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紧握住手机。“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认识你已经十五年了,也因为是你让我给你回电话的。”
克莱德闭上双眼,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梁。他告诉自己特伦顿是他的朋友,而且这种事情是有规矩可言的。然而,克莱德丝毫不愿在意,他只希望约翰尼安然无恙。“我想知道更多细节。”
“我知道。”
“那你告诉我啊。”
特伦顿沉默片刻,电话里传来嘈杂的车流声和模糊的音乐声。“下午两点,我要去检察官的办公室与邦妮和警长威拉德开会,你应该有兴趣参加。”“邦妮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参加的。”
“那你就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再去。”
“下午两点,天啊,又要白白耽误整整一上午啊。”
“我在教堂山有一个研讨班教学,下午赶回来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克莱德转头看向监狱,一上午,警长威拉德会对约翰尼做什么呢?这个他视如己出的孩子能否逃过一劫呢?“你想告诉我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特伦顿再次沉默。“十五年了,特伦顿,你我已有十五年的交情了,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电话那边传来特伦顿的叹息声。“如果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了,责任由你自己负责,我绝对不会承认给你打过这通电话。”
“我只需要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就够了。”
“你能发誓绝对不对外透露吗?”
“我保证不会透露,求你快告诉我吧。”
又是令人窒息的停顿。“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你儿子杀死的。”
特伦顿·摩尔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到一旁的座位上,思索着自己是否会因为这通电话而被解雇。警长威拉德是个思想狭隘的人,而检察官邦妮向来循规蹈矩,倘若克莱德违背约定,对外透露了消息,那么这两人一定不会轻饶他,而他所面临的将是一连串的审问和连续多天的拘留。审问和拘留的概念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初,特伦顿以公务为先,因为案件的不可侵犯性和保密性。
但对于特伦顿而言,克莱德·亨特并不仅仅是朋友。他是令人崇敬的警察,是枪法绝伦的好枪手,也是特伦顿所仰慕的对象。当年,特伦顿初次来到雷文县,在旁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身材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且刚刚实习期满的小人物,根本不值一提。而克莱德对他态度友好,没有嘲笑他口齿不清和缺乏男子气概的举止,也没有嘲笑他令人难以理解的幽默感。其他警察对待特伦顿粗暴且无情,可克莱德并不是如此。十五年之后,他们两人成了朋友,每个月会一起吃个饭,在稀松平常的早晨一同享用咖啡。
特伦顿打开广播,驶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驶去。
他已经为克莱德牺牲太多。
刚刚的举动也是一种牺牲。
一小时的车程后,特伦顿到达教堂山,找到联合国医学中心大楼所在地。这堂课与特伦顿以往教授过的课程并无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授课过程中思绪游离,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在回程途中,特伦顿依旧在思索着博伊德的尸体解剖过程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彻夜未眠。特伦顿一边驾车一边回想着尸体解剖后的画面:那些扭曲不堪的骨头和支离破碎的内脏器官。时钟在墙上嘀嗒作响,从十一点至午夜时分,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朝特伦顿袭来,他坐到座椅上,一动不动,试图提炼出自己的发现。特伦顿曾多少次因尸体解剖而质疑自己所敬畏的科学?曾多少次感受到这种难以解释的冰冷?两次,特伦顿只有两次被迫怀疑理性思维的界限。整整十年以来,只有两次。
而每一次,约翰尼·梅里蒙都牵涉其中。
每一次,都与那片沼泽有关。
特伦顿回到雷文县,此时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三分钟。他走过医院大楼,直接前往检察官所在的办公室。特伦顿从法院大楼的后门进入,乘坐安全电梯到达三楼,走出电梯门后,按响走廊上的内部通话设备,在报完姓名和来访原因后,门铃响起,特伦顿进入大门,走到摆放有一张沙发和四张座椅的等待区域。此时,克莱德正坐在等待区域内的一张座椅上,身旁是约翰尼的朋友杰克。
“克莱德。”
克莱德冲特伦顿点头示意,沉默不语,眼睛平视前方。在他身后,一名秘书正透过窗户玻璃观察着等待区域的情况。特伦顿看了克莱德一眼,心领神会,随后若无其事地经过克莱德身旁,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特伦顿将公文包放到狭窄的窗台上,贴近防弹隔板上的小孔,对坐在里面的秘书说道:“你好,我是特伦顿·摩尔,我是过来和检察官邦妮见面的。”
“她正在等您。”门铃再次响起,特伦顿踏进金属大门,眼前是一排雷文县检察官的安全办公室。“请您随我这边来。”秘书带着特伦顿经过文件柜和办公室。办公室内的人们埋头于工作。特伦顿跟着秘书走到走廊尽头的双扇大门前,秘书敲了几下,径直推开右门,“特伦顿·摩尔来了。”
办公室的装修恰如邦妮·巴斯比的风格,沉重的办公摆设,仿佛静止的空气。邦妮坐在办公桌后,一身全黑的着装,就连手表都是黑色的,她此刻低沉的情绪也裹藏其中。“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克莱德·亨特会坐在等待区域吗?”
特伦顿走进办公室。“警长,李副警官,很高兴见到你们二位。”
特伦顿冲警长威拉德和副警长汤姆·李点点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凝重。
“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克莱德我们几个今天下午会在这里开会的事情?”
特伦顿径直坐到座椅上,一脸轻松地反问道:“他知道这次会议吗?”
“他也想参与进来。”
“毕竟被关进牢房的是他的儿子,他心急如焚的心情和行为也可以理解。”检察官邦妮试图用眼神恐吓住特伦顿,可那个曾经在北佐治亚长大且口齿不清的小男孩如今却变得这般镇定自若。他瘦弱的双腿交叉在一起,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我今天的会议不止这一个,为了节约时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吧。特伦顿,你说了算,谁让你才是这次会议的主角呢?”
邦妮优雅地做出同意开始的手势,不过可没人会被她表面的友好举止所蒙骗,至少特伦顿不会。
特伦顿打开公文包,将几份解剖报告分别递到其余三人手上。“毒物测试报告要过段时间才能出来,不过解剖结果表明死者的死与毒物没有任何关系。”
三人低头迅速浏览报告,警长威拉德第一个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道:“妈的,你这份报告是在开玩笑吗?”他又粗略浏览了一次,随后将报告一把扔到地板上,“这完全是一派胡言。”
这不是特伦顿第一次面对这样抗拒的反应,每当尸体解剖结果与警方的猜想背道而驰时,警长便会作此反应。“就算你去找其他法医,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检察官邦妮合上手中的解剖报告,眯缝双眼,声音平稳地说道:“请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份报告的具体内容。”
特伦顿花了半个小时,详细解释了报告的每一页内容以及他得出的每一项结论,每句话都有理有据。在他终于全部解释完毕后,警长威拉德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这不可能,这完全说不通。”
特伦顿耸耸肩,回道:“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你确定没有哪一个人可以造成死者如此严重的伤势吗?”
“警长,不是哪一个人,就算是十个人,只要是赤手空拳,也不可能造成这种伤势。”
“具体解释一下。”
“威廉·博伊德的四肢完全移位,臀部和肩膀也是同样的情况。全身筋腱不是被拉伸了,而是直接被生生扯开了,这需要极大的力气,超出你们想象的力气。”特伦顿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的报告,以强调自己的论证。“死者肱骨和股骨处呈螺旋状碎裂,身体多处地方的骨头也是完全碎裂。七处内脏器官全部破开,全身韧带扭曲,颅内出血。两只眼睛在眼窝里被压得粉碎,这种伤害牵扯到视觉神经,而你们都应该知道,视觉神经在头部。造成死者这样的伤势需要极大的拉扯力、扭转力和压缩力,甚至可能需要同时进行。我的这份尸体解剖报告绝对不会出错。约翰尼·梅里蒙不可能做得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所以呢?”警长威拉德身体向后倾斜,慢吞吞地问道,“这种情况你怎么解释?”言语里满是讽刺。
“对不起,警长。”特伦顿依次看向站在对面的三人,抬起手掌,敬畏地说道,“我不确定是否有人能够解释这种情况。”


第十六章
约翰尼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从金属大门刺耳的摩擦声开始,虽然这扇门最后终于敞开,但约翰尼内心的伤痛和苦楚却难以如此快速且毫无痕迹地褪去。他看见门上的铁锈和墙壁上剥落的油漆,可这间牢房仍旧在窄长且昏暗的走廊尽头,令人绝望。四周的声响似乎比此前更加遥不可及,警卫的嘴唇不停移动,声音却没有立即传入约翰尼的耳朵,而是在空荡的走廊里声声回响。“站起来,跟我走。”
警卫人员系紧腰带和袖口,上前抓住约翰尼的手臂,一把将他拎起来。金属门外是向上的楼梯。约翰尼的双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
约翰尼绊倒了,警卫一把将他扶起。约翰尼又问了一遍:“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应该有好几周了吧,约翰尼心想。
“二十七个小时。”
才二十七个小时吗?
不对,远不止二十七个小时。好几天过去了,很多很多天。约翰尼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却被警卫制止了,“不要再耍花招了,快跟我走。”约翰尼步履蹒跚地走上楼梯,在地下二层乘坐电梯上一楼。电梯运行过程中,警卫松开约翰尼的手铐,并把衣物归还给他,“穿好衣服,你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约翰尼套上衣服,衣服上散发着泥土和河流的味道,这股味道便是约翰尼重获自由的开始。穿过两条走廊后,阳光照了进来,那是真正的阳光,一股热空气在四周移动,空气里满是疲惫的味道。这一切只是开始。约翰尼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走过另一扇门,需要仰望头顶湛蓝的天空,需要回到那片难以割舍的家园。
警长威拉德站在最后一条走廊的尽头处,挡住约翰尼的去路。他向下俯身,眼神里满是厌恶,约翰尼站直身体,不予理睬。此刻的约翰尼不愿去理会那些令他烦扰的一切,不愿看也不愿听,半盲半聋,没有所谓,动物就是如此。
“警长。”
警长威拉德消瘦且憔悴,犀利的眼神直直盯着约翰尼,他强挤出一丝微笑,对警卫人员说道:“给我们俩一点单独谈话的时间。”威拉德冲几名警卫人员扬了一下头后,几人便消失在约翰尼的视野中。威拉德仔细观察着约翰尼,他身体战栗,脸颊的汗水早已干透。“我想了解你,你能帮帮我吗?”
“我以为我可以走了。”
“没错,你是可以走了。不过我想再留你一下,耽搁你最后几分钟。”
“要么马上逮捕我,要么就站到一边,不要挡着我的路。”
警长眯起双眼,说道:“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约翰尼越过威拉德,看向前方,玻璃外有一间等候室,等候室外是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看见博伊德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他。”
“你是怎么找到尸体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是……”
“没错,没错,你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就顺着枪声去寻找。别再瞎编乱造了,你我都很清楚,这只是你在胡说八道而已。”
“我要走了。”
“别假装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威拉德抬起手指向一个约翰尼没有看见的人影,前面的钢门打开了。“这是我的名片。”威拉德一边说一边将名片递到约翰尼面前,“等到你有骨气面对这件事情了,就给我打电话。”
约翰尼将名片放入口袋,随后走出大门。外面的世界一片绿意盎然,约翰尼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温柔地洒在玻璃窗上,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且温暖。克莱德和杰克早已等候多时。“再见了,警长。”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梅里蒙先生,我哪儿都不会去,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这时,克莱德突然冲上来一把抱住约翰尼,杰克的双手也搭到他的肩膀上。克莱德不停念叨着什么,可约翰尼根本无心理睬,他只是疯了似的想要回家。“家,我想回家。”
“想回家就好,”克莱德高兴地应道,“你妈在家等着你呢,她一直都很担心,担心得不得了,所以……”
克莱德继续说着,可约翰尼摇摇头,打断道:“我是想回我的家,默木野。”
“别傻了……”
“杰克,求你了,你开车带我回去吧。”
“儿子,跟我回家吧。”可约翰尼看见了杰克停在路边的车子,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你可真是!那你妈妈怎么办?你不去看看她?”
“明天,明天我去看她。”
“她很担心你。”
“明天我回来吃晚饭,我保证。杰克,快开车门。”
“别开,杰克。”克莱德阻止道。
“杰克,开门。”
“对不起,克莱德。”杰克解开车锁,约翰尼迅速钻进车内,“他有时候就会这样,我会跟他聊聊明天吃晚饭的事情。”
“那我应该怎么跟凯瑟琳交代?”
“对不起。”杰克一边说一边走到驾驶座门前,“真的,克莱德,真的很对不起。”
杰克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朝默木野驶去。约翰尼将手按压在车窗玻璃上,身后,克莱德的身影逐渐远去。杰克加大油门,车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这座喧嚣的城市和城市里来往的人群都在一点点褪色。“你不应该这副态度对待克莱德,他为你操了不少心。”
“你只负责开车就行了。”
约翰尼的前额靠在窗户玻璃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你现在说这种话是认真的吗?”
“明天,杰克,你也是一样,明天我会跟你解释一切的。”
杰克继续絮叨着,然而,约翰尼无动于衷。他一直望着窗外,看着街边的建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离默木野还有一英里之时,约翰尼开始心潮澎湃,犹如在寒冷中突然燃起一股熊熊大火。“开慢点。”
“还没有到呢。”
“停车。”
杰克将车停到马路边上,周围寂静无声。“现在你又想干什么?”
约翰尼打开车门。
“你要下车?你要在这里下车吗?”
约翰尼回头看向雷文县,随即转头直视前方。再过半英里,公路前方会出现两次弯道,随后便是一条泥土路,路边散发着土壤、青草和河水的味道,约翰尼暂时还无法嗅到这股熟悉的味道,不过走半英里后它就会扑鼻而来。“我从这里走回去,谢谢你载我过来。”
“就这样?你就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
“呵,真他妈好极了。”
“明天下午五点,我会去你的公寓找你。”
“那你父母那边呢?你不去?”
“先去你的公寓,再去我父母那儿,我们一起吃晚餐,我们四个人。”杰克进退两难,他想跟约翰尼聊聊,而约翰尼却只想独自步行回家,感受这重新回归的一切。“可以吗?”
杰克缓缓点头,对于约翰尼而言,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约翰尼退到一边,看着杰克转向,驶往空无一人的回城路。杰克走后,约翰尼独自行走在路上,经过公路弯道,走过漫长却怡人的泥泞道路,穿过两扇被压塌的大门,眼前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树丛,只要穿过这片树丛,就能到家了。约翰尼甚至可以看见一道微光闪烁,或许是因为极度兴奋,也或许只是约翰尼自以为无关紧要。约翰尼走进树丛,默木野的气息正迎面扑来,那是一种重量,一种温度。约翰尼跪到地面上,仿若遭人遗弃的孤儿一般,而默木野便是他的母亲,重新赋予他生命。
杰克回到镇上后,径直前往办公室。他已经迟到好几个小时,况且,因为约翰尼与威廉·博伊德之死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公司因为此事突然损失了一大笔唾手可得的钱财,杰克或许早已进入公司的黑名单之列。有些合伙人通情达理,而另一些则妄自尊大,唯利是图,对杰克百般刁难。这便是交易的本质,这一点杰克早在就读法学院的第二年便已有所体会。不过,那些文凭和挂在办公室门上的门牌对于杰克而言仍旧意义深远。杰克在低调和柔弱的性格中悄无声息地成长,他热爱他的事业,如同他珍爱约翰尼一般,因为这两者是唯一值得杰克竭尽全力逃离那段黑暗童年时光的珍宝。
“苏珊。”杰克礼貌地同助理打招呼,并对着另一间办公室内的实习员工点头问好,虽始终面带微笑,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演戏罢了。一位律师助理迎面走来,撞上杰克的肩膀,杰克后退了几步。角落办公室内的员工也纷纷抬头注视他,神情冷漠。杰克迅速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关上房门,隔绝公司同事的异样眼光和冷酷态度。那一瞬间,他竟感觉这一切如此浅薄、荒谬且毫无意义,为何如此?
因为这一切本就浅薄、荒谬且毫无意义啊。
倘若约翰尼真是杀害威廉·博伊德的幕后真凶,那这些看似礼貌的微笑和简单的点头问好都将化为乌有。同事们似乎更希望是这样的结果,从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起,杰克所看到的只有惊诧、怜悯和厌恶,或许大家倒觉得与他形同陌路是一种解脱吧。杰克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份报纸。报纸正中央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约翰尼,另一张是一架私人飞机,新闻标题格外醒目:亿万富翁的家属到达当地机场,臭名昭著的犯罪嫌疑人仍在关押。报纸旁是一本破旧的书,书中的内容是关于约翰尼的悲惨童年及其妹妹阿莉莎之死,杰克的照片也在其中,那张被晒伤的脸,还有那只残障的手臂。
看来大家都还不知情。
他们以为约翰尼仍在监狱受刑,以为杰克最好的朋友是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公司不可能因此解雇杰克,这样做有违道德,可杰克毕竟牵涉其中,这对于公司来说本就没有无罪可言。那一刻,杰克僵在原地,随即而来的是满腔的怒火。
“是谁把这份报纸放到我办公室里的?”
杰克站在办公室门前,同事们纷纷抬头看向他。
“苏珊,是你吗?马克呢,是不是你?”
每个人都听到了杰克的质问,可却没人直视他的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一名高级律师从旁边的办公室走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你终于肯回公司了啊。”
杰克举起手中的报纸,问道:“是你把这份报纸放到我办公桌上的吗?”
“克罗斯先生,这是报纸,我敢说这栋办公楼里的大多数办公桌上都有。”
“他才不是什么杀人凶手,警察今天下午把他放出来了。”
“我们不在乎啊。”
说罢,那名高级律师转身回到办公室,留下杰克愣在原地,他内心早已火冒三丈,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四周,同事们仍然埋头工作,没人愿意抬头看他一眼。杰克回到办公室,将报纸和那本书狠狠砸到地上,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愤怒。杰克在童年时期历经了太多类似的嘲讽与冷漠,他早已练就对人对事不屑一顾的冰冷态度,也早已练就先三思而后行的行事风格。这便是法律在杰克眼里极具魅力的原因之所在,因为它理性且能让人控制自我。
然而,此时的杰克却完全无法控制自我。
莫名的情绪在杰克体内蹿动,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忽然,一团冰冷的雾气在他内心升腾,那不是愤怒,而是害怕。
杰克害怕失去自己的朋友。
杰克心烦意乱,他随手拿起几份文件,走到办公室外的助理办公桌前。“今天下午我在家办公,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好的。”年轻女助理点点头,杰克转身正准备离开之时,女助理开口提醒道,“对了,先生,不好意思,有几张留给您的便条。”
助理拿出一捆便条,杰克伸手接过,没有说话。他走出办公楼大厅,朝公寓走去。太阳炙烤着大地,马路上车水马龙。不远处的凯迪拉克里坐着两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杰克,也许是因为残障的手臂,也许是因为急速的步行,杰克无暇顾及。他向右转弯,路过一栋公寓大楼和一家本地银行后,又向左拐去。走了两个街区后,杰克钻进面包店旁边的小门,爬上三楼,紧紧关上房屋的大门。他放下手中的物品,走进浴室,不停往脸上拍打冷水,随后坐到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旁边。
我真的快失去约翰尼了吗?
约翰尼不喜透露自己的秘密,这一点确是如此。他一向沉默寡言,对心里的秘密守口如瓶,可从前那些秘密根本无伤大雅,只是关乎他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想法罢了。即便是儿时,约翰尼也极少渴求他人的准允或理解。在杰克看来,这一品质使得约翰尼成为旁人眼中的危险人物,可杰克享受这种感觉,这种他们二人一起与世界抗争的感觉。然而,如今约翰尼不愿提及的那些秘密却更为阴暗,更为残酷。
杰克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从公司带回来的便条,其中有给公司其他律师的留言,也有给法院书记官以及莱斯莉的留言,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先后出现了两次,上面携带着女助理的便条,写着:给约翰尼·梅里蒙。杰克思索片刻后,直接将所有便条扔到了一边。阿莉莎的十周年忌日临近,每一年的忌日总能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引来无数记者、政治狂人,甚至是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追随者,而十周年忌日这样特殊的日子势必会更加引人瞩目。出版社打算再次印刷那本揭开约翰尼伤疤的畅销书,而那些纪录片也将再次循环播放。
杰克可不想与此有任何瓜葛。
杰克心神不安,只好决定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他翻开第一份文件,开始总结财政报表、历史贷款以及债务偿还的情况。这家公司的情况很复杂,旗下有多家分公司,并在九个不同的机构都有借款。这份文件花费了杰克大量时间,不过他享受这一连串数字带给他的平和,他可以借此逐渐缓解内心的不安。杰克整理好杂乱的数字,做好记录,绘制图表,思绪被满满四页的总结填满。紧接着,他又打开了第二份文件。
当杰克终于合上手中的资料,站起身来之时,时间已经悄悄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杰克看了看表,他已连续工作了五小时十二分。这时,他感觉到有些饿了。
杰克伸了个懒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他打开窗帘,看向窗外的世界。此时已是晚上八点,晚霞爬满天空,不肯离去。杰克看着街道对面的餐厅,抿了一小口啤酒。天色逐渐变暗,最后变成了紫色,杰克向来钟爱天空的紫色,没有白昼的苍白,也没有夜晚的冰冷,一切恰如其分。一辆辆汽车驶过街道,前灯在紫色的笼罩下格外耀眼。杰克看着车来车往,这时,对面人行道边的一辆凯迪拉克映入他的眼帘。有那么一刻,杰克觉得这和他早些时候在回家途中看到的是同一辆车,不过这似乎毫无道理。为何会最初停在公司,随后又停在离公司四街区之外的人行道边呢?杰克喝着啤酒,好奇车内是否有人。他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然而,所有注意力都在那道温柔的紫色光芒中。很快,紫色褪去,天空被一片黑暗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