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直言,你在说谎,桑沛先生,我亲眼看过大使馆的接待员吃气喘药。你一天之中有一半的时间坐在大使馆里,你在那里待了三十年,我猜就算只是换一卷卫生纸,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现在是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有气喘病吗?”
桑沛看着他,眼神冷淡平静。
“我是说我不知道谁有可能把气喘药留在车子里,先生。曼谷很多人有气喘病,其中一定有人进过大使的车,就我所知,阿藕小姐不是其中之一。”
哈利看着他。他怎么能坐在那里,眉毛上一滴汗都没有?太阳可是在天上像铜锣似的闪耀。哈利垂眼瞄了一下笔记本,彷佛下一个问题就写在上面。
“他的车子有没有载过小孩?”
“什么?”
“你会不会偶尔要接送小孩,或是载他去学校、托儿所之类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吗?”
桑沛的眼睛眨也不眨,背倒是挺直起来。
“我懂。大使不是那种人。”他说。
“你怎么知道?”
一个男人抬起头,视线离开报纸,哈利才知道他提高了音量。桑沛俯首行礼。
哈利觉得自己很愚蠢。愚蠢,倒霉,一身汗。就这个顺序。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要让你不高兴。”
老司机的视线越过他,假装没听见。
“我们得走了,”哈利起身,“我听说你喜欢葛利格,所以带了这个给你。”他拿起一卷录音带,“这是葛利格的C小调交响曲,一九八一年才首演,所以我想你可能没有。喜欢葛利格的人都该有一卷,请笑纳。”
桑沛起身一脸惊喜地收下,站在那里看着录音带。
“再见。”哈利说。他行了个呆拙却是好意的合十礼,然后打手势告诉阿诺该走了。
“等一下,”司机说着,眼睛还盯着录音带,“大使是好人,但他不快乐。他有一个毛病;我不想坏了死者的名声,可是他赌马确实输的比赢的多。”
“大部分人都这样。”哈利说。
“但是不会输到五百万铢那么多。”
哈利努力心算,但阿诺解了围。
“十万美金。”
哈利吹了声口哨。“哇,哇,他付得起的话,就──”
“他付不起,”桑沛说,“他跟曼谷的地下钱庄借钱,这几个星期他们打过几次电话给他。”他看着哈利,那副表情难以捉摸。“我自己相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如果有人为了那种钱杀他,我认为就该抓起来惩罚。”
“你说大使不快乐?”
“他的日子不轻松。”
哈利想起一件事。“知道‘曼U’是什么吗?”
司机的脸蒙上阴影。
“大使死亡那一天的行事历写了这两个字,我查过电视节目表,那天没有任何一台转播曼联的比赛。”
“哦,曼联,”桑沛露出微笑,“那是指克利普拉先生。大使叫他曼联先生,他会飞去英国看球赛,还买了很多球队的股票。他是个非常怪的人。”
“到时就知道。我晚点会找他聊聊。”
“如果你找得到他。”
“什么意思?”
“没有你找克利普拉这回事,只有他找你的份。”
太好了,哈利心想,我们就缺个丑角。
“赌债给案情来了个大翻转。”回到车上以后阿诺说。
“或许吧,”哈利说,“十万美金是一大笔钱,但是有这么大吗?”
“曼谷每天都有人因为更小的数目被谋杀,”阿诺说,“小多了,不骗你。”
“我想的不是地下钱庄,是奥特勒墨内斯。那个人出身富豪之家,应该有钱还债才对,至少攸关生死的时候一定拿得出来。其中有蹊跷。你觉得桑沛先生怎么样?”
“他提到阿藕小姐的时候说了谎。”
“哦?为什么这样说?”
阿诺不答,只故作神秘地笑,然后敲了敲太阳穴。
“你到底要说什么,阿诺?难不成你看得出来人在说谎?”
“我跟我妈妈学的,越战期间她在牛仔街靠打牌过活。”
“放屁,我认识问了一辈子案的警察,他们每个说的都一样:高明的骗子你就是看不穿;这学不来的。”
“问题是脑袋有没有长眼。从小地方看得出来,譬如你就没把嘴巴整个打开,你说喜欢葛利格的人都该有那卷录音带的时候。”
哈利感觉得到脸颊发烫,“那卷带子正好在我的随身听里。一个澳洲警察跟我说过葛利格的C小调交响曲,我是怀念他才买的。”
“反正发挥效果了。”
阿诺突然转向,躲过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
“妈的!”哈利都还来不及害怕,“他逆向啊!”
阿诺耸耸肩,“他比我大。”
哈利看着手表,“我们得去一下局里,然后我有场丧礼要参加。”他心惊胆战地想起“办公室”外面橱柜里热呼呼的西装外套。
“希望教堂有冷气。对了,为什么我们要坐在街上晒着大太阳?为什么那个老家伙不请我们坐到有阴影的地方?”
“自尊。”阿诺说。
“自尊?”
“他住在小房间里,跟他开的车、他工作的地方一点都搭不上关系,他不想邀我们进屋,是因为那样心里会不舒服,不只他不舒服,我们也是。”
“怪人。”
“泰国就是这样,”阿诺说,“我也不会邀你进我家。我会请你在台阶上喝茶。”
他猛地右转,几辆三轮嘟嘟车吓得急转弯。哈利在本能之下伸出双手挡在前面。
“我──”
“──比他们大。谢了阿诺,我想这原理我已经懂了。”


第13章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现在化为乌有啦。”哈利旁边的人说着,画了个十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皮肤晒得很黑,眼睛是浅蓝色,让哈利想起染色的木料和褪色丹宁布。他的丝质衬衫领口敞着,脖子上挂了一条粗金链,雾面的粗链在太阳下微微闪烁。他的鼻子满布细细的血管,稀疏头发底下的褐色头颅亮得像颗撞球。罗德柏尔克有双生气勃勃的眼睛,让他近看之下更显年轻,不像七十岁的人。
他一直喋喋不休,说得很大声,显然也不因为人在丧礼上就有所收敛。他的诺尔兰口音在圆顶天花板下回荡,大家却连回头瞪他一眼都没有。
他们出了火葬场以后,哈利向他自我介绍。
“这样呀,所以我旁边一直站着一个警察,我都不知道。幸好我什么都没说,不然就惨了。”
他发出洪亮的笑声,然后伸出老人干瘪粗韧的手,“柏尔克,在领最低等级年金。”话里的讽刺味道并没有出现在眼神里。
“彤亚魏格说你算是本地挪威人社群的精神领袖。”
“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也看得出来,我只是个老头子,不是什么牧羊人。而且我已经搬到外围去了,字面意思也好,譬喻也好。”
“这样呀?”
“搬到万恶渊薮去了,泰国的索多玛。”
“芭堤雅?”
“没错。还有几个挪威人住在那,我努力让他们安分守己。”
“我就直说了,柏尔克,我们一直想联络欧夫克利普拉,但怎么找就是那个看门的,他老是说不知道克利普拉人在那里、什么时候回来。”
柏尔克咯咯笑,“听起来是克利普拉没错。”
“我听说他偏好自己主动跟人联络,可是我们正在调查命案,而且我没什么时间。我知道你是克利普拉的好朋友,算是他跟外界的连结?”
柏尔克歪歪头,“我不是他的副官,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替他居中联络这一点,你确实说对了,克利普拉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讲话。”
“克利普拉和大使的接触是你安排的吗?”
“一开始是,不过克利普拉喜欢大使这个人,他们常常来往。大使也是出身桑莫拉那一带;乡下来的就是,不像克利普拉是地道的奥勒松市人。”
“他今天没来倒是奇怪?”
“克利普拉随时都在旅行。他好几天没接电话,我猜他去越南或老挝看他的生意,根本不知道大使死了,这案子也没登上什么头条。”
“死于心脏衰竭的话,通常不会。”哈利说。
“所以挪威警察是为这个来的吗?”柏尔克一边说,一边用白色大手帕擦掉脖子上的汗。
“大使在海外死亡的话,这是例行程序。”哈利一边说,一边在名片背后写下警局的电话号码。
“如果克利普拉出现了,打这只电话可以找到我。”
柏尔克仔细看了名片,好像有什么话脱口欲出,又改了主意,把名片放进胸前口袋,点了点头。
“电话号码我收下了。”他说完话,握了手,就往一辆老荒原路华车走过去。在他身后,刚清洗过的红色汽车烤漆闪闪发光,一半车身停到了人行道上;是哈利见过的、开到墨内斯家门前那一辆保时捷。
彤亚魏格缓步往他走来,“柏尔克帮得上忙吗?”
“这次帮不上。”
“克利普拉的事他怎么说?他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打算离开的样子,而且哈利隐约感觉她在等他继续说。他一时偏执起来又看见那个外交官在扶那布机场冷酷的目光──“零丑闻,懂吗?”她是不是奉命监视哈利,如果他踩线了,就要回报图鲁斯处长?他看着她,立刻断了这个想法。
“红色保时捷是谁的?”他问。
“保时捷?”
“那辆。我还以为奥斯佛郡的女生不到十六岁就知道每一种汽车标志了。”
彤亚把他这句话当耳边风,戴上她的墨镜。“是颜斯的车。”
“颜斯卜瑞克?”
“对。他在那里。”
哈利回头。台阶上站着希丽达墨内斯,一身夸张的黑色丝质长袍,旁边是穿着深色西装、一脸严肃的桑沛。他们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一些的金发男人,哈利在教堂里就注意过他,温度计显示三十五度,他却在西装外套底下穿了背心;他的眼睛被一副看起来很贵的墨镜遮住,正在低声跟一个也穿黑色的女人说话。哈利盯着她看,她彷佛感觉到他的视线,竟然转过来对着他。他没有马上认出如娜墨内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她奇怪的肢体不对称已经消失了,而且比台阶上其他人都高。她的视线只有短暂停留,除了无聊之外,没透露出任何情绪。
哈利致歉告退,往台阶走上去,向希丽达表达慰问之意。她的手握起来无力又被动,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浓浓的香水味掩盖了琴酒的味道。
然后他转向如娜。她用手挡住太阳光,瞇着眼抬头看哈利,假装刚刚注意到他。
“嗨,”她说,“这个小矮人国里总算有人比我高了。你不是来我们家的那个警探吗?”
她的语气暗藏挑衅意味,有着青少年那种勉强装出来的自信。她握起手来坚定有力,哈利的眼睛下意识找起另一只手。黑色袖子底下突出一条义肢。
“警探?”
说话的是颜斯卜瑞克。
他已经拿下墨镜,正瞇着眼。凌乱的金色浏海落在蓝色近乎透明的瞳孔前面,一张圆脸还有婴儿肥的样子,眼周的纹路却透露出年纪至少超过三十。先前的亚曼尼换成了乔吉欧,手缝的贝利鞋亮得像黑镜子,但他的外表就是让哈利感觉像卤莽的二十岁小孩作大人打扮。哈利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挪威警方派来的,要做一些例行的调查。”
“这样啊。那是正常程序?”
“大使死的那天,你跟他说过话,对吗?”
颜斯惊讶地看着哈利,“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们找到他的手机,你的号码是他最后拨出的五通电话之一,他在下午一点十五分打的。”
哈利仔细观察颜斯,但他的脸没有流露出不安或困窘。
“我们可以聊聊吗?”
“来找我吧。”颜斯变出一张名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家里还是公司?”
“我在家里只睡觉。”
他嘴角那一抹轻笑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但哈利就是知道有那抹微笑在,好像跟警探讲话只是一件刺激的事,有点脱离平常的事。
“容我失陪一下。”
颜斯在如娜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对希丽达点点头,就慢慢跑向他的保时捷。人渐渐散了,桑沛陪着希丽达走向大使馆的车,剩下哈利站在如娜旁边。
“大使馆有聚会。”他说。
“我知道,我妈不想去。”
“也是,你们大概有亲人来家里住。”
“没有。”她说。
哈利看着桑沛为希丽达关上车门,然后绕过车子。
“好吧,你要的话,可以跟我一起搭出租车。”
哈利发现这句话听起来像什么样,感觉耳垂红了起来。他原本要说的是“你要去的话”。
她抬眼看他。那双眼睛是黑色的,他看不出来里面的意思。
“我不要。”她抬起脚往大使馆的车走去。
气氛低迷,大家话不多。彤亚魏格邀请哈利参加聚会,现在两个人站在角落各自转弄着杯子。彤亚的第二杯马丁尼已经喝掉大半,哈利要的是水,拿到的却是又稠又甜的柳橙汁。
“你在国内有家人吗,哈利?”
“有一些。”哈利不确定突然换话题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她说,“父母,兄弟姊妹,几个叔叔阿姨,没有祖父母,就这样。你呢?”
“差不多。”
阿藕小姐捧着放饮料的托盘左弯右绕,经过他们身边。她穿着样式简单的传统泰服,侧边开一条长长的缝。他的视线跟着她,不难想象大使是如何禁不住诱惑。
房间另一头,有个男人站在大幅世界地图前面,两腿打开,前后摇晃。他的背直挺挺,肩膀宽大,银灰头发像哈利一样削成平头,眼皮松垂,下巴坚定,双手交握在背后,那股军人气味大老远就闻得到。
“那是谁?”
“伊瓦骆肯,大使都叫他LM。”
“骆肯?怪了,不在奥斯陆给我的职员名单上,他做什么的?”
“好问题。”她吃吃笑起来,啜了一口酒。“对不起,哈利,我可以叫你哈利吗?我一定是有点醉了,这几天工作好多,睡好少。他去年来的,就在墨内斯来了以后。我就直说吧,他属于部里原地踏步那部分。”
“什么意思?”
“他的前途已经走到死胡同了。他从国防部某个职务转过来的,可是到了某个时候,他的名字后面就挂了太多‘可是’。”
“可是?”
“你没听过部里的人互相八卦的样子吗?‘他是个优秀的外交官,可是他喝酒;可是他太喜欢女色’之类的。‘可是’后面的话比前面的重要太多,会决定你在部里能爬多高,所以顶端才会有这么多假装圣人的庸才。”
“那他的‘可是’是什么,他又为什么在这里?”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跟奥斯陆开会,偶尔写报告过去,但是我们不常看到他,我想他比较喜欢独来独往。隔三差五他就去越南、老挝、柬埔寨,带着他的帐篷、疟疾药丸,还有装满摄影装备的登山包,那种型的人你知道吧?”
“或许。他写哪一种报告?”
“不知道,都是大使处理。”
“不知道?你们大使馆的人没那么多吧。是情报吗?”
“做什么用的情报?”
“唉,曼谷可是整个亚洲的中枢之一。”
她看着他,笑容若有所失。“我们能做这么刺激的事就好了,但是我想部里是要他在这里为国王和国家服务,长久且大体上忠诚的服务。再说,我宣誓过,有义务保密。”
她又吃吃笑起来,一只手摆到哈利的手臂上,“我们聊点别的吧?”
哈利聊了点别的,就去找下一杯饮料。人体有百分之六十是水,他感觉一天下来他的已经消失大半,往灰蓝天空蒸发去了。
他在房间后面找到和桑沛站在一起的阿藕小姐。桑沛对他慎重地点了点头。
“有水吗?”哈利问。
阿藕小姐给他一只杯子。
“LM是什么意思?”
桑沛抬起一边眉毛,“你想的是骆肯先生吗?”
“是。”
“你怎么不自己问他?”
“怕是你们在他背后偷偷叫的。”
桑沛咧开嘴笑,“L代表‘活的’,M代表‘吗啡’,是战争末期他替联合国工作的时候就得到的老绰号。”
“越战?”
桑沛微微点了个头,然后阿藕小姐就没了踪影。
“那时骆肯跟一支越南人小队在起降区等直升机来接,却遭到越共巡逻队攻击,陷入大屠杀。骆肯就是其中一个被射中的,他吃了一颗子弹,直直穿过脖子的一条肌肉。那时美国人已经把军队撤离越南,但医护兵还在,他们在象草丛里到处跑,给一个又一个士兵急救。他们会用粉笔在伤兵的头盔上写字,充当病历表,写D代表人员已经死亡,后来的人就不必浪费时间检查;L代表人员还活着,M代表已经给过吗啡,免得重复注射,死于药物过量。”
桑沛朝着骆肯的方向点点头。
“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所以没给他吗啡,只在头盔上写了L,就把他跟其他人抬上直升机。后来他被自己疼痛的尖叫声吓醒,一开始搞不懂自己在哪里,后来他把压在身上的尸体推开,看见一个戴白臂章的人在给别人打针。他懂了,大喊要打吗啡,一个医护兵拍拍他的头盔说,‘对不起啊,兄弟,你已经满到眼睛了。’骆肯不可置信,摘下头盔一看,果然上面写着一个L和一个M。可是呢,问题是那不是他的头盔。他回头看着刚刚手臂上打了一针那个士兵,看见他的头盔上有个L,还认出帽带底下那包烂掉的烟和联合国徽章,于是恍然大悟,那家伙为了再打一针吗啡,把他们的头盔掉包了。他放声大叫,可是叫痛的声音被起飞的引擎轰隆声盖过。骆肯躺在那里尖叫了半个小时,才到了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
“营地,他们都这样叫。”
“你也在那里?”
桑沛点点头。
“所以你才这么熟悉这段往事?”
“我是医护志工,他们是我收治的。”
“后来呢?”
“骆肯就站在这里。另一个再也没醒过。”
“药物过量?”
“这个嘛,他的死因并不是胃部中枪。”
哈利摇摇头。“现在你跟骆肯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巧合。”
“这种事的机率有多大?”
“世界很小。”桑沛说。
“LM。”哈利说完,一饮而尽,喃喃地说还需要水,就找阿藕小姐去了。
“你会想念大使吗?”他在厨房找到她,开口便问。她正在折餐巾,绕着杯子折好,再用橡皮筋捆起来。
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点头。
哈利用两只手握着空杯。“你们偷情多久了?”
他看着她张开漂亮的小嘴,塑出一个答案,她的大脑还没准备好的答案;然后闭起来,又打开,像金鱼似的。等到愤怒抵达她的眼睛,他也有些预期她会给他一巴掌,那股愠色又消退了,眼里倒是噙满泪水。
“对不起。”哈利道歉,但是听起来不像。
“你──”
“对不起,但是这些问题我们不能不问。”
“可是我……”她清了清喉咙,肩膀耸起又放下,好像在甩开什么邪恶的念头。“大使结婚了,我──”
“你也结婚了?”
“没有,可是……”
哈利轻轻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带离厨房门。她转过来对着他,眼中愠色重现。
“听我说,阿藕小姐,大使被人发现死在汽车旅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他在搞的人。”
他观察她,看这些话有什么效果。
“我们在调查的是命案,你对这个男人没理由守什么情义,听懂了吗?”
她抽噎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摇她的手臂。哈利松了手,她看着他,瞳孔又大又黑。
“你在害怕吗?是这样吗?”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
“如果我答应你,除非你跟命案有牵连,这些事都不用外流,这样有帮助吗?”
“我们不是情人!”
哈利盯着她看,但能看到的就只是两只黑色瞳孔。
“好吧,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在已婚大使的车里做什么?除了吃气喘药以外?”
哈利把空杯子放在托盘上就走了。把这件事说出来很蠢,但他愿意犯蠢,只要能推某件事一把。什么事都好。


第14章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伊丽莎白桃乐丝柯兰利心情恶劣。
“靠,已经五天了,一个外国人背上插把刀死在汽车旅馆,我们没有指纹、没有嫌犯、没有任何一条他妈的线索,就只有接待员,唐雅哈丁,汽车旅馆老板,现在又来个帮派。有我漏掉的吗?”
“地下钱庄。”朗山在《曼谷邮报》后面说。
“地下钱庄就是帮派。”督察说。
“墨内斯找的地下钱庄不是。”朗山说。
“什么意思?”
朗山放下报纸。“哈利,你说司机认为大使欠地下钱庄钱,债务人死掉的话,地下钱庄会怎么做?会找家属讨债不是?”
丽姿一脸狐疑。
“有些人还是被家族荣誉那种观念束缚,地下钱庄又是生意人,当然会想尽办法把钱要回来。”
“听起来很牵强。”丽姿皱着鼻子说。
朗山又拿起报纸。“反正我发现泰印旅人的号码,这三天就在墨内斯一家的来电纪录上出现三次。”
丽姿轻轻吹了声口哨,围着桌子这些人纷纷点头。
“什么?”哈利说着,顿时发现自己有些地方没听懂。
“泰印旅人从外面看起来是旅行社,”丽姿解释,“但二楼才是他们真正做生意的地方,他们放贷给到处借不到钱的人,利息高,讨债的手段也很有效。我们盯他们有段时间了。”
“找把柄给他们定罪过吗?”
“真要做的话,加把劲就可以,但是我们认为他们的竞争对手更恶劣。泰印旅人一直有办法跟帮派配合着经营,而且听说连保护费都不必付。如果他们杀了大使,就我所知,那倒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也许是到了杀鸡儆猴的时候。”阿诺说。
“先杀了一个人,再打电话跟家属讨债,听起来不是有点本末倒置吗?”哈利说。
“为什么?如果要给人看到倒债的下场,那该收到警告的人也都收到了,”朗山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页,一边说,“如果还能拿到钱,那就是红利了。”
“好吧,”丽姿说,“阿诺跟哈利,你们就到地下钱庄去拜访一下。还有,我刚刚跟鉴识组讲过话,在墨内斯西装上刀痕找到的油脂,弄得他们百思不解,他们说是有机物,应该是来自动物。好了,我看就这些了,祝你们顺利。”
哈利和阿诺走向电梯,朗山从后面赶上来。
“小心,这些人不好惹,我听说他们用螺桨对付赖账的人。”
“螺桨?”
“他们用船把人带到河里,绑在竿子上,然后把螺桨推进轴拉到水面上,让引擎倒转,从那个人旁边慢慢开过去。你可以想象吗?”
哈利想象了一番。
“两三年前我们发现一个男的心脏病发死掉,他的脸都被扯下来了,是真的拉下来。本来他们的用意是让他以后走在街上,当作对其他债务人的警告和威吓,可是听到引擎发动、看到螺桨靠近,想必是让他的心脏负荷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