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在呢喃
作者:〔意〕多纳托·卡瑞西〔Donato Carrisi〕
译者:崔月
【内容简介】
树林里发现六条左臂围成的神秘圆圈,其中五条属于五个失踪的女孩。那第六条左臂属于谁?第六名受害人为何迟迟不报案?
犯罪学家格兰和擅长寻找失踪人口的女警员米拉负责调查此案。随着案情推进,格兰和米拉感到失踪的女孩之间存在联系,罪犯故意在每个女孩身边留下线索,诱使警察前来追查,罪犯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场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较量,正义在追逐邪恶的过程中,是否会被邪恶操纵?罪行犯下之际,上帝沉默了,而魔鬼在呢喃。
××××监狱
第四十五号监区
监狱长阿方斯·贝伦杰的报告
11月23日
致J.B.马林总检察长办公室
主题:机密
尊敬的马林先生:
请允许我向您汇报一名囚犯的怪案。
该囚犯编号为RK-357/9。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指代他,因为他不愿意提供自己的个人信息。
他于10月22日被警方拘捕。这个男人晚上——一个人,没穿衣服——在××区乡村的路上游荡。
档案室里所存指纹的比对排除了他犯过罪或参与过仍未破获的案子。然而,他拒绝透露自己的身份,即便是在法官面前,也是不肯透露。于是,他被判了四个月零十八天的监禁。
从入狱的那一刻起,RK-357/9囚犯就没有表现出任何违纪的迹象,他总是很遵守监狱里的规矩。另外,这个人个性孤僻,不太愿意与人来往。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特殊行为,直到最近我们的一名狱警才发现。
RK-357/9囚犯用毡布擦拭与他有关的每一件物品,收集每天掉落的所有毛发,把每次用的餐具和马桶都擦得锃亮。
因此,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有洁癖的疯子,一个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留下“有机物”的人。据此,我们严肃地怀疑囚犯RK-357/9参与过某些特殊的重大犯罪,他想阻止我们提取他的DNA以确认他的身份。
目标至今和另一个人共同待在一个牢房里,这个人自然有助于他混淆自己的生理痕迹。作为第一步,我们消除了这种混淆的可能性,把他单独关了起来。
我向您指出以上情况是想进行特别调查,希望在必要的时候,法院能采取紧急措施迫使囚犯RK-357/9进行DNA检验。
这是考虑到一百零九天后(3月12日),目标就要结束服刑。
此致
监狱长阿方斯·贝伦杰
第1章
W附近的某地
2月5日
大蛾子似的飞机带着飞行员,凭着记忆在黑夜里飞行。飞机张开铺满尘土的翅膀,挣扎着逃出山上的埋伏。那些山静静地矗立着,就像肩并肩沉睡的巨人一般。
山的上面,是丝绒般的天空,下面是树林,十分茂密。
飞行员转过身,朝乘客指了指前方地面上一个巨大的坑,这个坑看起来就像亮堂堂的火山口一样。
飞机调转方向朝那边飞了过去。
七分钟后,飞机降落在了国道上。路被封锁了,周围有警察守卫。一个穿着蓝衣服的人——此人正是特派员斯特恩——一边费力地抓着在风中狂乱飞舞的领带,一边走到螺旋桨下面迎接乘客。
“欢迎您,先生,我们一直在等您。”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盖过螺旋桨的噪音,斯特恩大声地说道。
从飞机上下来的犯罪学家格兰·贾维拉没有回答。
斯特恩继续说:“来,我们一边走,我一边给您汇报情况。”
“我向您保证,这很不简单。您一定要亲眼看看。”
特派员斯特恩走在格兰的前面,一边拨开路边的灌木给他带路,一边头也不回地跟他说话。
“是今天上午发现的,大约在十一点左右。当时,两个小孩牵着狗在这条路上走。他们进了树林,沿着山丘往上爬,就到了那片空地上。他们牵的狗是拉布拉多,您知道,它们就喜欢挖坑……总之,那只狗就像疯了一样,因为它好像闻到了什么气味。它最终挖出了一个坑,然后就露出来了第一个发现物。”
格兰努力跟上斯特恩的步伐,他们越往里走,山坡就越陡峭,周围的树木也越来越茂密了。他发现斯特恩的裤子上有个小破洞,在膝盖那儿,看来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次了。
“孩子们看到后马上就跑开了,并且报了警。”斯特恩继续说,“然后警察去了,在那里作了一些侦查和测量,试图找到证据。总之,进行了所有的例行检查。然后有人突然想到,可以再挖一次,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然后,第二个发现物就露出来了!这时,他们才通知了我们。我们三点就到了这里。但目前仍不确定下面还有多少这种东西。就是这里了,我们到了。”
他们面前是一小片被探照灯照亮的空地——像火山口一样亮堂。森林的气息一下子消失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刺激气味向两人袭来。格兰抬起头,任气味弥漫开来。
“苯酚。”他自言自语道。
他看到了一圈的小坑。三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卤素灯下工作,他们拿着小铲子和小棍子,小心翼翼地铲着。一些人拨开草丛,另一些人在一旁拍照,仔细地把每一个发现物记录下来。他们慢慢地移动着。他们的动作精确、细致而缓慢,周围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小闪光灯发出的咔嚓声。
格兰看到了特派员萨拉·罗莎和克劳斯·鲍里斯。督察罗凯也在那儿,格兰认出了他,便马上大步朝他那儿走去。
在格兰开口之前,督察先提问了:“有多少?”
“五个。每个都有五十厘米长,二十厘米宽,五十厘米深……你觉得这样的洞里会埋些什么?”
所有的坑里都埋了一样东西——同样的东西。
犯罪学家格兰等着督察的确定。
督察回答说:“一条左臂。”
格兰的目光投向了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在这个荒谬的“露天坟场”周围忙碌着。土里只埋着分解后的残肢,但这种罪恶应该在这个被定格的不真实的时间之前就发生了。
“是她们的?”格兰问。但这次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PCR分析(1)显示是女性,并且是白人,年龄在七岁到十三岁之间……”督察罗凯语调平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黛比、安奈可、萨比娜、梅丽莎、卡罗琳。
一切从二十天以前开始,就像是省里小报印刷的一则小故事:一所著名贵族寄宿学校的一名女学生失踪了。所有人都以为她逃跑了。这名女生十二岁,叫黛比。她的同学记得看到她上完课出去了。晚上女生宿舍点名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她不见了。这看上去完全像是报纸第三版中缝的文章里登的新闻,结尾段落里还会写着期待预料之中的大团圆结局。
但接着,安奈可也失踪了。
这发生在一个小村庄里,里面有许多座木屋和一座白色教堂。安奈可十岁。开始大家以为她在树林里迷路了,她之前经常骑着山地车在树林里探险。所有当地人都参加了搜查小队去寻找她,但没有任何结果。
在他们尚未确定发生什么事之前,这类事件再次发生了。
第三个女孩叫萨比娜,她的年龄最小:七岁。事情发生在城里,周六晚上。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月亮公园,就像所有带着孩子去那里的其他家庭一样。她爬上了一个旋转木马,那里面挤满了孩子。木马第一次转过来的时候,她妈妈看到了她,跟她挥手打了招呼。第二次,她妈妈也跟她打了招呼。但第三次,萨比娜就不见了。
直到那时,才有人开始觉得三天之内有三个女孩失踪有些不同寻常。
大张旗鼓的搜寻启动了。还上了电视节目,提醒可能有一名或数名变态,甚至是团伙作案。其实,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来推动案情假设。警方设了一条热线来搜集信息,甚至能匿名举报。警方收到了一些嫌疑人的外貌特征,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来核实。由于失踪案发生在不同地方,当地警察对于在哪里进行司法审判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刑事调查组这时才介入调查,他们的头儿是督察罗凯。失踪案并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但群众中不断弥漫的紧张气氛让他们破了例。
当第四个女孩失踪时,罗凯和他的组员接管的这个案子变得更加棘手了。
梅丽莎是她们之中年龄最大的:十三岁。和其他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她的父母晚上不让她出门,害怕她也会成为那个所谓的疯子的牺牲品,这种恐惧笼罩着整个小镇。但这种强制性的禁足措施在梅丽莎生日那天被打破了,那天晚上她有其他安排。她和她的朋友们制订了一个逃跑计划,然后准备一起去保龄球馆庆祝生日。她的朋友都到了,而梅丽莎是唯一一个没有出现的人。
人们从那时开始搜寻这突如其来的怪物。市民们都行动了起来,准备报仇。警察分散在各个道路的检查口。他们对从事少年犯罪活动的罪犯和嫌疑犯加大了控制力度。父母们都不放心让孩子出门,连学校也不让去了。很多学院都因为没有学生不得不关门了。人们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出门。几天之后,城镇里变得冷冷清清的。
几天来,没有任何新的失踪案的消息传出。人们开始觉得他们采取的所有防范措施产生了预期效果,让那个疯子泄气了。但是,他们错了。
第五个孩子的失踪是最轰动的。
她叫卡罗琳,十一岁。她是在自己的床上消失的,当时,她就睡在父母旁边的房间里,但他们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一周内,五个女孩失踪。然后是长达十七天的沉寂。
直到发现了五条埋在土里的胳膊。
黛比、安奈可、萨比娜、梅丽莎、卡罗琳。
格兰的目光停在了那些围成一圈的小坑上,那是一个可怕的埋着胳膊的圈。他几乎听到她们在唱着童谣。
“很明显,从现在起,这不仅仅是失踪案那么简单了。”罗凯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把大家都召集到他的周围,准备作一番简短的讲话。
这是他的习惯。罗莎、鲍里斯和斯特恩聚到了他跟前,准备听他讲话。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手交叉着背在身后。
罗凯开口说道:“我在想那个把我们带到这里的人,那个预料到所有这一切的人。我们现在在这里,是因为他希望我们在这里,是因为这是他计划好的。他为我们设计了所有发生的一切。所以,先生们,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是冲着我们。他精心策划了这些案子,算准了时间,算准了我们的反应,就是为了愚弄我们,为了让我们知道他很了不起,很有能耐。”
大家点了点头。
不管谁是案件的制造者,他正在按部就班地行动。
罗凯把格兰·贾维拉招进队伍有一段时间了,他注意到这位犯罪学家心不在焉,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知道他的想法。
“你呢,博士,你怎么想?”
格兰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但只说了一个字:“鸟。”
起初,似乎没有人听明白。
然后,他毫无表情地继续说:“我之前没注意到有鸟来了,直到现在才发现。奇怪……你们听……”
黑黢黢的树林里传来了成千上万只鸟的鸣叫声。
“它们在唱歌。”罗莎惊讶地说。
格兰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是探照灯……这些鸟把探照灯当成黎明的曙光,所以它们唱起了歌。”鲍里斯说。
“你们觉得有道理吗?”格兰这次看了看大家,继续说,“确实有道理……五条埋起来的胳膊。碎块。没有身体。如果我们仔细想的话,真正的残忍并不在这些东西中间。没有身体,就没有脸。没有脸,就无法确定是谁,是哪个人。我们只能猜测女孩在哪里。因为她们不在这里,不在洞里。我们无法直视她们的眼睛。我们无法像观察我们自己一样观察她们。事实上,这里的一切无关人类。这只是些碎块……无法激起同情,徒留恐惧。我们无法对这些年幼的受害者产生怜悯之情。他就想让我们以为她们已经死了……你们觉得有道理吗?成千上万只鸟在黑暗里对着不可能出现的光鸣叫。我们看不到它们,但这成千上万只鸟却正看着我们。它们是什么?是很简单的东西,但也是错觉的结果。我们必须警惕错觉:有时候,恶会用最简单的方式欺骗我们。”
沉默。犯罪学家又一次说中了一个微小而重要的象征性意义,这通常是其他所有人都觉察不到的,或者——像这个案子中的一样——都听不出来的意义。细节、轮廓、差别。事物周围的阴影,藏在黑暗光环之下的邪恶。
每一个凶手都有一个“计划”,一个让他满意、骄傲的确切形式。最难知道的是他的动机。正因为如此,格兰才在那里。他们才把他请到那里。为了让他用他那令人信服的科学知识打破邪恶。
这时,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走近了他们,径直来到了督察面前,一脸困惑。
“罗凯先生,好像有个问题……现在有六条胳膊了。”
***
(1)一种分子生物技术,用于扩增特定的DNA片段,这项技术被用于犯罪取证和考古。
第2章
音乐老师在说话。
但这不是让她吃惊的事。也不是头一遭见识这种场面。很多孤独的人独自在家时会高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米拉也会这样,自言自语。
但今天有了新情况。眼前发生了不一样的事,算是对米拉的些许弥补。整整一周,她坐在冷得像冰窟窿一样的车子里,监视着眼前那幢栗色外表的房子,用自己小小的望远镜查看屋里的动静,一名四十来岁、肥胖油腻的男子在井然有序的小天地中悄无声息地活动,永远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音乐老师在说话。但他头一遭提到了一个名字。
米拉紧盯他的双唇,一个一个字母从口中吐出。帕布罗。一切得到了印证,那个名字就是进入神秘世界的密钥。现在,她全都明白了。
音乐老师有一位客人。
仅仅十天前,帕布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岁男孩,栗色头发,眼神灵动,喜欢滑着滑板在街区溜达。有件事是肯定的:如果帕布罗需要为妈妈或奶奶跑腿买东西,他会带上滑板。他每天在这块板上要度过数个小时,在街上来来去去。邻居透过自家的窗户看见小帕布罗——大家都喜欢这么称呼这个小男孩——对于他们而言,那已经是一道日常风景。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司空见惯,没人留意到异常,在2月的早晨,在这个小小的住宅区,每个人都知道大家的名字,每户人家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一辆墨绿色的沃尔沃——音乐老师可能故意挑选了这款车,因为它和停在街区小路边的那些车别无二致——出现在了马路上。周六的早晨静悄悄的,一切再正常不过,唯有轮胎摩擦沥青道路发出的缓慢呻吟声以及滑板渐渐加速的滑行声,打破了宁静……要再过六个小时才会有人惊觉,周六早晨的杂音中少了点什么。少了的是滑板声。小男孩帕布罗在那个阳光明媚又天寒地冻的早晨,被一团匍匐前行的阴影给吞噬了,这团阴影不会再放出男孩,徒留下他心爱的滑板。
这块滑板安然躺在警察搜来的证物中。在接到失踪报案后,警察倾巢出动前往住宅区。
失踪案已经过去了十天。
对于帕布罗而言一切或许为时已晚。太晚了,对于孩子的精神状态而言。太晚了,如果想要毫发无伤地从这个噩梦中醒来。
现在,滑板躺在女警轿车的后备厢里,连同玩具和衣服。这些都是米拉循着线索找到的,并把她带到了这个栗色巢穴。找到了音乐老师,他在一所高等院校教书,周日早上在教堂弹奏管风琴。音乐协会的副主席每年会举办一场小型的莫扎特音乐会。这位籍籍无名、生性羞怯的单身汉戴着眼镜、秃头,一双绵软的手汗涔涔的。
米拉对他的观察很仔细,这是她的天赋。
毕业之后,她毅然决然选择进入警局,并打算奉献一生。罪犯不是她的兴趣点,法律更不是。她不是为了上述理由不知疲倦地翻查每个角落,阴暗在那里滋生,生命在那里悄无声息地腐败。
当米拉从狱卒唇间读出了“帕布罗”这个名字,她感到右腿传来一阵刺痛。兴许是在车里坐了太久,她就是为了等到这个信号。兴许是腿上的伤口,她自己先缝了两针。
“回去之后,我再处理。”她对自己保证。但必须在此之后。此时此刻,米拉一边想着,一边打定主意,要立即冲进那栋房子,打破魔咒,终止噩梦。
“警员米拉·瓦斯克兹呼叫总部:绑架小男孩帕布罗的嫌犯拉莫斯已经确认。嫌疑人住在一栋栗色房子内,地址是阿尔贝大道27号。可能就是犯罪现场。”
“好的,警员。我们会派遣两名巡警前往,至少需要三十分钟。”
太晚了。
米拉不需要他们。帕布罗也不需要他们。
想着要和总部在时间上讨价还价就觉得一阵恶寒,于是,她朝房子走去。
无线电里的声音如同遥远的回音,她——手里攥着枪,压低身子重心,眼神警觉,移动的脚步快速利落——第一时间赶到了别墅后方的奶白色栅栏前。
一株高大的白色悬铃木高过别墅一头。树叶随风舞动,露出了银色的另一面。米拉来到木质栅栏门前。倚上木门,仔细倾听。邻家正在播放的摇滚乐时不时地随风飘到耳畔。米拉俯在栅栏上,后花园经过了精心打理,有个工具棚,红色的皮管在草地上蜿蜒前行,尽头连接着喷淋器。塑料材质的家具物什以及煤气烧烤架。一切静悄悄的。一扇毛玻璃门刷成了淡紫色。米拉伸手探过小木门,小心地拔起门闩。铰链嘎吱作响,她只开了一条够她错身进入花园的缝儿。
她关上木门,假如屋里的人朝外张望,不会发现有过任何变化。一切井然有序。她按照警校学来的知识,踮起脚尖往前走,这样就不会留下痕迹,在遇到必要情况时也能随时逃离。不久之后,她来到了后门边上,站在这个角度往屋内看,她不会投下阴影。后门上面镶嵌的是毛玻璃,米拉看不真切,依稀是家具的轮廓,她明白过来那是间餐厅。米拉的手搭上后门另一边的门把手。抓住,向下用力。她听到门锁发出“咔嗒”一声。
门开了。
音乐老师许是觉得在巢穴中十分安全,他为自己修筑了这个巢穴,自己也成了它的囚徒。米拉立刻洞悉了一切。
橡胶鞋底走在亚麻油毡上,每一步发出一记呻吟。她尽量控制自己的动作,不致发出太大的噪音,接着她决定还是把篮球鞋给脱了得了,把它们留在某件家具旁边。她赤脚走过走廊,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想要一包厨房纸巾。还有擦瓷砖的东西……是的,就那种……还有,给我带六盒速溶鸡汤、六盒糖、一份电视节目报、一包烟,常买的那个牌子……”
声音来自客厅。音乐老师在电话购物。他这么忙,都没时间出门?或者他不愿离开,他要掌控客人的一举一动?
“是的,阿尔贝大道27号,谢谢。还有,带点零钱过来,我只有五十元的大钞。”
米拉循着声音,路过一面镜子,镜子映照出她有点变形的影子。她来到客厅门口,举起枪,深呼吸,冲进室内。她以为能打他个措手不及,或许,那音乐老师会背对着她坐在窗户附近,手里拿着电话。完美的射击目标。
可她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客厅空落落的,电话听筒在原位。
她明白过来,没人在这间房里打电话,恰在此时,她感受到了冷冰冰的枪口,恰似一个吻落在后颈上。
他在她身后。
米拉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蠢货。音乐老师把他的巢穴打造得固若金汤。花园小木门的嘎吱声以及亚麻油毡的摩擦声都是警报,提醒他有外人入侵。那通假电话就是吸引猎物的诱饵。变形的镜子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即使站在她身后也不会被看见。一切的一切都是陷阱的一部分。
她感到男人伸出手,想要拿走她的枪。她听之任之。
“你可以朝我开枪,但你不会有逃走的机会。我的同事就快赶来了。你脱不了身,最好还是束手就擒吧。”
他没作声。米拉用眼角余光在观察他的神色。他在笑吗?
音乐老师向后退去。枪口离开了米拉,但她仍能感受到自己脑袋和枪管里面的子弹之间存在着磁场吸引。然后,男人绕过她,终于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他直勾勾地盯着。但没有看她。在他双眼深处,米拉觉得那是无尽的黑暗。
音乐老师毫无顾忌地转身。米拉见他镇定自若地走向靠墙放的钢琴。男人在琴凳上坐定,端详琴键。两把枪都摆在左手边。
他提手,一会儿之后,落在了琴键上。
《升C小调夜曲》的琴声在房间内漫开。米拉加重呼吸,紧张焦虑的情绪经由肌肉和脖颈传递到全身。音乐老师的十指在琴键上面优雅地跃动。米拉像是被这温柔的乐声给吸引住了,身不由己地成为了这场演出的听众。
她强迫自己理清思路,赤脚慢慢后退,重新回到走廊。她重整了呼吸节奏,让心跳慢下来。接着,她飞速找遍每个房间,乐声仍在继续。她一间一间地检视。办公室。浴室。食品储藏室。直到一扇紧闭的门。
她一个用力,门撞向了墙壁。腿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她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了三角肌上。木门坏了。
走廊微弱的光线第一次射入卧室,卧室内原本的窗户似乎都被封了起来。米拉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亮光,然后对上了一对湿漉漉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在惊恐地看她。小帕布罗在床上,双腿紧贴瘦弱的胸口。他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无领无袖汗衫。他在试图搞明白,是否应该害怕,米拉是不是噩梦的一部分。她说话了,说了每次找到孩子后都会说的话。
“我们走。”
男孩同意了,伸出双臂,攀上米拉的胳膊。米拉一直在留意乐声,它还在继续,充满了威胁。她担心乐曲不够长,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幢房子。一阵恐慌再次袭来。她在拿自己的命和人质的命冒险。现在,她害怕了。害怕又一次被愚弄。害怕走错最后一步,害怕她是否能逃离这该死的巢穴。害怕突然发现门关上了,她会成为永远的囚徒。
可是,门开了,两人终于来到了室外,沐浴在微弱但安心的日光中。
当心跳渐渐慢下来,当她不再惦记那把留在室内的枪,当她感到帕布罗紧紧贴着她,她也用温暖的身躯搂住男孩,让他安下心来,就在此时,男孩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她呢?她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米拉踏在地上的步伐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她晃了晃身形,但没有失去平衡。
“她在哪里?那个她?”
男孩伸手指向二楼。那房子的窗户像是在看着他们,而那扇刚让他们逃出生天的门似是在咧嘴嘲笑。
此时此刻,米拉内心的恐惧烟消云散了。她跑完了自己和车子之间最后的几米。把小帕布罗安置在座位上,用郑重的口吻向他承诺:
“我马上就回来。”
然后,她又走向那幢将她吞噬的房子。
米拉站在楼梯下方,朝上望去,她不知道那个她会在哪里。她握住扶手往上走。肖邦的乐曲在继续,不受干扰,伴随着她的搜索行动。双脚陷入台阶,双手粘上了扶手,似乎每一步都要把她拖住。
音乐戛然而止。
米拉站定,保持着警觉。之后,响起了干脆的枪声,那是沉闷的声音,还有不成调的琴音,那是音乐老师的身躯砸向了琴键。米拉加速跑上楼。她无法确定这是否会是下一个陷阱。楼梯转过弯,平台通向一条狭窄的走廊,上面铺了厚实的地毯。尽头开了一扇窗。窗前站着一个人。瘦弱、纤细、逆光:双脚踏在椅子上,头颈和双手正努力攀向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绳圈。米拉看见她试图把脑袋塞进圈里,于是大叫起来。那人这次也看见米拉了,竟然加快了动作。因为有人就是这么告诉她的,这么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