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又没人,又没有司机,是谁开过来的呢?”驶过那里之后,安子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明摆着的嘛。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我们把车停在这里,去瞧瞧怎么样?”次郎脸上露出笑意,一副老成的样子。
“那可要尽量停在靠边的地方,别影响巴士通过啊。”
“知道。我也不想被他们看到是红叶屋的面包车,不然可就尴尬了。”
次郎把轻型面包车驶向山崖下的凹陷处。他停下车,从驾驶位上下来,轻轻地关上了前车门。安子也紧跟着下了车,等太田下车后,又轻手轻脚地把后车门关上了。
次郎沿斜坡走上去了几步,又回身向两人招手示意。那里也是芒草丛生。安子随着次郎蹲下了。太田也赶紧跟着蹲了下来。他心中也隐隐约约明白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别出声。”藏身于芒草丛中的次郎小声提醒道。
太田瞄了好多次手腕上的表。短短十五分钟,却让人感觉无比漫长。忽然,对面的灌木丛开始窸窸窣窣晃动起来,一个穿着和服的肥硕男人从斜坡上跳了下去。正是之前在大众餐馆里遇见的那个樱中轩京丸。灌木丛还在继续晃动着,看上去好似随风摇曳一般。京丸朝那个方向抬头伸出双手。只见一只白白的手分开灌木丛,从里面伸了出来。接着,衣袖飞动。果不其然,跳到他怀中的,正是谷汤旅馆的老板娘荣子。次郎和安子转头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笑了。
荣子手里还拿着一把用绳子捆住的灌木叶子,似乎是杜鹃花或是毒八角。青翠欲滴的叶子上闪着光泽,上面却没有花。
两人钻进了那台黑色的中型车。京丸是打开后面的车门坐上去的。荣子却上了前面的驾驶位。那把绿叶已经换到了京丸的手上。
“他们的车要是开过来可就糟了,很可能会发现我们的面包车。”安子担心起停放在下面的白车来。
可是,黑车开到公路上后,径直朝相反的方向驶去了。车开得小心翼翼的,很符合女子驾车的风格。
“居然会到这种地方来幽会啊。”安子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一面朝下走去,一面发出感慨。听上去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也没有必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啊。这两个人不是一向都在上吕、下吕那边见面的吗?”
“可能是那边太无聊了,不刺激了呗。”到底是温泉旅馆外雇的人手,次郎一副老成的口吻说道。
“两个人钻到那种树丛里去,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像是在采马醉木?”
“采马醉木啊,顺便在灌木丛里再亲热一番呗。”
次郎说完就笑了。“啊,讨厌!”安子夸张地皱起眉。
“老板娘手里拿的是马醉木?”太田站在两人身后说道。
“嗯,是啊。要煎那个叶子给素风做灭虱子的药吧。”安子笑嘻嘻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哦,这么说,灭虱子的材料,都是老板娘亲自到山上来采的?”
“一般不是,今天估计是幽会的时候顺带着采的吧。”
7
搜索小藤素风尸体的工作,是十月二日中午在仙龙湖开始的。
最先发现素风不在谷汤旅馆别苑里的,是阿元。上午九点半前后,她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老板娘荣子。
荣子是经营生意的,晚上都要待到很晚。所以,早上起床一般要到十一点左右了。阿元跑去通知她的时候,她埋在被窝里回了一句,那老头子没可能一个人跑去哪里的,你们到附近再找找。接着,又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
当然,在通知荣子之前,工作人员就开始分头在旅馆内外到处搜寻了。按理说,这样一位老人,一条腿跛着影响走路,应该走不远的。
素风早上起床一向很晚。在别苑里喊阿元过去服侍,通常都要到八点左右了。不过,他在夜里两点会醒来一次,四点左右再次睡去。
这样睡完回笼觉,素风起床就要在八点前后了。在这之前,阿元并不需要去素风的房间里查看。因为,老人只要一起床,必定会大声地叫道,阿元!阿元!
当天早上,都八点半了,素风的房间居然还没有动静,更没有往常的大呼小叫。在主楼里干活的阿元,特地放下活计去别苑里查看了一下情形。这才发现素风本人居然不在房间里。
工作人员全体出动进行搜寻。可是,到处都找不到老人。旅馆面积不大,搜寻工作短短三十分钟就结束了。此时,老板敏治早就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进后山去割草了。
老板娘荣子还一直磨蹭着不肯起身。阿元便说,素风老师说不定去了仙龙湖那边。因为先前素风曾经说过想独自一人去仙龙湖看看,所以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那样一个东倒西歪、腿脚不灵的老爷子,没可能不跟人打招呼,就从这里跑去足足三公里开外的仙龙湖吧——一开始,荣子对此事颇为不屑一顾。接着,她也只能无奈地起了床。
阿元说,素风许是去了湖畔。老师或许想故意捉弄一下人吧,有时会瞒着我走过后边河上的桥,到山林里转悠一下。虽说一条腿不便,可他还是很能走路的。外人看到他时,他老是喜欢故意把走路不便的那条腿给人看。而且,他也说过,有朝一日要做出些让大伙儿都吃惊的事来。这次,说不定也是瞒着我一个人偷偷离开房间,跑去湖边了呢。
旅馆里面有两名上早班的女侍,早上七点就到了。倘若担心她们在来的路上撞见自己,老人离开别苑应该会赶在那个时间之前,阿元推测说。那么,应该就是在六点或六点半左右,天色刚刚亮的时候。那段时间,这边的人还没有起床,路上也还没有车辆通过。
就算素风是六点半前后离开的,眼下也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荣子决定先开车过去看看情况。荣子在前面开车,阿元跟另一个叫梅子的女侍坐在车上。
到了湖畔前,汽车速度慢了下来,三人向公路两旁的树林里仔仔细细左右查看——只因担心素风会不会蹲在什么地方。
仙龙湖上,成群的野鸟鸣叫声不断地向四周扩散。湖面一如明镜,没有丝毫杂物漂在上面。汽车在湖畔西侧的公路上自南向北缓慢地行驶着,四周看不到任何人迹。
回程时,汽车依然沿着湖畔缓行,仔细地查找着。公路另一侧是一面生长着杂树林的山坡,也已经查看过了,还是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太田听到安子说起搜索素风的工作正在仙龙湖进行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了。据她说,湖面上出动了一艘水电站的救生艇和两艘渔业工会的小船,正在湖底开展打捞工作。
太田在两小时前听说了素风失踪的事,一时间难以决定是否应该去谷汤旅馆登门探望一下。无论如何,在来到此地结识了素风之后,他是到素风的房间里做过客的,去看看情形也是应该的。出于这样的缘由,也理应前去探望一下。
可是,应当向谁表达慰问之情呢?他有些踌躇了。遇到素风,并非经过谷汤旅馆老板夫妇的介绍,甚至,还没有正式见过这对夫妇。要说慰问,也只能是慰问阿元。可越过老板,向一名女侍表示慰问,未免太过夸张。听安子说,阿元因素风失踪深感责任重大,现在已是半疯癫的状态,更不要说去慰问人家了。而一味在人家旅馆门前转来转去,只会给人感觉像个看热闹的外人,必会招人反感的。
“冈垣刚才从岐阜那边开车赶过来了,好像现在也去了仙龙湖那边。”安子又汇报了新情况。
“是谁通知了远在岐阜的冈垣呢?”
“老板娘打电话告诉他的。可能是觉得,素风是冈垣的老师,必须通知他一声吧。”
还以为电话是阿元打的,居然是老板娘。这有些出乎太田的意料。
“两小时前还没找到素风失踪的线索,现在居然就出动了救生艇到仙龙湖湖底搜索。难道说已经确定素风是掉在湖里了吗?”
“听说是有证据了。”
“什么证据?”
“说是在湖岸上发现了一只素风穿过的草鞋。就在公路下边,石头中间,之前一直没能发现。”
“那草鞋上绑着绳子。应该是素风怕鞋子掉了,自己绑在脚上的,怎么可能会掉呢?要是素风自己脱下的还罢了,可是只脱掉一只,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草鞋上的绳子有时会自己松开的。那老爷子有一只手麻痹不能动,自己系不紧绳子。即便要系紧,也得花上一番工夫。所以,平常都是阿元帮他系好的。”
“就因为有一只鞋落在湖岸上,就断定了素风是投湖自杀,或是失足跌入湖里的吗?”
“不光是这一点。湖上还发现了那玩意儿呢。”
安子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笑意。
“就是……老爷子垫在裤子里的尿布。发现了两块那样的浴衣布。因为泡在水里,尿布外面固定的地方松动了,就掉出来了吧。”
“是吗?那样应该没错了。”
“哎!太田先生。您说,素风究竟是失足跌进湖里的呢,还是自杀的呢?”
“那可真不好说。”
“素风是不是因为自己常年在谷汤旅馆里寄人篱下,担心自己的晚年光景才会投湖的呢?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这倒是个理由充分的想法。”
“阿元情绪特别激动。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她受了勇作托付,肩上有着照料老爷子的重任。而且,她自己也一直像对待公公一样照料着老爷子呢。”
“这么说的话,阿元是最可怜的了。”
“太可怜了。阿元还眼泪汪汪地说,老爷子昨晚吃到味噌拌蔬菜时,吃得可香了呢。”
“就是说,终于吃到他最爱吃的菜了?无论如何,我要搭下一班巴士,去仙龙湖那边看看。”
“我也想去。可是我还要干活呢,去不了。等下方便了,我说不定也找次郎开车一起去看看。”
仙龙湖岸上,人头攒动。公路与湖面之间的斜坡很窄,人群就站在那里,向湖面上眺望。公路上看热闹的人们开来的私家车排起了长龙,巴士和运载木材的卡车只能减速通过。而路边停放的白色救护车与巡逻车,越发增添了发生异常事态的沉重气氛。
就在人群眼前,湖面上漂浮着一艘白色救生艇和两艘小型船,分别来回往返着。救生艇上隐约可以看见三个人影,小船上也有五个人。若干条钢索垂入水中,前端带着锚一样的钩子,是用来拖曳尸体上来的。有一艘船还拖着网。
这项搜索从上午十一点开始,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小时。隔岸相望的原始森林在湖面上投下深深的倒影,救生艇和小船拖着白烟来来往往,看似一幅优美动人的画面。
好像根本找不到啊——站在岸上的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叹息声。这个夹在两侧山中的人工湖尽管南北方向狭长,宽度却很窄。过了四个小时还没能打捞上来,或许是因为尸体卡在了钢索或是打捞网够不到的深处。不然的话,由于体内有气体,尸体早就该浮上来了。
搜索的场面虽然紧张,眼前的情景却无聊至极。救生艇和小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往返。有人因为一直期盼看到老人的身体被钢索或打捞网拖上来浮出水面那一刻,盯到头晕眼花,便有些泄气了。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湖畔。
太田忽然发现了冈垣,他正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这名青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湖面上的搜索工作。
太田走近冈垣,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冈垣肩头一缩,回过头来,显然吃惊不小。
“啊,是太田先生啊。”他垂下眼帘。
“真是意想不到啊!”太田心想,冈垣作为素风的弟子,应该有资格接受慰问了吧。
“啊,真像做梦一般……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老师会变成这样。一个星期前,我来拜访他的时候,他还红光满面,毫无异样呢。”冈垣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阿元来这里了吗?”
“啊,应该在那边警车附近吧,跟老板娘一起。”
“老板娘也来了吗?”太田翘首望向车顶红灯正呜呜旋转的警车方向。
8
到傍晚为止,今天的湖上搜索就要结束了——站在岸边的人群里,传来了议论声。
实际上,眼下湖面上的救生艇和小船看起来只是在义务性地巡逻。
“这种时候,应当让潜水员潜到湖底去找才对啊。就算没有潜水员,至少也得找海女[9]才行啊。”
听到太田这样说,冈垣不由得一愣。
“冈垣先生,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想向你请教一下。当然了,选择这种时候问你,可能有些不合时宜。请问,你老家那里有海女吗?”
“……”冈垣一时语塞。
“这是我上次来这里时想到的,就是第一次遇到素风老师跟你的时候。当时,刚好有一只翠鸟飞落到湖面上,用长长的鸟嘴叼起小沙丁鱼还是什么小鱼飞走了。那一瞬,看起来就像翠鸟钻进了湖水一样,你是不是脱口喊出了,翠鸟‘猫’进去了?”
“啊,说不定那么说过。”冈垣低声答道。
“把‘钻’说成‘猫’,很是少见啊。我问过红叶屋的安子,确认了这个词不是本地的方言。我是教国文的老师,知道《万叶集》大伴家持的和歌里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法。那是家持任越中守一职时,去能登的珠洲那里巡视,看到海人[10]后,吟咏出的一首和歌。内容是,‘……珠洲海人猫入海中,采撷贝珠奉予神明’。这首和歌的注解书里说,‘猫入海中’就是‘钻进海中’的意思。即便现在,能登舳仓岛那里的潜水海女还把‘钻’说成是‘猫’呢。”
“……”
“我听到你说‘翠鸟“猫”进去了’时,就立刻想起了这本注解书里的解释。哈哈,冈垣先生的老家原来是个有海女生长的地方啊。”
冈垣依旧沉默不语,双眼望着湖面上正准备向岸边撤回来的船只。
“后来,我又听安子跟我讲起这个湖上有奇怪的鸟叫声。凌晨时分偶尔会听到啾的一声凄厉的鸟叫。而且,从秋末到初春季节还听不见。也就是说,在湖水冰冷的冬季期间不会鸣叫。起初,我还以为是某种候鸟。后来我意识到这种啾的叫声跟潜水海女的口哨声非常相似。我曾经在伊势的英虞湾看过海女表演,她们从水中浮上来呼吸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口哨般的声音。跟我们吹的口哨不同,是一种更凄厉、更沉重的音调。”
“……”
“因此,我就想到了阿元。据说她是轮岛人。我问过安子,她说阿元也会把‘钻’说成是‘猫’。而且,轮岛市内有个海士町,住着舳仓岛的海女们。这件事在我刚才说的《万叶集》注解书里也曾经提到过。阿元,正是一名海女。据说,在她们那个地方,海女们到了十三四岁时,就会跟着母亲潜入海里,边嬉戏边学习。听说,谷汤旅馆的少东家勇作是在富山的餐馆里跟阿元开始交往的,阿元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到富山去打工了吧。海士町的姑娘们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到地方上的城市去打工,了解一下世事人情。这一点,你应该非常熟悉吧。你也是轮岛出生的吧?”
“不。我不是轮岛人,我是九州人,福冈县的。”
“福冈县?”
“太田先生您看过的《万叶集》注解书里,是不是写着潜水海女的发祥地是福冈县宗像郡钟崎?”
“这么说的话……”
“我就是钟崎那里的人。我的姑母和表姐妹都是海女。那里也把‘钻’叫作‘猫’。冈垣这个姓氏,在钟崎的邻村里也存在。”
这一次,轮到太田沉默不语了。他在给自己的香烟点火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冈垣先生,你应该一早就知道阿元以前是个海女了吧?”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但后来听到阿元说话时,我就发现了。因为她会用一些海女之间通用的渔村用语。我想,应该是来自钟崎的海女方言吧。”冈垣终于点了点头。
“冈垣先生,你对同样生长环境里走出来的阿元备感亲切。而这份亲切又渐渐演变成了同情。这份同情……”
太田嘴里慢慢地吐出了烟圈。
“就产生于看到阿元被素风像使唤丫头一样呼来喝去的时候。老师那种身体,总是会不断地失禁。阿元要像照顾婴儿一样,不停地给他更换尿布。近些年来,即便是亲生女儿也做不到这些,连自己的老婆都会万分嫌恶的。可阿元却要每天干着这样的脏活,无微不至地照料他。我看到的只是偶尔的一次两次,应该还有很多辛苦的活计。你常去素风的屋子里走动,耳闻目睹到的应该更多吧。”
“……”
“再加上,素风对阿元颐指气使的态度,成天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实在让人看不下去。阿元每天当牛做马被他使唤着。从阿元来讲,照料素风老师本是受自己爱慕的勇作所托,等于是为勇作奉献,所以她一直忍辱负重。而当你看到素风如此傲慢无礼时,对阿元的无限同情,又演变成了义愤填膺。”
冈垣的太阳穴上暴起了青筋。似乎,听到太田的话,他对素风老人的愤怒也在此时此刻涌上了心头。
“而且,你也渐渐了解了素风老师的真实能力。老师对东京的那些杂志社,其实根本没有影响力了。你一度被老师过去的名望误导,天真地以为,只要请他帮个忙,就可以让自己的小说登在东京的大型杂志上了。素风自己也对你说了很多大话,让你信以为真。可是,那些不过是素风把过去的辉煌历史当成了现在的事实来吹嘘而已。他应该也只是通过跟你说说大话,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吧。素风老师的心里,大概有些分不清过去和现实了。”
湖面上的船只陆续撤回到停放着警车和救护车的岸边来。留下来看热闹的人群开始渐渐向那边移动,这边的人影越发稀疏起来。
“你也知道自己的梦想破灭了。你绞尽脑汁想当上一名小说家,这种理想倒是可以理解。通常,地方上立志成为作家的青年,想法都大同小异:找机会结识出名的小说家,再以此为跳板走出去。所以,你才拜素风为师,每个月从岐阜赶过来三四次,对起居在谷汤旅馆里的素风以弟子身份尽心服侍……可是,慢慢地,你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期待只是个虚幻的泡影而已。”
冈垣缓缓地点点头,说道:“我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只不过碰巧有那么三四回,自己写的短篇小说中了地方报纸的评奖,就自以为很了不起了。当时我以为,只要找位名师指导一下自己,再努力努力,有朝一日就一定能成器了。因此,一年多前,我听说小藤素风老师就住在谷汤旅馆这里时,就来找他接受指导了。”
冈垣的脸色发白,继续说道:“是素风老师主动说,要把我的小说引荐给东京杂志社的。我对这句话特别上心。因为,我现在所在的公司经营状况也不好,不知何时就会裁员。我已经受够了这种前途未卜的朝九晚五生活,只是一门心思盼着,总有一天通过老师引荐,自己的稿子也能风风光光地登在中央的杂志上。”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素风老师在背后批评你的呢?”
“就在三个月前吧。我听说老师跟别人提到了我。人家说,他当时说的是,那家伙根本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历史知识也就初中生水平,怎么教也学不会,我说的话倒是记得挺认真,可惜根本理解不了,把他写的稿子拿来一看,内容幼稚不堪,简直不值一提,要是把那种稿子引荐给东京那边,我自己也颜面无光。这小子空有一腔热情,根本看不到潜力。现在想来,我觉得这话说的也的确是事实。我的确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可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既然是这样,老师为什么要在背后批评我,而不是开门见山地当面直言呢?”
就在冈垣去取车的当口,太田站在原地,回想着素风当时对他的评语。那时老师与自己还是初次谋面,他对冈垣的评论也还有所顾虑,就已经尖刻到了那个程度。不过,这段背后的批评里,其实还包含了另外一部分内容。
“冈垣先生,对于现在的素风来讲,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了。想当年经济状况好的时候,素风那里应当有十来名弟子登门吧。可是,对于如今已被人遗忘的素风来说,来到这里之后又收了你这名关门弟子,他也算了却心愿了。虽说对东京的出版社、杂志社已经毫无影响力,可他并不想失去你这名唯一的弟子。他不敢对你毫不留情地批评,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吧。素风其实并不是想欺骗你,只是他自己已被杂志社和老朋友们逐渐淡忘,所以才会自欺欺人吧。”
“我知道。”冈垣轻声说道。
从救生艇上上岸的人员正在把湖上搜索的情况一一向警官们汇报,四面筑起了人墙。荣子和阿元的身影也淹没在其中。
“好像湖里的搜索工作明天要重新进行了。”太田望着那里说道。
“嗯。”冈垣也转头望向那里点头道。
“明天开始才是正式的搜索吧。不只是出动船只了,应该也会派专业的潜水员潜入水底打捞。这里是堰塞湖,不可能让尸体一直泡在里面。”
“可能是这样吧。”冈垣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冈垣先生。正式搜索的话,打捞上来的未必是素风老师的遗体,也说不定,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东西哟。”
“意想不到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他一脸愕然地问道。
“素风老师第一次在这里与我相遇的时候,就曾经说过,想象这个湖底有龙潜入,会感觉更加神秘莫测。关于小坂朝六桥的来历,他也在回程的车上提起过。他讲的是,小坂川河底有明珠发出光来。之后,他又说过,佐渡和伊豆大仁金山之所以被人发现,都是因为地下的金子成精,从地面上发出光来,就是以这个为线索的。总之,他的话,大意都是围绕水底和地底一些奇怪的东西产生的神秘现象。”
冈垣一脸讶异。
“素风老师恐怕是猜测这个湖底可能沉着什么人的尸体吧。而这一点上,阿元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她时常在湖畔四下无人的黎明时分潜入湖底,换句话说,猫进湖底,就是为了寻找这具尸体吧。作为旅馆里的女侍,阿元有许多活儿要干。因此,并不能经常过来。三公里的路程,她得快马加鞭,还得找准时机悄悄地赶来。而且,在水里潜上二十分钟左右,又得马上赶回旅馆。三公里的路程还要火速赶回,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再说,入冬之后,湖水冰冷刺骨的时候,就不能潜水了。海女们每潜入水中三分钟左右,就要浮出水面来呼吸一次,这时候就会发出口哨声。不,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断断续续的鸟叫声。”
“……”
“这么说的话,事实已经明了了吧。素风老师的猜测,跟阿元的想法刚好不谋而合了。两年前就已沉在湖底的,是把素风亲自带回这间山峡里的温泉旅馆的谷汤旅馆少东家。阿元的未婚夫——勇作的遗体,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遗体。”
冈垣睁大了双眼,望着湖面。
“大概就是在那一带吧。”
太田指着湖底村子沉落的位置。
“据说,前年夏天由于大旱,湖面水位下降,露出了一部分沉在湖底的村落。此时,有人在其他地方杀害了勇作,又把尸体藏匿到露出来的湖底房屋里或是地板下面。为了防止尸体漂浮上来,用柱子或者什么东西塞住了出口。只要再下一场雨,那间房屋就会重新沉入湖底,到时就谁也看不到了。那种由于干旱导致湖底房屋再次浮出水面的情况并不多见。而勇作离家出走也正是在两年前。据老板娘称,他是跟高山一名女子私奔去了。可是,他出走的时间,跟湖底村落因大旱而浮出来的时间完全一致,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对面的搜索队似乎终于商议完毕了。
“明天如果派潜水员潜到湖底搜索,很有可能打捞上来的是一堆衣着完整的白骨。衣服泡在水里并不太会受到腐蚀,因为不接触空气。尸体腐烂得也慢,说不定还能看清面容呢。”
夕照之下,冈垣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了。
“阿元花了一年多时间潜入水中想要寻找的东西,这回可能会被潜水员一次性打捞上来了……可是,关于阿元潜水一事,我还有个地方,怎么也想不通。”
太田说到这里,一边苦苦思索着,一边喃喃自语道:“她是怎么处理潜水服的呢?如今的海女,已经不再穿从前那种白衣了,都穿着像水肺那样的全黑潜水服。也正因如此,并不会引人注目……可是,从湖里上岸后,那湿漉漉的衣服,她究竟是怎样弄干的呢?明明得马上赶回旅馆去啊……若是放在那里不管,过后只要有外人来,就一定会被发现的。那么,她又是在哪里,怎么换的衣服呢?凌晨时分,水底光线还是很暗的。当然了,应该是戴着探照灯的。就算每次只潜水三分钟,其间也需要带上一些寻找湖底村落的工具啊。比方说,小型的鹰嘴钩之类的。而这些工具,她平常又是藏在哪里的呢?这件事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回到红叶屋后,太田查了一下周边的地图。
9
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安子匆匆跑进太田的房间里。此时,太田刚刚与东京的朋友以及下吕一家酒店通完电话,正在把通话内容记录下来。
“太田先生,听说今天仙龙湖的搜索工作暂停了!”安子来通风报信。
“哎?为什么?”
“听说,谷汤旅馆的老板娘昨晚主动去找警察供述说,素风并没有去过那个仙龙湖呢。”
“谷汤旅馆的老板娘?咦?会有这种事吗?”
太田在安子面前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这又是为什么呢?不是说湖畔掉落了素风老师的一只鞋,湖面上还漂浮着老师的尿布吗?”
“听说,那是老板娘在昨天早上素风失踪后,故意叫老板敏治扔在那里的,说只是老板娘的恶作剧。老板对老板娘啊,那真是百依百顺,菩萨一样的好人啊。”安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么,老板也向警方承认了此事吗?”
“听人说,夫妻俩都挨了一顿臭骂呢。据说,敏治跟人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
“这么诡异的恶作剧。这种行为当然会被派出所里的人痛斥了。就因为这件事,就停止在湖里搜索了吗?”
“还没有完全确定是否停止呢。因为还没有找到素风的下落。”
“是吗?那,冈垣先生还在这里吗?”
“刚才我在谷汤旅馆门前的广场上看到他的车了。昨晚应该是住在这里了吧。不管怎样,对于冈垣先生来说,这可是恩师的大事啊。”
“那倒是。的确不是冈垣先生该回去的时候。”太田沉吟了片刻,说道,“安子,你能不能帮我给谷汤打个电话?问问旅馆的女侍们,老板夫妇现在在不在那里。”
“那我问问梅子她们吧。”
“然后,再顺便问问阿元和冈垣在不在。”
“太田先生,您好像对阿元很上心啊。”
安子笑着出去了。这期间,太田匆匆写了封短信。刚把信放进信封里,安子就回来了。
“她们说,老板从派出所回来后,就去山上打理山林了。老板娘还在的。还说,阿元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说要去趟仙龙湖,一个小时前就出去了。冈垣还留在主楼的房间里呢。”
“是吗?谢谢了……对了,还有件事,要麻烦你跑一下腿。”
“什么事?”
“我想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谷汤旅馆的老板娘。”太田把刚刚封好的信递给安子。
“好的。您要是急的话,我现在就送过去。”
“那麻烦你了。啊,还有,不用回复了。交给她就好。”
“好的,好的。”
安子回来了。她汇报说,信已经确确实实交给了谷汤旅馆老板娘。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太田换上衣服,跟安子说要去散散步,便离开了旅馆。
他拐过特产礼品店的屋角,沿着那条小径走下去,经过了谷汤旅馆的背面。又看见阿元洗刷素风尿布的那口水井,旁边那簇大波斯菊比先前越发怒放了。
他走上细长的板桥,就是上次小雨中,穿着雨衣的敏治背着装着割来的杂草和砍刀、镰刀的竹筐现身的地方。今天却没有下雨。
走过桥,山坡上有条羊肠小路,上面是层层叠叠的杉树密林。就在小路旁,一棵枝繁叶阔的厚朴树掩映下,站着冈垣和谷汤旅馆的老板娘。
今天的荣子,与上次跟樱中轩京丸出双入对时判若两人。脸上没有涂脂抹粉,肤色显得黯淡无光,身上穿着简单朴素的毛衣和裙子,一身便装打扮。荣子见到太田,微微低下了头,脸色阴沉。
冈垣表情僵硬地向太田简短介绍道,这位就是谷汤的老板娘。青年脸上的不安清晰可见。
“我看了你让红叶屋的安子送过来的信。”谷汤老板娘说话时,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你在信中说,知道素风在哪里。究竟是在哪里呢?”
“这个嘛,我们走上去一段再说吧。被外人听到了可不妙。”
太田这样说道。荣子和冈垣默默地紧随其后,走上了山坡上的羊肠小路。眼前的杉树林渐渐比杂树林多了起来。小路两旁堆着上一年的落叶,已经腐蚀到发黑,上面又积了新的落叶。
“这里,就差不多了吧。”
太田停下了脚步。旁边是一棵小橡树,树干上有三四个孔,是啄木鸟用长长的尖嘴凿穿树干或房屋板墙形成的那种孔。
“那么,我们来谈谈吧。在这之前,我首先声明一下,本人既不是警方人员,也并非私家侦探,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国文教师。因此,我的推断也说不定会有误。如有不对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你在信里说,要告诉我素风的下落,这是你自己的推断吗?”荣子似乎略放下心来,说道。
“是的……首先要说到,昨天在仙龙湖我跟冈垣先生所说的话,他都已经告诉你了吧?”
荣子的眼神又变得阴沉起来,她无奈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冈垣神色有些慌张。
“对吧。听说,今天早上,老板娘你去派出所里主动声明素风并没有去过湖边。我就知道,我的话这么快就已经传到你那儿了。让你丈夫把素风的草鞋和尿布扔到岸边和湖上,用这种恶作剧行为当借口实在是太拙劣了。不过,你拼命想要阻止警察派人到湖底正式搜索的心情,也可以理解。这种拙劣的借口也让人看得出,这的确是被逼无奈的结果啊。因为,倘若让潜水员开始水底搜索,不知道除了素风的尸体以外,还会打捞出什么东西来。这事我昨天也跟冈垣说过了,你应该也都知道了吧——无论是海女姑娘阿元秘密潜入湖底也好,还是素风隐约感觉到了湖底沉了什么东西下去也好。”
二人都没有吭声。
“我发现,冈垣先生好像受到了老板娘的特别关照。有一次,我去素风老师的别苑房间里聊天时,老师让阿元处理他失禁的污物。冈垣先生和我从别苑里一道出来,躲在门口。当时,冈垣先生无意中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盒印着下吕温泉一流酒店名字的火柴来。像冈垣先生这样的工薪阶层,竟然会住在那么高级的酒店里,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好像冈垣先生每次来看望素风老师,都是当天往返的吧。那时候,我就突然想起,曾经在这里的大众餐馆里看见过老板娘和浪曲师在一起。这样说,似乎有涉及个人隐私之嫌,实在是抱歉了。老板娘二人离开餐馆之后,店里卡车司机的一席话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他说,接下来,他们俩要去下吕的一流酒店了吧……不好意思,老板娘好像有个爱好,喜欢帮别人支付一流酒店的费用,出手很是阔绰。那么,冈垣先生应该也是由老板娘出钱,才住进下吕的一流酒店里吧。我又以这一猜测为基础,推断出一些事情。至于这些推断是否合理,就不知道了。从结果上看,综合各种因素来说,前后倒是刚好吻合得上。首先,从冈垣先生方面来说,也有一半是我昨天在湖边跟他说过的,他对素风老师的幻想已经破灭,自己又喜欢上了阿元。老师却对阿元颐指气使,连收拾自己的污物都厚着脸皮要阿元帮忙,这使他开始对素风老师产生恨意。其次,从老板娘方面来说,由于素风猜到了湖底所沉的东西,他也成了老板娘的一块心病。即便没有此事,素风在这里白吃白喝了这么久,也早已成了一个大包袱。对旅馆行业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房间里面臭气熏天,自然也会波及其他地方。有个中风的老人成天在旅馆里脏兮兮地走来走去,也会让其他客人看不下去。故而,老板娘用马醉木叶煎成的汁作为灭虱剂和杀虫剂,让老板拿喷雾器喷在素风身上和房间里,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却不能直接赶走素风。老板娘你也不敢那么做。因为你害怕那样做的话,素风会突然态度强硬起来,直接指证湖底沉着两年前被害的勇作的尸体。素风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警察。据传闻说,勇作瞒着阿元出走,是因为在高山那边有了别的女人,所以两人私奔去了。可是,这个传闻归根结底是老板娘你自己散布出来的吧。至于勇作的新恋爱对象姓甚名谁,在高山哪家咖啡店里工作,这些具体内容全都不得而知。假如勇作永久失踪的话,老板敏治的财产,山林也好,房子也好,就全都可以被老板娘你占为己有了。不仅如此,勇作如果是‘私奔’的话,他领回来的大麻烦——素风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赶走了……可是,你却丝毫没有料到,素风老师居然就厚着脸皮,一直留在这里了。”
太田吸了一口气,树梢上有鸟儿摇动树叶簌簌作响。
“是谁杀害了勇作,并趁前年的大旱把尸体搬到了浮出湖面的房屋中或是地板下,准确情形不得而知。可是,我听说,老板娘你开始跟樱中轩京丸打得火热,就是在三年前啊。我并不知道杀害勇作的行动是怎样实施的。所以,也只能说一说这些背后的情况了。”
荣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体僵硬,无言以对。“那么,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要解决掉素风老师,既有老板娘的因素,也有冈垣先生的因素,至此已经明了了。既然彼此想法相似,动手的目的自然也就一致了。我猜,老板娘也一定跟冈垣先生许诺过,只要素风不在了,就会放手让阿元离开这里,那样你就可以如愿跟阿元结婚了。动手的目的就这样渐渐具体到动手的方式了。”
太田又向上走了三四步。
“接下来,我要说一下关于动手过程的推测。动手杀害素风的方式,是有两种备用方案的。一是毒死,一是淹死。说到毒死,用到的材料完全是日本农村常见的毒药。那就是马醉木。马醉木的叶子煎成汁,的确有杀虫的效果,还可以用来驱除农作物的病虫害。老板娘经常吩咐老板用喷雾器把这种叶子煎成的汁喷过去,也是为了杀虫。马醉木的叶子和茎都含有有毒成分,牛马食用后都会身体麻痹,因而得名马醉木。可是,人食用了它的茎和叶子之后,会引起呼吸中枢麻痹。我想,凶手就是把马醉木的叶子煮熟切碎,再用味噌与河鱼刺身拌在一起,让素风吃下的吧……马醉木里的有毒成分叫作马醉木毒素。据说,它可以引起的症状包括痉挛、身体麻痹、血压降低等等。这一点,我是今天早上向东京一位研究药物学的朋友请教得来的。”
三个人站在那里,全都纹丝不动。
“那样的话,问题就是,凶手是何时让素风吃下马醉木的呢?据说事发当晚,素风吃到阿元端来的味噌拌蔬菜时,曾经开心不已。这是红叶屋的安子听阿元说的。可是,阿元是在海边长大的,并不熟悉蔬菜。她只知道做了味噌拌菜,跟她胡编些蔬菜名字,她也分不清楚。素风老早就想吃些味噌拌蔬菜、醋拌菜、芝麻辣椒拌菜之类的了。而且,他平日里吃的东西可以说相当糟糕,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吃的。听说,阿元会偷偷把客人吃剩的东西拿给他吃。也因此,凶手只要把马醉木拌好,然后吩咐阿元端给老爷子,阿元就会以为是普通的味噌拌蔬菜,欢欢喜喜地把它端给素风了。毫无疑问,素风一定是心满意足地吃了个肚圆。因为,老板娘很少能让他吃到这么心爱的美食啊。”
荣子死死地瞪着太田。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我想,应该是十月一日晚上吧。而且是在深夜。当然了,用马醉木拌好的蔬菜是老板娘一个人偷偷做好的。可是,素风吃了竟然没有死掉——这位老人的生命力还真是旺盛啊。只不过身体麻痹了而已,可这也在老板娘的预料之中。所以,又采用了第二个方案,淹死。这时,就需要一直留在下吕一流酒店里待命的冈垣先生出马了。”
冈垣嘴里发出短促的声音,却不是在说话。太田望向了他,说道:“今天早上,我向你拿出的那盒火柴来源的酒店打过电话了。酒店说,你并没有回到岐阜,而是在十月一日傍晚驾车驶入了酒店。素风失踪后,打电话通知你的居然不是阿元,而是老板娘,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看来,你跟老板娘果然早就商量好了。你在二日凌晨四点半左右又驾车离开了那家酒店,这也是前台的人告诉我的。选择在这种黎明时分退房的客人并不少见,但这本来就是冈垣先生你跟老板娘计划好的行动时间。那个时间出发,汽车开到谷汤旅馆前,刚好是五点四十分左右吧。有一个体形偏胖的男子背着身体失去知觉、发不出声音、瘫软无力的素风,上了你的车。那名男子的说话声音显然是浪曲师特有的声音。他不会开车。老板娘虽然会开车,但在这种黎明时分并不方便离开旅馆。而且,汽车一旦离开车库,就会被人发觉。所以,这里一定要出动冈垣先生和他的车。”
太田仿佛为了缓解腿部疲劳,用脚跺着地面。
“京丸把素风从别苑房间里背出来的时候,担心隔壁房里的阿元会听到动静。但是老板娘认为,阿元因为白天干活劳累,那个时间一定睡得正香,即使稍微发出点响动来,也不会被发觉。这种担心其实是毫无必要的。因为带出老人的时间是五点四十分左右,此时阿元根本没有待在自己的房里。这也算是凶手的侥幸了。”
太田低下头,继续说道:“冈垣先生驱车赶到湖边的时候,大约是六点。天色刚刚亮起。冈垣先生从车上把身体麻痹的素风老师抱下来,站在湖岸上抛了下去。那个湖边没有平地。因为是V字形峡谷堰塞而成的,从湖岸就可以直接抛进深深的水底。从岸上把老人抛下去的时候,老人的一只草鞋掉落了。也就是说,京丸把素风从房间里背出来时,没有绑紧草鞋上的绳子。正所谓忙中出错。冈垣先生也没有留意到草鞋掉落,接着,就立刻驱车驶离了湖畔。就这样,素风老师沉入了水中,他的尿布却漂浮在湖面上。这并不像老板娘跟警方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恶作剧,才让老板把那玩意儿丢在了湖面上。”
荣子一只手搭在山樱树的树干上,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的推断果然很完美,可全都是废话。就算冈垣先生一大早离开了下吕的旅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一定经过我们家旅馆的门前,又一定开去了仙龙湖啊。冈垣先生说不定是开车去别的地方转悠了呢。只不过,早上六点多的话,也没人能看得到。”
太田缩回下巴。
“……而且,你说我让素风吃下了马醉木,是因为之前我们把那玩意儿的汁喷在了素风身上吗?”
“不单单是因为这个。事发前两天,老板娘你还跟京丸上山采马醉木了。这件事,红叶屋的女侍安子和司机次郎也可以做证。”
“红叶屋那辆轻型面包车当时从下面公路上减速驶过,车里就是你们吧?那么,你们是把车停在了附近,躲起来一直偷看的吗?”
“冒昧了。”
“那也没关系啊。我们去采马醉木,只是为了做素风房间里要用的灭虱剂和杀虫剂而已。”
“需要老板娘你亲自去采吗?”
“我也是要干活的呀,总不能事事都交给女侍们。”
“你一定要采摘新鲜的马醉木。因为,要伪装成拌蔬菜,必须用新鲜的马醉木叶子和茎。假如只是做杀虫剂,用干叶煎成汁就可以了,味噌拌菜可不行。”
“你说的话毫无证据,纯粹是没事找事。”
“我有证据的哟。”太田斩钉截铁地说道。
荣子眼神凌厉地紧盯着他问:“什么证据呢?”
“素风的尸体并不在仙龙湖里。”
荣子和冈垣两人同时大惊失色。但是,可能出于谨慎,两人都没有马上发问。
“因为搜索的船只无论怎样用钢索和打捞网打捞素风,都一无所获啊。你既否认把马醉木拌的菜拿给素风吃,又否认让冈垣开车到湖边抛尸。可是,若是素风本人出来做这番证词的话,你觉得怎样呢?”
“本人做证词?”荣子瞪大了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素风有可能还活着。既然昨天的搜索并没有发现尸体,也可以这样想吧。”
“昨天一天当然发现不了了。如果明天开始正式搜索的话……”荣子脱口而出。接着,她又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假如派潜水员进行正式打捞,或许发现的不是老人的遗体。也可能会从湖底村落里发现一堆年轻人的白骨哟,老板娘。”太田对荣子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那位勇作的遗体,才是当天凌晨阿元潜入湖底要寻找的对象。我刚才说过,京丸把身体麻痹的素风背出去时,阿元并不在自己房里。因为那时候,她正像往常一样,在仙龙湖里潜水呢。”
“你能断定吗?”冈垣居然开口质疑了,说话时的尾音还带着颤抖。
“这个推断几乎可以说是断定吧……不过,我也只能断定阿元当时在湖里潜水。还有一件跟这事有关联的事情,我却一直想不通。这事我应该也跟你说过,就是,她要怎样处理潜水服呢?她一定要在湖边把湿衣服弄干,绝不能带回谷汤旅馆里去。那里并不是公路经过的东岸这边,而是原始森林茂密的西岸那边。可是,尽管如此,潜水服也是弄不干的,很可能会被过来钓鱼的人撞见。不光是潜水服,还有在水里照明用的探照灯、寻找湖底房屋的工具等,都不能被外人发现,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那里虽然写着禁止夜钓,白天还是会有人来钓鱼的。因此,我想阿元可能有个协助她的人。”
“协助她的人?”荣子大吃一惊。
“是的。这个人就留在那片林子的湖畔,协助她收拾那些潜水服、探照灯等搜寻湖底的工具。这个人,还应该是个每天天不亮就去那里也不会让人生疑的人。”
“我丈夫?一派胡言!我丈夫可是去山林里巡视打理的。”
“可是,从这片山林向北走上两公里,就可以到达森林茂密的西岸那边了。这可比走公路距离要近啊。我也是在红叶屋里查过了1∶25000比例尺的地图才得知的。因为藏在深山密林里,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荣子牵动嘴角,低声哼了一下。
“我意识到这一点,也是因为在小雨中遇到老板从这座山上走下来经过桥头时,老板身上背的竹筐里装着割下来的树枝和野草,还有砍刀、镰刀。那种镰刀,就是海女割海底海草时要用的工具。那尖尖的头,让我联想起用来搜寻湖底房屋的鹰嘴钩。把阿元的潜水服弄干的地方,隐藏那些工具的地方,一定都是在只有老板能出入的山中设施里。听说,老板在打理和巡视山林时,休息的杂物小屋就在这上面。我想起安子曾经说过,一般人是不会去那里的。”
荣子渐渐目露凶光。
“老板协助阿元是必然的了。无论如何,自己的爱子就陈尸在这个湖底。因为没有证据,他也只能隐忍,对你闭口不提。可是,他一定发现了,儿子被你和京丸杀害之后藏在了湖底的村落里。他想要寻出儿子遗体的心情,跟阿元并没有分别。”
“这件事,又跟你所说的,已经淹死的素风可以提供证词,有什么关系呢?”
荣子焦躁不安地问道。三人不知不觉间已朝山上走去。
“因为素风还活着。可以说,这不是可能,而是事实。”
“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过,就在冈垣先生把素风抛进湖里时,阿元正在湖里潜水搜寻勇作的遗体。碰巧把沉入水中的素风救上来的,也正是阿元。”
“……”
“素风胃里的马醉木毒素,也已经没有了。”
“嗯?”
“因为,就在阿元帮素风把灌进肚子里的湖水吐出来时,他也顺便把胃里的马醉木一并吐了出来……所以,素风现在已经平安无事,又可以滔滔不绝了。”
“不可能!”荣子脸色大变,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你编出这样的谎话来试探我们也没有用。冈垣先生,可不能上他的当啊!”
“我没有骗你们。我们去看看活着的素风吧。阿元和老板把素风救上来以后,从湖畔把他带过来的地方——老板的小屋,就在前面不远了。阿元把素风带到那里之后,就悄悄回到旅馆里,故意向你报告了失踪一事,把事情闹大。目的就是要让人开展湖底打捞,从而找到勇作的尸体。因此,素风昨天早上就已经待在这间山上的小屋里了……光顾着说话,一不留神已经到了。”
冈垣刚要转身逃离,就被太田一把拉住。荣子的双腿也在不住地发抖。太田在阴暗的杉树林里,把二人拖到了被风雨侵蚀得发黑的小屋门前。他叩响了入口的门。
“素风先生,素风先生。我是太田。素风先生!”太田喊道,“里面有人在吗?”
门从里面打开了。伸出头来的,是阿元。
“来迟了。”阿元满面悲伤地说道,“不,我是说老板和我来到这里时,迟了一个小时。”
她指了指小屋里面。
只见素风的身体吊在了正面横梁上。
蹲在一旁的谷汤旅馆老板敏治,递给太田一张纸片。
虽已得救,不想再活。
素风
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这样两行字迹。
[1] 日本的列车线路之一。
[2] 东京的旧称。
[3] 二十世纪下半叶日本小说的一种,指介于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之间的作品。
[4] 日本计算山林、田地面积时使用的量词,1町步约9920平方米。
[5] 一种日本传统说唱曲艺。
[6] 江户幕府的职称,初期只设了一奉行,后分为南、北町奉行。
[7] 潜和仙在日文中读音相同。
[8] 日本民间的一种习俗,据说讲完一百个妖怪故事,妖怪就会出现。
[9] 不带辅助呼吸装置,只身潜入海底捕捞海产品的女性。
[10] 此处同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