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凯很喜欢听招待会大厅里传出的窃窃私语声,大厅就在他的办公室旁,那就像是在滋养他自我主义的能量。此时,他安静地坐着,双脚跷在他从上任督察那里继承来的写字桌上,他当副督察当了很久——太久了,他觉得——八年前,他毫无顾虑地进行了暗中破坏。
他的电话线开始无休止地闪烁起来,他不想接:他想让大家的紧张感升华。
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罗凯对着门口说。
米拉进门,就看到罗凯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微笑。她问自己,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见她。
“瓦斯克兹警官,我个人十分感谢你为调查此案作出的贡献。”
如果米拉没听明白这其实是为摆脱她而计划好的开场白,她可能都会脸红起来。“我并没有做很多,长官。”
罗凯拿起一把剪纸刀,开始修剪指甲。然后,他用心不在焉的语气继续说:“但非常有用。”
“我们还不知道第六个女孩的身份。”
“很快就会知道的,就像其他孩子一样。”
“长官,请您允许我完成我的工作,至少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肯定能找出结果……”
罗凯放下剪纸刀,把脚从写字桌上放了下来,他起身朝米拉走去。他露出了最灿烂的微笑,抓起她仍绑着绷带的右手,紧紧地握了几下,却不知道这样会弄疼她。“我和你的上司谈过了,莫莱科苏警长跟我保证你会得到表扬。”
然后,他陪她走向门外。
“旅行愉快,警官。记得想我们。”
米拉点了点头,因为她没有别的可说。几秒钟后,她就已经站在门外,看着关上的办公室门。
她想和格兰谈一谈,因为她肯定格兰并不知道她要走人了。几小时前,她听见他在打电话,似乎关于晚饭和电话那头达成了协定。听他那说话的声音,电话线那头应该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们准备订披萨。
格兰有个孩子。他的生活里是否还有个女人,她是否会和准备好晚餐的父亲和儿子一起共度这个愉快的夜晚?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嫉妒的情绪。
她把徽章交回到进门处,他们给了她一个装着返程火车票的信封。这一次,没人送她去车站。她得自己叫一辆出租车,然后在路过汽车旅馆时取走她的东西,她希望上司能给她报销。
米拉坐上车,突然意识到时间并不赶。她环顾四周,吸了口空气,觉得这空气清冽又宁静。城市似乎被笼罩在一个寒冷的气泡中,但这种冷不是大自然的杰作,马上就会降温了。接近零摄氏度的气温,变化转瞬之间。这种少见的天气预示着大雪将至。
她从信封中掏出火车票:还有三个小时火车就会出发。但她在想另一件事。她是不是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实行脑中的计划?说到底了,那也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人知道的。她不能带着心里的疑虑离开这座城市。
三个小时。够了。
她租了一辆车,开了约一个小时。山峰把她眼前的天空切割开来。木头房子,倾斜房顶。烟囱里腾起灰色烟雾,散发出树脂的气味。柴火整齐地堆在院子里。窗口透出舒适的赭石色的灯光。
米拉在115国道上行驶着,她进入了25号出口,直接朝黛比的寄宿学校驶去。她想看看她的房间,她相信在那里能找到有关第六个孩子的东西以及她的名字。尽管罗凯督察已经认为这毫无意义了,但米拉无法把这个还未确认的身份抛诸脑后。这是出于一种怜悯。失踪的女孩不是五个、而是六个的消息仍没有公布,因此,还没有人有可能为第六个女孩哭泣。然而,如果没有名字,他们是不会公布的,这一点米拉很清楚。
事实上,有另一个想法一直缠绕着米拉,一路上,她始终甩不掉它。那就是她脖子后的瘙痒感……
米拉到达目的地时,已经九点多了。学校在一座美丽的村庄里,海拔约一千两百米。这时,路上已经荒无人烟了。学校在小镇外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周围环绕着一个漂亮的公园,里面有马场、网球场和篮球场。去那里要穿过一条很长的林荫路,路上滞留着刚运动完的学生。孩子们水晶般的笑声打破了周围的安静。
米拉超越了他们,把车停在空地上。不久后,她来到秘书处,请求查看黛比的房间,她希望没人阻拦自己。在禀告上级后,雇员回到她那儿,告诉她说,她可以进去。很幸运,黛比的母亲在和她谈完后,打了电话给学校告知她的来访。雇员给了她一个识别牌,上面写着“来访者”,然后为她带路。
米拉穿过走廊,一直来到了女生宿舍旁。要找到黛比的房间并不困难。她的同学们在门上挂满了彩条和彩纸。上面写着她们很想念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完全可以猜测到的潜台词是“你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走廊的尽头传来开心的叫喊声和喧嚣声。米拉跨过排列在门口的已经熄灭的蜡烛,走进了黛比的房间,那些蜡烛是用来纪念她的。
她关上了身后的门,周围的一切马上安静了下来。她的手伸向一个灯罩,打开了灯。房间很小。前面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公园。一张整洁的书桌上放满了一层层的书。黛比喜欢读书。右边是卫生间的门,关着,米拉决定最后再开门扫一眼。床上放着几个毛绒玩具,它们用冰冷而无益的眼神看着米拉,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房间里贴满了海报和照片,有黛比在家拍的,有她以前学校里的同学,她的朋友和她的狗斯丁。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填补她上这所陌生学校带给她的心理缺口。
黛比是一个藏着女人优美曲线的女孩,米拉想。她的同伴们很久以后才会发觉,她们会遗憾没有发现藏在迷失的丑小鸭背后的竟是一只天鹅。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自己参加的那次验尸,常把塑料袋从她脸上揭开时,她的头发上还别着白色的百合花发卡。凶手把她打扮得美美的,米拉记得当时她以为凶手是为了他们才这么做的。
她的目光被一部分空墙吸引住了,很奇怪。她走过去,发现很多地方的石膏都脱落了。就好像原本贴着什么,但现在不在了。是其他照片吗?米拉有一种感觉,那块地方被破坏过。
她还在思索着房间里的一切时突然一个声音惊到了她。这个声音来自外面,但不是走廊,而是卫生间门背后。
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想要寻找手枪。当她稳稳地抓住手枪时,她冒险地从原地直起身,挪到了卫生间的门前,同时将手枪端平。这时,声响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更清晰。对,里面有人,一个没有发现她的人。一个像她一样觉得现在是最好时机,能不受干扰地进入黛比房间带走什么东西的人……证据吗?她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她不打算进去,而是在门口等候。
门突然打开了。米拉的手指从安全位置移到了扳机处。然后,幸好,她停住了。小女孩吓得松开了手臂,手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你是谁?”米拉问她。
小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黛比的一个朋友。”
她想说谎。米拉完全知道。她把手枪插回腰间,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有一瓶香水,几瓶洗发露和一顶宽边的红帽子。
“我来拿以前借给她的东西,”但这听起来更像是借口,“之前还有其他人来过……”
米拉认出了那顶红帽子和墙上一张照片里的一模一样,黛比戴着它。米拉明白了,这是豺狼行为的证据,也许黛比的许多同学都来拿过她的东西。如果是她们中的一个拿走了墙上的照片,也并不为奇。
“好吧,”她干巴巴地说,“你走吧。”
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东西,走出了房间。米拉任她这么做了。黛比也许希望这样。那些东西对她的母亲毫无用处,只会让她的余生更加自责。事实上,她觉得格尔丹夫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幸运”的——在这种案件中,通常称之为幸运——至少有女儿的尸体可以哭泣。
米拉开始翻看她的书本。她想找到一个名字,她相信自己会找到。当然,如果她能找到黛比的日记,那就更简单了。她确定她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就像所有十二岁的女孩一样,她会把日记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那里,在她需要的时候,她就能马上找到它。“我们什么时候更需要把自己隐藏在我们觉得更亲切的地方呢?”她问自己。她走到床边,弯下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她摸到了什么。
是一个上面有银兔的盒子,用一个小挂锁锁着。
她把它放到床上,看了看四周,寻找可能藏钥匙的地方。但她突然想到她看到过它。就在为黛比验尸的时候,挂在她手腕的手镯上。
她把它交给了黛比的母亲,但现在没有时间去取了。于是,她决定拆掉这个盒子。她用圆珠笔撬开了锁周围的环,然后打开了盖子。里面飘出了一股香料的香气,干花和香木;一根染着红点的别针,应该是用来进行结拜仪式的;一块绣花的丝绸手帕;一只耳朵尖尖的橡胶熊;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个少女珍贵的记忆。
没有日记。
“奇怪。”米拉自言自语道。盒子的大小和遗留的空间让她觉得还应该有别的东西。还有黛比觉得有必要用锁把一切保存在里面的事实。或许确实没有日记。
在她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之前,她不能就这么离开。但她需要有人或有什么东西可以引导她的思绪。尽管现在已经很晚了,米拉还是作了一个痛苦但必要的决定。
她拨通了格兰的电话。
“贾维拉博士,我是米拉……”
格兰有些吃惊,好几秒钟都没说话。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米拉?”
米拉不会知道,这时格兰正盯着厨房的墙,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格兰站着,他拨打了无数次电话,试图联系上罗凯,阻止他向媒体公布罪犯,但没有用。
“也许我们对贝尔曼的判断有些草率。”
米拉发现格兰的说话声音很小,那句话几乎是从他的肺里发出来的。
“我也这么认为。”她赞同地说,“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在后备厢里的是黛比,而不是最后一个女孩。”
米拉重复了斯特恩对这个奇怪状况的解释:“也许贝尔曼在埋藏尸体时搞错了,他失误了,让人发现了他,于是他要把她转移到别的地方,把她藏得更隐蔽。”
格兰听着,很困惑。米拉感觉电话另一端的呼吸声很有节奏。
“怎么,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但你不觉得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确定吗?”
“是的,事实上是的。”她思考后赞同地说。
“少了点儿什么。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有什么东西跟其他的搭不上。”
米拉知道一名优秀的警察一定有敏锐的洞察力。她从来不作正式报告:这些只是用来记录“事实”的。但由于是格兰引出了这个话题,米拉就鼓了鼓劲儿,跟他谈起她的感觉。“第一次是在法医报告时,它就像一个不协调的音符。但我没能抓住它,它几乎马上就消失了。”
脖子后的瘙痒感。
她听到格兰搬了一张椅子,她也坐了下来。然后他说:“那我们试着假设贝尔曼不是凶手……”
“好。”
“我们假设这一切的制造者另有其人。这个人凭空冒出来,把一具断臂女孩的尸体放进了贝尔曼的后备厢……”
“贝尔曼如果活着,也会这么和我们说,但可能只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米拉断言。
“我不觉得。”格兰肯定反驳道,“贝尔曼有恋童癖:他无法撇清嫌疑。他很清楚他不可赦免。他自杀是因为他无路可逃,为了掩护他参与的组织。”
米拉想起了音乐老师也是自杀身亡的。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重新从阿尔伯特开始。”
米拉第一次感到真正投入到了这个案件中。团队工作对她来说是一次全新的经历。她并不反感与贾维拉博士一起工作。她才认识他不久,但她已经学会信赖他了。
“假设绑架女孩和‘胳膊坟场’有一个原因,哪怕很荒唐,也一定有。为了解释它,我们需要了解阿尔伯特。我们越了解他,就越能理解他。我们越理解他,就越能和他走得更近。清楚吗?”
“是的……但确切地说,我的职责是什么呢?”她问格兰。
格兰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但充满了能量:“他是猎手,对吗?那么你教教我该如何狩猎。”
米拉翻开随身携带的活页簿。在电话的另一端,格兰听到她翻书页的声音。米拉开始阅读关于受害者的笔记:“黛比,十二岁,在学校失踪。她的同学记得看到她下课后出了学校。学校在晚上点名时才发现了她失踪了。”
格兰喝了一大口咖啡,问:“现在跟我说说第二个吧……”
“安奈可,十岁。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树林里迷路了……第三个叫萨比娜,她是年纪最小的,七岁。事情发生在周六的晚上,当时她和她的父母在月亮公园。”
“他在她父母的眼皮底下把她从旋转木马上带走了。这时,整个城市都拉起了警报。我们加入了调查,就在那时,第四个女孩失踪了。”
“梅丽莎,年纪最大的女孩,十三岁。她的父母对她实施了宵禁,但在生日那天,她违背了父母的规定,去保龄球馆和她的朋友一起庆祝生日。”
“所有人都到了,除了梅丽莎。”犯罪学家回忆说。
“卡罗琳是在床上被掳走的,她把阿尔伯特引入到了家里……然后,还有第六个女孩。”
“这个以后再说。我们目前先考虑其他几个。”
格兰觉得自己和这个女警官惊人地合拍,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现在我需要一些理由,米拉。告诉我,我们的阿尔伯特是如何行动的?”
“首先,他绑架了一个远离家庭、社交范围狭隘的女孩。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就能有足够的时间……”
“有足够的时间干什么?”
“这是个试验:他想确保他能做到。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就能摆脱受害者并且消失……”
“面对安奈可时,他已经更放松了,但他仍决定在树林里绑架她,远离目击证人……那么对于萨比娜,他又是怎么做的?”
“他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带走了她,在月亮公园。”
“为什么?”格兰紧接着问。
“这和他在全城警戒下绑架梅丽莎以及在卡罗琳家里绑架她的原因一样。”
“什么原因?”
“他觉得自己很强大,他很自信。”
“很好。”格兰说,“继续……现在,从头跟我说说结拜姐妹的故事……”
“这是小时候做的事。我们用别针把食指扎破,然后把指尖合并在一起,并一起说一段很长的誓言。”
“那两个女孩是谁?”
“黛比和第六个女孩。”
“为什么阿尔伯特选择了她?”格兰问自己,“真可笑。有关部门一直处于警戒状态,所有人都出动寻找黛比,而他却回来带走了黛比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他要冒这个险?为什么?”
米拉知道格兰想说明什么,但即使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也是他引导她到了那里。“我觉得这是一种挑战……”
米拉说出的最后一个词打开了格兰脑袋里紧闭的门,他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开始在厨房里走动。
“继续说……”
“他想证明什么。比如,他想证明他是最狡猾的人。”
“所有人里最有能耐的人。很明显,他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一个有人格自恋症的人……但现在,跟我说说第六个女孩吧。”
米拉有些不自在。“对此我们还一无所知。”
“你还是跟我说一下。就说我们已经知道的……”
米拉重新打开活页簿,现在她不得不即兴说些什么。
“好,我们看看……她的年龄和黛比相近,因为她们是朋友,十二岁左右。骨骼钙化分析肯定了这个结论。”
“很好……然后呢?”
“根据法医专家判断,她死于不同的手法。”
“是怎样的?帮我回想一下……”
她在活页簿上寻找着答案,“他截断了她的手臂,就像对待其他女孩一样,只是在她的血液和组织里有混合药物的痕迹。”
格兰默默地重复着常列出的药品名称:抗心律失常药如丙吡胺,ACE抑制剂和β受体阻断药阿替洛尔……这个无法令他信服。
“这个无法令我信服。”米拉说。
有那么一瞬间,格兰怀疑这个女人能读出他的心思。
“你在开会时说,这样阿尔伯特就减缓了她心脏的跳动,降低了血压。”米拉提醒他说,“常博士补充说,它会减慢失血,让她死得更缓慢。”
“嗯,对,现在讲讲她的父母吧……”
“哪对父母?”米拉没明白。
“我不管你的笔记上是不是写了!我只想要你的想法!”
他怎么知道我有笔记?她问自己。她被格兰的反应吓到了,但随后她又开始继续推理。“第六个女孩的父母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参加DNA测试。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因为他们没有为女儿的失踪报案。”
“他们为什么没有报案?难道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不可能。”
“也许她没有父母!也许她是个孤儿!也许她没有人在意!”格兰愤怒地说。
“不,她有家人,和其他所有女孩一样。你记得吗?独生女,母亲年过四十,决定只生一个孩子的夫妇。他并没有改变,因为这些夫妇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们很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他选择的是家庭,而不是女孩。”
“说得对。”格兰赞许地说,“然后呢?”
米拉想了想继续说道:“他喜欢向我们挑战。他想要挑战。就像结拜姐妹一样,这是个谜……他正在尝试。”
“如果第六个失踪的女孩父母尚在,并且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为什么不报案呢?”格兰坚持问,眼神落到了厨房的地板上。他感觉自己离什么很近了,也许是一个答案。
“因为他们害怕。”
米拉的话点亮了房间里所有黑暗的角落。她突然觉得脖子后一阵痒痒,一种瘙痒……
“害怕什么?”
“她的父母害怕阿尔伯特会伤害她……”
“怎么会呢?如果她已经死了的话。”
格兰停住了脚步,弯下膝盖。米拉却站了起来。
“他不是为了减缓她的失血……他是要止住流血。”
他们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天哪……”米拉说。
“是的……她还活着。”
第11章
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深呼吸,就好像她是来自水底深渊,正有无形的小手在把她继续往下拉。但她终于醒过来了。
左臂的痛楚把她拉回了现实。
疼得很厉害,倒是有助于她保持清醒的头脑。她想要记起来她身在何处。方向感没了。她知道她平躺着。头晕乎乎的,厚实的帘子将她包围。她肯定发烧了,动弹不得,精疲力竭。只有两种观感刺破了她那半睡半醒的迷雾。尿骚味和石头的气息,她似乎是在地下室。水滴落下的回音绵绵不绝,令人抓狂。
发生了什么?
回忆一点点回来了。她想哭。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湿润了干燥的双唇。她发现她渴了。
这个周末,他们本来要去湖边的。爸爸、妈妈和她。这段日子,她只想着这件事。爸爸会教她钓鱼。她早已在花园中收集好了蚯蚓,存放在瓶罐中。它们会动,它们是活的。可她从没在意过这事。或者说,她并不认为这有多重要。因为她觉得这些蚯蚓根本没有情感。所以,她也不会问自己,这些蚯蚓被关在瓶中是何感受。可现在,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她也被人关了起来。她为蚯蚓难过,也为自己难过。她为自己的凶残感到羞愧。她满心希望,那个绑架了她的人,把她从正常生活中带走的人,会是个比她善良点的人。
她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早醒来去学校,比往常稍微早了点儿,因为那是周四,每周四,父亲都不能送她上学,他要去拜访客户。他卖美发用品,为了应对周末的客人高峰,理发店需要提前进货,比如定型喷发胶、洗发水还有发蜡。因此,周四她只能自个儿去学校。从九岁起她就这么干了。她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父亲陪她走到车站。她搀着父亲的手,认认真真地听他的嘱咐,像是:过马路前左右看一看;不要迟到,因为司机是不会等你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因为有危险。时间一长,这些嘱咐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再也不想听到父亲和她唠叨这些了。
这个周四,她起床时,怀着雀跃的心情。除了周末要去湖边,她还有另一个高兴的理由。手指上的绷带。她在浴室中打开一点绷带,看向手指的感情夹杂着自豪和痛苦。
她有了一个结拜姐妹啦。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但只能等到傍晚,因为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她们约好了在老地方见面,一起聊聊新鲜事儿,因为她们有好几天没见着面了。她们会一起玩耍、订计划,在分别之前再次承诺会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是的,周四会是美好的一天。
她把代数课本放进书包。那是她最喜欢的课目,好成绩就是明证。十一点,她有体育课,所以她从抽屉里面拿出紧身体操服,再把运动鞋和袜子放在纸袋中。铺床的时候,妈妈叫她快去吃早餐。桌上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这个早上和任何一个早上没有不同。父亲只喝了一杯咖啡,站在桌边看报纸。他一手拿报纸举到脸前,一手举着咖啡杯,时不时地送到嘴边。妈妈在和同事打电话,她能一边给她做鸡蛋,一边一字不漏地听进去对方的话。胡迪尼蜷在猫窝篮中,从她下楼后,都没瞧过她一眼。爷爷说这只猫和他一样有低血压,早上“启动慢”。她嘛,她早就不介意胡迪尼的冷漠了,他俩已经达成默契,各自行事。
她吃完早饭,把脏盘子放进水槽,拥抱了父母之后,就出门了。
走到室外,她仍能感受到父亲的嘴唇在她脸颊上留下的湿乎乎的咖啡印记。天空澄澈,偶尔飘过天际的几朵云没有任何威胁性。天气预报说,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到周末。“这天气外出垂钓太棒了。”父亲这样评价道。她把这份承诺记在心里,沿着人行道迈步走向车站。她一共要走三十九步。她数过。随着她渐渐长大,步数也变得越来越少。她又数了起来。在她数到第三十九步时,有人叫住了她。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数字。这个数字意味着她的人生此后分崩离析。
她转身,看见了他。那个向她走来的男人在冲她笑,这是个陌生人的脸。可他知道她的名字,她想着,既然他认识她,那就说明他不是坏人。男人朝她走来,她试图搞明白这人是谁。他加快了步子走到她跟前,她在等他。他的头发……奇奇怪怪的。像是她小时候玩的布娃娃的头发。像是假发。在她意识到这点时,一切为时已晚。她没有注意到停在前方的白色小型卡车。他一把抓住她,打开车门,连同女孩一起钻进了车里。她想大叫,但有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假发从男人的脑袋上滑落下来,他用一块湿漉漉的手帕盖在女孩脸上。接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黑黑红红的小圆点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全世界。最后,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