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这么畏畏缩缩的?”
“无论我们感受到的是什么,这种感觉现在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博伊德摇头。
“别想骗我,博伊德,我知道你也感受到了,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你了。”
“是啊,我感受到了,那又怎么样呢?只是空气或者其他什么鬼东西罢了,这不是真实的。”
“周围好冷啊,你冷吗?”
“天啊,真是受不了了。如果你整理好了,我就在那条路上,”博伊德背起来复枪,开始往前走,“你要是没有胆量的话,那就今晚再见了。”
柯克帕特里克看着博伊德逐渐远去,钦佩他的勇气,此时的他仿若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垂死挣扎。尖锐、沉重、空洞,四周的一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柯克帕特里克看向树丛之间的缝隙。
空空如也。
可这种空洞却有千百斤重,紧紧挤压在柯克帕特里克四周。五十年的风雨兼程,柯克帕特里克只有一次感受过这般绝望与无助。他的母亲嗜酒成性,在他出生的那天早晨,天色朦胧,母亲狠心将他遗弃在拖车内,旁边躺着死去丈夫的尸体,她得意于自己的事后聪明,没有丝毫留恋与犹豫。柯克帕特里克一出生便没有父亲,他没有受过家庭教育,也从未得到过父母疼爱,可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拼命活着。三年级时,他便辍学外出打拼,在十二岁那年成为一名煤矿工人,半年后,他开始涉足盗窃行业,专门窃取他人车辆。他偷窃、说谎、耍心机,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在酒吧与人斗殴。一周后,柯克帕特里克的母亲去世,他将母亲的遗体埋葬在后院中,之后在沙砾坑与警长助理赤手空拳搏斗,抢走了其装有一千两百美元的钱包。这些都是成就如今的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的经历。之后的那些年,他在丛林生活过,经历过公司倒闭,也有过打架斗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之说,倘若对方有血有肉,他便会狠下杀手。在柯克帕特里克的世界里,从没有他无法攀越的高峰,即便是此刻,精疲力竭的他也仍认为自己没有走到绝路。
就在此时,那团空洞突然移动了。
柯克帕特里克仰天大笑,听上去却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那是一道光,是一层阴影。
它再次移动,周围是灰蒙蒙的一片,可这道光显得格外灰暗。它沿着丛林向柯克帕特里克猛冲过来,当它在距离柯克帕特里克十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下时,他紧闭双眼,脑海里回想起儿时的情景,他躺在灯光昏暗的拖车内,孤独无助。
四周沙沙作响。
是呼吸声。
柯克帕特里克转过头,脸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他不敢睁眼。一股发霉的腐臭味扑鼻而来。“求你了,不要杀我,我不该来的,对不起。”
周围的一切忽然静止,柯克帕特里克暴露在那道光面前,没有丝毫防备。它可以挖出他的双眼,掏出他的心脏,抑或是扼住他的喉咙。柯克帕特里克曾见过在手术过程中完全清醒的人,而今的这一刻与那时如出一辙——麻痹,昏沉,任由一双陌生的手在自己体内搅动,无力抵抗。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那道光迅速朝枪声的方向追逐而去,柯克帕特里克死里逃生。
枪声横冲直撞,穿过丛林,在山林间逐渐消失,柯克帕特里克全身战栗。他知道这个声音,是三〇八口径温彻斯特步枪的声音,就在半英里之外。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柯克帕特里克的脸颊,令他痛不欲生,他感受到了那团空洞的暴怒。柯克帕特里克惊声尖叫,忽然,它离开了。
四周空空荡荡。
寒冷也消失了。
柯克帕特里克很清楚,它去了那条通往南边的小路。
博伊德就在那条小路上。
他的朋友即将身陷险境。
柯克帕特里克整理好情绪,挣扎着站起身来,内心矛盾不已,曾经那个不惧一切的他和此刻这个胆战心惊的他僵持不下。他想前去提醒朋友,也想立马转身逃离。他苦苦挣扎,甚至开始啜泣,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条通往南边的小路前,前进是粉身碎骨,后退是无耻背叛。
此时,耳边传来博伊德的尖叫,柯克帕特里克循着叫声疯狂跑去。
柯克帕特里克沿着小路向前狂奔,内心的软弱在此刻完全消失不见。他可是那个从不退缩,永不言弃,也从未输过的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柯克帕特里克重新找回迷失的自我,他沉浸在愉悦中,丝毫感受不到脚下颠簸的道路,也感受不到在他喉咙里来回搅动的空气。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此刻,他的朋友受伤了,甚至或将死亡,所以他加快步伐,拼命奔跑。短短几分钟,柯克帕特里克竟跑了半英里,他绕过弯道,眼前的一切使得他内心的强大在转瞬间分崩离析。他对世界的认知,对自我的期许,在顷刻间崩塌。
眼前的沼泽地上杂草丛生,水流被黑色晕染,闪着亮光。水流上方,博伊德被那看不见的力量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他身体悬吊在距离水面十英尺高的半空中,伸展的四肢被死死钉住。博伊德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东西,没有钉子,没有木头,也没有大火,但柯克帕特里克发誓,他是在承受同耶稣一样的酷刑——全身被牢牢钉在十字架上。鲜血从博伊德的手掌和双脚奔涌而出,他双眼通红,眼泪飞溅。一股难以承受的重量狠狠压在博伊德身上,刺进他的眼窝,拧断他的骨头,他剧痛得大声尖叫。柯克帕特里克努力想找到它,可却无能为力,他只看见一把来复枪、一具中枪的野猪尸体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泥土。
“威廉·博伊德。”
柯克帕特里克一遍遍张开双手,又握紧拳头,不知所措。
“威廉,天啊。”
这一次,博伊德听到了柯克帕特里克的呼喊,他停止尖叫,缓缓张合双唇。“杀了它。”
鲜血从博伊德的眼里喷射出来,顺着下巴滴落。
“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快杀了它。”
柯克帕特里克弯腰捡起地上的枪支,打开枪膛,装入子弹。他抬眼寻找,可它快人一步。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泛起涟漪,一束微光拨开草丛。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寒冷,眼前仿佛出现一张脸。它露出邪魅的微笑,灰色的空洞是它的双眼,眼里漆黑一片,它移动眼球,似乎在嘲弄着柯克帕特里克。它无所不知,知道柯克帕特里克的过往,也知道他的悔恨、害怕,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失败。它直入柯克帕特里克的内心,挖掘出他母亲去世的真相,她不是受病魔所害,而是死于一个沾满口水渍的枕头和她亲生儿子强壮的双手之下。它知道柯克帕特里克有多么希望她去死,又有多么害怕面对事实;它知道她怎样用酒精麻醉自己,怎样苦苦恳求;它知道接下来小男孩的内心挣扎不是关乎金钱,也不是关乎尊严,而是关乎他亲手杀掉母亲的恐惧,关乎他将要独自过上千疮百孔的生活的绝望。
“不,不是这样的。”
枪支从柯克帕特里克无力的双手间滑落。他曾经厌恶过她,也深爱过她。是她请求他那么做的。
“可你自己也想要……”
“别说了!”
柯克帕特里克蒙住耳朵,可那阵声音深入他的体内,像是曾经的那个小男孩。
“你讨厌她身上的酒精味,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喝醉后抚摸自己的样子……”
“别再说了!我让你别再说了!”
然而,它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声音在柯克帕特里克的四周围绕,刺进他的心脏,伴随着阵阵笑声。“逃跑吧,小男孩,跑吧。”
柯克帕特里克最终还是逃跑了,远离朋友博伊德,也远离不堪回首的过往。身后再次传来博伊德撕心裂肺的尖叫,柯克帕特里克没有停下脚步,直至尖叫声永远消失,此时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啜泣声,还有一个在他脑海里久久回荡着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它在说着:“你根本不配做儿子,不配做男人,也不配做朋友。”
第十二章
约翰尼早在枪声响起之前便知道有人闯入了默木野,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触摸他的身体,类似情况时有发生,那是对于入侵的特殊感知。在枪声响起之前,约翰尼只知道有人入侵,而这声枪响则准确地告诉他入侵者所在的方向和距离。
三英里之外。
西北方向。
在山脚下。
约翰尼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枪支,快速朝入侵者的位置冲去。他穿着牛仔裤,赤脚奔跑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轻快且迅速。约翰尼放慢速度,看到一具男尸躺在地面,他蹲伏身子,仔细观察着尸体所在的位置。尸体流淌的血液还有余温,一群飞虫在其上方围绕。男子全身扭曲,一部分身体淹没在水里,另一部分则躺在茂密的杂草里。约翰尼总觉哪里不对劲,尸体手臂弯曲得异乎寻常,肩膀和臀部似乎完全跟身体脱节。尽管男子脸上鲜血淋漓,可约翰尼还是认出了他。
是威廉·博伊德。
约翰尼站到威廉·博伊德的尸体旁,他全身骨头被拧成螺旋状,内脏器官完全碎裂,牙齿死死咬住鲜血直流的舌头。约翰尼转过身去,感到一阵恶心。他曾看见过尸体,也经历过血腥场面,可却从未如此次这般残暴,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威廉·博伊德的双眼被揉成浆,身上某些部位的骨头碎裂成块。
约翰尼强忍住恶心,仔细观察博伊德旁边被枪击中的野猪。泥土里留下很多脚印,其中一大部分与博伊德的脚部大小吻合,而另一部分则是另外一名男子留下的,从脚印判断,他身形高大,足弓偏高,且步幅较大。他沿着一条小路跑到这里,又原路跑回,从步幅来看,他当时一定是疯了似的拼命奔跑。
约翰尼伸手触摸地面上的脚印,不知该继续追踪逃跑的男子,还是该留下研究博伊德的死因,他陷入两难。往东大概半英里的方向,草原狼发出阵阵嚎叫,风吹往嚎叫传出的方向,夹杂着血腥味,其他好食腐肉的动物也在逐渐靠近:秃鹫、负鼠、鹰、乌鸦、臭鼬,就连水里的鳗鱼也蠢蠢欲动。倘若约翰尼就此离开,博伊德和野猪的尸体很快便会被啃食精光。
“妈的。”
约翰尼猛然想起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威廉·博伊德是在他的地盘丧命的,这是一个棘手的大问题,约翰尼别无选择,他必须前去追踪另一名逃跑男子。
约翰尼将博伊德从水中拖出,用杂草遮盖住其面部,尽力整理尸体。然而,对于草原狼而言,这样做并无多大区别,尸体仍然在那儿,它们仍可以饱餐一顿。
处理好一切后,约翰尼开始沿着男子留下的足迹追寻。
脚印一路指向北边的河流,清晰可见,约翰尼无须费尽周折,直接沿路寻找。很快,他发现了一处营地,经过一番仔细搜寻,他找到一些剩余弹药和装备,却没有看见枪支,这意味着逃跑的男子随身携带武器,因此约翰尼更加小心翼翼。他不需要抓住这名男子不放,可至少要知道他究竟是谁。
这是为了应对警方。
是为了更好处理之后的麻烦事情。
约翰尼沿着足迹爬上山丘,走了一英里后到达小河边,足迹出现在河流上游。约翰尼在水流转向的地方转弯,站在距离谷底三百英尺高的秃石上,向下俯视。逃跑男子就在下面,他疯狂逃窜,不慎摔倒,手中的来复枪掉落地面,他急忙上前捡起枪支,继续狂奔,然而又一次跌倒。他再次起身,动作缓慢,迟疑不决,即便是站在距离如此远的地方,约翰尼仍旧能看到男子脸上的血迹。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大声吼叫。约翰尼一路看着男子沿着河流拼命逃跑,直至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山丘背后。
此后,约翰尼不慌不忙地朝男子奔跑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男子要跑去哪里。
里昂站在吧台后,远处,一名白人男子跌跌撞撞地从灌木丛中走出。他身穿一身猎手服,却没有将枪支拿在手中,而是拖拽着,枪口朝下,在其身后的地面划动。男子先是从一排河边桦树中跑出,随后跳入一条沟壑,奋力扑向另一边。尽管距离遥远,可里昂仍觉得这名男子极不对劲,他一瘸一拐,全身裹满泥土,身上血迹斑斑。里昂刚刚喝过酒,所以他再三眨眼,反复确认眼前的这名男子是否为自己的幻觉。
确实在远处,确实是一名白人男子,确实仍在走路。
里昂没有看错。
男子跌倒,又站起身来。
里昂快速扫视一眼酒吧内外,屋外的桌子上有几位喝酒的客人,一些常客站在马蹄形的凹坑边闲聊。“阿尔文。”里昂解下围裙,朝着屋内唯一的客人伸手示意,“帮我看着吧台。”
“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免费喝一杯酒。”里昂拿出一瓶最便宜的威士忌,放到吧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白人男子。“喝两杯吧。”
里昂将围裙扔到结账台上,擦拭吧台,随即走出酒吧。火辣的太阳悬挂枝头,刺眼的阳光犹如一记重拳,砸在里昂身上。他抬手遮住眼睛,看向几百米之外的男子。
男子又一次摔倒,这次,他没有起身。里昂叹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向前,在确认林木线和河流没有异常之后,里昂缓缓靠近摔倒的男子身边,他向来厌恶白人,也厌恶枪支和擅自闯入这里的人,他放慢脚步,在男子附近停下。男子面部朝下,几乎神志不清。里昂蹲下身子,悄悄拿起枪支,将其移动到安全的位置。此时,男子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里昂将他翻过身来,男子突然一阵抽搐,看似已经折断的手臂不停摆动,并大声嘶吼着。
“嘿,你没事吧?”里昂问道。
男子受伤严重,划伤和抓痕遍布全身,他双目无神,眼珠向上翻起。据里昂判断,男子一定是在某个道路坎坷的地方快速奔跑了数十英里,才会这般模样。男子看上去五十多岁,全身衣服被撕烂,嘴唇上满是裂口,手上戴着名贵手表,所携带的枪支同样价值不菲。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嘴唇缓缓张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里昂只好俯身靠近男子嘴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十字架刑,十字架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了,我的上帝啊。”
“是的,没错,耶稣的确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了。”
里昂直起身子,他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需要我打电话叫警察吗?”
此时,阿尔文忽然出现在里昂和陌生男子身后,问道。里昂露出不悦的神情。“我让你帮我照看一下吧台的,你怎么出来了?”
“是啊,你是让我帮忙看着吧台,可是你只给了我两杯酒啊,很快就喝完了。”
里昂站起身。他不愿让警察出现在他的地盘,也不愿接受任何审问。
“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阿尔文问道。
“我也不知道。”里昂看向前方的树林,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妈的。”
约翰尼·梅里蒙裸露上身,携带着一把枪,赤着脚迎面走来,面无表情。“你好啊,里昂。”
里昂冲他点点头,说道:“我猜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吧?”
“知道一点,但不是特别清楚。”
“你的衣服呢?”
“我本来没打算出门见人的,所以也就没穿。”
“那你打算开枪打死你不小心见到的人吗?”
里昂言语讽刺,约翰尼置之不理,他俯身蹲到摔倒的男子身旁,检查他的双眼和颈动脉,确认其有无生命体征。
里昂指着地面上的男子,说道:“他的手臂好像骨折了。”
“他摔倒了好多次,而且摔得都不轻。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他说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他?”
约翰尼起身。“这件事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是有点复杂还是非常复杂?”
“这么跟你说吧,他现在受伤严重,意识不清,而他还有一个同伴,尸体就躺在沼泽地里。”
约翰尼边说边伸手指向沼泽方向。里昂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那些人们闭口不谈的历史,想起在儿时,年迈的爷爷用力抓住他的手腕,痛得他差点哭出声来,他从未见过爷爷如此严肃的表情,爷爷对他说:“离那片沼泽远一点,绝对不允许踏入半步,不然的话,我会打到你真的哭出来。”
“你没事吧?”约翰尼问。
“是魔咒。”
“确实是让人疯魔的一件麻烦事。”约翰尼将手搭在里昂的肩膀上,“我需要用一下你的电话。”
一小时后,一名警长、三名警官、两名医护人员和约翰尼的继父克莱德·亨特纷纷到达现场。克莱德的警徽在这个镇上最偏僻的角落没有丝毫用武之地,不过他和前来办案的警长倒是渊源不浅。多年来,两人一直互相厌恶,最后终于得以彼此尊重,勉强和平相处。可是,一旦约翰尼说出威廉·博伊德的名字,即便有再多的尊重也无法帮助他摆脱麻烦。
“我需要知道约翰尼为什么会带着一把枪追踪受害者。”
警长一边说,一边看向约翰尼和里昂所站的方向。此时,克莱德开口说道:“威拉德,你听我说……”
警长威拉德打断道:“别跟我套近乎,克莱德。我知道他是你的继子,我也知道你想保护他,但我绝不会只凭他的几句话就让我的人在大晚上跑去那片沼泽地,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他说有一个男人死在沼泽地里,可是我目前还没有进一步证实。”威拉德指向一旁的救护车,医护人员正在抢救受伤男子,“这名男子受伤严重,神志不清,我们现在甚至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克莱德冲着其中一名医护人员招手,示意他前来。“这名男子目前是什么情况?”
“五十多岁,身形匀称。其中大部分是表面擦伤和割伤,手臂骨折,可能是摔倒导致的,也可能是出于自我防御而……”
“自我防御?”威拉德打断医护人员的话询问道。
“伤者有可能是不小心摔到石头上了。也有可能是某人袭击了他。不过这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事情真相还需要等到病人清醒之后才知道。”
“他还说了其他有用的信息吗?”
“他一直在念叨冷和什么十字架刑,完全让人一头雾水。除此之外,他脸上也有伤,”医护人员伸手摸了摸柯克帕特里克的脸颊,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据我判断,这应该是冻伤。”
“这么热的天气待在沼泽地里,竟然会有冻伤?”
“警官,我做医护人员很多年了,我很确定这就是冻伤。”
说罢,医护人员转身回到救护车旁,继续救治受伤男子。威拉德摘下帽子,挠挠头,转头看向约翰尼。“克莱德,我以前的确逮捕过约翰尼一次,你肯定觉得我是主观上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不过我们先暂时抛开我跟他之间的恩怨不谈,即便是我从来没有逮捕过他,也很难不怀疑他的精神状况是否正常。镇子上的人们总是对他的经历议论纷纷,他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亲妹妹,大家都很好奇这么惨痛的经历会把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威拉德双手挤压帽子,继续说道,“他一个人住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还坐过牢。一方面,我觉得他是危险人物;另一方面,我觉得他简直就是疯狂的蝙蝠侠。你我两人都是警察,所以现在我以警察的身份问你,我能相信他所说的话吗?”
“他说有人死在沼泽地里,那就一定有,你应该派人去找。”
“你确定吗?”
“约翰尼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会撒谎。”
“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梅里蒙先生,请你过来一下。”威拉德提高音量,把约翰尼叫到跟前。威拉德已经询问过约翰尼关于沼泽里那具尸体的详情,约翰尼的回答冷漠粗鲁,一如既往。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两人之间不愉快的过往,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出于约翰尼的天性。他的行为完全无法预知,言语难以让人信任,且对入侵者向来态度强硬,这种现状令威拉德对此后的事情担忧不已,尤其是在夜晚时分进入一片漆黑且令人谈之色变的荒野之地,着实让他心生顾虑。“约翰尼。”
“警长你好。”
“听镇上的人说,你对那片沼泽了如指掌,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你能带我去找你所说的那具尸体吗?”
“可以。”
“即使是在晚上,你也认得路?”
“别说是在晚上了,就算是要我闭着眼睛,我也能认得路。”
“直升机可以进去吗?”
“进去是可以,但是没办法降落。”
“这么说,我只能靠你了。”
“如果你想在食腐动物啃光死者的骨头之前运出尸体的话,那可能只有靠我了。”
“天啊,情况真是越来越乐观了。”
“事实上,我觉得情况是越来越糟了。”
“小子,”威拉德突然暴怒,“如果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话,最好现在马上告诉我。”
约翰尼转头看向继父克莱德。“我能和你聊两句吗?”
“克莱德……”
“威拉德,给我们父子俩一点时间。”克莱德带着约翰尼单独走到一边,约翰尼开口说出了刻意隐瞒的细节。
“死的人是威廉·博伊德。”
“你说什么?”
“情况很糟糕,我知道。”
“糟糕根本不足以形容。你和他之间有过节,你曾经十一次朝他开枪……”
“所以我才没有把死者的身份告诉警长。我想让你过来……”
“我的天啊。”
“很糟吗?”
克莱德焦虑地拨弄着头发,威拉德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你确定是博伊德吗?”
“确定。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情很麻烦。”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约翰尼将整个事件经过重复了一遍,从他听到枪声,到他顺着声音找到尸体,再到他沿着足迹跟踪受伤男子,一字不差,句句属实。“没有了?说完了?这就是整个事件经过?”克莱德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这就是事件全部,我跟警长也是这么说的。”
克莱德踱步走开,随即又转身折回。“威拉德不可能忽略你跟博伊德的过往,他不会,也不能。”
“我打电话叫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预想到这件事情会很麻烦。克莱德,你听我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应该请一个律师。”
“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孩子,你做没做错事根本不重要,你还不明白吗?”克莱德来回踱步,思考着妻子得知这件事后的反应,他一向对约翰尼视如己出,而今约翰尼很有可能再一次面临拘捕。
“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去找尸体,不然的话,尸体会被食腐动物吃光的。”
在默木野徒步行走了两个小时后,威拉德依然神经紧绷。“他本来是没有必要告诉我们这件事的,他完全可以把尸体留在那儿,坐视不管。”克莱德说道。
“我现在很累,没有精力跟你谈论这个话题。”威拉德回答道。
每个人都已是精疲力竭。在约翰尼提出要威拉德跟他一起步行进入默木野寻找尸体后,威拉德磨蹭了足足一个小时,他在等待更多警务人员的到来,而他给出的理由极其直白:“我现在要跟梅里蒙先生一起进入沼泽寻找死者尸体,不过我需要更多人手,不要问为什么,都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