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收藏狂们喜欢把这些物品带回家中,一字排开:这个是北海道某地的,那个是东北温泉胜地的,这个是北陆某地的,那个是近畿的、四国的、九州的,如此这般向旁人炫耀那些酒店旅馆的名字,自己心中也会无比得意。只因其中既充满着每次旅行的回忆,也包含了自己铤而走险的经历。
山井善五郎正是这样一名收藏狂。不过,他的目标却别出心裁:收藏各地酒店旅馆“高级套房”里摆放的备品。起初,他也曾收藏过杯勺之类的普通玩意儿。可是,这种小事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出于摆脱平庸、鹤立鸡群的想法,他开始转念向“高级套房”下手了。
说起这个山井善五郎的来头,他本是东京一家制药公司的推销人员,负责对外交际联络。这家制药公司仅是一家中等规模的企业,尚未在各地设立分支机构。公司也只有一些特约店,销路还没有得到太大扩展。必须由总部派出推销人员到各地去,通过直接联系当地的医院和各大药房,或是登门拜访各个综合医院的药局负责人,进行药品的宣传和推销。也因为这样的出差任务,山井善五郎一个月中要有大半时间在各地奔波。
每逢出差在外,他总要设法找机会在那些风景名胜地住上一两晚。既然是出公差,自然不能次次都如愿。但平均每两次出差中,总能有一次可以满足这个爱好。常年在各个中小城市的旅馆里停留过夜,让他既无聊乏味,又空虚寂寞。以这种方式给自己营造出一丝旅行的感觉来,也是无可厚非的。
善五郎通过这样的经历了解到,全国绝大多数的名胜地和疗养地都存在着尊贵的客人曾经下榻过的知名酒店旅馆。甚至会让人慨叹,贵客们莅临过的地方竟有如此之多。
不过,仔细想想看,贵客们之所以会莅临各地,在战前,多因参加军事活动;在战后,多因出席文教活动。值此之际,再顺带光临一下附近的风景名胜地,也就顺理成章了。
善五郎还了解到一点:贵客们的下榻之处,一般是由官方选出的当地最具历史、最有来历的传统酒店旅馆。而后来建成的现代型豪华酒店,多半难入他们的法眼。这一点大概是宫内厅和县厅的官员们出于慎重考虑,对经营者的品行及家族血统等进行多方调查后的结果吧。因而,就算是最新建成的豪华大酒店,经营者若是欠缺相应的资历,也是没有机会的。这种时候,要求的是排场与档次。
所谓排场与档次,主要是指那些最具来历、拥有悠久历史传统的酒店旅馆。即便楼馆本身是旧式的,也可以通过历史的悠久来加以弥补。
这些高规格的旅馆里,通常都会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贵宾下榻过的房间。譬如,在某家旅馆里,一间套房内会单独设有歌舞伎舞台模样的高台,还有一个十二叠的房间与一个十叠的房间相连。里面的天花板为方格形,上面绘着传统的花鸟图案,柱子间镶嵌着金色的尊贵家徽,用以遮蔽钉子。
原本,这里就是特别套房,但也并非普通客人不能入住。只不过,房费相当可观,差不多要有普通客房的三倍。也因此,不是谁都能住得起的。旅馆方大概也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加以限制吧。
山井善五郎通常会偷偷溜进这样的贵宾房内,拿走里面的备品。按说,不打招呼、擅自拿走物品的举动,属于明显的犯罪行为。但对当事人来讲,拿走的无非是些纪念品而已,并无他意。再说,既然拿走的物品不值一提,也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是否构成犯罪也很难把握。据说,把酒店餐馆里的备品偷装进口袋带走的行为,在关西话里有个暗语,叫作“笑纳”。也就是说,这种行为对于当事人来讲,不过就是一笑了之的程度而已。按外国人的说法,本性还是属于善良公民的。
话说回来,以善五郎的身份,可住不起这样的贵宾房。他的薪水和出差补贴显然少得可怜。按公司规定,出差一晚的住宿费最多不能超过五千日元。而贵宾房一个晚上,可是要花两万到四万日元呢!
故而,他会尽量要求,入住离贵宾房最近的普通客房。
像这一类旅馆酒店,正因为有贵宾房的存在,在当地也必然是久负盛名的。由于价格的关系,贵宾房里并不会经常有人入住。很多时候,即便全店都已客满,却单单这套房间里无人入住。这种时候,旅馆就会应其他住客要求,开放房间以供人“参观”。普通住客必定会对里面精美绝伦的陈设赞叹不已,以一种“心灵受到洗礼”的崇敬之情,将房间内各个角落顶礼膜拜一番。善五郎也只须佯装成这样的参观者,便可以充分地做好“踩点”工作:应当带走什么样的备品,备品位置周边的情况如何,等等。至于如何进入上了锁的贵宾房,善五郎堪称是轻车熟路。
如今,很少有人将室内那些尊贵的象征取下,再特意珍藏起来,但这种行为也并非完全不存在。有些地方为了保存这种威严荣耀,还会特地打造出图案类似菊花的金属件来,镶嵌在上面,用来隐藏钉子。而其他房间里的住客,也会仰视这些从横梁上发出的灿灿金光。善五郎所要收藏的对象里,就包括这一类装饰品。北起北海道,南至九州,只要是那些有来历的酒店旅馆“高级套房”里的物品,哪怕形式上没有刻入名字,性质上也可以视为同类。
五月中旬,山井善五郎专程光顾了一趟位于濑户内海沿岸的观光小镇龟子町。那正是因为,他听说这里有家传统旅馆,里面有一间这样的“高级套房”。这回,他照例要在山阳地方各个城市巡回进行药品推销,但一个晚上的空余时间还是有的。准确来讲,应该是,他为了收藏品特地抽出了这段空余时间。
这里位于县都[1]向南三十公里左右的海岸处,是个闻名遐迩的风景胜地。这一带有着许多形状各异的小小岛屿,分别漂浮在面朝四国山脉的海面上。海岸线犬牙交错,形成了若干港口和海角。尤其是这座龟子町小镇,自平安时代起就已是著名的港口了。从和歌、旅行日记里都可以了解到,昔日,这里曾经有多名青楼女子,抚慰了航程中旅人百无聊赖的心灵。如今,这里依然留有一丝当年的气息。与其说它是一座渔港小镇,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游乐地,抑或是疗养地。
有着悠久历史的龟子酒店,就位于港町以西,坐落在一个偏远的山坡上。这个山坡地理上属于毗邻海岸线的丘陵地带,海拔不过七十米而已,却因孤零零地立在平坦的海岸上,视觉上给人感觉十分突兀。就在山坡顶上,屹立着这座酒店,是一幢木制的四层楼房。
酒店建于明治四十三年[2],建筑属于当时的德式风格。黑色的屋柱与横梁垂直交叉,从雪白的外墙头探出来,隐隐透着一丝古典美。旧式屋瓦上的青釉依然带着古朴的韵味,仿佛上过一层铜绿,上面还伸出烧暖气用的烟囱头。松林掩映的山坡上酒店的身影若隐若现,让人不禁对这座象征着传统的建筑生出景仰之情。
说是四层楼房,但其实第四层只占了全楼长度的四分之一左右,就矗立在三楼中央部分之上。因此,整座楼房呈“凸”字形。贵宾房就位于这处凸起的四楼。里面五间房都是贵宾房,唯有西侧三间大套房才是贵客曾经下榻过的,如今已成了特别套房。从顶楼望去,还可以俯瞰到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和星星点点散落在碧蓝内海上的青翠岛屿。
山坡的松林里,还修有花坛和池塘式院落。这里也属于明治时代的设计风格,原汁原味地体现了当年的风貌。并且,完全保持了自然的状态,没有施以任何人工修缮。也就是说,人工打理的程度还远远不够。这些也让人一看便知,这家一流酒店里,人手十分紧张。
酒店沿斜坡向下二百米处,有一栋日式二层楼房,建于紧临海岸的石基之上。这是一家传统的日式餐馆。屋檐上的招牌上面写着“蓬莱阁”,上面是桧树皮铺就的屋顶。石基上,时而有和缓的海浪轻柔地拍打过来。
位于坡上的酒店与位于坡下的日式餐馆之间,由一条木制长廊连接起来。坡面极陡,远远望去,长廊让人仿佛有种铺设了索道的错觉。不过,这条长廊仅由木制台阶与走廊构成,好似连接大和长谷寺大门与正殿的三折百八间长廊[3]一般——龟子酒店与蓬莱阁本就是同一家经营者经营的。
二
两天前,山井善五郎已经从出差地的旅馆打来电话,以“川原”的名义预订过了。因此,他直接坐上出租车来到了龟子酒店正门口。要到达酒店门口,必须从坡下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去。小路两旁生长着松林。正门前到酒店背后还环绕着花坛和池塘式院落,花坛与院落都是左右对称的。
善五郎走进古朴陈旧的一楼大厅。此刻,外面还是阳光明媚,大厅内铺着绯红色地毯,里侧却亮着灯光。大厅的窗户十分狭小,楼内仿佛密室一般,外面的光线根本照不进来。前台一名年长的男侍先是煞有介事地要求他办理入住登记,又装模作样地将房间钥匙交给一名穿着蓝底白领制服的女侍。女侍看上去也有四十来岁的光景。大厅里的柱子上发出黑色的光泽,上面的金银装饰庄严华丽,宛如铺过一层锦缎。
电梯也是古色古香的。这年头,这种古董大概只有在伦敦那样的地方才能看得见了。除了必要的问答以外,女侍一言不发,态度极为冷淡。善五郎早已习惯于各家旅馆因人手不足所导致的恶劣态度。在他眼中,这也不失为旅馆张扬自己地位的一个表现。
女侍带他来到三楼一间海景房里。海面上风平浪静,宛如一面镜子。房间望海这项条件对于善五郎来讲,可有可无。关键是,这里是否靠近贵宾房。女侍把公文包放在房间角落里,就准备转身离开。他拦住女侍,把一张千元纸钞塞进了她的手里。女侍原本僵硬的表情瞬间就柔和下来了。
“听说这里有贵客下榻过的房间,请问是在哪里呢?”
“四楼的特别套房。”脸上长了许多细纹的女侍答道,态度一改之前的冷淡。
“里面还保留了当时的原样没有?”
“房间格局和家具备品还保持着原样,因为有许多客人都要求参观一下房间。”
“那我也能参观一下吗?”
“实在不巧,昨晚刚刚有客人入住,恕难从命。不过,后天就能空出来了。”
善五郎很是失望。没有提前在电话里询问一下贵宾套房是否空着,这的确是自己的失策。他一直以为,那里价格昂贵,不会经常有人入住的。
“我想参考一下,请问那间特别套房的费用是多少呢?”
“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女侍那张已不年轻的脸上露出鄙夷的微笑,看着张口结舌的善五郎。
“是什么样的客人会入住呢?”
“啊,自然是有钱人。”
“那是必然了。一般人一晚两万八千日元可是太奢侈了,绝对不可能住的。那么,再加上餐费和税费,一个人差不多要三万五千日元了吧?”
“昨天入住的客人是一对夫妻。”
“我想也是啊。那种地方,应该没有人会单身一人住进去的吧。莫不是哪家公司的老板?或者,是哪个从金融业界收取了不义之财,还不用交税的议员?”
“应该是位老板吧,具体就不太清楚了。”
前台的入住人登记名单里填好了住客的职业。女侍一定是瞄过了名单才得知的。但是,对此她口风甚紧。话说回来,虽说是登记,也有像善五郎这样,从地址到职业甚至姓名,全部都是捏造的。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为了便于实施“收藏”工作。可是,打算在特别套房里连住三天的客人是没有道理不如实填写的。
女侍离开后,善五郎察看了一下房间内的格局。客厅里摆着桌椅,就像普通的会客室那样。还有两间相连的双人卧房。两间都格外宽敞,与近来流行的美式“经济型”酒店里鼻尖几乎都要碰墙的局促之感有着天壤之别。果然是明治时代的建筑风格,整个空间十分大气,令人感觉心胸开阔。
可同时,自己又有种站在某个文物纪念馆里的感觉。不论是天花板,还是柱子、墙壁,全都陈旧不堪。甚至感觉像是被人关在了几近倒塌的旧宅里。也就是说,房间内部完全没有经过任何人工修缮。旧式的窗子异常狭小,从窗子向外望去,倒是可以看得见海面,房间内部却阴暗沉闷得很。圆桌和椅子也全都是些充满旧时气息的东西:木制的圆桌十分窄小,绷着皮面的椅子上,弹簧早已失灵,坐下去是瘪的。
这样看来,这家有着悠久历史的老牌酒店也并非由什么大资本经营的,而是好似那些没落的华族[4]一般,只在外表上维持着往日的体面,一旦走进内部就会发现已经极尽衰败了。就像昔日的华族家庭拒绝与暴发户攀上关系一样,这家傲气十足的酒店也拒绝把自己卖给大资本,极力保持着清高。
傲气十足倒也还罢了。对善五郎而言,住进这种老旧不堪的房间还要支付一晚八千五百日元的费用,可着实不是个愉快的经历。要弥补这种心理上的不平衡,无论如何只有靠“笑纳”回高贵的收藏品那条途径了。要说那一点,似乎这里倒是相当有利。整家酒店都仿佛文物,高级套房里自然也少不了稀世的珍品。而那些珍品也绝不会是什么战后的,会比战前还要靠前。毫无疑问,应当是明治时代的老物件了。里面的物品不论多么不起眼,都应该绝对称得上古董了吧。
想到这里,善五郎开始振作起精神,进入这间老旧房间后的烦躁郁闷也渐渐变成了兴奋期待。甚至,透过狭小窗子看到的海面上,也似乎绽放出光辉来了。
然而,那间客房里住进了客人,这件事却不太妙。总不可能像个真正的小偷一样,趁对方熟睡时溜进去,偷摘下摆好的“纪念品”再带出来吧。可是,对方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啊。海上的风光再旖旎,老是从窗子里向外眺望,也会让人心生厌倦的吧。再说,既然是夫妻,就应该会有一起下坡到海边散步的时候。也说不定,两人会叫辆包车在附近兜兜风什么的。只要趁他们不在房间的时候,实施收藏工作应该还是小菜一碟。
只不过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难点:机会只剩接下来的傍晚时分到明早退房为止了。而且,这也已经是最大的限度。因为,善五郎只能在这里停留一晚。而那对夫妻住客是否会在这段时间内刚好外出呢?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问题。
无论如何,善五郎心想,要去贵宾房所在的四楼,就必须先查看好楼梯究竟在三楼的什么位置。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沉重的房门,来到走廊上。细长的走廊里,铺在地面上的绯红色地毯一直延伸到对面的走廊尽头。尽管这里只有这玩意儿是新的,可是一放到这里,仿佛全都融进了明治的古韵之中,奇妙至极。连待在里面的人,也免不了沾染上这股气息。
善五郎刚刚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忽然,从对面斜上方传来下楼的人声。他吃了一惊,连忙停下脚步。显然,有人从四楼走下来了。眼前看不见楼梯的位置,似乎就在前方五六米处。此时此刻,善五郎急于为自己找个藏身之处。但两侧客房如同两堵墙般整齐地并排过去,中间并无可以遮蔽的地方。
于是,善五郎转回身,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踱去。他尽量地放慢步子,然后,找准时机回过头去。只见绯红色的走廊里,一名穿着咖啡色薄毛衣、灰底格纹裤的男子与一位穿着白色和服、系着绛红色腰带的女子,正横穿过去。走廊内格外狭窄,两人走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即便只有一瞬,善五郎的注意力却格外集中,看到的情形也完全可以确定。那名男子肤色半白,侧脸瘦削,脚步挪动得十分缓慢。通常,公司老板之类的社会名流为了彰显身份,会故意减慢动作,这位不知是否出于这一缘由。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穿着和服的女子。只见她一头浓密的秀发蓬松地盘在脑后。侧脸望去,鼻梁高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骨肉丰满。男子在六十岁上下。女子似乎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善五郎心想,或许是哪个大老板带着自己的情人来这里游山玩水吧。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站在卧房西侧的窗边。南侧的窗子可以俯瞰到整个濑户内海。而西侧的窗下,只能望到门口到坡下之间那条小路的一部分。他心想,老板与情人乘坐的汽车应该马上就要碾过那条砂砾小路,消失在松林里了吧。老板着装轻便,没穿外衣,只套了一件薄毛衣。这么看来,要么是准备搭车去附近兜兜风,要么应当是去酒店外的什么地方享用晚餐。一日三餐都吃酒店食堂里的东西,必然会感到腻烦的。这里可是海边,海鲜美味诱人。当季的濑户内海应该网到了不少鲷鱼上来。要品尝刚捕获上来的鱼鲜,没有比日本料理更合适的了。肯定还要喝点酒,用餐时间总不会太短。两人既然离开了高级套房,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要弄到有价值的收藏品,眼下可是个绝佳的时机。
善五郎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朝楼下望去。可是,正门屋檐下迟迟没有汽车驶出,也没有一个人影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一直是如此。正值五月中旬的傍晚六点前后,外面天色仍然大亮。这里紧临海边,全无遮挡,比城市里面更为亮堂一些。而且与东京相比,日落时间差不多要晚半个小时。也因此,绝不可能因为天色昏暗而漏看到对方离开酒店。那么,这两个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一侧的海面依然平静如池水,毫无波澜,甚至感觉有些瘆人。房内开着窗,却没有一丝风吹入,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然而,善五郎心中的疑虑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目光停留在酒店向坡下斜伸过去的长廊廊檐上。就是那条长长的走廊。那条长廊的廊檐中途消失在了松林里,之后又连接到坡下的餐馆。在来这家酒店的路上,他曾经瞄到过那家餐馆的招牌:一块腐烂陈旧的木头上刻着“蓬莱阁”的字样。
原来如此,这两个人是去了坡下的餐馆吧。怪不得在外面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两人此时应该正在那条细长的廊檐下面步行下坡呢。
山井善五郎嘴角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来。
三
果然,正如山井善五郎所料,特别套房里的男女住客正沿着长廊向坡下的蓬莱阁走去。男子已年过花甲,的确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只不过,有一点推测失误:女子并非老板的情人,而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之所以两人之间年龄差距显著,是因为女子是老板的继室。
这位老板经营着北陆地方一条小小的私人铁路,此外,还拥有百货公司和地产公司。他出身渔家,全凭一己之力取得了事业的成功,是当地一代风云人物。他手中掌握着全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堪称公司里的绝对实权人物。入住名单上所写的“村川雄尔 六十二岁”,并非化名,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名。同样,名单上的“妻子 英子 三十六岁”,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村川雄尔与英子其实早在前妻在世时,就有来往了。当时,英子在同一城市里经营了一家小小的餐馆。村川喜欢上了英子,有聚会时必会去她的店里关照生意。既然老板时常光顾,手下的员工自然也成了常客。最终,那里成了公司专用的地盘,就是这样一个老套又常见的过程。当时,英子与一名长期关照她的地产商刚刚分手不久。
在村川与英子保持了三年这样的关系之后,村川的妻子就罹患癌症病故了。一年后,英子关上店门,坐上了继室的位子。那之后,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夫妻俩一年中差不多要有两次彻底放下公司的业务,出来游玩个三四晚。再婚后的村川雄尔相当幸福。只不过他的心脏有些虚弱,因此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也会尽量爱惜自己的身体。
“怎么样?晚饭吃点日式的行吗?这里食堂的西餐实在是太难吃了。再说,咱们既然来到海边,也不能不吃点本地的海鲜啊。”
——这是山井善五郎在龟子酒店三楼走廊里看见这对夫妻的四十分钟之前,两人在特别套房里的一段对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我想吃点鲷鱼刺身、清汤、炖鲷鱼、烤蛤蜊和罐烧海螺,还有照烧海鳗。”
“嗯。好啊。这里的海鳗味道应该也不错吧。”
“姬路离这里没多远吧?高砂出的海鳗再配上明石出的鲷鱼,那可是最正宗的呢。”
“是吗?明虾也是这边出的吧。”
“附近应当有养殖的吧。”
“那就再吃点明虾刺身和盐烤明虾吧。”
“能吃得下那么多吗?”
“我得多攒点体力啊。”
“是啊。这一阵,好像‘那药’也不太起作用了啊。”英子说着,朝丈夫轻轻地笑了一下,递了个眼神过去。听上去,“那药”一词是夫妻间的暗语。
“嗯。也可能是身体适应了。有了免疫力以后,就不太起作用了吧。”
“带过来的还剩下不少呢。”英子用眼神朝里面的卧室方向示意了一下。
夫妻二人此时端坐的地方,是个十叠左右的房间。这种西式的房间,夫妻俩也分不太清楚。反正,眼下暂时把这里用作了客厅。门口的小房间和旁边的会客室面积共有十二叠。隔壁是女性专用的客厅兼化妆间,有八叠大小。再隔壁的房间为男士专用,有八叠大小,说不上是书房还是办公室。最里面是间十二叠的卧房。在另外的地方,设有洗脸间和浴室。此外,还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设了个小房间,似乎是厨房。或许,贵客下榻之际,需要来点洋酒之类的简单饮食时,与其让人一一从一楼厨房搬过来,还不如让随从的厨师在那里简单制作一下,还可以节约时间。
话说回来,这套客房里,各个房间的设计风格都是在明治末期的质朴刚劲中加入了巴洛克式的复古华丽。没有比巴洛克式更能体现出这幢德式建筑内部庄严华美的风格了。柱子之间上部露出穹顶,方柱上边的雕饰美轮美奂。卧房与会客室的天花板上是模拟圆形穹顶的绘画,繁琐的花纹包裹着鲜红的玫瑰,看上去异常逼真。当中采用了巧妙的透视绘画技法,使人仿佛置身于西欧的宫廷之内,抑或是寺院之中。
只可惜,画面早已褪了色,地面的漆也现出横七竖八的缝隙来。横梁之间与柱子上端仿石像的木雕装饰全都开裂,墙面上更是被熏得发黑。这幢建筑能让人联想到当年风光无限之际贵客下榻时的光景,如今却好像将倾的破败古屋,还在一味地凄凉破败下去。若说各个房间里摆放的用品,不论是橱柜还是化妆台,包括房间里的桌椅,样样都称得上巧夺天工,仿佛西洋古董店里陈列的玩意儿一般。
第一次进入套房时,村川雄尔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一边上下左右四处环顾,一边自言自语道,要按传统来讲,这里应当属于古驿站上的旅馆遗址一类的吧。他大概是联想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郊外,遗留下来的那些江户时代的老旧空屋。英子也是听说这家酒店曾经有贵客下榻过,格调十分高雅,才提出要来这里观光的。她脸上现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环视着四周。
“简直像鬼屋一样。我也是听旁人介绍的,结果推荐了这么糟糕的地方。”她皱起眉道,感觉撞上了霉运一般。
“既然是订好了的,也没有办法。偶尔住一下明治时代的酒店,摆脱一下凡尘,也还不错。以后肯定能成为回忆的。”
村川笑着说。既然是妻子要求来这里的,他说这番话也是想给妻子一些安慰。对她来讲,满怀的希望彻底落空,做丈夫的也不能责怪她什么了。
再说回到夫妻俩先前端坐聊天的时候。就在聊到要去吃海鲜的话题之后,英子说道:“老公,趁现在把这个吃了吧?”
妻子英子打开一只纸袋,纸袋是从一只小巧的行李箱里取出来的。她从里面拎出一只桃红色药包来。这只药包,形式上跟医院或药局里开的那种并无二致。她把桃红色的药包纸拆开,里面装着灰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