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走进公司,乘坐电梯上到七楼,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在他的办公桌上躺着另外一张便条,同样的电话号码,同样关于约翰尼的信息。打电话的人名叫彼得·德雷克塞尔,是纽约的电话号码。杰克不认识这个号码,也不认识打电话的人,于是他上网搜索,得知对方是纽约的一名编辑。在杰克看来,编辑是与新闻报道者以及电视制作人同流合污之辈,因此他并未过多在意。他关上办公室门,直接投入工作。
整理,汗水,报酬。
工作使得杰克身心愉悦,可他竟有两次无意间吹起口哨。是不怀好意吗?他不得而知。当完成最后一份文件后,杰克将双脚搭到办公桌上,再一次拿起报纸:梅里蒙被无罪释放。
这不符合公众对约翰尼人设的广泛认可,新闻报道者乐于制造文字游戏,好用譬如“依然逍遥法外的地主”和“隐士的秘密基地”这样差别甚微的词语,不过检察官已经公开发表道歉,致歉的大致内容是:警方将约翰尼无罪释放,一切已成定局。
杰克关掉灯,走出办公室,注视着四周寂静无声的工作室和空荡荡的办公桌。走廊上有几位同事,杰克无心理睬。他打算以牙还牙,于是他进入隔壁办公室,将报纸放到那名羞辱他的高级律师的办公桌上,口中依然吹着口哨。就在杰克打算掉头离开之时,他又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仔细整理好报纸翘起的边角,打开办公桌上的台灯,这才安心离开。
接下来是杰克的私人时间。他打电话给克莱德,告知他约翰尼今天下午会来镇上。“他五点到我家公寓,六点的时候我再和他一起过来。”
“你觉得他真会来吗?”
“我会跟约翰尼确认的。告诉凯瑟琳,我会带着好酒过去。”
杰克走出办公大楼,他平日里最爱光顾的那家熟食店就在一街区以外。此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迟来的午饭极具诱惑,不过晚饭时间临近,于是他决定暂且放任饥饿,步行前往东边六街区之外的酒铺。
下午四点,杰克回到家中,暴晒之后,他脸部有些泛红。他洗了个澡,换上条纹外套,系上粉红色领结。约翰尼一定不会为此刻意打扮,可凯瑟琳·梅里蒙在杰克心中有着特殊的分量。在杰克痛失母亲,变得愤世嫉俗,脾气暴躁,差点误入邪教的时候,是凯瑟琳放下自己的痛楚,苦心劝说,陪伴杰克左右,填补那份缺失的母爱。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是凯瑟琳紧紧握住杰克的手,劝说他去考大学,攻读法学院,让他相信会有美好的未来。粉红色是凯瑟琳最喜欢的颜色。
在之后的半小时里,杰克焦躁不安,他担心凯瑟琳会不喜欢他挑选的礼品包装袋和用于包裹红酒的那张薄纸。凯瑟琳钟爱红色,可杰克同样也买了白色,她会介意吗?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九分,杰克给自己倒上一杯凉茶,一分钟之后,约翰尼敲响房门。杰克打开门,向后退了几步,惊诧不已。“约翰尼,我的天啊,你看上去……太帅了。”
杰克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约翰尼什么模样。也许是黯淡无光的眼睛,也许是厚重的黑眼圈。上一次杰克与约翰尼见面的时候,他脸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可此刻,他竟容光焕发。
“这是给你带的酒。”
约翰尼举起酒瓶,走进屋内。杰克接过酒瓶,注意力全在约翰尼身上。“你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
杰克放下酒瓶,说道:“你看上去好像刚刚去环游了世界一样,容光焕发。”
“大概是因为我好好洗了一个澡吧。离开监狱一天了,我又变回原来的我了。”约翰尼指着桌上的酒瓶,问道,“你不准备打开吗?”
“要打开,要打开,当然要打开。”
杰克点头同意,因为他想要更多和约翰尼单独相处的时间。杰克走进厨房,在酒杯中放入冰块,倒上威士忌。当他转身回到客厅时,约翰尼起身,说道:“去楼顶小酌一杯如何?”
“有点热。”
“不热,有一处阴凉地。”
说罢,约翰尼转身,杰克紧随其后。旁边大楼的影子投射到楼顶上,约翰尼和杰克在一处靠墙的阴凉地坐下。约翰尼主动碰上杰克手中的酒杯,祝酒道:“为雷文县法医的明天干杯。”
约翰尼一饮而尽,杰克却丝毫未动,他一脸不悦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约翰尼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就是我跟警长说的那样,我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就找到了尸体。”杰克摇头,约翰尼并没有停下,“我知道远在三英里之外就顺着枪声去找尸体很困难……”
“这不是困难,这是不可能。”
约翰尼透过酒杯,看向杰克,回答道:“只要你足够了解这片土地,就没有不可能。”
“我想问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
“我到沼泽去找你的时候,你完全不担心被逮捕或是被起诉,你那天说你第二天就可以出去。你怎么知道警长最后不得不放了你?”
“因为我看过博伊德的尸体。”
“然后呢?你看一眼就知道了?”杰克的音量大得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你只要看一眼死者尸体就知道不会有人认为你能够完成谋杀?”
“可以这么说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博伊德的尸体太不对劲了,他那些碎成小块的骨头和他身上那些伤口,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
杰克移开目光,黄色的阳光洒在屋顶和街道上。“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那些不可能是人为的伤势,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博伊德当时可是在荒野啊,很多人死在荒野,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没错,的确是有很多人死在荒野,但他们是遭受意外,被射杀,或者是病死。可威廉·博伊德不是饿死的,也不是遇到了猛兽袭击,更没有掉进什么洞里。”
“我们其实都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你看过尸体解剖报告吗?”
“你看过吗?”
杰克放下酒杯,双手紧握,压在有温度的石板上。一旁的约翰尼神色轻松,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使得杰克怒火中烧。“那个地方很不对劲,我跟你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没有不祥的预感。”
“那是因为你太爱那个地方了。”
“胡说八道。”
“那就请你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给我解释一遍。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博伊德的尸体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迫切需要回到默木野,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第二天就会被释放的。”
约翰尼沉默了许久,清风没精打采地拂过他的脸颊,下午的阳光格外柔和。约翰尼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法遮掩的警惕,可声音却没有丝毫波澜。“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时间还早。”
“那我们就早点儿去。”约翰尼转动手腕,将杯中的冰块倒往楼下小巷。
“你就打算这么结束这个话题?不打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吗?”
那一瞬间,二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冰冷。随后,约翰尼抬起手臂,环绕在杰克的脖子上,将他拉到跟前,说道:“你知道吗?你真是烦死人了。”杰克无话可说。约翰尼似乎心领神会,他冲杰克点点头,脸上闪过一贯的笑容,“我让你失望过吗?”
“没有。”
“我违背过承诺吗?”
“没有。”
“那就别这么严肃,”约翰尼挤了挤杰克,大笑着说道,“高兴点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倘若是一天以前,杰克一定会沉醉于此刻,沉醉于约翰尼粗壮的手臂,沉醉于他爽朗的笑声,沉醉于夏日阳光的屋顶,也沉醉于他们之间的惬意时光。他会随着约翰尼笑出声来,然后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来,再喝两杯。他们会继续小酌,畅所欲言,之后一同前往凯瑟琳家赴宴,没有不快,也没有疑虑,仍是那两个携手探索世界的年轻人。这是杰克的内心想法,是他所渴求的画面,也是他此刻认为轻于生命却重于其他任何一切的记忆。自杰克记事以来,他和约翰尼便一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这一想法始终支撑着杰克。他和约翰尼走出公寓,来到大街上。约翰尼永远如此,从未有所改变。杰克体内的小男孩想要相信这一切,可如今已然成熟的大男人却无法释怀。约翰尼的笑声是个错误,今晚的晚宴也将是一场错误。
约翰尼和杰克安静地走在人行道上,没人注意到街对面的那辆凯迪拉克。
第十七章
表面看来,这场晚宴是一件让人享受其中的乐事。傍晚凉爽的天气,和风习习,他们一同在屋前花园中共享美食,四周是一片鸟语花香。这是完全属于他们的空间,熟悉且私密,继父、母亲、朋友,彼此之间相亲相爱,没有丝毫隔阂与不快。只有杰克始终对约翰尼沉默寡言,因此约翰尼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约翰尼对杰克了如指掌,他脸上缺乏自信的微笑,他每次看向约翰尼母亲凯瑟琳时,眼中充满爱慕与崇敬。长久以来,他们四人一直亲如一家,彼此间的交流只需一个眼神便已足矣,即便是沉默不语,也始终不会有所尴尬。可此刻杰克的沉默与以往不同,他是因为约翰尼而沉默。在约翰尼开口说话时,杰克却端详起身旁的大树,每当大家谈及默木野,他便会借故离开。只有当凯瑟琳问起约翰尼这几天在监狱里的日子时,杰克才开始有所反应。
“是不是很可怕?”
约翰尼紧握住凯瑟琳的手,回答说:“不可怕,就像是在公园里散了一场步一样,轻松快活。”
“胡说八道。”杰克拿起餐巾,捂住嘴巴咳嗽,这四个字脱口而出。虽刻意掩饰,但还是被大家听到了。
“你说什么?”凯瑟琳问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杰克第二次起身离开,几个人意料之中地再次陷入沉默。这时,约翰尼轻松地耸肩,说道:“他是在生我的气。你们不要介意。”
凯瑟琳看向杰克的背影,神情忧虑。“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谈不上吵架。”
“好吧,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坐在我身边,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凯瑟琳抚摸约翰尼的手臂,在日落的余晖中,她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那我们干杯。”约翰尼举起酒杯。在接下来的交谈中,约翰尼本身愉悦的情绪逐渐变得阴郁,他们聊到了威廉·博伊德,也聊到了凯瑟琳口中“那个住在医院的可怜人”。“我能理解他家人的心情,他们一定快担心死了。”
约翰尼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继父对母亲流露出的小心呵护和疼爱有加,他轻轻抚摸凯瑟琳的脖后颈,倾身靠近她身旁,仿佛只有人体的温度才能挽回她脸上失去的笑容。那是爱,是最纯粹的爱,约翰尼明白爱的力量。
“我该回家了。”
“我想你留在这里过夜。”
约翰尼起身,亲吻凯瑟琳的脸颊。凯瑟琳有她的心头所爱,约翰尼也有他难以割舍的心之所向。“替我向杰克说句再见。”
“好的。”
“谢谢你们这么辛苦准备晚餐。”
约翰尼冲坐在凯瑟琳身旁的克莱德点点头,随后走出花园大门,沿着人行道走到停在路边的卡车旁。约翰尼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一群黑褐色的烟囱雨燕在树梢和屋顶上盘旋,耳边传来它们翅膀规律扇动的声音,还有喋喋不休的叫声,这一切如此熟悉。它们随时随刻会蜂拥进入直冲云端的古老烟囱,会是哪一个烟囱呢?倘若是一棵生长在默木野的大树,约翰尼肯定能够准确判断出其方位,可在这偌大且陌生的城市里,他无能为力。所以约翰尼站在原地,默默等着。阳光刚好之时,那群烟囱雨燕在空中回旋,随后俯冲进入烟囱,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是自左向右的第三个烟囱。
一栋维多利亚风房屋的楼顶烟囱。
约翰尼发动引擎,摇下两边的车窗,驾车朝默木野驶去。回家的路途并不陌生,方向盘在约翰尼手下不停转动,仿佛与他一样归心似箭。车窗外的一切渐行渐远,年代久远的街区,庄严的法庭,古老的砌砖街道。起初,约翰尼心情愉悦,但一想到杰克以及他对自己的愤怒与不满,这种愉悦便在瞬间化为泡影。这座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城市了无生趣,即便是划破夜色的第一颗闪亮星辰也毫无唯美可言。
杰克想要答案。
而约翰尼却想要一切保持原状。
难道约翰尼自身就没有任何疑问吗?当然有,约翰尼心中有一大堆疑问。他是否会为了寻求答案而赌上自己如今的生活呢?这是最无悬念的问题,答案也显而易见。
不可能。
休想。
约翰尼很明确自己的想法,无论他所面对的是什么,那都是无瑕的,完美的,且纯粹的。约翰尼在心中一遍一遍重复默念着这几个词语:无瑕、完美、纯粹。
约翰尼的生活有魔力相随。
魔力并非坏事。
约翰尼加速行驶,喧嚣的城市在他身后沉没。杰克太过杞人忧天,这是他的本性。
什么都无须改变。
约翰尼不停地如此说服自己。车子逐渐靠近位于北边的默木野,他心中的怒火也随之消退。他驶过一家废弃的农场,四周杂草丛生。
远处的默木野若隐若现。
约翰尼能感觉到她的温度与气息。
继续行驶了三英里,后视镜里的几道车灯逐渐远去。这时,一道亮光闪现,一辆车飞速朝约翰尼的车尾方向驶来。约翰尼伸出一只手,挡住眼睛。
“搞什么鬼啊!”
那辆车距离约翰尼卡车的车尾只有十英尺远,对方开着远光灯,逐渐逼近约翰尼。那是一辆大型车。约翰尼看了一眼速度表:每小时六十二英里,约翰尼的卡车有些年头了,这已经是它平常的最快行驶速度。他一只手臂伸向车窗外,示意对方车辆超车驶过,可对方司机似乎并未有此打算。就在车辆距离卡车车尾只有二十英尺的时候,对方司机忽然加速,原本的二十英尺距离缩小到短短五英尺。
约翰尼也开始加速,六十八英里,七十英里。
“妈的。”
约翰尼加速驶过前方的弯道,卡车的一个车胎滑落地面,方向盘在约翰尼手中疯狂转动,车身差点飞离地面。下一个弯道在半英里之后,转过弯道,再行驶一小段公路,便可进入那条通往默木野的泥土路。约翰尼努力保持住车身平衡,眼睛紧紧盯着路面,密切注意前方的弯道,卡车在过快的速度负荷下似乎快要不受控制了。弯道就在眼前,车尾战栗着打向左边,轮胎底下冒起一股青烟。驶过弯道后,约翰尼加速向前,可身后的车灯依然紧随其后。五英尺,甚至更近。约翰尼火冒三丈,他正准备踩下刹车之时,身后的车辆忽然猛撞上来,卡车被推到前方,车身后端的门被撞开。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约翰尼奋力保持车身平衡,可身后的车辆再一次撞了上来。卡车被撞得左歪右斜,车身不停翻转,冲向马路边上。约翰尼的头猛砸向脑后的玻璃,发出巨大声响,眼前是砂砾、杂草和一排大树。卡车终于在冲击后停下,约翰尼躺在车内,四肢朝天,车顶已经破损,车窗全部碎裂。车祸发生后,四周在转眼间又恢复平静,车灯闪了几下,熄灭了。
“啊,我的上帝。”
约翰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上沾满鲜血。他再次确认自己的伤势,在头皮上摸到一条很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右脸颊直流而下。
“在哪里?”
约翰尼吃力地转头,环顾四周,寻找撞向他的车辆。在距离卡车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仍未熄火的黑色大型休旅车。约翰尼看着车辆,想要伸直脑袋,却难以动弹。
为什么?为什么撞他?
约翰尼解开安全带,从敞开的车门摔倒下来,休旅车仍旧停在原地。约翰尼的腿受伤了,他无法保持身体平衡。轮胎压在碎裂的玻璃上,约翰尼手扶车门和方向盘,勉强站立。休旅车停在距离约翰尼十英尺远的地方,车身靠在公路边缘。约翰尼本以为这是一场交通事故,车主一定是醉酒驾驶的蠢货,立马会下车主动致歉。可这样的幻想在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破灭。车上的人朝约翰尼的方向走来,约翰尼看见了对方手中的斧头。休旅车司机手中的斧头垂在腿边,其余人则是用双手紧紧握住。
“哥们儿,你们这是干什么?”
约翰尼试图保持常态,可说话的语气却异常尖锐。鲜血流入他的眼睛,他使劲眨眼,四下寻找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你的名字是约翰尼·梅里蒙。”
说话的人是休旅车司机。他的身体挡住车灯,约翰尼将头偏向一边,对方驾驶的是一辆凯迪拉克。其余人也移动到车灯前。司机二十出头,身形消瘦,神情严肃。
约翰尼一瘸一拐地走到被压坏的卡车引擎盖前,回答道:“也许是吧。”
“我不是在问你问题。你的名字就是约翰尼·梅里蒙。昨天你还被关在监狱里,因为有人怀疑你杀了威廉·博伊德。”
“你想怎么样?”
司机向前靠近几步,其余人紧跟其后。“首先,我要你全神贯注听我说。”
约翰尼看见司机摆出进攻的姿势,紧接着,眼前模糊一片。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地面上,头上又多出了一条划痕。约翰尼想要翻身起来,可一只靴子突然挡到眼前,踢断了他的肋骨。约翰尼十指紧紧抠住地面,试图站起身来。
“还没完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拳打脚踢,重拳一记接一记,落在约翰尼的手腕、肩膀、后脑勺以及腰上,他再一次昏迷过去。当他醒来时,全身疼痛难忍。约翰尼垂死挣扎,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世界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崩塌。司机蹲到约翰尼跟前,恶狠狠地问道:“现在清楚什么叫全神贯注了吗?”
约翰尼吐出一口鲜血,呼吸困难。眼前的男子一头浓密的短发,怒目圆睁,身穿褪色牛仔服,手腕上戴着昂贵的劳力士手表。“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是你害得我爸到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你爸,”约翰尼喉咙再次哽住,“我不认识你爸。”
“今天的规则很简单,你撒一次谎,我就让你多一道伤口。”
说罢,司机对随行前来的一位朋友点点头。一个斧把重重砸在约翰尼身上,约翰尼的膝盖骨如同玻璃一样碎裂成块,他痛苦难耐,撕心裂肺地大声喊叫,凄惨的喊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司机意图坚决,同时不慌不忙,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强壮最勇猛的人,可现在他却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在病床上拉屎拉尿,一看到阴影就吓得屁滚尿流。说!你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没什么花招,”约翰尼脸部朝地,回答道,“我什么都没做。”
小柯克帕特里克再次冲朋友点点头,又是一阵暴力捶打。他一脚踩碎约翰尼的一只手掌,不停猛踢他的双腿,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凶狠。约翰尼又一次陷入昏迷。
“天……”约翰尼醒了,他蜷缩在一边,受伤的那只手已经动弹不得。
“说!你对我爸做了些什么?”
“警长……”
“你说什么?”司机凑到约翰尼嘴边。
“警长放了我。”此时约翰尼的话语已经含混不清,手指仍旧死死抠住地面,“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他放了我。”
“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那些腐败的警察吗?我们家可是做煤矿生意的,我们可以操控煤矿,同样也可以操控警察。”他一把揪住约翰尼的头发,继续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爸养育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我曾经为了让煤矿工人听清楚我的话而将他打得半死,我说的可是那些在西弗吉尼亚的矿工,那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狠角色。我威胁过记者和政客,他们谁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还杀死过一位胆敢勒索我的人,最后甚至都没人知道他失踪了。你觉得我不会杀了你吗?我再问一次,你到底对我爸做了什么?”
司机眼中的憎恶溢于言表,急促的呼吸狠狠拍打在约翰尼脸上。约翰尼也想全身而退,可他除了一遍遍重复事实以外,别无他法。“我不认识你爸。”
“你再说一次!”
对方一把抓住约翰尼的头,将其狠狠按压在地面上,可约翰尼仍旧语气坚定。“我不认识你爸,我也不认识你。”
“哦?是吗?”
约翰尼的牙齿已被血迹染红,他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血液溅到小柯克帕特里克的靴子上。此后,情况变得更糟,两名怒气冲冲的男子纷纷将斧头砸向约翰尼早已遍体鳞伤的身体。约翰尼尽力蜷缩,可在他们的拳脚相加之下,最终支撑不住,再也无力抵抗。随后,几名男子将约翰尼的卡车推进灌木丛。此时,约翰尼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奄奄一息。
“他死了吗?”
一只脚踩到约翰尼的胸膛上,约翰尼口中鲜血直流。
“我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把他弄到其他地方去,就这样横在大路上太显眼了。”
“跟卡车一起扔到灌木丛里?”
“不,让他再滚远一点。”几名男子将约翰尼拽过一条沟渠,约翰尼疼痛难忍,却不敢叫出声来。“再使点劲,把他的下半身拉过去。”身下的石头刺破约翰尼的皮肤,茂密的树丛犹如一只巨大的黑手套,掩盖住他们的一切肮脏行为。约翰尼被他们一路拽了很远。“这里不错,就把他扔在这儿吧。”
“不会太近了吗?”
“你是说离卡车距离太近吗?好像是有点近。把木头拿过来。”
几人将腐烂的木头盖到约翰尼身上,再铺上灌木、碎石和泥土。
时间过去了很久。
“现在差不多了吧?”
“等别人发现这个混蛋的时候,我们早就不在这儿了。”
几人又说了些什么,但此时的约翰尼已经神志不清,听不清对方的话语。随后,耳边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几分钟后,四周又恢复平静。或许他们以为约翰尼已经一命呜呼,或许他确实已在死神门外徘徊。约翰尼呼吸困难,嘴里满是鲜血和泥土,可通往家的那条公路就在不远处,默木野近在咫尺。
约翰尼挣扎着从坟墓里爬出来。
他的小拇指动弹了一下。
这是克里今晚第二次从睡梦中惊醒,她又梦到了约翰尼·梅里蒙。在梦里有大火,有许多惊恐的面庞,还有金属刀片的刺眼亮光。克里再次睡去,这一次,她梦到自己被生生活埋,而约翰尼就躺在她身边。他眼睛肿胀,眼周发黑,鲜血淋漓的双唇缓慢张合。
我看见你了。
克里在睡梦中发出哀号,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却无法挣脱那个黑暗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她的身体,她被狠狠按压在约翰尼身旁,约翰尼全身骨头断裂,皮肤表面爬满甲虫。克里想大声尖叫,想拼命奔跑,可她从儿时起就知道梦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奇力量,那些不害怕面对黑暗真相的人总是能在梦境中看到更多。克里躺在狭窄的床上大声呻吟,约翰尼碎裂的手臂和双腿历历在目,她伸手推动约翰尼的身体,却触摸到他的头盖骨,柔软得仿佛一触即散。克里拂去约翰尼脸上的泥土,惊声说道:“你快不行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约翰尼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四周一片漆黑,克里靠近约翰尼身边,感受他的身体,感受他温暖却微弱的心跳。她紧紧闭上双眼,不忍看着约翰尼就这样死去。这时,约翰尼忽然抓住她的手,克里睁开眼睛,约翰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张开双唇,嘴里说出的话语却是其他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