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雄尔点点头,嘴角却现出苦笑。
“我给你倒点水。”
英子拿起桌上的水壶,水壶轻飘飘的。啊,没水了。她自言自语着,走进了隔着两间屋子的厨房里——之前说过,厨房是为了贵客下榻而特地设置的,之后也基本没有改变格局。毫无疑问,依然是大时代的产物。不过,水龙头出水倒是足够顺畅。
英子走到那里,伸过杯子接水。只是,她在那里做了一个很小的动作。这个动作既跟给丈夫拿水无关,也跟让他服药无关。接着,她回到房间里来服侍丈夫吃药。夫妻间的暗语“那药”,其实是一种壮阳药,主要成分叫作育亨宾。百科全书上对于该药的解释一般为:“生物碱名称。存在于西非产茜草科高大树种育亨宾的树皮中。无色,有光泽,针状结晶,无臭,味苦,曾被当地土著居民用作催情剂,进入二十世纪后被成功提取出成分。临床应用于神经衰弱导致的阳痿、麻痹性快感减退。近年来,在合成方面取得了成功。”
现在在日本国内,已经从这种非洲土著居民用作催情剂的热带植物树皮中提取出成分,并且制成了药品。老年人一般把它用作壮阳药。由于本是催情剂,壮年人用它自然会刺激欲望。按百科全书里的解释,“适量服用可使性器官充血,作用于腰椎的勃起中枢” 。生物碱是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因此,过量服用有可能导致人“流口水,产生紧张感、痉挛等。引起中枢神经麻痹、呼吸麻痹,以至死亡”。
英子可是绝不会让丈夫过量服用此药的。这个纸药包里,包的是一剂药量,是药剂师准确称量好的。这一点上,英子格外小心谨慎。当然了,让丈夫服用此药,也是出于与他相差近三十岁的自己肉体上的需要。就是说,她本人也是受益方。因此,过量服用导致损害丈夫的健康是得不偿失的。
村川雄尔认认真真服下了一剂药,接着又脱掉酒店里的衣物,换上了咖啡色薄毛衣和格纹裤。女人也换上了自带的和服。换上盛装,气质更显端庄优雅。一身白色的盐泽和服上,系了绛红色的腰带,看上去风韵十足。每次看到这位年轻的妻子,雄尔都会感到心满意足。
两人走出房间。
“钥匙呢?”
丈夫回头望着妻子。关门上锁这些日常小事,一向都是由妻子负责的。
“一会儿就回来了。就这样吧,不用管了。”
英子嫌锁门麻烦。当然了,这可不是现代那种按一下把手就能轻松锁上的房门。门锁都是老式的,即便把钥匙在锁孔里反复转动,也很难锁上,相当麻烦。而且,钥匙也是陈旧到快要生锈了的模样。
“这家酒店是上了档次的,不会有小偷从外面溜进来。再说,我们也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
随身带来的大部分财物已经寄存在酒店的保险柜里。丈夫也对妻子的心情表示理解。关上门,两人搭乘电梯来到了楼下。
“我们想去下面的餐馆吃点海鲜。”英子向前台的年长男侍说道。
“您说的是蓬莱阁,对吧?那我现在帮二位打电话预订一下吧。”男侍态度殷勤地说道。
“我们要叫辆车来,坐车到坡下去吗?”
“不用的。从这个前台的侧面,有条长廊一直通到坡下的蓬莱阁。稍稍有点长,不过,可以一直沿着它走下去。从镇上叫车来恐怕要花点时间,再说下面也不算远。”
到了前台侧面门口处,夫妻俩开始沿长廊走下去。男侍为他们安排了女侍引导。长廊从坡顶到坡下有五十米落差,整体形状呈“之”字形。远远望去,外观上很容易跟长达二百米的大和长谷寺三折百八间长廊相混淆。
这条木制长廊的坡度相当陡峭,差不多要有十多度。从上面俯视过去,曲折迂回的楼梯好似从天上被深深吸进地面一样。长廊全长约有一百八十米。
曲折的距离不是很长,因为有多处转弯的部分,上面都做成了螺旋梯形。可是,坡度并没有太大变化,仍然保持着陡峭。一旦在这里摔倒,恐怕要滑落五米以上。
廊檐上的横梁和楼梯本身全都保持了古木原状,显然年久失修。走在上面,仿佛行走在无人的古寺长廊或斋房里面一般。长廊上布满了灰尘,随处荡起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飞舞。
“请当心脚下。”走在前面的女侍提醒二人。
“这里坡很陡,长廊太长了。”
村川雄尔被英子从后面扶住腰部,一步步落下脚去。有多长?对于这个问题,女侍的回答是,差不多有一百八十米。
“走下来比较轻松,走上去可能会有些辛苦。”女侍说道。
“是啊。老公,回去的时候咱们不走这里,叫辆车回酒店吧。”英子担心丈夫的心脏。
“嗯,行。”雄尔也表示同意。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要上下这条坡度极陡的长廊也会气喘吁吁。若是患病的人或年长者,要么得在中途歇息一下,要么就得慢慢地一点一点爬上去。更何况是村川雄尔这样身体虚弱的人。
夫妻俩总算走完了长廊,来到了日式餐馆的后门处。这里刚好是餐馆与长廊之间的连接点。引导员也从酒店里的女侍换成了蓬莱阁里的女服务员。
服务员把二人带到了一处正对海面的包间。在这里,海面不再需要像在酒店里那样俯视,而是位于同一水平线上。太阳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落山的迹象,平静的海面上倒映着西边晚霞投射过来的余晖。
二人正坐在包间里喝着服务员倒好的茶,一名年轻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
“十分抱歉,店里备餐还需要一段时间。请问,二位可以等上三十分钟左右吗?”说着,她低下头表示歉意。
“上面的酒店应该已经跟你们联系过了啊。”雄尔表情不悦地说道。
“三十分钟也还好了。趁这段时间,咱们去外面海边走走吧。”英子柔声安慰他道。
四
山井善五郎看到了特别套房那对男女住客搭乘三楼的电梯下去。电梯本是直达四楼的,不知为何,并没有开通。也许是不想让贵客下榻时听到扰人的噪声吧。总之,他估摸,以男女住客那身穿着打扮,暂时应该不会回到房间里来了。任务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
他来到先前已大致估算到位置的四楼楼梯下面。慎重起见,出门之前,他还在房间里故意磨蹭了二十来分钟。酒店的走廊里,大多数时间是不见人影的。既没有客人走动,也不见服务员的身影,宛如置身荒漠里一般。眼下就是这样一段时间。他前后观察着走廊里的情形,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所幸,绒质地毯消除了他的脚步声。
一走完楼梯,特别套房的房门就映入了眼帘。只有那里的门是雪白的,四周还镶着浮雕花纹。尽管善五郎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洛可可风格,他还是不禁感叹:贵客下榻的房间,连房门都如此雍容华贵。
可是,还没走到门前,善五郎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响动。他倒吸一口冷气,特别套房里似乎有人。他立刻转回身,沿着楼梯朝楼下走去。
房间里有人。可那对男女住客出去还没有回来,这应当是确定无疑的。难道另外还有什么随从人员留在了房间里吗?可是,他刚才问过女侍,住客应该只有那对男女。如果还有随从人员在的话,女侍应该会提起的。那么就可能是酒店里的服务员趁客人离开期间来整理房间了。比方说,女侍之类的服务人员进来整理床铺。那样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离开了。
这是下到三楼时,善五郎心里估计到的。他心想,现在虽然不巧有人在屋子里,总好过自己进入房间后再有人闯进来吧。要是在里面当场被服务员发现了,肯定会被当成小偷抓起来的。这样看来,留在自己房里故意磨蹭的那二十分钟,并没有白费。
善五郎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眼睛瞟着楼梯的方向。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眼前出现了一名男子的身影。狭长的四方空间里,男子从楼梯处自右向左唰的一下横掠了过去。与特别套房那对夫妻缓慢走过的地方,正是同一位置。
刚才看到的这名男子脚步飞快,从善五郎眼前一闪而过。因此他并没能看得太清楚。可以得知的是,此人应该是一名服务员。因为他身上穿着白色的立领上衣,一定是酒店里的男侍。只是年龄打扮和面部特征却无法确定。
果然不出所料,特别套房里有服务员进去整理房间了。那么,在那对男女住客回来之前,应该不会再有人进到那个房间里去了。这样反而更加幸运,可以不慌不忙地进行“收藏”工作了。
善五郎再一次走上从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这一次,他彻底镇定下来。开门撬锁的技术,都是通过以往的收藏经历得来的经验。因此,在他口袋里,藏有一根短短的铁丝。
站在典雅华丽的房门前,善五郎忽然感觉身上一紧。不光是因为感受到了贵客下榻过的房间所透出的威严感,更是因为自己接下来就要用铁丝撬开锁,进入里面拿走“收藏品”的紧迫感。而这种紧迫感,在每次做同样的事情时他都能感受到。
他凝神盯着门上的锁孔,这是自己最怕的老式锁孔。他会感到害怕,是因为锁孔上的金属件已经彻底老旧生锈,看起来坚不可摧。恐怕用钥匙插进去来回转动都很困难,要撬开这锁,必定要花上一番工夫。于是,他试着悄悄推了推门。
不知怎的,房门竟然微微地开了一条缝。原来根本就没有锁上。
假如是那对男女没有锁门的话,他们应该不会出门很久。这么看来,也许是刚才的服务员用前台的备用钥匙进入房内整理好后,忘了把门锁上就出去了吧。
那样可真是太幸运了。鉴于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善五郎不禁对服务员的疏忽感谢不已。有了这样的天时地利,任务应该会进行得异常顺利。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房内,又回手把房门按原样轻轻地掩上。
会客室、隔壁客厅,随着自己的脚步移动,善五郎依次看到了一幕幕金碧辉煌的画面,这自然使他目眩神迷,惊叹不已。这里简直就像西洋版本的桃山建筑装饰一般,堪称收藏品的宝库。
接着,善五郎看到,就在宽敞大气、装饰奢华的客厅里,有一张优雅别致的桌子——此刻他还不知道有洛可可式这个说法——上面放着一把带有酒店房间号码牌的钥匙。钥匙就留在了这里,说明住客并未把房门上锁就直接离开了。上了锁的话,钥匙要么应当在外出之际寄放在前台,要么应当由客人随身带走。
服务员应当也是拿着备用钥匙来到门前的,却看到门没有锁上,于是就直接进来了。整理好后,又按照客人的意愿,没有锁上就出去了吧。
通常,对善五郎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要感谢住客的不拘小节。可是他对那些住客的行李毫无兴趣,关注点只在于镶嵌在房间里的尊贵饰品。为了先清点一下整个高级套房,他溜进了下一个房间。没想到竟然是间小小的厨房……
正当山井善五郎在特别套房里着手进行收藏工作之际,村川雄尔夫妻也从海边散完步,回到蓬莱阁的包间里来了。
“两位客人辛苦了。”餐馆的年轻女服务员迎上前去说道,“晚餐已经备好,让您二位久等了。”
首先端上来的,是酒和几样下酒小菜。小菜分别是小鱼干、腌渍墨鱼、醋拌海藻和海胆。
“果然都是海鲜啊。”雄尔兴致高涨起来。
“真好啊。”英子笑吟吟地望着面前几只小巧的碟子。女服务员拿起酒壶为二人斟上了第一杯酒。
“这里一共有几位女服务员啊?”英子问道。女服务员回答说十个。
“这里跟上面的酒店是同一家经营者经营的,所以,没有别家餐馆那种老板娘。不过,有个女领班。”她把酒壶收回到自己的和服裙里说道。
“那就相当于这里的经理了吧?”雄尔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
“是的。”
“女领班在这里做了很久了吗?”
“是的。领班姐姐已经在这里做了二十六年了。从这家蓬莱阁开业起就在了。”
“是单身吗?”
“是的,还是单身。”
“要说,打听女人的年龄有些失礼。不过,按她二十三四岁来到这里算的话,做了二十六年就是……唔,五十出头了吧?”
“呃,大概是这样吧。”女服务员轻掩嘴唇,笑了一下。
“领班姐姐去火车站迎接刚到的客人了。”她说道。火车站位于从这里往北二十公里处,来回需要上下坡。
女服务员离开后,雄尔对妻子抱怨道:“那家酒店也是的,到这里要经过那么长的走廊,真是不像话。简直像狐仙住的地方一样。”
“是啊。酒店也好,长廊也好,全都跟鬼屋似的。不过这间餐馆是后建的,倒也还算干净。海边的空气也挺让人舒服的。”
英子说着,望向了海面。海面上依旧平静如镜。包间里的拉门和檐廊上的玻璃门都四敞大开着,外面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
“这里紧靠着海,却没有风,真是闷热啊。”雄尔喃喃道。
英子帮丈夫把薄毛衣脱了下来。雄尔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衫,却仍然感到燥热难当。燥热自然不利于心脏健康,可这个季节要开冷气和风扇,都还为时过早。
上菜了。首先上来的,是鲷鱼和墨鱼刺身,以及鲜活的虾。虾头上的须还在微微颤动着。旁边的汤碗里盛着汤,里面有卷成圈状的鲻鱼。每道菜都不失时机地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雄尔喝过三杯酒之后就作罢了。不敢贪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脏。不过他吃了很多菜肴,完全不挑食。菜肴里面有些英子不爱吃的食物,比如薯类,雄尔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接着端上来的,是用生姜乱炖的鸡内脏,里面有三四个切成块的九面芋头。芋头里充分渗透了内脏的油脂与生姜、料酒、酱油、糖的浓重味道,分装在两只华彩的陶瓷碗里。
“真是山珍海味啊。”雄尔说着,吃了块芋头。九面芋头的个头太大,因而切成了小块,以便于送入口中。妻子则从一开始就避开了芋头,只夹了内脏。
“这芋头好像有点苦味啊。”雄尔吃了三四块之后说道。英子侧过脸,看了看丈夫的碗里。
“这不是九面芋头吗?”
“应该是啊。就是口味有些特别。炖得有点儿咸。”
“是内脏的问题吧。肯定是九面芋头。应该是去年秋天收获的,储藏久了就不新鲜了吧。你要是不喜欢吃,就别吃了吧?”
“嗯。”
“不过,芋头炖内脏是能够帮助增加体力的。味道调得也不错,没有那么苦吧?”
“嗯,那我再吃点。”
他的食欲之所以又被勾起,一方面是因为喜欢吃芋头,一方面也是听妻子说到生姜炖鸡内脏可以增加体力。
“把我这份也吃了吧?”
英子举起自己的碗给他看,碗里只剩下了芋头。
“啊。吃不了那么多了。胃里不太舒服。”
妻子无奈地笑了。
天妇罗炸虾和炸鱼、炖鲷鱼、鳗鱼寿司……菜肴还在一道一道端上来。雄尔松了松裤子上的皮带。这一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太闷热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道。
女服务员又端来了滑子菇汤和腌菜。英子要求上一份木桶米饭,然后告诉雄尔说:“这一带到了这个季节,傍晚就是完全没有海风的,气温还会继续上升。一直就是这样的。这叫作濑户内黄昏无风现象。”
雄尔心想,怪不得海面上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也感受不到一丝风吹过来。这样的天气,似乎让人感到烦躁不安。汗水沁入皮肤里,非常不舒服,应当很不利于健康。
雄尔忽然站起身来。女服务员也识趣地主动在前面为他带路。洗手间就在沿走廊稍微往前一点的地方。
英子一个人坐在包间里。这时,她耳边传来了走廊上女服务员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姐姐,您回来啦,您辛苦啦……似乎女领班已经外出回来了。
没过多久,雄尔就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怔怔地站在包间与迎客专用房之间的门槛上。他看上去脸色煞白,眼神空洞,视线飘忽。
“那个人居然在啊……”
雄尔说话时,一脸神情恍惚。
“那个人,是谁啊?”
英子端坐在那里,抬起头,睁大双眼望着脸色颇为异样的丈夫。
“……”
雄尔并没有回答,仍然呆立在那里,仿佛撞见鬼了一般。
“老公,怎么了?”
英子正准备从坐垫上站起身来。
“打扰了。”
包间门口传来沙哑的女声。英子望过去,只见一位五十四五岁、上了点年纪的女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行礼寒暄。
“我是当家的领班。刚刚有事外出,未能远迎,实在抱歉。”
此时,站着的雄尔原本是背对女子的。就在女子话音未落之际,他突然扭过头,掠过正在恭敬行礼的女领班,犹如兔子般冲了出去。
女领班顿时大惊失色,呆望着他冲出去的场面,不知所措。英子连忙大声唤着老公,追了出去。
雄尔又折回到来时的方向——酒店的方向。然而,他并非步行走上那条长廊,而是径直冲着长廊狂奔了上去。只见他的身影在那条长廊里飞一样地冲上去,全然不向左右顾盼,只是径直地朝上面一路狂奔,看上去犹如疯了一般。坡上的楼梯倾斜角度有十多度,距离也长达一百八十米。这段距离相当不短的路程,他狂奔起来的速度居然不像跑马拉松,倒像是在参加短跑比赛。衬衫也从裤子里面掉落出来,下摆好似挂在臀部上的白旗一样,随风飞舞着。他的身影在长廊各个曲折转弯处变换着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随着之字形向上,身影也越来越小。中间一次也没回过头,一次也没停下过脚步,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疯狂地奔跑着。
妻子和女领班,还有其余的女服务员,全都目瞪口呆地仰面望着这名似乎要奔入云霄之中的男子……
五
村川雄尔冲到酒店的前台就倒下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医生的判断是心脏骤停。
显然是因病死亡,但尚未做解剖。由于病人是突然死亡的,医院还是向警方报了案。
“毫无疑问是心脏骤停。那种坡度的长廊,他连气都不喘一下,就狂奔了一百八十米上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也会导致心脏破裂的,更何况是一位六十二岁的老人了。再加上当事人平常心脏就不算强健,他自己也会时刻注意保护,所以像那种速度的狂奔,完全是匪夷所思啊。这种状态只能让人想象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令他惊慌失措的事情,才会那样拼命地狂奔逃离吧。”医生说道。警方派出的法医也在验过尸之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认为死因是心脏骤停。
那么,村川雄尔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此时,雄尔的妻子英子向警方提供了这样一份证词:雄尔从蓬莱阁的洗手间回到包间之后,就一直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地呆立在那里,嘴里还自言自语“那个人居然在啊”。问他见到了谁时,他又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海面的方向。这时,女领班进来打了个招呼。雄尔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冲出去的……
女领班名叫镰田荣子,今年五十四岁。出于职业原因,那张有着细细皱纹的脸蛋上涂着雪白的脂粉,两颊十分窄小。荣子的证词是这样的:
“说起来,村川先生和我,三十五年前曾经同居过两年多。那时候,雄尔二十七岁,我才十九。当时,雄尔只是个普通的公司员工,每个月的薪水微薄。我从深山的村落里出来,到M市(东北的一座城市)打工,在一家寄宿旅馆里当女侍。刚好遇到寄宿在那里的雄尔,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后来,我们就同居了。我们一起租住在外面一栋私宅的二楼里。我每天要在寄宿旅馆里工作到晚上八点。那一阵子,正遇上经济不景气,我们自然也是艰难度日。每晚八点回到家后,还会央求把二楼租给我们的房东同意我再为街坊做些针线活,一直做到深夜一点多。总之,我竭尽自己的全力,不让雄尔为金钱发愁。
“我也多次向他提出,自己希望早日跟他正式结婚。可雄尔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要求。后来想想,其实雄尔对我从来都没有过爱,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付出一切努力而已。不过,这些时候往往对女人来讲,是无比幸福的。短短两年的同居生活中,我们曾经一道去山里泡过两三次温泉。当然,也不过就是些温泉疗养场之类的廉价旅馆。在那里,我们会住上一两晚。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处在了幸福的顶峰。雄尔应该也知道我的那份喜悦。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左思右想、顾虑重重的人了。当时不过二十不到的我,完全不了解男人心里的想法。
“两年后的一天,雄尔突然从我身边销声匿迹了。晚上八点多,我从寄宿旅馆下班回到家中,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这样下去我也会陷入困境的。因此,我决定去外地重新开始生活。到那里带着女人不便行事,只能我一人先去。一旦我的生活有了起色,就会回来接你。但是,究竟会是何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就不要等我了。要是能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会忘记你的这份恩情。以这种方式跟你道别,我自己心里也万分痛苦。可如果提前跟你商量,你一定不会同意的,我自己也感觉难以割舍。所以,干脆选择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请你千万不要恨我。信的大意就是如此。
“后来我才得知,雄尔在五天前就已经问公司拿了离职补贴,领过薪水,一分钱也没有留给我,就仓皇离开了。他可能认为,我既能给寄宿旅馆当女侍,手里又有针线活儿,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其实,我当时的想法是,雄尔要是去外地的话,肯定会需要钱。要是他跟我直说了,我一定会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来资助他的。
“信中说,要是遇到合适的人,你还是嫁了吧。可我当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仍然做着那份工作,又苦苦等了他两年多。当时,我还梦想着,他生活一旦有了起色,就会回来接我。尽管周围的人都劝我说,这话可不能信,你还是赶快放弃吧。可我却把这些劝告全都当成了耳旁风。在那样一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被男人如此欺骗啊……”
她离开当地以后,来到了关西。村川雄尔一直音信皆无,连他身在何处都毫无头绪。为了糊口,她做了餐馆的女侍。辗转流离之后,在关西一家日式餐馆做了包间服务员。其间,也有厨师向她表示了好感。虽然两人保持了亲密关系,她却无意谈婚论嫁了。只因在她心里,被初恋对象欺骗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不过,那份恨意经过二三十年的时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从蓬莱阁开业后,就来到这里做服务员了。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已经分别了三十五年的雄尔。不过,我并没有留意到他。就算是正面遇上,也已经过了三十五年,他应该是个老人的面孔了,我是认不出来的。应该是雄尔认出了我吧。大概是在我从车站迎接客人回来,在走廊里遇上他时,他就一眼认出了我是那个三十五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吧。我当时完全没有发觉,只是听服务员说,上面酒店有客人下来吃饭,就准备进包间打个招呼,寒暄一下。我还没来得及进入包间内,只是站在门口鞠躬的时候,他就从我身边冲了出去。当时,我大吃一惊。接着,就看到这个人沿着那条陡峭的长廊一路狂奔上去。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瞠目结舌地在下面仰望。那位太太也是吓得呆立在那里。这个人死于心脏骤停之后,我才在酒店的名单上发现,原来他就是村川雄尔……雄尔发现了三十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如今竟是他和妻子用餐的餐馆女领班,一定心惊肉跳吧。于是,他就仓皇逃了出去。许是担心我会当面痛斥这三十五年来对他的怨恨之情,所以害怕了吧。不,他其实是害怕身边的太太吧,那位年轻貌美的太太。他心里大概是一念闪过,生怕在这位太太面前,万一被这个意外出现的前女友破口痛骂一番怎么办。于是他就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冲了出去,一路狂奔上了长廊。说不定还想起了那封许诺生活有起色就会来接我的信。听说雄尔早就飞黄腾达了,手里有好几家公司,后来又退居二线做了董事长,可仍然是公司的大股东,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豪了。若是按照他当年的承诺,第一个要娶的女人应该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