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说不定。那天晚上还看过别的人靠近那个房间吗?”
王利摇摇头。
“住房登记簿在哪里?”哈利问。他开始觉得累了。
老板的头突然抬起来。“没有登记簿。”
哈利默默看着他。
“没有登记簿,”王利又说一次,“我干嘛要登记簿?登记姓名地址的话,就没有人要来了。”
“我不是白痴,王,没有人知道自己被登记,你就是会记一下,以防万一。偶尔都会有重要人物来,哪天你遇到麻烦,把登记簿摔到桌子上,可能会有用,对吧?”
旅馆老板像青蛙一样眨眼睛。
“不要那么难搞,王,跟凶杀案无关的人就没什么好怕的,尤其是公众人物。我跟你保证。好了,给我簿子,麻烦你。”
那是一本小笔记本,哈利扫过密密麻麻写着泰文字母的纸页。
“之后会有人来影印。”他说。
三名警察在奔驰旁边等他。车头灯开着,照亮躺在阳台上的公文包。公文包已经打开。
“有没有找到什么?”
“看起来大使有特殊性癖好。”
“我知道,唐雅哈丁。在我看那个叫做特殊情趣。什么时候可以跟蒂姆问话?”
“我们明天找她,她今天晚上要工作。”
哈利在公文包前面停下来。那些黑白照片的细节在车头灯的黄光下历历在目,他呆住了。他当然听过这种事,他甚至读过报告,还跟风化队的同事讨论过,但这是哈利生平第一次看到小孩被大人上。
第07章
一月十日,星期五
他们开上素坤逸路,沿路上三星级饭店和豪华别墅和木板铁皮屋肩并肩挨在一起。这些哈利都没看见,他的视线似乎定在正前方的某个点。
“现在路况好多了。”丽姿说。
“是啊。”
她抿嘴微笑,“抱歉,我们曼谷人谈交通,就像别地方的人谈天气一样。你不用在这里久住也想得到原因。天气从现在一直到五月都不会变,然后看季风的状况,夏末某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三个月。天气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字,热,我们一年到头都互相说这个字,可是要聊天的话,这不是最有趣的话题。”
“嗯。”
“另一方面,交通呢,却是比什么该死的台风都还容易影响曼谷的日常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上班通勤时间要多久,可能四十分钟,可能四个小时。十年前是二十五分钟。”
“后来发生什么事?”
“扩张。过去二十年里景气长期大旺,工作机会都在这里,人就从乡下涌进来了。每天早上通勤上班的人变多,要养活的人口变多,对交通运输的需求也变大。政客答应我们开辟道路,然后就得意洋洋搓着手旁观情势大好。”
“繁荣没什么不好吧?”
“我不是看不得竹片屋里装电视,只是这些发生得太快了。还有要我说的话,为了发展而发展,那是癌细胞的逻辑。有时候我很庆幸去年开始停滞了,从交通状况就可以感觉出受到影响。”
“你是说以前还要更塞?”
“当然啊,你看那里……”
丽姿指着一处巨大的停车场,里面一排排停了数百辆水泥车。
“一年前那个停车场几乎是空的,可是现在没有人在盖房子了,水泥车队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被搁在一边。现在大家去购物中心只是为了吹冷气,不会真的买东西。”
他们继续开车,沉默无语。
“你觉得这鸟事的幕后黑手是谁?”
“炒汇的人。”
他看着她,一脸不解。“我在说那些照片。”
“哦,”她瞄他一眼,“你看了不爽,对吧?”
他耸耸肩。“我心胸狭窄。没办法不想到死刑。”
督察看了看手表。“到你公寓的路上可以经过一家餐厅,来个传统泰国菜速成教学,你说怎么样?”
“好。可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些照片的幕后黑手?哈利,泰国的变态人数是全世界密度最高的,那些人来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的性产业可以满足所有的需求,我说所有可不是随便说说。就那几张照片,我怎么会知道背后有谁?”
哈利做了个鬼脸,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问问而已。几年前不是闹过一阵子,某个大使有恋童癖那件事?”
“对,我们破获一个儿童色情集团,有几个大使馆的人牵连在内,其中就有澳洲大使,可尴尬了。”
“警方不尴尬吧?”
“开什么玩笑?我们等于赢了世界杯又赢了奥斯卡。总理也来祝贺,观光部长欣喜若狂,奖牌一面又一面地发下来。那件事对警局的威信大有帮助,你知道。”
“既然这样,从那里查起如何?”
“我不知道。第一,跟那集团有关的人不是在牢里就是已经被驱逐出境。第二,我不认为那些照片跟谋杀案有任何关系。”
丽姿转进一处停车场,有个管理员指着两辆车中间可能塞得进去的空位。她按了个按钮,车子两边的大窗降下来,电子设备发出嗡嗡声。接着她让车子就位准备倒退,然后把脚踩在油门上。
“我看不……”哈利才开口,督察已经把车停好。两边后照镜在摇晃。
“我们怎么下车?”他问。
“烦恼这么多对你不好,警探。”
她两手撑着,把自己荡出吉普车的大窗外,然后一脚踩着挡风玻璃,跳到车子前面。哈利费了好大的劲才顺利完成这门特技。
“你慢慢就会了,”她边走边说,“曼谷很挤。”
“音响怎么办?”哈利回头看着车窗诱人地大敞着,“你觉得等我们回来音响还会在吗?”
她对管理员亮了一下警徽,那个人吓了一跳,挺直起来。
“会。”
“刀子上没有指纹。”丽姿满意地咂咂嘴。松打姆(Sm-tam),也就是青木瓜色拉,味道没有哈利想象的奇怪。其实这道菜好吃,而且好辣。
她把啤酒的泡沫吸掉,呼噜噜地很大声。他转头看其他顾客,但是似乎没人注意,可能是被后面舞台上管弦乐队表演的波卡舞曲盖过了,但乐队的声音又被外面的车声盖过。哈利决定要喝两杯啤酒,然后就不喝了。他可以在回公寓的路上买一手六罐装。
“刀柄上的装饰,有线索吗?”
“阿诺觉得刀子可能来自北部,清菜府或附近那一带,说是里面嵌的彩色玻璃什么的。他不确定,不过反正不是你在这里的商店买得到的那种普通刀子,所以我们明天要送到大理石寺博物馆请教一位美术史教授,古董刀的事他无所不知。”
丽姿挥手招服务生过来,从大汤碗里舀了一些冒着烟的椰浆浓汤。
“小心那些白色的小东西,还有那些红色的小东西。会把你烧掉。”她用汤匙指着说,“哦,还有绿色的也是。”
哈利半信半疑地盯着浮在碗里的各种东西。
“这里面有任何我可以吃的吗?”
“南姜根可以。”
“你有什么理论吗?”哈利大声地问,好盖住她喝汤的声音。
“你是说凶手可能是谁吗?有啊,当然有,多着呢。第一,可能是那个妓女,或者旅馆老板,或者两个都是。”
“动机呢?”
“钱。”
“墨内斯的皮夹里有五百铢。”
“如果他在柜台拿了皮夹出来,姓王的很有可能看到他身上有点钱,那么诱惑有可能大到让他心生歹念。姓王的不会知道那个人是外交官,不知道事后会有这么多麻烦。”
丽姿把叉子举在空中,激动地往前靠。
“他们一直等到大使进了房间才去敲门,然后趁他转身的时候把刀子插进他的背。他往前倒在床上,他们搜刮他的皮夹,但是留了五百铢,才不会看起来像财杀。然后他们等了三个小时才报警,而且王利一定有警察朋友,会帮他确定一切顺利无事。在没有动机、没有嫌犯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急着把一桩跟妓女有关的意外事件塞到地毯底下,然后接着办下一个案子。”
哈利的眼睛突然从头上爆出来,他一把抓住啤酒杯凑到嘴边。
丽姿露出笑容。“吃到红的那种?”
他总算恢复呼吸。
“这理论还不差,督察,可是有一个漏洞。”他喘着气哑着嗓子说。
她皱起眉头,“什么漏洞?”
“王利有一本私下记录的住房登记簿,里面大概满满都是官员政要的名字。每一次有人入住他都登记了时间日期,算是买个保险,如果有人要对他的店找碴就可以派上用场。可是万一客人的长相他认不出来,他也不可能跟客人要证件来看,他的办法就是跟客人一起走到外面,假装要确定车里没有别人,对不对?其实是要查出他的身分。”
“我听不懂了。”
“他把车牌号码写下来,懂吗?事后再去比对车籍数据。所以他一看到奔驰的蓝色车牌,就知道墨内斯是外交官了。”
丽姿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接着她突然转身对着邻桌,眼睛张得老大;那对客人在椅子上抖了一下,开始忙着专心对付食物。
她用叉子搔搔腿。
“三个月没下雨了。”她说。
“什么?”
她招手要账单。
“那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哈利问。
“关系不大。”她说。
时间凌晨将近三点。市井喧嚣被床边桌上电扇规律的嗡嗡声盖过去了,不过哈利还是听得见偶尔一辆重吨大卡车通过郑王桥,还有独自从昭披耶河码头轰隆隆开走的汽艇。
稍早打开公寓门锁以后,他看见电话有颗红灯一直在闪,于是按了几个钮,听了两通留言。第一通是挪威大使馆打来的,彤亚魏格,那个代办,讲话有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好像出身西奥斯陆,或是渴望住在那里。她告诉哈利隔天十点到大使馆一趟,后来发现自己十点十五分有会要开,又把时间改到十二点。
另一通是比雅尼莫勒留的。他祝哈利顺利,就这样。听起来他不喜欢对录音机讲话。
哈利躺在床上,对着黑暗眨眼。结果他没买那一手啤酒,那些B12注射液也还在他的行李箱里。在悉尼玩过逛吧狂欢,那次他上床睡觉的时候腿都没了感觉,但是一针维他命下去,他就像伯大尼的拉撒路一样瞬间复活。他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真的下定决心的?知道曼谷这项任务的时候?不是,要更早,几个星期前他就设了期限:小妹的生日。天知道他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可能他只是厌烦了行尸走肉的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浑然不觉,诸如此类的。他也不想再讨论为什么老酒鬼巴道夫现在不想喝酒了,哈利这个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绝不动摇,不妥协,不搪塞。“我想停就可以停。”他多常听到施罗德那些人费尽唇舌,要自我说服说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老酒鬼?他就跟他们任何一个一样,是货真价实的醉鬼,但就他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可以想停就停的人。小妹的生日再几个星期就到了,虽然奥纳医生说的没错,这趟旅行可以是个好的开始,但哈利决定再晚一点。哈利呻吟了两声,翻身侧躺。
他好奇小妹在做什么,她晚上敢不敢出门。她依约打电话给爸爸没有。如果她打了,他有没有勉强跟她说几句话,而不只是应个好、不好。
过三点了。虽然现在挪威时间才九点,但是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他没睡多少觉,应该毫无障碍立刻睡着才对。可是每次他闭上眼睛,眼底就会出现一个裸体泰国男孩被车头灯打亮的身影,所以他宁愿再睁着眼睛一会。或许他还是该买那一手啤酒的。等到他终于睡着,已经是郑王桥的早晨拥塞时间。
第08章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在八楼通过一扇橡木门和两道安检之后,哈利找到刻着挪威狮子国徽的金属牌。接待员是个年轻优雅的泰国女子,圆脸上长着小小的嘴巴、更小的鼻子,和温柔的褐色眼睛,她看着哈利的证件,眉头深锁。后来她拿起电话,低声吐了三个音节,然后放下电话。
“魏格小姐的办公室是右边第二间,先生。”她的笑容如此灿烂,哈利不得不考虑当场坠入爱河。
哈利敲门,听到一声“进来”。彤亚魏格在里面埋首大柚木桌,显然忙着做笔记。她抬头,挂上一抹微笑,穿着白色丝质套装的苗条身材从椅子上直起身,然后伸出手朝他走过来。
彤亚魏格是接待员的反面,长脸上鼻子、嘴巴、眼睛都在抢占空间,看起来是鼻子胜出。那只鼻子长得像大大的块茎,不过至少在两只化了浓妆的大眼睛中间保留了一点空白。这话不是说魏格小姐长得丑,不是,某些男人说不定还会说这张脸有一种古典美。
“总算见到面了,警察先生。可惜是这么悲伤的情况下。”
哈利还没怎么碰到那些全是骨头的手指,她就把手收回去了。
“我们非常希望忘掉这个案子往前看,愈快愈好。”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揉着一个鼻孔,免得把妆弄花了。
“我了解。”
“这段日子我们不好过,听起来可能比较冷酷,不过世界还是继续运转,我们也一样。有些人以为我们的工作就是参加鸡尾酒会玩一玩,我得说那是大错特错。此时此刻我就有八个挪威人在医院、六个在监狱,其中四个持有麻醉药品。你看过这里的监狱吗?恐怖!《世界之路报》每天打来,原来除了那一堆事之外,他们其中有一个还怀孕了。还有上个月在芭堤雅有个挪威男人被人扔出窗外送了命,一年内第二起了。烦得要命!”
她绝望地摇头。
“还有如果有人掉了护照,你以为他们都有旅游险还是有钱可以买新的机票回家?没有,我们要处理每一件事。所以,你也知道,我们一定要让这里继续运转才行。”
“据我所知,既然大使过世了,现在你是这里的主管。”
“我的职位是代办,没错。”
“任命新大使要多久?”
“我希望不久。通常是一两个月。”
“留你一个人担这么多责任,他们不担心吗?”
彤亚露出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们派墨内斯来之前,我就在这里当了六个月的代办。我的意思是希望尽快有个固定的安排。”
“所以你指望成为新任大使。”
“这个嘛,”她露出冷冷的微笑,“那也不奇怪吧。不过你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外交部的打算。”
一个影子闪了进来,哈利面前出现一只杯子。
“你喝不喝查浪(chaar225wn)?”彤亚问。
“我不知道。”
“哦,对不起,”她笑出声,“我老是马上忘记别人刚到这里不久。就是泰国红茶。我在这里会喝下午茶,虽然严格来说,应该照英国传统,两点以后再喝。”
哈利说他喝,之后再往下看,已经有人把他的茶杯斟满。
“我还以为那种传统跟着殖民者死了。”
“泰国从来都不是殖民地,”她微笑,“不是英国的,也不是法国的,跟邻国不一样。这一点泰国人非常自豪,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有点自豪过头了。来一点英国的影响不会有什么坏处。”
哈利拿起笔记本,问她大使有没有可能卷入什么暧昧可疑的事情。
“可疑?”
他简单说明了一下“可疑”的意思,谋杀案的被害者有七成跟非法事物有牵连。
“非法?墨内斯?”她猛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知不知道他有没有仇人?”
“没办法想象,他人缘很好。为什么问这个?他该不是被暗杀的吧?”
“我们目前知道的还很少,所以每一种调查方向都不排除。”
彤亚说墨内斯死的那个星期二,他吃完午餐就直接赴会去了,没说去哪里找人,但这种情形并不少见。
“他向来随身带着手机,有事我们就会联络他。”
哈利要求看他的办公室。彤亚得再开两道门才进得去,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装的。照哈利离开奥斯陆之前的要求,办公室没动过,里面乱七八糟堆着报纸、文件,还有还没摆到架上、挂到墙上的纪念品。
挪威王室那对夫妇模样威风凛凛,视线越过一堆堆纸张往下对着他们,又投向窗外的绿地,魏格说那是诗丽吉王后公园。
哈利找到一本行事历,但是上面没多少笔记。他查了命案那天的行事历,上面写了“曼U”,如果他不是错得太离谱的话,那是“曼联”的意思。也许是一场他想看的足球赛,哈利一边想,一边尽责地翻看了几个抽屉,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自己一个人搜查大使的办公室却不知道要找什么,根本是白费工夫。
“我没看到他的手机。”哈利说。
“我刚才说了,他总是随身携带。”
“我们在犯罪现场没找到手机,但我不觉得凶手是小偷。”
彤亚耸耸肩。“可能被你的泰国同僚‘没收’了?”
哈利选择不回应,改而询问那一天有没有人打电话到大使馆找他。她觉得应该没有,但是答应查一查。哈利最后再看了一眼整间办公室。
“大使馆里最后一个见到墨内斯的人是谁?”
她努力回想。“那一定是司机桑沛,他跟大使是很好的朋友,难过得很,所以我放他几天假。”
“既然他是司机,为什么命案那天不是他开车载大使?”
她又耸肩。“我也觉得奇怪,大使又不喜欢在曼谷开车。”
“嗯,可以跟我讲讲司机这个人吗?”
“桑沛?他在这里很久了,久得没人记得。他从来没去过挪威,但是每一个市镇都倒背如流,还有历任国王。对,而且他热爱葛利格,我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唱盘,可是我想他应该每一张唱片都有。实在是个老好人。”
她歪歪头,露出牙龈。
哈利问她知不知道去哪里找希丽达墨内斯。
“她在家。现在恐怕是心乱如麻,我想我会建议你等一阵子再找她问话。”
“谢谢你的建议,魏格小姐,不过我们现在没有那个余裕可以等。可以劳烦你打电话通知她,我在路上了吗?”
“我了解,抱歉。”
“你是哪里人,魏格小姐?”
彤亚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勉强低笑一声。“这是讯问吗,霍勒?”
哈利没回答。
“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我在腓特烈斯塔市长大的。”
“我就知道我听得出来。”他眨了一下眼睛。
接待处那位活泼利落的小姐靠在椅背上,拿着一瓶香水凑在鼻子前面。哈利识相地清了下喉咙,她就弹了起来,尴尬地笑出声,两眼水汪汪的。
“抱歉,曼谷的空气太差了。”她解释。
“我注意到了。请给我司机的电话号码好吗?”
她摇摇头,哼了一声。“他没有电话。”
“好。那他有住的地方吗?”
他在开玩笑,可是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没听懂。她把地址写下来,然后给他一个迷你的道别笑容。
第09章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走在往大使宅邸的车道上,一名仆人站在门边。他带着哈利穿过两间用藤和柚木装潢得很有品味的大厅室,来到露台门边;这扇门通往屋子的后院。兰花有黄有蓝,生气勃发,绿叶成荫的大柳树下,蝴蝶翩翩飞舞,像彩纸漫天。
他们在沙漏形状的游泳池边找到大使的妻子希丽达墨内斯,她坐在藤椅上,穿着粉红色的袍子,前方桌面放着一杯同颜色的饮料,墨镜遮住半张脸。
“你一定是霍勒警探了,”她一口桑莫拉区腔调,“彤亚说你要来。喝杯东西吗,警探?”
“不用,谢谢。”
“哦,你一定要喝,这种热天一定要喝水,你知道吗,就算你不渴,也要想一想你的水分含量,在这个地方,身体还没告诉你,你就脱水了。”
她摘下墨镜,眼睛是棕色的,哈利从她乌黑的头发和比较深的肤色猜到了。那双眼睛有神却发红,是因为哀伤还是因为那杯餐前酒呢,哈利暗忖。或者两者皆是。
他估计她年约四十五,但是保养得当。出身中上阶级、已届中年而姿色稍减的美女,他见识过。
他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来,椅子包覆着他的身体,彷佛早知道他要来。
“这样的话,我喝杯水吧,墨内斯夫人。”
她吩咐过仆人后,就遣他离开了。
“他们有没有通知你,现在可以去看你丈夫了?”
“有,谢谢啊。”她说。哈利察觉话中的简慢。“现在他们倒是让我看他了,我结婚二十年的男人。”
那双棕色眼睛黑了起来。哈利想也许传言是真的,真的有许多发生船难的葡萄牙、西班牙水手漂流到桑莫拉海岸。
“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他说。
“那你最好趁现在琴酒还有作用的时候问一问。”
她把一条晒黑了的瘦腿翘到膝盖上。
哈利拿出笔记本。倒也不是需要笔记,只是这样他就不必看着她回答问题。一般来说,这样对被害者近亲说话,会容易一些。
她告诉他,丈夫早上出门,没说会晚回家,不过临时有事也不奇怪。到了晚上十点丈夫还没消没息,所以她打了电话,但是办公室和手机都没人接。她还是不担心就是。刚过午夜,彤亚魏格打电话来,说丈夫死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
哈利观察希丽达的脸。她讲话声音坚定,没有夸张的手势。
彤亚魏格给她的印象是他们不知道死因。隔天大使馆通知她是谋杀,但是奥斯陆那边下令所有人对死因噤口,包括希丽达墨内斯,就算她不是大使馆的员工也一样,因为只要有国安方面的需求,所有挪威公民不想保持缄默都不行。最后两句她说得讽刺味十足,还举杯敬酒。
哈利只是点头写笔记。他问她大使是不是真的没把手机留在家里,她说她确定。一时冲动下,他又问是哪一种手机,她说不确定,但好像是芬兰的。
她说不出来谁有动机要大使的命,帮不上忙。
他拿铅笔敲他的笔记本。
“你丈夫喜欢小孩吗?”
“哦,喜欢得很!”希丽达大喊。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你知道吗,奥特勒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爸爸。”
哈利只好又低头看笔记本,她的眼里有个神色,透露出她已经察觉这个问题有两个意思。他几乎敢肯定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也知道这件倒霉的工作他就是得做,得踏出下一步,直接问她知不知道大使持有儿童色情照片。
他用一只手抹了抹脸,感觉自己像握着手术刀的医生,没办法划下第一刀。每次碰到这种不舒服的事,他总是克服不了敏感的心理,克服不了看着无辜的人得忍受自己的至亲至爱被推到聚光灯下、忍受别人把他们不想知道的细节甩到自己脸上。
希丽达先开了口。
“他太喜欢小孩,我们甚至考虑过领养一个小女孩,”现在她眼里有泪,“可怜的缅甸难民小女孩。”
她勉强破涕干笑一声,恢复镇定。哈利转头看向别处。一只红色蜂鸟在兰花前面静静盘旋,彷佛小直升机模型。
就这样吧,他做了决定。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照片跟案情有关,他以后再继续查就是;如果无关,就不给她徒增痛苦了。
哈利问他们相识多久,她说相识之时奥特勒墨内斯刚念完政治学学位,从大学毕业回厄什塔过圣诞节。墨内斯家富甲一方,拥有两间家具工厂,这个小开自然成为地方上年轻女子的好对象,所以竞争激烈得很。
“我只是梅勒艾农场的希丽达梅勒艾,但是我长得最漂亮。”她又发出同样的一声干笑。一丝不快从她脸上闪过,她举起杯子凑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