈吧?”
“当然不介意。”
泰带着杰克穿过走廊,走进厨房。厨房虽面积狭小,却干净整洁,托盘上摆放着一只鸡。一尘不染的窗户外是房屋的后院,独立杂货间的门敞开着,门后摆放着一个古董纪念物。
“您喜欢收藏古董吗?”
“喜欢,所有古董我都喜欢,年代越久远,我越喜欢。”泰森戴上隔热手套,从烤箱里拿出饼干,“你在电话里有点神秘,你说你想和我妈聊聊,是吗?”
“啊,不是的,对不起,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是想跟您聊聊伯特·肖沃尔特,我觉得可能你们是亲戚。”
“不是伯特,没有,我们家没有叫伯特的亲戚。”泰森一脸轻松地笑道,“伯蒂是我妈妈,她本名叫比阿特丽斯,不过大家一直都叫她伯蒂。”
“伯蒂?不是的,”杰克扬起头,说道,“报纸上说的是伯特。”
“什么报纸?”
杰克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折叠的报纸,递给泰森,泰森原本表情轻松,忽然眉头紧锁。“哦,这个啊。”
“您看过这份报纸?”
“看过。”
杰克本以为泰森会热情回应,可他的情绪却发生了变化,此前那个七十岁左右和蔼可亲的绅士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不太想和你谈论这个问题。”
“肖沃尔特先生,如果我哪里让您不高兴了……”
泰森摸摸鼻梁,摇头打断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有意要这么粗鲁,只是我们家一直以来都秉承一个原则:不去谈论伦道夫·博伊德,也不去谈论那年冬天在那片沼泽发生的事情。”
“如果是我太冒昧了,还请您原谅,不过我有些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泰森俯下身子,平易近人的笑容再次浮现面颊。“你要不要喝点咖啡?我刚刚好像有点太失礼了。”说罢,泰森给杰克倒上一杯咖啡,杰克点头表示感谢。“克罗斯先生,请跟我来,我带你看看我妈,再试着给你解释一下这件事。”泰森带着杰克来到一间小卧室,卧室内的床上躺着一名老人。她的右手臂上插着静脉输液管,一条气管切开套管直接插入喉咙,她面容苍白,靠机器勉强维持呼吸。“这就是我妈妈伯蒂。我每天中午下课后都会在家里待上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能够照看她。这样一来,护士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下,还能减免一定的费用。对我来说,能够亲自照看她也是开心快乐的一件事。她以前身体很好,那时我们母子关系非常亲近。”
呼吸机发出嘶嘶声,显示屏上绿色的线条上下起伏。杰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请问您母亲今年高寿?”
“一百零一岁。”
“她能……”
杰克没有说完,泰森接过话说道:“说话吗?不能,她已经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睁过眼了,更别提说话了。走吧,我们出去说。”
杰克和泰森走到前廊,坐到铁椅上,房内的所有摆设都是些颇有年头的古董。栅栏外的小巷格外安静,车流川流不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杰克伸手指向那份仍在泰森手中的报纸,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和你聊聊这件事吗?”
“伦道夫·博伊德吗?可以。”泰森看向手中的报纸,脸上露出惆怅的笑容,“当时,搜救行动只允许年轻男子参加,所以我妈就向负责人谎称她是男生。她当时是短发,头发盖住额头,又穿着很宽松的衣服,没人看出她是女生,或者说没人有闲心去揭穿她的谎言。”
“那您母亲一开始为什么要撒谎呢?报道中说那天的温度只有零下十度,为什么她会去参加搜救行动呢?”
“我个人的理解是,虽然伦道夫·博伊德那时候还只是个小男生,不过应该也是挺有魅力的。”
“您母亲和博伊德是恋人关系?”
“恋人关系倒谈不上,”泰森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妈那时候只是单方面对博伊德有好感,不过这种好感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强烈得多。你为什么会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兴趣?”
“你听说过那个亿万富翁吧,死在沼泽的那个。”
“难道你这是在暗示威廉和伦道夫·博伊德是亲戚?”
“其实我并不是在暗示什么,我是在陈述事实,威廉和伦道夫两个人的确是亲戚。”之后,杰克一一详述了威廉·博伊德为方便狩猎而专门在默木野附近购下的房屋,以及他名下的诸多本地房产。“你能告诉我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故事说来就话长了……”
“请您务必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