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力犯案吗?”哈利问。
“克利普拉跟帮派家族没有任何关联,”丽姿说,“他插手的那种组织犯罪不搞绑票这种事。找个人处理吉姆拉孚那种烟鬼没那么难,可是绑架白人女孩、大使的女儿……他想雇的人一定会先查个清楚才答应,他们会知道接下这一票,就会被警方全力追杀。”
“所以你认为他是自己一个人?”
“我说了,他不在那些帮派家族里面,家族讲义气、讲传统,但是克利普拉这个人会雇用他自己不是百分之百信任的打手,迟早这些打手会发现他要绑架这个女孩的原因,可能会拿来算计他。从他杀掉吉姆拉孚灭口就可以看出来,他不择手段也要隐藏自己的身分。”
“好,我们就假设他独力犯案。他会把她藏在哪里?”
“一大堆地方,”丽姿说,“他的公司一定有许多房产,其中想必有一些空着。”
骆肯大声咳嗽,顺了顺呼吸,吞了吞口水。
“我老早就怀疑克利普拉有一个秘密爱巢,有时候他会带两三个小男孩开车出去,一直到隔天早上才回来。我从来没查到那个地方,一定没有登记过,但显然是他的世外桃源,离曼谷不会太远。”
“可以找到哪个男孩来问吗?”哈利说。
骆肯耸耸肩,看着丽姿。
“这是个大城市,”她说,“按照我们的经验,我们一开始找这些男孩,他们就会像朝露一样消失。而且这样得把很多人卷进来。”
“好,那算了,”哈利说,“我们不能冒险让克利普拉听到风声,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哈利拿笔规律地敲着桌缘。他突然烦躁起来,发现《我只是打来告诉你,我爱你》的旋律竟然还在他的脑袋里打转。
“那,总结一下,我们假设克利普拉自己把肉票带在身边,还有他人在从曼谷开车可到的偏僻住所。”
“我们现在怎么办?”骆肯问。
“我去一趟芭堤雅。”哈利说。
他是外侨界的边缘人物,哈利不觉得他在这个案子里很重要,只是又一个逐好天气而居的挪威人罢了。罗德柏尔克跟他上次在丧礼见到的一样,一样那双生气勃勃的蓝眼睛,一样的金炼示人。他站在门口,看着哈利把四轮传动大丰田回转一圈,停在他家前面。尘土飘落碎石地,而哈利还在跟安全带和车钥匙奋战。一如往常,他打开车门时,对扑面而来的热气毫无防备,于是不自觉大口喘起气来。空气里有咸味,告诉他海就在那些矮丘后面。
“我听到你的车子往车道过来,”柏尔克说,“好特别的车啊,那部。”
“我租了店里最大的,”哈利说,“我学到了,大车优先,你要大才能应付这里这些靠左行驶的疯子。”
柏尔克笑出声,“你有没有找到我说的新高速公路?”
“有,找到了,只是路还没全部完工,有些路段用沙包挡起来。不过每个人都辗过沙包继续开,我就比照办理了。”
“听起来挺刚好的,”柏尔克说,“不太合法,但也不太违法,也难怪我们会爱上这个国家对吧?”
他们脱鞋进屋,冰凉的石砖地板刺着哈利光溜溜的脚。客厅里挂着照片,有探险家内森、剧作家易卜生、挪威王室等等;其中一张有个男孩坐在抽屉柜上,斜眼看着镜头,他年纪大约十岁,腋下夹着一颗足球。餐桌和钢琴上一迭迭整齐堆着报纸文件。
“我一直在努力为我的人生稍作整理,”柏尔克说,“找出发生的事件和原因。”
他指着其中一堆,“那些是离婚文件,我盯着它们看,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一个女孩端着托盘进来。哈利尝了她倒的咖啡,发现是冰的,抬头狐疑地看着她。
“你结婚了吗,霍勒?”柏尔克问。
哈利摇头。
“那好,继续保持。他们迟早都会想给你弄一个来。我有一个害我倾家荡产的老婆,还有一个也正在害我的成年儿子,我却怎么都想不通我对他们做了什么。”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哈利问着,又啜了一口。其实没那么难喝。
“我来这里替挪威电信局做一件工作,他们在帮泰国某家电信公司安装交换机。来过三趟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去了。”
“再也没?”
“我离婚了,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有一阵子我认真以为我渴望挪威的夏天,峡湾啦,山啦,还有……呃,你知道的,那些东西。”他朝墙上那些照片点个头,彷佛它们就可以代表剩下的全部。“然后我回了挪威两次,可是两次我都在一个星期之内又回来,我受不了挪威,一踏上挪威的土地就很想回来这里。我现在知道了,我属于这里。”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个马上就要退休的电信通讯顾问,偶尔接一些工作,不会太多。我想弄清楚我还剩多少年可活,算一算这段时间我需要多少钱过活。我一根指头都不要留给那些秃鹰。”他笑着对那些离婚文件挥挥手,好像在驱邪。
“欧夫克利普拉呢?他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克利普拉?嗯,我想他也有类似的故事。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好理由回国。”
“克利普拉大概有非常好的理由不回国。”
“那些闲言闲语绝对都是胡说八道,如果欧夫搞过那种事,我才不会跟他有任何关系。”
“你确定吗?”
柏尔克目光炯炯。“有几个挪威人为了错误的目的来过这里。你也知道我在城里的挪威人圈子算是大老,我们对同胞在这里的行为抱着责任感,我们大多数都是正派体面的人,也做了该做的事。这些该死的恋童癖已经大大毁坏芭堤雅的名声,甚至现在有人问起我们住在哪里,很多人都开始回答那库阿、仲天这些地方了。”
“‘做了该做的事’是什么意思?”
“这样说好了,有两个回家了,有一个很不幸,再也回不去。”
“他从窗户跳出去吗?”哈利提出假设。
柏尔克发出洪亮的笑声,“不是,我们没做到那种程度,不过那大概是警察第一次收到用诺尔兰口音讲泰语的匿名线报吧。”
哈利微笑,“令公子?”他指着那张坐在抽屉柜上拍的照片。
柏尔克似乎吃了一惊,不过点了点头。
“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那时候是,”柏尔克带着悲伤的眼神微笑,自己又说了一次:“那时候。”
哈利看看手表。从曼谷到这里的车程花了将近三小时,不过他这一路上像是新手驾驶,一直到最后几公里才放松些;或许回程只要两个钟头多一点。他从文件夹拿出三张照片放在桌子上,骆肯已经把照片放大成十乘十二,以求完整的冲击效果。
“我们认为欧夫克利普拉在曼谷附近有一个秘密住所,你可以帮我们吗?”
第43章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电话上小妹听起来心情很好,她认识了一个男生,安德斯。他刚刚搬进松恩中心,住在同一条走廊,小她一岁。
“他也戴眼镜,可是没关系,因为他长得帅呆了。”
哈利大笑,在脑海里想象小妹的新对象。
“他真是有够疯,他觉得他们会准许我跟他生小孩唉,你想想看。”
哈利想了一想,然后明白将来会有一些困难的对话要进行。不过现在他只觉得欣慰,小妹这么开心。
“你在难过什么?”这个问题随着他的深吸气而来,深吸气是他听说父亲会去看小妹之后,自然的反应。
“我在难过吗?”哈利问。他心知肚明,小妹总是比他更擅长诊断他自己的心境。
“对,你在难过某件事。是那个瑞典女生吗?”
“不是,不是碧姬妲的事。我在烦恼一件事,不过很快就会没事了,我会解决的。”
“那就好。”
出现难得的沉默,因为小妹没讲话。哈利说他们最好挂电话了。
“哈利?”
“什么事,小妹?”
他可以听到她在做好开口的准备。
“我们现在可以把那些事都忘掉了吗?”
“哪些事?”
“你知道的啊,那个男人。我跟安德斯,我们……过得很开心,我不想再想那件事了。”
哈利沉默下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攻击你,小妹。”
她的声音里立刻多了眼泪,“我知道,你不用再告诉我一次。我不想再想那件事了,你听到了吗?”
她抽泣着,哈利感觉胸口一紧。
“拜托啦,哈利?”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正用力捏着话筒,“不要想。不要想了,小妹,都会没事的。”
他们已经在象草丛里躺了快两个小时,等着太阳下山。一百公尺外一处矮树林的边缘,有一间用竹子和木头搭建的传统泰式小屋;屋子中间有个露台,外面没有门栅,只有一条小碎石路通往屋子正门。屋前有个东西像是彩色鸟屋盖在柱子上,那是菩拉普姆(phraphum),地基主小祠。
“屋主得拜这些地基主,祂们才不会搬进屋子里,”丽姿一边伸腿一边说,“所以你要供奉食物啦、香啦、烟什么的,让祂们高兴。”
“这样就够了?”
“这间的话不够。”
他们没听到也没看到任何生命迹象。哈利努力想点别的,不要去想屋里可能有什么。他们从曼谷到这里开车只花一个半小时,感觉却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勉强在路旁的小棚子后面找到地方停车,旁边是个猪圈。停好车以后,他们找到一条小径,沿着长满树木的陡坡可以通往罗德柏尔克解释过的那个小高地,克利普拉的小屋就在上面。树林嫩绿,天空碧蓝,七彩鸟儿从头上飞过;哈利仰躺着,听四周的寂静。一开始他以为耳朵里塞了棉球,后来才想到是怎么回事,原来他自从离开奥斯陆以后,周遭一直不曾安静无声。
夜幕降临,寂静就结束了。一开始是此起彼落的摩擦声和嗡鸣,彷佛管弦乐团在帮乐器调音;接着演奏会开始,呱呱呱,咯咯咯,来自树上的嚎叫和洪亮尖啸也加入了,乐曲在一段渐强音中响彻云霄。
“这里一直都有这些动物吗?”哈利问。
“别问我,”丽姿说,“我是都市小孩。”
哈利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拂过他的皮肤,把手抽开来。
骆肯咯咯地笑,“只是青蛙出来夜间散步罢了。”他说。果然,他们四周很快就满是青蛙,它们想往哪里跳就往哪里跳,显然是随心所欲。
“呃,只有青蛙的话,就没关系。”哈利说。
“青蛙也是食物啊。”骆肯说。他把黑色帽兜拉到脸上,“有青蛙的地方,就有蛇。”
“你开玩笑吧!”
骆肯耸耸肩。
哈利不想知道真相,却又忍不住问,“哪一种蛇?”
“五、六种眼镜蛇、一种绿色的蝰蛇,一种锁蛇,其他还有很多种。小心哪,人家说泰国常见的三十种蛇之中,就有二十六种有毒。”
“靠。怎么分辨有没有毒?”
骆肯又用那个怜悯菜鸟的眼神看他,“哈利,以机率来看,你应该直接假设全部都有毒吧。”
时间是八点。
“我准备好了。”丽姿不耐烦地说着,第三次检查她的史密斯威森六五○上膛了没有。
“怕吗?”骆肯问。
“只怕局长在我们搞定之前就发现我们在干嘛。”她说,“你知道曼谷交通警察的平均寿命有多短吗?”
骆肯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
“好,走了。”丽姿低头跑过高大的草丛,消失在黑暗中。
骆肯用望远镜观察屋子,哈利则是拿猎象枪替她掩护前线。猎象枪是丽姿跟警械室要来的,另外还要了一把鲁格SP101手枪。他不习惯戴小腿枪套,可是肩套在外套属于无用之物的地方并不流行。满月高挂天空,给了他足够的光线辨认门窗的轮廓。
丽姿闪了一下手电筒,代表她已经在一扇窗户底下就位。
“换你了,哈利。”骆肯发现他在犹豫,开口道。
“妈的,你一定要提到蛇吗?”哈利说着,检查了一下腰带上的小刀。
“你不喜欢蛇?”
“哼,我碰过的那些给我很恶劣的第一印象。”
“被咬的话,一定要抓住那条蛇,到时才能给你正确的解毒剂。二来,如果你被咬两次,那就没差了。”
黑暗中哈利看不清楚骆肯是不是在笑,但他猜正是如此。
哈利跑向暗夜中隐约可见的屋子。因为他在跑,屋脊上那颗凶猛的龙头看起来好像在动,不过整栋屋子死气沉沉,一片安静。他背包里那把大锤的柄敲着他的背。他已经没在想蛇的事了。
他抵达第二扇窗,对骆肯打了暗号就蹲下来。他有一阵子没跑过这么长距离了,大概是因为这样,他的心脏才跳得这么快。他听见旁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是骆肯。
哈利建议过施放催泪瓦斯,但是骆肯断然反对;放瓦斯的话,他们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而且也没理由认为克利普拉会拿刀抵住如娜的脖子,等着他们来。
骆肯对哈利举起拳头,这是暗号。
哈利点点头,感觉口干舌燥,这是血液里有适量肾上腺素在流动的征兆,错不了。手里的枪托又湿又黏,他先确定了门是往内开的,然后骆肯才挥出大锤。
月光照在铁块上,剎那间他彷佛正在发球的网球员;然后锤子落下,巨大的一击砰一声砸破了门锁。
下一秒哈利已经在屋里,手电筒扫射着室内。他马上就看见她了,但是光束继续移动,彷佛自有主张。厨房层架、一台冰箱、一条板凳、一个耶稣像十字架。他现在听不见那些虫鸣鸟叫了,他已经回到悉尼,只听见铁链的声音,码头上波浪啪啪拍打着船身,海鸥发出尖叫,也许是因为碧姬妲躺在甲板上,芳魂已经永远归天。
一桌四椅,一座橱柜,两个啤酒瓶,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不动,头底下有血,手被她的头发盖住,椅子下有把枪,一幅画着水果盘和空花瓶的画。静物。静止的生命。手电筒扫过她身上,他又看见了,看见那只手,靠着桌脚,往上指着。他听见如娜的声音:“感觉得到吗?你可以永生不死!”彷佛她在努力召唤力量,最后一次抗议死亡。一扇门,一个冷冻柜,一面镜子。他眼前一黑,失去视野之前短暂看见自己──一身黑衣,帽兜盖住头,看起来就像刽子手。哈利松开手电筒。
“你还好吗?”丽姿问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想回答,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是欧夫克利普拉没错。”骆肯说。他在那个死人旁边蹲下,现场只靠天花板上一颗裸灯照明。“好怪,我看这个人看了好几个月。”他把手放在那人的额头上。
“不要碰!”
哈利抓着骆肯的领子,把他拉起来。“不要……!”他又放手,像刚才抓他一样突然。“对不起,我……总之不要碰任何东西,还不要。”
骆肯没说话,盯着他看。丽姿那双不存在的眉毛之间又皱起那条深纹。
“哈利?”
他颓然跌到椅子上。
“都结束了,哈利。我很遗憾,我们大家都遗憾,可是都结束了。”
哈利摇头。
她靠过去,把大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像以前他母亲会做的那样。
靠,靠,靠。
他站起来,把她推开,走到外面。他可以听见丽姿和骆肯小声的交谈从屋里传过来。他抬头看天,想找星星,却一颗都找不到。
哈利上门的时候已近半夜,希丽达开的门。他的眼睛往下看,他没有事先打电话,从她的呼吸听得出来,她马上就要流眼泪。
他们面对面坐在客厅。他看到琴酒瓶里一滴不剩,但她看起来还算清醒。她擦掉眼泪,“她本来要当跳水选手的,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
“可是他们不让她参加普通的比赛,他们说评审会不知道怎么打分数。有人说这样不公平,单手跳水比较占便宜。”
“请节哀。”他说。这是他来了以后第一次开口。
“她不知道,”她说,“如果她知道,她就不会那样子跟我说话。”她的表情扭曲,一边抽泣,眼泪顺着嘴边的皱纹流成小河。
“不知道什么,墨内斯太太?”
“不知道我生病了!”她大叫,把脸埋进手里。
“生病?”
“不然我为什么要这样麻醉自己?我的身体很快就会被吃掉了,已经腐烂了,都是死掉的细胞。”
哈利没说话。
“我想告诉她的,”她对着指间低语,“医生跟我说六个月,可是我想找个好一点的日子再告诉她。”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没有好日子。”
哈利坐不住,站了起来。他走向眺望庭院的大窗,刻意避开墙上的全家福,因为他知道他的目光会遇上谁。月光映在泳池上。
“他们有没有再打电话来?你先生的债主?”
她放下双手,眼睛哭得又红又丑。
“打过,可是那时候颜斯在,他跟他们谈了。后来我就没再听过这件事。”
“所以,他在照顾你,是吗?”
哈利觉得奇怪,有这么多问题可问,为什么自己偏偏问了这个。也许是想慰问她,想提醒她身边还有人在,却弄拧了。
她沉默地点头。
“现在你打算结婚?”
“你反对吗?”
哈利转向她,“不反对,为什么我要反对?”
“如娜……”她没再说下去,眼泪又开始滚落脸颊,“我这辈子没体验过多少爱,霍勒,想在死前得到几个月的幸福,很过分吗?她就不能准吗?”
哈利看着飘进泳池的一小片花瓣,联想到马来西亚来的货船。
“你爱他吗,墨内斯太太?”
在接下来的无声中,他仔细听着有没有雾笛响起。
“爱他?有差别吗?我可以想象我爱他,我想我谁都可以爱,只要他爱我。你懂吗?”
哈利看了吧台一眼。吧台就在三步之内,三步,两颗冰块和一只玻璃杯。他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冰块在杯子里匡啷匡啷,酒瓶倒出棕色液体时的咕噜噜,最后还有苏打水混进酒精里的嘶嘶声。
第44章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早上七点哈利回到案发现场。五点的时候他放弃入睡的念头,穿好衣服,在停车场搭上出租车。四下无人,鉴识组这夜已经告一个段落,至少还要一个钟头才会再出现。他把橘色的警告胶带拨开,走进屋里。
白天看起来颇不相同,一切平静安详,井井有条,只有血迹和粗糙地板上的两个人形粉笔画证明这是他夜里来过的同一个房间。
他们没找到任何书信,也没人对发生什么事有任何疑问。疑问之处反倒是欧夫克利普拉为什么要先杀了她再自杀。他知道游戏结束了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放她走就好?也许不是计划好的,也许他开枪杀她,是因为她企图逃跑,或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话,让他失控?然后他才开枪自杀?哈利搔了搔头。
他研究着她的粉笔轮廓和还没洗的血迹。克利普拉用他们找到的那把丹威森手枪射中她的颈部,子弹直接穿透,扯破主动脉;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伤口喷出的血极多,甚至流到厨房水槽边。法医说因为大脑供氧不足,她当下就失去意识,心脏再跳了三、四下就死亡。从窗户上的弹孔可以看出克利普拉射杀她时站的位置,哈利站在克利普拉的尸体粉笔轮廓里,角度正确。
他看着地板。
血在他头躺过的位置凝结成一个黑色的光环。就这样。他是含着枪口开枪自杀,哈利看到现场鉴识的人已经把子弹穿过双层竹墙的地方用粉笔圈起来。他想象克利普拉躺下来,转头看着她,也许想着她魂归何处,然后扣下扳机。
他走到外面,找到子弹穿出的地方。他从弹孔看进去,视线直直对上对面墙上那幅画。静物。奇怪,他以为会往下看见地上的克利普拉轮廓。他继续往前一天他们躺过的那处草地前进,步伐踩得很用力,就怕碰上蛇。最后他来到地基主小祠,一尊笑脸凸肚佛像占了大半地方,此外还有枯掉的花插在一只瓶子里,四根滤嘴烟,两根点过的蜡烛。从瓷像背后的一个白色小洞可以看出遭到弹击,哈利拿出他的瑞士刀,挖出一颗已经变形的子弹。他回头看着屋子,子弹的轨迹是一条水平直线,克利普拉自裁的时候当然是站着的,他怎么会以为他躺着?
他走回屋里。不对劲。样样事物看起来都这么干净整齐。他打开冰箱,空的,没有可以让两个人活命的东西。他打开厨房的柜子,一台吸尘器掉了出来,撞上他的大脚趾。他咒骂出声,把吸尘器推回去,可是还来不及关上柜门,吸尘器又掉出来。他仔细看,发现一个用来挂吸尘器的勾子。
规矩,他心想,这里有规矩。可是被人弄乱了。
他把压在冷冻柜上的啤酒瓶拿走,然后打开盖子。泛白的红肉朝着他发亮。肉没有包装,就是大块大块放在里面,有些部位的血已经冻成黑色的膜。他拿出一块,仔细端详之后,对自己病态的想象力骂了声脏话就放了回去。那看起来就是一清二楚的标准猪肉。
哈利听见声音,急急转身。一个身影愣在门口,是骆肯。
“天啊,你吓了我一大跳,哈利,我以为这里没半个人。你在这里干嘛?”
“没干嘛,东看西看。你呢?”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件可以用在恋童癖那个案子。”
“为什么?那个案子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人都死了,不是吗?”
骆肯耸耸肩,“我们需要确切的证据,证明我们做对了事情,因为现在我们监视他的事一定会成为聚光灯焦点。”
哈利看着骆肯。他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紧绷?
“拜托,你都有那些照片了,还有什么更好的证据?”
骆肯笑了笑,但是笑得不够开,哈利没看见他的金牙。“你可能说得对,哈利,我大概只是个神经紧张的老头,想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找到什么了吗?”
“这个。”哈利拿起那颗铅弹说。
“嗯,”骆肯看着铅弹,“在哪找到的?”
“那边那座地基主小祠。我想不通为什么。”
“有什么问题?”
“那代表克利普拉开枪自尽的时候,一定是站着。”
“所以呢?”
“那样的话,血应该喷得整个厨房地板都是,可是只有他躺着的地方有他的血,而且那里的血也不多。”
骆肯用指尖捏着子弹,“你没听过自杀案件的真空效应吗?”
“说来听听。”
“死者吐出肺里的空气,闭口含住枪管,嘴里就形成了真空,也就是说,血会往嘴里流,不会从伤口流出去。血会流到胃里,留下这些小谜团。”
哈利看着骆肯,“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三十出头就无所不知的话,也太无聊了。”骆肯说。
彤亚魏格打过电话,说挪威所有大报都打来了,其中比较嗜血的几家还预告即将抵达曼谷。挪威报纸头条目前焦点集中在那位才身故不久的大使遭杀害的女儿,欧夫克利普拉虽然在曼谷有身分地位,在老家却不为人知,《资本报》前两年访问过他没错,但是他还没当过培尔史戴隆宁(Per St229le L248nning)或安娜葛罗斯伍的节目嘉宾,所以逃过了大众的注意。
据报“大使之女”和“不知名挪威大亨”双双遭到枪击身亡,头号嫌疑犯是侵入者或窃盗。
在泰国,报纸上倒是满满都是克利普拉的照片。《曼谷邮报》记者质疑警方提出的窃盗失风杀人论,他在报导中写着无法排除克利普拉谋杀如娜墨内斯再自杀的可能性。这家报纸还随意臆测事件对BERTS交通工程计划的影响,哈利看了感觉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