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国的报纸都强调泰国警方透露的消息极少。
哈利开到克利普拉家的大门口,按了喇叭。他不得不承认已经喜欢上这部丰田大吉普车。警卫走出来,哈利拉下车窗。
“警察。我打过电话。”他说。
警卫打开栅门之前,先给了他一个警卫惯常的眼神。
“可以帮我打开前门的锁吗?”哈利问。
警卫跳上车侧踏板,哈利感觉到他的眼睛在仔细看自己。哈利把车停进车库,警卫甩着他那串钥匙,喀啦喀啦地响。
“大门在另一头。”他说。哈利差点脱口说他知道。警卫把钥匙插进锁孔,正要转开,又回头对哈利说:“我们是不是见过,长官?”
哈利微笑。会是什么泄漏的?刮胡水?他用的肥皂?据说气味是大脑记得最清楚的感觉。
“机率很低。”
警卫回给他一个笑容,“抱歉,长官,那一定是别人。我不会分辨发郎的脸。”
哈利翻了翻白眼,但是翻到一半就停了,“对了,你记不记得克利普拉出门之前,有没有一辆蓝色的大使馆车子进来过?”
警卫点点头,“车子倒是记得住。那也是一个发郎。”
“他长什么样子?”
警卫笑出来,“我刚才说……”
“他穿什么衣服?”
他摇摇头。
“西装?”
“应该是吧。”
“黄色西装,黄色的,像小鸡一样?”
警卫皱眉,直直盯着他看,“小鸡?哪有人穿小鸡颜色的西装。”
哈利耸耸肩,“呃,就是有人穿。”
他站在他跟骆肯来过的走廊,研究着墙上的小圆孔。看起来好像有人想要挂画,后来放弃钉螺钉这件事。
他上楼进了办公室,翻了翻文件,多半是随便翻翻。他打开计算机。得输入密码,他试了曼联的英文缩写。不对。
出现的讯息彬彬有礼,是英语。
老特拉福球场。又错。
只剩一次机会,计算机就会自动锁定。他左看右看,好像在房间里找线索一样。他自己的呢?他呵呵笑了出来,对啦,挪威最常见的密码。他小心翼翼地输入P-A-S-S-W-O-R-D,按下确定键。
机器似乎犹豫了一秒钟,接着就自动关掉,然后他收到一个没那么有礼的讯息,白底黑字,写着拒绝他存取。
“靠。”
他试了关机又开机,但是只有白画面。
他又翻了一些文件,找到一张最新的富利得股东名单,上面列了一个新增的股东,艾勒梅有限公司,持有百分之三的股份。艾勒梅,哈利突然有了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但是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在一个抽屉的最下面找到录音机的使用手册。他看了看手表,叹口气,得开始读手册才行。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在播放录音带,大部分是克利普拉的声音用泰语在叽哩咕噜,但他听到几次富利得这个名字。三小时后他放弃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卷带子有凶杀案那天跟大使的对话;话说回来,也没有那一天的任何录音。他把其中一卷带子塞进口袋里,关掉机器,出去前没忘了踢计算机一脚。


第45章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他没太大感觉,参加这场丧礼就像看回放的电视,同一个地点,同一个牧师,同样的骨灰坛,同样在礼成离场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还有同样那群人站在阶梯顶端,带着疑惑互相对望。“差不多”同样的一群人。哈利对罗德柏尔克说哈啰。
“你找到他们的,是吗?”他只说了这个。他那双机灵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雾,他看起来不一样了,彷佛发生的事件让他老了几岁。
“我们找到他们的。”
“她这么年轻。”这句话听起来像疑问句,彷佛他要人跟他解释,这种事怎么会发生。
“好热。”哈利换个话题。
“没有欧夫那里热。”他好像随口说说的样子,声音里却有股尖刻冷硬的味道。他用手帕抹抹眉毛,“对了,我发现我需要离开这种热度一阵子,已经订了回去的机票。”
“回去?”
“对,回挪威,愈快愈好。我打电话给儿子,说我想见他。我过了好一会才搞懂电话上的人不是他,是他儿子。呵呵,我老了,我是个老爷爷了,真不错。”
教堂的阴影下,桑沛和阿藕小姐站在一起,和其他人分开。哈利走过去,双手合十响应他们的合十礼。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藕小姐?”
她看了桑沛一眼才点头。
“你负责整理大使馆的邮件,印象中有没有收过一家富利得公司寄来的东西?”
她想了想才回答问题,附带抱歉的微笑,“我不记得了,信件很多。你要的话,我明天可以到大使的办公室找找,可能要一点时间,他不太会整理东西。”
“我在想的不是大使。”
她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哈利叹口气,“我连这个重不重要都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找到任何东西,可以跟我联络吗?”他问。
她定睛看着桑沛。
“她会的,警察先生。”桑沛说。
哈利坐在丽姿的办公室里等着,丽姿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粒粒汗珠。
“哦天啊,”她说,“你在外面都可以感觉到柏油穿过鞋底。”
“简报做得怎样?”
“还可以吧,我猜。老板恭喜我们破案,也没细问报告的内容,甚至对匿名线报指向克利普拉的说法全都买账。假如局长真认为有什么地方可疑,他也不打算作文章吧。”
“我想也是,毕竟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这是在嘲讽吗,霍勒先生?”
“哪儿的话,柯兰利小姐,只是一个天真年轻的警察开始懂得游戏规则罢了。”
“或许吧。不过他们内心深处大概都很高兴克利普拉死了,如果这案子上了法院,会爆出一些非常难看的事情,不只是两个警察局长难看,两国的政府也一样。”
丽姿脱掉鞋子,惬意地往后靠。椅子弹簧发出咿咿呀呀声,错不了的汗脚臭味弥漫整个房间。
“是啊,称某些人的心,称得很引人注意,你不觉得吗?”哈利说。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觉得臭不可闻。”
丽姿瞄了瞄她的脚趾头,然后看着哈利。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疑神疑鬼,哈利?”
“有啊,当然有,可是这不代表没有小绿人在追你,对吧。”
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放轻松,哈利。”
“我会努力。”
“那,你什么时候走?”
“跟病理医师和鉴识组的人谈过就走。”
“为什么要跟他们谈?”
“只是要摆脱我的疑神疑鬼。你知道……就几个胡思乱想的东西。”
“好吧,”丽姿说,“你吃过没?”
“吃过了。”哈利骗她。
“喔,我好讨厌自己一个人吃饭,不能就陪我吃吗?”
“改天吧?”
哈利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年轻病理医师边说话边擦眼镜,有时话中停顿太长,害哈利疑惑他慢吞吞的话语是不是根本早就告一段落;可是接着来了一个字,又来了一个,然后他又继续讲下去,好像刚才塞住的瓶塞又自己弹开了一样。他听起来像是害怕哈利会批评他的英语。
“男的躺在那里最多两天,”医师说,“这种热天,时间再长他的尸体就……”他鼓起脸颊,然后用两只手臂示范,“……会像一个超级大气球,而且你也会注意到味道。至于女的……”他看着哈利,又鼓起脸颊,“同上。”
“克利普拉中枪到断气有多快?”
医师润润嘴唇,哈利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很快。”
“她呢?”
医师把手帕塞进口袋。
“立刻。”
“我是说,他们两个有没有可能在中枪以后还移动过、抽搐过什么的?”
“没有。”
“我读过资料,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还没发明断头台、还是由刽子手亲手执行的时候,死刑犯都听说刽子手偶尔会失手,而且如果他们站得起来、下得了行刑台,就可以自由离开。当时好像有些人没有头了还试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路才倒下,群众当然是欢声雷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科学家解释过,大脑可能某个程度上预先设定了程序,而且肌肉可能会超时运作,因为头被砍下来之前,有大量肾上腺素注入心脏;剁鸡头的时候就是这样。”
医师露出讪笑的表情,“很有娱乐效果,警官,不过恐怕这些是无稽之谈。”
“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他把克利普拉和如娜躺在地上的照片递给医师,医师看着照片,然后又戴上眼镜仔细端详。
“解释什么?”
哈利指着照片,“你看这里,他的手被她的头发盖住。”
医师眨眨眼,彷佛眼睛里有一小粒灰尘,让他看不清楚哈利的意思。
哈利挥走一只苍蝇,“唉,你知道人的潜意识可以凭本能就做出结论,对吧?”
医师耸耸肩。
“这么说吧,我的潜意识在我不自觉的状况下就做出结论,判断克利普拉开枪自杀的时候一定是躺着的,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手才有可能放在她的头发下面。可是从弹道角度看起来,他中弹的时候人是站着,他怎么可能先对她开枪,然后对自己开枪,又让她的头发盖在自己的手上面而不是压在下面?”
医师拿下眼镜,又擦了起来。
“或许两枪都是她开的。”他说。不过这时哈利已经走了。
哈利摘下墨镜,瞇起刺痛的眼睛,往阴暗的餐厅里看。有一只手在空中挥,他就往棕榈树下的一张桌子走过去。那人站起来的时候,一束阳光让他的钢边镜框闪了一下。
“看来你收到留言了。”达格芬图鲁斯说。他的衬衫腋下有两大块深色,椅背上挂着一件外套。
“柯兰利督察说你打过电话。什么风把你吹来?”哈利伸出手问。
“大使馆的行政工作。我今天早上到的,来处理一些文书作业。还有我们得任命新大使。”
“彤亚魏格?”
图鲁斯露出有气无力的微笑,“要看看,得考虑很多事情。这里吃什么好?”
一个服务生已经站在他们的桌子旁边,哈利抬头看他,表示探询的意思。
“鳗鱼,”服务生说,“越南风味,加了越南的玫瑰红酒和──”
“不要,谢谢。”哈利说,然后仔细看了菜单,指着椰奶汤,“还有矿泉水。”
图鲁斯耸耸肩,点头表示要一样的。
“恭喜啊,”图鲁斯往齿间塞了一根牙签,“你什么时候走?”
“谢谢,不过恐怕你的祝贺来得早了点,图鲁斯,还有几条线索要收尾。”
牙签停住了,“收尾?那不是你的工作,你打包回家就好。”
“没那么简单。”
那双冷硬、蓝色的官僚眼睛炯炯发光,“结束了,你听懂了吗?案子已经破了,昨天奥斯陆的头版全都写了,克利普拉杀了大使和他女儿。不过我们会撑过去的,霍勒,我猜你说的是曼谷的警察局长,他说他们看不出动机,还说克利普拉可能疯了,这么简单,又这么完全无法理解。不过重要的是大家会买账,而且是正在买。”
“所以这桩丑闻只是怎么记录的问题?”
“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已经顺利把汽车旅馆的事压下来了,重点是没把首相卷进来。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问题要烦恼,媒体一直打电话到这里来问为什么早先没有发布大使遇害的消息。”
“你怎么回答?”
“我还能怎么回答?语言问题啦,误解啦,泰国警方一开始传来的信息有误啦,那一类的。”
“他们信了?”
“没有,他们不信,但是他们也不能指责我们提供不实信息,新闻稿上说的是大使被人发现陈尸在汽车旅馆,这又没错。你找到那个女儿和克利普拉的时候说了什么,霍勒?”
“我没说什么。”哈利深吸几口气,“听我说,图鲁斯,我在克利普拉家找到几本色情书刊,从那些杂志看起来,他是恋童癖。这一点在任何警方的报告中都没有提到。”
“真的?这个嘛,好吧。”他的声音丝毫没有透露出在掩盖什么,“总之,你在泰国已经没有任务了,莫勒要你尽快回去。”
滚烫的椰奶汤端上桌,图鲁斯怀疑地看着他那一碗。他的眼镜起了雾。
“你到扶那布机场的时候《世界之路报》要去给你好好拍张照。”他酸溜溜地说。
“尝尝红色那个。”哈利用手指着说。


第46章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苏帕瓦迪是泰国侦破最多凶案的人,丽姿说的。他最重要的工具是一架显微镜、一些试管和石蕊试纸。他坐在哈利对面,笑容灿烂如太阳。
“你说对了,哈利,你给我们的那一些灰泥块,和大使后车厢螺丝起子上的灰泥,内含相同的石灰水成分。”
针对哈利的问题,他不只回答是、不是就罢,反而把整个问题重述一遍,以免造成任何误解。苏帕瓦迪对语言的掌握极佳,他知道英语的问答句对泰国人来说可能很复杂,如果哈利在泰国上错公交车,心生怀疑而对另一个乘客说:“这不是往华蓝荙的车,是吧?”而且重音和抑扬顿挫都正确,那个泰国人可能会回答“是”,意思是“是,你说的没错,这不是往华蓝荙的车。”发郎都知道有这种状况,苏帕瓦迪的经验是大多数的发郎脑袋比较不灵光,不懂问答的逻辑,所以他早就下了结论:最好用完整的句子回答问题。
“你又说对了,哈利,克利普拉小屋里的吸尘器集尘袋内容物很有意思,有大使后车厢地毯的纤维,还有大使西装、克利普拉外套的纤维。”
哈利愈听愈激动,“我给你的那两卷带子呢?有没有送到悉尼去?”
苏帕瓦迪笑得更灿烂了(如果还能更灿烂的话),因为这是最让他开心的一点。
“这是二十世纪,警官,我们不必送带子,那至少要花上四天。我们把录音带转录成数字档案,用电子邮件寄到你那个声音专家那里去。”
“哇,可以这样喔?”哈利这样问,一半是要让苏帕瓦迪高兴,一半是自己觉得无奈,计算机迷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很老,“赫苏斯马格斯怎么说?”
“一开始我跟他说绝对不可能从录音机留言分辨出发话者所在的空间,但是你朋友说得非常可信,他说了很多频域、赫兹那些东西,真是如沐春风。你知道吗,耳朵可以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分辨一百种不同的声音?我觉得我跟他可以──”
“结论呢,苏帕瓦迪?”
“他的结论是两则录音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但是很有可能在同一个房间录的。”
哈利可以感觉到心跳加速。
“冷冻柜里的肉呢?”
“这次你又对了,哈利,冷冻柜里的肉是猪肉。”
苏帕瓦迪眨眨眼,得意地哈哈大笑,哈利知道他还没讲完。
“然后?”
“可是血不只是猪血,有一些是人血。”
“知道是谁的吗?”
“嗯,再过几天才能拿到确切的DNA检验结果,所以暂时只能给你九成准确度的答案。”
如果苏帕瓦迪有一把小号在手上,哈利敢说他会先吹一段进场仪式的短曲。
“血是我们那位克利普拉先生的。”
哈利总算跟颜斯通上电话,他在他的办公室。
“你还好吗,颜斯?”
“好啊。”
“真的?”
“怎么了?”
“你听起来……”哈利找不到词可以形容他听起来怎么样。“你听起来有点难过。”他说。
“对啊。不是,这很难说出口,她失去所有的家人,还有……”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停了。
“还有你?”
“别说了。”
“说嘛,颜斯。”
“只是万一我想从这桩婚事抽腿,现在也绝对不行了。”
“为什么?”
“天啊,现在她就只有我了,哈利,我知道我应该想到她,还有她受的这些苦,可是我想的都是我自己,还有我给自己找的麻烦。我显然不是个好人,可是这些事情实在吓到我了,你懂吗?”
“我想懂吧。”
“妈的,如果只是为了钱就好了……至少那个东西我还懂,可是这些……”他思索着该用什么字眼。
“感情?”哈利提出建议。
“对,实在是烦死了。”他笑得阴沉,“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就一次,我要做一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做的事,而且我要你在场,如果你侦测到一丝一毫抗拒的迹象,就往我的屁股踢一脚。希丽达还有别的事情要烦恼,所以我们已经定好日子,四月四日,曼谷的复活节──听起来怎么样?她已经开始往好的一面想了,也下了几分决心要少喝一点酒。我会把你的机票寄过去,哈利,别忘了我就指望你了,你可不准反悔啊。”
“如果我是最适合的伴郎人选,我实在没办法想象你的社交生活像什么样,颜斯。”
“我认识的每个人至少都被我骗过一次,我可不想要那种故事出现在伴郎致词里,好吗?”
哈利笑出声,“好啦,给我几天想一想。不过我打来是要请你帮个忙,我想查富利得的一个股东,一家叫做艾勒梅的公司,可是这家公司登记的资料就只有一个曼谷的邮政信箱,另外就是确定股本资金已经缴了。”
“那一定是近期才买进的股东,我还没听过这个名字。我打几通电话,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我再回你电话。”
“不要,颜斯,这个绝对要保密,只有我跟丽姿、骆肯知道这件事,所以你一定不能跟任何人提,就连警方都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三个今天晚上要开秘密会议,如果你可以在那之前查到东西,那最好。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吧,听起来很沉重啊,我以为案子已经了结了。”
“今天晚上会。”
气钻机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是乔治沃特斯吗?”那些穿连身工作服的人把黄色头盔男指给哈利看,于是哈利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他转向哈利,“我是。你哪位?”
他们下方二十公尺处,车阵以蜗牛的速度爬着,又一个塞车的午后。
“霍勒警探,挪威的警察。”
沃特斯把一张工程图稿卷起来,交给他身边两个人其中一个。
“哦对,克利普拉。”
他对那些钻孔的人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随着机器关闭,四周相对安静下来,像有过滤器盖住耳膜。
“威克牌,”哈利说,“LHV5。”
“哦,你跟它打过照面啰?”
“很多年前暑假在工地打工用过一台,把我的肾都震成汁了。”
沃特斯点点头。他的眉毛被太阳晒成浅色,一脸疲惫,皱纹已经深深刻进这张中年脸孔里。
哈利指着脚下,那条混凝土道路穿过高矮参差的钢筋水泥荒野,好似古罗马水道桥,“这就是曼谷的救星BERTS?”
“对,”沃特斯往哈利视线的方向看过去,“你现在就站在上面。”
他语带庄严,加上他人在这里、不在办公室,哈利于是知道了,富利得的主管喜欢工地多过账本,看工程逐渐成形,比埋首解决公司的美元债务更让他精神抖擞。
“让人想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哈利说。
“这会把人连结起来,不是把人阻绝在外。”
“我来是想问克利普拉和这项工程的事。还有富利得的事。”
“悲剧。”沃特斯说,但是没讲明指的是哪个部分。
“你认识克利普拉吗,沃特斯先生?”
“不敢说认识,我们在董事会上见过几次,他打过一两次电话给我,”沃特斯戴上墨镜,“就这样。”
“打过一两次电话给你?富利得这家公司不是挺大的吗?”
“员工超过八百个。”
“你是这里的主管,却几乎不跟你公司的老板说话?”
“欢迎来到企业界。”沃特斯眺望那条道路和整座城市,彷佛其余的事物都与他无关。
“他投了很多钱在富利得,你的意思难道是他不在乎?”
“他显然对公司的经营方式没什么异议。”
“对艾勒梅这家公司你有任何了解吗?”
“在股东名单上看过这个名字。我们最近有别的事情要关心。”
“譬如怎么解决美元债务?”
沃特斯又转向哈利。他在墨镜里看见扭曲的自己。
“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们公司如果想撑下去就要再融资。你们现在没有义务提供任何信息,因为股票已经下市,所以你们对外界可以隐瞒问题一阵子,祈求救星带着新资金出现。你们现在有机会从BERTS拿到更多合约,所以如果现在就举旗投降,就太让人郁闷了,对吗?”
沃特斯对工程师打个手势,让他们去休息。
“我猜这个救星会出现,”哈利继续说,“他会用很便宜的价钱把公司买下来,等到合约滚滚而来,大概就会家财万贯了。有多少人知道公司的惨况?”
“我告诉你,小老弟──”
“我叫霍勒。有董事会吧,董事会当然知道,还有吗?”
“我们会通知所有股东,除了他们之外,闲杂人等没必要知道。”
“你认为谁会买下这家公司,沃特斯先生?”
“我是公司执行长,”沃特斯突然厉声说,“我是股东雇来的,不会插手易主的事。”
“就算你和其他八百个人可能要走路?就算你再也不能继续搞这个?”哈利朝着没入雾霭中的水泥路点点头。
沃特斯没回答。
“其实这个搞不好比较像‘黄砖路’。《绿野仙踪》里面的,你知道吧?”
乔治沃特斯缓缓点头。
“你听我说,沃特斯先生,我打电话找过克利普拉的律师,还有两三个还在的小股东,过去这几天,艾勒梅有限公司大肆收购他们在富利得的股分,他们那些人都没办法再给富利得融资,这下子他们可以脱手又不至于惨赔,可高兴的了。你说你对公司老板的问题没兴趣,沃特斯先生,可是你看起来是个负责任的人,艾勒梅就是你的新老板。”
沃特斯拿下墨镜,用手背揉眼睛。
“你可以告诉我艾勒梅背后是谁吗,沃特斯先生?”
钻孔机又开始钻了,哈利得靠近一点才听得到。
哈利点点头,“我只是想听到你说出来。”他大声回应。


第47章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伊瓦骆肯知道完了,他的身体里没有任何一根纤维放弃,但是已经完了。恐慌一波波袭来,冲刷全身又退去。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这是全凭理智得到的结论,但是他的确信却像融冰,涓滴流过全身。那次他在越南美莱村踩到陷阱,一根发出臭屎味的竹尖桩穿过大腿,另一根从脚底一路穿到膝盖,他站在那里,分秒不曾想过自己会死。后来他躺在日本,发着烧打着颤,他们说他的脚得锯掉的时候,他说他宁死也不截肢,其实他心里知道死不是选项,他根本不可能死,他们拿了麻醉剂来,他还把针筒从护士手中打落。
真是白痴。后来他们让他留住他的脚,能痛才能有命活,他在床头墙上刻了这句话。他在冈部市的医院待了快一年,才打赢血液感染这场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