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毫不费力就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寡妇当年清纯年轻的美貌。
尤其他脑海里的影像刚刚真的在开敞的露台门边现身。
“如娜,宝贝,你来了呀!这名年轻人是哈利霍勒,挪威的警察,他来帮我们调查爸爸出了什么事。”
这孩子不给面子,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不发一语走向泳池对岸。她的肤色、发色像母亲,比较深,哈利看她穿着泳衣的长手长脚和苗条身材,推测她年约十七岁。他应该要知道确切年龄的,他出发前拿到的档案上就有这些数据。
她本来可以出落得美玉无瑕,像她母亲一样,可惜就差在档案没提到的那个细节。她绕过整个泳池,以缓慢优美的姿态沿着跳水台往前走了三步,然后双腿合拢,飞入空中。这时哈利的胃已经纠结成一团,她的右肩突出一条细瘦的半截手臂,让她的身体看起来不对称得很怪异,在做腾空翻加转体一次的时候,翻滚的身体好像被打掉一边翅膀的飞机。扑通一声,她冲破绿色水面,从眼前消失。
“如娜是跳水运动员。”希丽达说。
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的眼睛还盯着她消失的地方,泳池另一头的梯子上已经出现一个身影。她爬上梯子,他看见她的背波纹荡漾,阳光灿灿照在皮肤上的水珠,黑色的湿发也微微发光。那条萎缩的手臂像鸡翅膀一样垂挂着。她离开泳池也和进入、跳下一样安静无声,不发一语就穿过露台门消失无踪。
“她大概不知道你在这里,”希丽达歉疚地说,“她不喜欢陌生人看到她没戴义肢的样子,你知道。”
“我了解。她知道噩耗以后心情如何?”
“谁知道。”希丽达闷闷不乐往如娜离开的方向看去,“她已经到了什么都不跟我讲的年纪;说起来,她是跟谁都不讲。”她举起杯子,“如娜恐怕有点特立独行。”
哈利起身,感谢她提供信息,说之后会再联络她。希丽达说他一滴水都还没喝,他点头致意,请她留待下次。他突然想到这样说可能不太得体,但她还是笑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口干了手上那一杯。
他往大门走,这时一辆红色敞篷保时捷开到车道上。他才瞥见金色浏海、雷朋墨镜和灰色亚曼尼西装,车子就越过他身旁,停到屋旁的阴影里去了。


第10章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回到警局的时候,丽姿柯兰利督察外出不在,但是哈利客气地请阿诺联络电信公司,查询命案当天大使的手机通联纪录,阿诺竟然对他举起大拇指,说“知道了”。
哈利终于找到督察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既然时间已晚,她提议坐船游运河,“可以一次把该看的景点都看了。”
在游河码头,他们问到六百铢一趟的长尾船,但是船夫被丽姿用泰语痛骂一顿之后,价钱立刻降成三百。
他们沿昭披耶河而下,转进一条比较窄的运河。一间间彷佛随时要解体的木棚屋紧抓着河里的柱子,食物、污水、汽油,三种味道一阵阵飘过。哈利感觉好像正在穿过居民的客厅,只有一排排绿色盆栽避免视线直入人家,但是他们好像都不怎么在意,反而挥手微笑。
三个穿短裤的男孩坐在一座码头浮台上,他们刚从黄水里出来,全身湿淋淋,对着他们大喊。丽姿对他们挥了挥温柔的拳头,船夫笑了出来。
“他们喊什么?”哈利问。
她指指自己的头,“眉其(m225echii),意思是妈妈、法师、尼姑。尼姑要剃头,我如果穿白袍,可能他们会对我尊敬一点。”她说。
“是吗?看起来你已经很受敬重了,你手下的人──”
“那是因为我尊敬他们,”她打断他,“还有因为我工作做得好。”她清清喉咙,往栏杆外吐痰,“不过你可能觉得惊讶,因为我是女的?”
“我没这样说。”
“外国人知道这个国家的女人也可以出头,通常很惊讶。这里没有表面上那么大男人,其实我遇到的问题大多出在外国人身分。”
微风在湿气浓重的空气中吹出一丝凉意,树丛传来蚱蜢歌声唧唧,两人凝视着和昨天傍晚相同的血红太阳。
“你为什么搬来这里?”
哈利感觉自己可能越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但是他假装不知道。
“我妈是泰国人,”她顿了一下才说,“我爸在越战期间派驻西贡,一九六七年来曼谷认识了她。”她笑出来,然后拿了一个靠垫放到背后。“我妈发誓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就怀孕了。”
“怀了你?”
她点头。“败降以后,他把我们带到美国,到罗德岱堡,他在那里做中校。我们回到这里以后,我妈妈才发现他们认识当时,他已经结婚了,他是知道我妈怀孕以后,写了信回去安排离婚。”她摇摇头。“他想的话大可以自己跑掉,把我们留在曼谷。也许他心底确实想,谁知道呢。”
“你没问他?”
“这种问题你不一定会想得到诚实的答案吧。反正他绝对不会给我真正的答案,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
“以前?”
“对,他死了。”她转过来对着他。“你会觉得困扰吗?我讲我的家人?”
哈利紧咬住香烟滤嘴。“一点也不会。”
“逃跑从来不是我父亲会认真考虑的选项,他对责任感有种执着。我十一岁的时候,罗德岱堡的邻居让我抱一只小猫回家养,大吵大闹以后,我爸答应了,条件是我要负责照顾。过了两个星期我觉得没意思,问说我可不可以把猫还回去。我爸就把我和小猫带到车库,说:‘你不可以逃避责任,文明就是那样崩解的。’然后他拿出他的军用步枪开了一枪,子弹射穿小猫的头。后来我还得拿肥皂和水刷洗车库地板。他就是那样的人。那就是为什么……”她摘下墨镜,抓起衬衫的一角擦拭,然后瞇着眼看向夕阳。“那就是为什么他永远无法接受美军撤离越南。我十八岁的时候和我妈搬来这里。”
哈利点点头。“我可以想象,令堂在战后住在美军基地,一定不容易。”
“基地没那么糟。倒是其他美国人,那些没到过越南、但是在越南死了儿子、情人的,那些人恨我们。在他们眼里,每个长了丹凤眼的人都是越共。”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被火烧毁的棚屋里抽雪茄。
“然后你就去念了警察学院,当了警探,然后剃了光头?”
“顺序错了。还有,我没有剃头,我十七岁的时候头发突然在一个星期内掉光光,罕见的脱毛症。不过在这种气候下挺实际的。”
她用一只手摸摸头,露出疲倦的笑容。她没有眉毛,没有睫毛,都没有。
另一艘船开到他们旁边来,上面堆着草帽,满到船舷。一个老妪指指他们的头,又指指草帽,丽姿客气地微笑,说了几个字。老妪把船开走之前,凑到哈利面前给他一朵白花,指了指丽姿,然后笑了。
“泰语的谢谢怎么说?”
“口昆可腊。(Khop khun khr225p)”丽姿说。
“哦。你跟她说。”
他们的船从洼(wat)旁边滑过,也就是佛寺。佛寺紧临运河,他们可以听见僧侣的喃喃声从开敞的寺门内传过来,民众坐在外面的阶梯上,双手合十祈祷。
“他们在求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平静、爱、好命、此生或来世,每个地方的人都在求的东西。”
“我想奥特勒墨内斯等的人不是妓女,我认为他等的是别人。”
船继续向前滑行,僧侣的喃喃声在背后渐渐远去。
“谁?”
“不知道。”
“为什么这样想?”
“他只有租房间的钱,要我打赌的话,我可以赌他无意付钱买春。但是他如果不是要跟什么人见面,就没道理出现在汽车旅馆了,对吗?照姓王的所说,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房门没锁,那不是有点奇怪?通常旅馆房门一关上就自动上锁了,他一定是故意按了门把上的钮,让门可以一直开着。凶手没道理按那个钮,我猜凶手根本不知道走的时候门没锁。为什么墨内斯要这样?这种地方的常客通常喜欢锁门睡觉,你不觉得吗?”
她直摇头,“或许他怕听不到他等的人来了。”
“正是。而且他也没道理为了唐雅哈丁不锁门,因为他跟接待员说好要先打电话,对吧?”
哈利在激动之下靠到一边去了,船夫对他大叫,要他在中间坐好,免得翻船。
“我认为他想隐藏会面对象的名字,大概是这样才约在市区外的汽车旅馆,这里很适合秘密会面,没有正式的住房登记簿。”
“嗯。你在想那些照片吗?”
“不可能不想,不是吗?”
“那种东西曼谷到处都有得买。”
“也许他更进一步了呢。我们在说的可能是儿童性交易。”
“或许吧。但是除了那些照片──那种在这个城市真的遍地都是的东西,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他们溯河而上,走了很远。督察指着一座大花园尾端的房子。
“一个挪威男人住在那里。”她说。
“你怎么知道?”
“他盖那栋房子的时候在报上闹了好大的风波。你也看得出来,房子长得像佛寺,佛教徒火冒三丈呀,竟然是个‘异教徒’要住在里面,他们认为是亵渎。还有更糟糕的,原来他用的建材是从边界争议领土上的一座缅甸佛寺拆下来的。当时那个地方的情势有点紧张,发生过几次枪击事件,所以大家都搬走了,那个挪威人几乎是不花一毛钱就把佛寺买下来。北缅的佛寺都是纯柚木建造,所以他把整座寺从头到脚拆了,运到曼谷。”
“真奇怪。”哈利说,“他叫什么名字?”
“欧夫克利普拉。他是曼谷数一数二的建商,我想你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就会听到更多他的事了。”
她叫船夫掉头。
“喜欢吃外卖吗?”
哈利低头看着塑料碗里的汤面。那些白色的东西就像意大利面的白细版,每次他把面条卷到筷子上,汤就往他意料之外的地方移动,让他紧张得很。
朗山进来通报,唐雅哈丁已经报到,来按指纹。
“你要的话现在可以跟她问话。还有一件事:苏帕瓦迪说他们正在化验车子里找到的那粒胶囊,结果应该明天会出来,他们帮我们用最速件处理。”
“跟她说哈啰,还有口空哭啦。”哈利回答。
“说什么?”
“说谢谢。”
哈利露出难为情的笑,丽姿呛得饭都喷了出来。


第11章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说不出来他曾经多少次在这样的小房间里讯问妓女,总之不少。她们似乎经常被谋杀案招引,好像苍蝇绕着牛粪打转一样。倒不是因为她们一定有所牵连,而是因为她们总有故事可以说。
他听过她们笑、咒骂、哭泣;跟她们变成朋友、起过争执、谈过条件;对她们失信过,被吐过口水、打过巴掌。无论如何,这些女人的命运,这些形塑她们的境遇,总有一些东西他辨认得出来,而且可以理解。他不能理解的是她们不负责任的乐观心态,她们即使见过人类灵魂最深处,似乎也不曾对周遭的良善失去信心。他就认识很多警察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哈利才会拍拍蒂姆的肩膀,在开始讯问之前给她一根烟。不是因为他觉得会有什么效用,而是因为她看起来有这个需要。
她的眼神冷得像燧石,下巴坚毅,告诉你她没那么好吓唬。不过此刻她坐在塑料桌前焦躁不安,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班央捱?(Pen yangai?)”他问,你还好吗?丽姿在他进侦讯室前教了他这句。
阿诺翻译了她的回答,她晚上睡得不好,而且再也不想去那家汽车旅馆工作。
哈利在她对面坐下,手臂放到桌上,想让她看着他。她的肩膀放松了一点,但还是两手抱胸,别过脸不看他。他们把事情经过一件件顺过一遍,但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她证实了旅馆房门关上但是没锁;她没看见手机;抵达和离开的时候都没看见任何不在旅馆工作的人。
哈利提到那辆奔驰车,问她注意到使节车牌没有,她摇头。她一辆车都没看到。他们没有任何进展,最后哈利点了烟,然后几乎是随口问问的样子,问她认为会是谁干的。阿诺翻译以后,哈利从她的脸看出射中靶心了。
“她说什么?”
“她说刀子是昆沙的。”
“什么意思?”
“你没听过昆沙?”阿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哈利摇头。
“昆沙是有史以来势力最强大的海洛因贩子,他跟中南半岛几个政府还有美国中情局合作,从五○年代开始就控制了金三角区域的鸦片交易,美国人在这一带打仗的钱就是这样来的。这家伙在北边那里的丛林有自己的军队。”
哈利慢慢想起来,听过这个亚洲版艾斯科巴的事。
“昆沙两年前向缅甸当局投降,被移送南方软禁起来,住的房子倒是非常豪华。据说他资助缅甸的几家新饭店,而且有些人认为他仍然是北部鸦片帮派的主脑。她说昆沙,表示她认为是帮派干的,所以她才害怕。”
哈利打量着她,若有所思,然后对阿诺点点头。
“让她走吧。”他说。
阿诺翻译以后,蒂姆看起来很惊讶。她转头迎向哈利的视线,然后双手合掌齐眉,鞠了个躬。哈利这才知道她以为他们会以卖淫罪名逮捕她。
哈利微笑回礼。她俯身桌前,往他靠过来。
“你喜欢溜冰吗,先生?”
“昆沙?中情局?”
奥斯陆来的电话线路毕毕剥剥又有回音,哈利听到自己讲的话,跟外交部图鲁斯的声音交错。
“这样说你别介意,霍勒,但你是不是热昏头了?一个男人被发现背上插把刀,在泰北到处买得到的刀。我们告诉你小心行事,你现在却告诉我你考虑出手打击东南亚组织犯罪?”
“不是,”哈利把两只脚搁到桌子上,“我没在考虑那个,图鲁斯,我只是说某个什么博物馆的专家说这种刀罕见,很难弄到,这里的警方说可能是鸦片帮派要警告大家别插手。但我认为不是,如果帮派想传话,大有更直接的方式,没必要牺牲一把古董刀。”
“那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是目前线索指出来的方向。但是这里的警察局长一听我提到鸦片,整个人慌了手脚。原来那个地区完全处于混乱状态,看样子局长不想再自找麻烦。所以我想,首先,我先排除几个可能的假设,譬如大使本身涉入犯罪行为;举例来说,儿童色情。”
线路另一端安静下来。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图鲁斯开口,但是后来的话被线路干扰,听不见。
“麻烦再说一次。”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墨内斯是恋童癖,如果你说的是这个。”
“呃?没有理由相信?你现在不是在跟媒体讲话,图鲁斯,我一定要知道这些事,才办得出进展。”
又一次停顿。有一剎那哈利以为已经断线了,后来图鲁斯的声音又出现。就算从地球另一端的烂线路上,哈利都可以感觉到那里的冷。
“我现在告诉你全部你该知道的事,霍勒。你该知道的事呢,就是你要把事情收拾好,我不管大使涉入什么东西,在我的立场,他可以又是海洛因走私贩,又是鸡奸恋童癖,只要媒体和其他任何人都听不到一点风声就好。要是爆出进一步的丑闻,不管是什么内容,唯你是问。我讲的你听清楚了吗,霍勒,还是你还需要知道更多?”
图鲁斯甚至没停下来喘过气。
哈利踢了桌子一脚,电话和旁边的同僚都跳了起来。
“我听得一清二楚,”哈利咬着牙说,“但是现在换你听清楚,”哈利停下来深呼吸。一杯啤酒,就一杯。他把一根烟塞进嘴里,努力赶走那个念头。“如果墨内斯卷入什么东西里面,他绝对不会是唯一一个卷进去的挪威人,他在这里短短的时间内就跟泰国地下社会的接头人交上关系了吗,我非常怀疑。你看过那个挪威人的新闻没有?在芭堤雅旅馆房间被抓到跟几个小男孩在一起那个?这里的警察喜欢那种东西,他们可以得到报导表扬,而且恋童癖比海洛因帮派好抓。假设泰国警方已经瞄到一条大鱼,却等到案子正式结了、我回国了才下网,挪威报纸就会派一大队记者过来,紧接着大使的名字马上见报。如果我们趁现在跟泰国警方还有‘统统闭嘴’的协议,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或许可以避免出现那一种丑闻。”
哈利听得出来处长开始明白了。
“你要怎样?”
“我来这里才二十四小时多一点,就看得出来案子不会有任何进展,因为有人在隐匿事实。我要知道你瞒了我什么,你手上关于墨内斯的情报,还有他涉入的事情。”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没有别的了,就这么难懂吗?”图鲁斯唉声叹气,“你到底想得到什么,霍勒?我还以为你跟我们一样急着结案了事。”
“我是警察,我就是在想办法做我的工作,图鲁斯。”
图鲁斯笑出声,“真是感人呀,霍勒。但是你别忘了,你的事我略知一二,你那一套‘我只是个正直警察’的话术我才不会买账。”
哈利对着话筒咳嗽,传来的回音就像经过灭音器的枪声。他嘟哝了几个字。
“什么?”
“我说这线路很差。你想一想吧,图鲁斯,有东西要跟我讲再打过来。”
哈利猛地惊醒,跳下床以后,才到浴室就吐了出来。他坐到马桶上,现在上下两头都在喷了,他汗如泉涌,却感觉屋里很冷。
上次戒酒更惨,他告诉自己。会变好的,会好很多,他希望。
他上床前自己在屁股上打了一针维他命B,痛得要死。他想起奥斯陆的妓女薇拉,她打海洛因十五年了,有一次跟他说至今针插进去还是会发晕。
他看见昏昧中有个东西在动,在洗手台上,一对触角摇来摇去。蟑螂。体型有拇指那么大,背上一条橘纹。他从来没看过这种蟑螂,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知道蟑螂的品种超过三千,他还知道蟑螂听到有人靠近就会躲起来,以及你看到一只,就代表还有十只躲着,也就是说它们无所不在。一只蟑螂有多重?十公克?如果缝隙里和桌子后面有超过一百只,意思就是房间里至少有一公斤的蟑螂。他打了哆嗦,就算知道它们比他还害怕,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有时候他感觉酒精给他的益处多过伤害。他闭上眼睛,努力不思考。


第12章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们终于把车停好,开始徒步找那个地址。阿诺试过跟他解释曼谷这套匠心独具的地址系统,有主要的街道,和编了号码、叫做绥(sois)的巷子。问题是门牌不照顺序编号,因为新盖的房子不管在街道的哪个位置,拿到的都是下一个没人用的号码。
他们穿过狭窄的巷弄。这里的人把马路当成自家客厅的一部分,看报,踩缝纫机,煮饭,睡午觉。有几个穿学校制服的女生在他们背后大喊大叫,咯咯地笑,然后阿诺指着哈利,回答了不知道什么问题,那些女孩放声大笑,把手捂在嘴上。
阿诺跟一个坐在缝纫机后面的女人讲话,她指指某一扇门。他们敲了门,过一会一个穿着卡其短裤、衬衫扣子没扣的男人出来开门。哈利看他大概六十岁,只有眼睛和皱纹看得出来就是。那头往后梳的光滑黑发掺了几绺灰白,精瘦结实的身体倒是三十岁人会有的。
阿诺说了几个字,那人看着哈利点头,然后道个歉,人就不见了。过一分钟他又回来,穿上了熨过的短袖白衬衫和长裤。
他还带了两把椅子,放在马路上。他用意外流利的英语请哈利坐,自己在另一把坐下。阿诺一直站在他们旁边,哈利示意他可以坐在台阶上,他轻轻摇头拒绝。
“桑沛先生,我是哈利霍勒,挪威来的警察。我想请问你几个关于墨内斯的问题。”
“你是说墨内斯大使。”
哈利看着这个男人,他像拨火棒似的坐得直挺挺,长了斑的褐色双手摆在大腿上。
“是,是墨内斯大使。我知道你在挪威大使馆担任司机已经将近三十年。”
桑沛闭上眼睛,当作证实他的话。
“而且你也敬重大使吧?”
“墨内斯大使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好心肠。还有好头脑。”
他用一根手指敲敲额头,告诫地看哈利一眼。
哈利抖了一下,因为一颗汗珠沿着脊椎滑落,滚进裤子里。他看看四下有没有阴影,可以把椅子搬过去,可惜太阳高挂,街屋低伏。
“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你最了解大使的习惯,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还有因为你显然跟他私交不错。他死的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桑沛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告诉他们,那天大使出门,没说去哪里,只说要自己开车,这在上班时间很少见,因为司机也没别的事做。他在大使馆等到五点,之后就回家了。
“你自己一个人住?”
“我太太十四年前出车祸过世了。”
哈利直觉他连确切的几个月、几天都数得出来。他们没有小孩。
“你都载大使去哪些地方?”
“去别的大使馆,去开会,去挪威人的家。”
“哪些挪威人?”
“各种,挪威国家石油、海德罗公司、佐敦油漆、国家管理顾问公司。”
这些挪威公司名他都念得很标准。
“这些有你知道的吗?”哈利递给他一张清单,“这些是大使死的那天,用手机联络过的人。我们从电信公司拿到的纪录。”
桑沛拿出一副眼镜,不过还是得把拿着纸的手伸长,才读得出来,“十一点十分,曼谷博彩公司。”
他往镜框上方看。
“大使喜欢小赌一下赛马。”说完他又给了个微笑,“他偶尔会赢。”
阿诺挪了挪脚。
“窝拉差路是什么?”
“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电话。请继续。”
“十一点五十五分,挪威大使馆。”
“奇怪的是,我们今天早上打去大使馆问过,没有人记得那天跟他讲过电话,连接待员都说没有。”
桑沛耸耸肩,哈利挥手请他继续。
“十二点五十分,欧夫克利普拉。我想你听过他吧?”
“可能听过。”
“他是曼谷数一数二的富豪,我在报上看过,他刚刚卖掉一座位在老挝的水力发电厂。他住在佛寺里。”桑沛咕哝说,“他和大使以前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乡,你听过奥勒松市吗?大使邀请了……”
他举起手表示放弃,不是现在值得谈的话题。他回到清单上。
“十三点十五分,颜斯卜瑞克。”
“他是谁?”
“外汇经纪人,几年前从挪威人银行跳槽到巴克莱曼谷分行。”
“好。”
“十七点五十五分,芒空路?”
“也是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
清单上没有别的名字了,哈利暗自骂了声脏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以为可以得到什么,可是司机讲的他一个小时前都在电话上从彤亚魏格那里听过了。
“你有气喘的毛病吗,桑沛先生?”
“气喘?没有,怎么了?”
“我们在车里找到一粒胶囊,请实验室化验过了。别紧张,桑沛先生,这只是例行程序。化验结果是气喘药,可是墨内斯家没有人会气喘,你知道有可能是谁的吗?”
桑沛摇头。
哈利把椅子往司机拉近。他不习惯在大街上问话,而且他觉得每个坐在窄巷里的人都在偷听。他压低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