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里的地形是这样的啊。”
“水面下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呢。那是之前原有的溪流河床。不过,这一带的话……”
素风指着左边近处的河岸,那里刚好靠近太田下车的地方。
“水深大概只有十米吧,溪流沿岸原来是梯田一样的山坡。这边曾经有三十多户农家来着,六年前全都沉入水下了,是个淹在湖底的村落。”
“哈哈,这样啊。”
太田极目望去,从湖面上看不出任何踪迹。说到湖底的村落,他突然有种莫名的伤感。
“不过,太田先生。沉入湖底的,可不光是农家啊。”素风将自己的视线也停留在了湖面上说道。
“啊,还有什么沉在下面呢?”
“沉在下面的可多了。”
素风仿佛在对着风说话。他眼角堆着眼屎,茶褐色的瞳仁里,视线似乎飘向了远方,一动不动。
“是什么东西沉在下面呢?”
“说不定是龙。”
“嗯?”
“潜龙。这样想,就会越发地感觉神秘莫测了。”素风露出洁白的假牙笑道。
头顶的阳光偶尔从云间投射下来,分成无数道光线,映照在湖面之上。
“啊,翠鸟‘猫’进去了!”
冈垣突然小声叫道,这句话的语意却很难让人明了。只见一只比麻雀体形稍微大一些的水鸟,从水面上猛然腾空而起,展翅飞向了对岸。就在横穿过投射下来的光线那一瞬间,可以看见水鸟身上闪耀着绿色的光。它那长长的喙,显然就是用来叼鱼的。
太田惊讶地望着冈垣的嘴角。冈垣的双眼还在盯着翠鸟飞进的那片森林。湖面上泛起了偌大的涟漪。
“差不多该回去了。有点凉了。”
素风穿着绑绳草鞋的脚向前迈了一步。冈垣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赶忙搀扶住素风。这一次,素风没有推开他。
“老师,我现在去把车开过来,您就在这里等一下。”
冈垣的双手似乎要按住素风的肩膀一般,他转头看向太田。
“抱歉了,麻烦您照应一下老师。”
“好的。”
太田点点头,走到素风身边。冈垣飞快地跑向了汽车停放的方向。
“此人热情倒是热情……”
正当冈垣的身影消失在公路转弯处时,素风撇了一下嘴角。
听到这句话,太田有些意外,转过头望向老人的脸。
“一年多前,他说想当一名小说家才到我这儿来的。可惜啊,还差得太远啊。他掌握的历史知识,也就初中生的水平。对我说过的东西,倒是会认认真真地做笔记,可是又理解不了多少。而且,有好几次拿来五十多页的草稿给我看,写得实在是很难让人满意啊。嗯,努力倒是挺努力的,再有个两三年,兴许能成器吧。不过,他本人倒是盼着能早日进京呢。”素风说道。
“所以啊,他想请我帮忙联系一些东京的大型杂志社,希望刊登他的小说。因为,东京主要的出版社管理层我基本上都认识嘛。以前跟我有工作关系的人,现在都做到社长啦、高层啦、总编级别的了。只要我说句话,回头肯定就能登出来。现在的畅销作家,可全都是那些年轻人了啊……”
素风举出了三四个出名的传奇小说作家的名字。年纪都是五六十岁,当中也有大师级别的人物。
“这些人初出茅庐的时候,都曾经向我讨教过。现在嘛,早都各奔东西,也没什么走动了。当然了,书信来往还是有的。所以只要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就会马上让杂志社刊登我引荐的稿子。不过,要是把冈垣目前写的这种稿子发过去,不仅让人家为难,我自己也颜面无光啊。”
“冈垣在岐阜那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说是在纺织工厂的人事科,就是负责招收刚毕业的新人的。这家伙要到全国的各个村子里去,招募来年毕业的女高中生和初中生。现在纺织行业不景气,招新也停了,这家伙从去年开始就无所事事了。他自己也说了,在现在的公司里继续待下去,也不会有出头之日。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当个小说家。年轻人嘛,好高骛远也不是不可以,总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虽说我指导得一丝不苟,可这小子还差得远呢。我也是看他实在是努力,才愿意关照的。”
拐弯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素风缄口不言了。
一辆白色的中型车开过来停下,冈垣从车上下来。
“老师,让您久等了……太田先生,麻烦您了。”
冈垣以素风弟子的身份向太田道了谢,又恭恭敬敬地走近这位教自己写小说的师父,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的身体,打开车门把他抱到车内的座位上。
对于冈垣如此尽心的服侍,素风自己倒是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太田也被冈垣邀请搭上了便车,就坐在素风身旁。车上并没有阿元跟随,大概她是把老人托付给了冈垣吧。
“小坂这里不但有小坂车站,还有朝六桥呢。”
素风坐在冈垣驾驶的私家车里,开始向太田如数家珍起来。
“橘南溪的《东游记》里曾经说过,这座桥不论夜里有多黑,一到清晨六点就会朦胧亮起,因而得名。老话说,因为桥下的河床里埋着明珠,所以桥上才会如此明亮。南溪说,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古人认为,地上的光明来源于地下埋的东西。比方说,佐渡金山之所以被发现,就是因为从海上看去,岛上的山看起来好像在发光一样。说是地下的金子成了精,升起来,才产生的光明。“金精”一词也就出自这里。伊豆大仁金山被发现,也是一样的情况。那全都是因为在德川家康手下官至金银山奉行的大久保长安。当时,他还是一名四处巡回演出的猿乐师。因为听一个跟自己同住在三岛旅馆里的男子讲到前面的山会发光,才发现了大仁金矿……”
太田一早就闻到一股异味扑鼻而来,奇臭无比,是从前面的副驾驶位子上飘过来的。那座位上面,放着一只很大的帆布手提袋。太田暗忖道,这应该就是阿元每天要在井边水盆里洗刷的尿布吧。臭不可闻是因为放在手提袋里的尿布上面沾着素风的污物。
可是,就坐在副驾驶座位旁边转动着方向盘的青年冈垣,从背影看正在一本正经地听着素风讲话,似乎对这股臭味毫无察觉。
5
安子向太田讲了一件奇怪的传闻。
大约一年半前开始,仙龙湖里突然传出一种奇怪的鸟叫声。
“那个湖边的鸟,种类基本上都是已知的。像乌鸦、猫头鹰、三宝鸟、山雀啦,还有松鸦、翠鸟等。可是,这种奇怪的鸟叫声,跟那些全都不一样。”
“是其他种类的鸟迁徙过来了吧。”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听说,听到鸟叫的人却看不到是哪一种鸟。再说它也不是一直叫个不停。啾地叫过一声后,会歇上很长时间。然后再发出叫声。而且,也很难得听见一次。”
“也就是说,很少会叫吗?”
“白天是不会叫的。那些来游玩和垂钓的人都听不到。”
“那是谁听到的呢?”
“大坝值班室里的人。值班室在北面,高山那边的水电站附近。鸟叫声在最南边,其实离那边很远呢。”
“因为那个人工湖是南北狭长的吧。”
“是的。不过,就算是有点距离,像那样的鸟叫声,凌晨时分坐在值班室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素风老师说过,那片山林里一到天亮,就会百鸟齐鸣,湖面上很是聒噪。”
“就算混在百鸟齐鸣的声音里,值班室的人也听得出来这种不一样的鸟叫声。还有人因为听到了这种鸟叫,跑去那里调查过。可是,马上就听不到了。听说,值班室的人也不是经常能听得到。就算特地去找那种鸟,也找不到的。”
“都是在凌晨时分叫吗?”
“这种鸟在那个时间叫得最多。”
“傍晚也会叫吗?”
“据说这种怪鸟傍晚是不会叫的,好像没有人听到过。”
“会是什么鸟呢?”太田将香烟上积得长长的烟灰抖落到烟灰缸里,手托着腮。
“那么,这种鸟是一年半前才开始在湖畔森林里叫的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一年四季都会叫吗?”
“不是的,据说秋末到初春是听不见的。可能飞去别的地方过冬了吧。”
“是一种候鸟吗?”太田感到很是奇怪,“而且,还不是每天都叫,隔三岔五才能听到叫声,真是稀罕啊。说不定是个新品种的候鸟。等我回到东京后,向鸟类专家请教一下吧。”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之后,安子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厌倦,脸上又现出对另外的事情好奇的表情来。
“太田先生,您说过四五天前去谷汤旅馆里素风住的房间了吧?”
那是从仙龙湖回来之后。他跟素风和冈垣一起在谷汤旅馆门口下了车,素风邀请他去坐坐。盛情难却,他便顺道去小坐了一阵。安子看起来对素风并无好感,太田便没有告诉她。她可能是听谷汤旅馆里不住店的女侍提起的吧。看来,这个地方还真是小啊。
“您感觉素风住的别苑怎么样啊?”安子笑嘻嘻地询问起太田的感想。
“别苑有六叠大小。不过,那里好像比主楼破旧啊?”
“主楼是后来改建的。那栋别苑是之前的主人三十年前建的旧房子,里面留下了三间屋子,给泡温泉的客人自己做饭用的。其中,离主楼最近的那间做了杂物间,另一间是阿元住。所以,老爷子的六叠房间是在别苑的背面。之所以把别苑跟主楼之间的屋子改成杂物间,就是为了防止老爷子屋子里的臭味飘到主楼里去。”
安子俨然是主人一般,向他一一讲解了谷汤旅馆里的结构。
“那么,阿元的房间不就紧临着素风的房间了吗?中间也没什么遮挡?”
“那就没办法了。说起来,阿元也算是老爷子的半个贴身女侍嘛。”
“那么,老板夫妻的房间呢?”
“跟别苑相反,在主楼的东端,也是个小小的独栋楼房。老板自己睡在靠近后院的房间里。因为他要去打理和巡视山林,早上起床特别早,那边比较方便嘛。其他的服务人员都是每天从家里去那边工作的,统一的休息室就设在主楼一进门侧面。”
“我也就去过那里一次,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原来是这样的格局啊?”
“老爷子的房间里不臭吗?”安子依然执着于太田的感想。
“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房间里收拾得还算整洁,挺干净的呢。”
“那是因为阿元一刻不停地打扫啊,收拾啊。而且,只要那个房间里有客人来,阿元就会细心地喷上古龙水呢。”
的确,是弥漫着香水的气味来着。
“那古龙水,也是阿元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还是托来往高山市的巴士司机捎回来的呢。”
可是,素风的房间里,有些东西光靠古龙水的香味是挽救不了的。因为,老人的大小便失禁已经过了度。
而且,素风即便失禁了,仍然神态自若地端坐在那里。尽管左手和右脚已经麻痹,却并不影响他活动和站立。可是,只要阿元没来,他就佯装不知。也正因如此,外人也不好直言。穿着坎肩的素风居然也就厚着脸皮,稳坐不动。
太田去的时候,素风就是这副模样,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
“如今,年轻学生们时常会半开玩笑地玩百物语[8]——夜晚大家围坐在一起,点上许多蜡烛,再一支支地熄灭,一面讲着各种鬼怪故事。等蜡烛全部熄灭了,鬼怪就会现身,大家就用这个来练胆儿。这其实是过去武士们为了锻炼胆量所做的事情。
“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三河的安藤彦兵卫正次,唤上五六个人到野地里的佛堂去玩百物语。漆黑的夜里,点上一百支蜡烛。讲完一个故事,就熄灭一支。就在蜡烛还剩下最后几支的时候,一名武士突觉不适,实在坐不下去,就先行告辞了。不用说,余下的人全都笑话此人是个胆小鬼。接着,大家继续讲故事。终于,蜡烛的火焰全部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此时,天还未明,也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怪事,大家就准备离开佛堂,打道回府了。
“此时,正次忽然开口说道,自己还有些不得已的事情,得留下待一阵,请各位先行回去吧。众人便七嘴八舌道,你还有什么事啊?不肯告诉我们,我们就不回去。正次只说,没有什么大事,各位请先回吧。这样一来,大家也就越发好奇,此乃人之常情嘛。于是,越发盘问了起来。
“正次无奈,只得作答。他说,就在自己准备离开佛堂时,不知是何物从后面抱住了自己的腰,而自己也不打算让对方撒手,此刻抱得正紧,这才让各位先行回去的。听到这话,有人说道,必定是鬼怪。正待拔出刀要砍之际,忽听从后面抱住正次的‘鬼怪’开口说话了:危险,莫砍!仔细一听声音,原来正是之前那位自称身体不适提前离席的武士,众人都觉有趣,便结伴回去了。
“这个故事,是由鬼故事和笑话两部分组成的。从中可以看到那些即便被鬼怪抓住也不愿声张的三河武士形象。丹波筱山的青山下野守有个家臣,名叫松崎尧臣,在他所写的随笔集《窗边散记》中就可以看到这个故事。书里还写了许多德川初期到享保年间的见闻录。比方说,有一个接下来要讲的故事。话说……”
素风生性喜欢由着自己的兴致滔滔不绝,旁人的话一概不听。说话时,声音中气十足。
一旁正襟危坐的冈垣摊开笔记本,态度专心致志。圆珠笔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一字不漏地认真做着笔记。或许是因为素风老师讲话的速度过快,他还会时不时露出困惑的表情,停下笔来。
素风大概用余光瞟到了,便用茶褐色的瞳仁向冈垣翻了个白眼过去。老人脸上的表情俨然在说“这个年轻人认真是认真,可惜根本听不懂”。
“阿元!阿元!”素风突然焦躁地唤起阿元来。
阿元的回话稍微慢了些。“浑蛋!干吗呢!”一口字正腔圆的江户方言立刻从老人洁白的假牙缝间飞了出来。
冈垣开始如坐针毡,一只手里拿着笔记本,举止看上去仿佛在说“有何需要,谨遵吩咐”。但面对气势汹汹的素风,他却丝毫不敢吭声。
阿元从主楼背面跑了出来。她还必须同时兼顾旅馆里的活计,故而并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老人身边。“对不起了”,她向素风道歉,又用眼神向两位客人致意。意识到自己作为弟子,没能帮忙照顾素风,冈垣垂下了眼睛,表示歉意。
“什么有什么事儿?你也看看时间啊!”素风一脸傲气地盘坐在那里,呵斥起阿元来。他的背是驼的,只有脖子部分向前伸着。
“实在是抱歉了,请回避一下”,阿元的眼神仿佛在向两位客人乞求。她嘴上虽然笑着,眼里却充满了哀求。
太田与冈垣两人一起落荒而逃,来到了门外。冈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
太田心想,照这个样子看,勇作要是不赶紧回来,阿元可真是太可怜了。她肯如此忍辱负重,一定是在等着勇作浪子回头来找她吧。
二人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只见穿着工作服的老板敏治,拿着小型喷雾器和大大的药瓶从左手边走了过来。他缩着头,从两人面前走过去。上次遇到时,他的头上还蒙着防雨头巾。此刻,眼前的这张脸倒是毫无遮挡——满头白发,皱纹深深,鹰鼻隆起,颧骨高耸,嘴角凹陷。敏治似乎并未认出小雨中撑着油纸伞伫立在板桥桥头的人,就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太田。他大概以为,不过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住客在这里无事闲聊吧。他手上拿着的大药瓶里装着深棕色的液体,背影消失在了通往别苑的走廊里。
“这是要去灭虱子了。”冈垣望着那个背影,无限同情地告诉太田。
“灭虱子?”
“这里的老板娘让老板用那个喷雾器去给老师的头和衣服喷药。其实阿元始终注意保持老师身上干净整洁,所以并没有生过什么虱子。可老板娘就是要故意刁难老师和阿元。那些杀虫剂不但要喷在老师身上,还要喷在房间各个角落里。老板也真是听老板娘的话,老老实实照做啊。人是好人,可……”
“那种深棕色的液体是杀虫剂?好像没见过这样的药呢。”
“那是用马醉木的叶子煎成的杀虫剂。”
“哈哈,原来是马醉木?”
太田想起自己曾经教过学生《万叶集》里的和歌“马醉木生于岩上,欲以手折之”。这首和歌还附有题词“大津皇子遗体迁至葛城二上山处落葬之时,大来皇女哀伤所作和歌二首”。
说话间,坐在一旁的冈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来,点燃了香烟。火柴盒上印着的下吕一流酒店名字,吸引了太田的目光。
6
一大早,外面风和日丽。太田想去仙龙湖边走走,便邀安子有空一同前往。
“下午的话,两个小时左右应该没问题。不过,光是看湖面多没趣啊。您钓钓鱼什么的,怎么样?”安子欣然同意,并向他提出建议。
“钓鱼?钓鱼我可真是不在行。要不,试试看?”
“那里除了鲤鱼、鳟鱼以外,还放流了西太公鱼和虹鳟鱼呢。旅馆里有收费券,我拿给您。”
钓鱼的人要向渔业工会支付使用费。旅馆里早就备有成套的收费券、鱼竿和鱼篓,以及鱼饵。
下午刚过一点,旅馆提供的轻型面包车连同司机一起过来了。司机也是外雇的,是一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仙龙湖畔依旧静谧如初。百鸟栖息的对面山林在湖面上映出暗沉的倒影,落叶林较之前越发染上了一层金黄。
想到要待上两个小时,太田对自己的钓鱼水平毫无自信,便让司机在湖畔等候。太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公路下面。安子已经帮忙在钓钩上装好了鱼饵。这个时间,似乎很少有鱼儿游过来,周围也看不到垂钓客的身影。
鱼竿的线垂在了水面上,鱼儿却只在一旁跃着,丝毫不肯上钩。隔岸相望的山林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一声鸟鸣。
“上次来的时候,还有一只翠鸟猫进水中,叼起鱼儿来呢。”
太田说完,安子一愣。于是,太田一字一句重新强调了一遍:“我刚才说的是有一只翠鸟‘猫’进水中,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就是钻进水中的意思吧?”
太田颇有些沮丧。
“这一带,都把‘钻’叫‘猫’吗?”
“不,不说。还是说‘钻’。”
“那你怎么听得懂‘猫’的意思呢?”
“阿元这样说过啊。她看到旅馆背后的河里有鱼儿钻进去的时候,就会说‘猫’进去了。”
“这样啊,那你当时就听懂了啊。”
太田的沮丧又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这么稀罕的说法,就记住了呗。”
“你说过,阿元是出生在能登的轮岛。具体是轮岛市的哪里呢?我去轮岛的漆器工厂里面参观过,对那里还是有所了解的。”
“阿元自己不太愿意说,我们也就没有问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轮岛出生的呢。”
不知是否因为太田对此事过于关注,安子有些闷闷不乐。
“这样啊。这种事嘛,无所谓啦。”
太田换了一只手拿钓竿。
“可是,我钓不上来啊。一条也钓不到。阿安,要不,你来试试。”
太田把钓竿递给安子。
“我也不行啊。”
她口是心非地接过钓竿,脸上却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太田则一面抽着烟,一面四处闲逛。不一会儿,个子娇小、体形圆润的安子手里拿着的鱼竿上,已经钓上来了一尾虹鳟。
“厉害!厉害!果然不一样啊。”
“哪里啊。碰巧而已嘛。”
虹鳟在大大的鱼篓里活蹦乱跳。安子又往钓钩上装好鱼饵,将线甩向水面。湖面上泛起小小的涟漪。
“好深的感觉。下面深不见底啊。”太田出神地望着湖面说道。
“水下就是陷落的深谷。湖底原来有一条河。六年前修建大坝的时候,把河水堵住,造了这个湖出来,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呢。”
“素风老师说,有三十多户农家院落沉入了湖底,是在哪一带呢?”
“就在那边。”安子换了一只手拿鱼竿,用左手向湖面画着圈,示意道。
“那个湖底的村落,从水面上望去,能看得见屋顶吗?”
“绝对不可能。都已经沉在水下很深的地方了,不可能看得见……是吧,次郎?”安子回头看着离开汽车走到身后来的年轻司机。
“嗯。湖上是看不到的。”被喊作次郎的司机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表示赞同。
“从水面到湖底村落,能有多少米呢?”太田问道。
“十米左右吧。下雨涨水的时候,水位还要更高一些。”次郎答道。
素风也说有十米,也是从本地人那里听来的吧。素风还说,淹没之前,这些人家所在之处都是梯田一样的山坡,当年的河床现在已经变成三十米以下了。看来,这些应该也是转述人家的话。
“下雨的话,湖面的水位还会上涨?”太田丢掉手中的香烟,“……就是说,就算夏天一直干旱,水位也不会下降吗?”
“那是会下降的。”
“那种时候,湖底村落也不会浮出水面来吗?”
“不是相当程度的干旱,是不可能浮出来的吧。”
“好像,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吧?”安子稳住手中的鱼竿,脱口而出道。
“湖底的屋顶曾经浮出来过吗?”
“不光是屋顶,还曾经浮出一部分房屋来呢。只不过,就是这一侧靠近岸边这两三家而已。”
“啊,这么说的话,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啊!曾经有几栋半塌的房子原封不动地从水底浮出来,附近的人都觉得稀罕来着。房子周围的地面也都干涸了。那里是梯田状山坡的高处,也是湖底村落距离湖面最近的地方了。后来又下了一场雨,四五天后又重新淹没在水底了。”次郎也回忆起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太田朝他问道。
“应该是前年夏天吧?去年也一直干旱来着,可没有旱到那个程度啊。”次郎向安子求证道。
“是的。是前年夏天,七月末左右吧。干旱从六月中旬就开始了,持续了一个半月呢。附近的村子都说没法种田了,人心惶惶的呢。对,我也想起来了。”
“湖底村落有两三家浮出水面来,是在前年的七月末啊。”太田在心中默念。
“呀,不上钩啊。”安子提起鱼竿的线,“太田先生,鱼竿还给您吧。”
“不了,回去吧。不钓了。今天收获上来的这尾虹鳟鱼,晚餐时帮我烧好端上来吧。”
太田坐在轻型面包车里靠窗的位置,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个湖里,沉了太多的东西下去,说不定果真有龙潜底。这样想,就会越发神秘莫测了。)
小藤素风站在湖岸时的喃喃自语,又在他脑海中响起。湖面上流动着一道耀眼的秋日阳光。
过了湖畔,两岸出现连绵起伏的群山。前方并无转弯处,面包车却减速行驶了。
“怎么了,次郎?”安子在座位上对着司机的后背问道。
次郎向左边侧过脸,脸上拼命地忍住笑意。
“啊!那不是谷汤旅馆的车吗?”安子向着次郎面朝的方向望去,不禁轻声叫了起来。
路旁紧临着山坡,山坡上是杂树林,再往上是杉树林,最下面野草丛生。一丛芒草中,还未及腰的白色穗子随风摇曳。山坡下面凹进去之处,半掩着一台黑色的中型车。这一幕是太田坐在减速慢行的车上,透过车窗看到的。黑色汽车上并没有谷汤旅馆的标志,但女侍和司机作为旅馆业同行,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