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肯被火烧到手指头,气恼地扔了火柴。
“我有理由相信谋杀案可能跟克利普拉有关系。喏,大使被杀那天,我坐在公寓里,就是克利普拉他家对面。”
“然后?”
“奥特勒墨内斯大概七点开车过来。八点他和克利普拉开车出去,大使的车。”
“你确定是他们?我看过那辆车,跟大多数大使馆的车一样,窗户都是深色的,几乎看不透。”
“车子抵达的时候我从相机镜头看见克利普拉。车子停在车库里,有一扇门通往主屋,所以一开始我只看见克利普拉站起来,走向那扇门。有一会我谁都看不见,后来才看到大使在客厅里走动。接着车子又开走,克利普拉也不见人影。”
“你又不能确定是大使。”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从你坐的位置,你只看得见他的下半身,其他部分都被马赛克挡住。”
骆肯笑出声,“哦,下半身就够多了。”他说完,终于点着烟斗,心满意足地呼着烟。“因为只有一个人穿着他身上那种亮黄色西装走来走去。”
换成别的情况,哈利可能会陪个笑脸,但现在有太多事情在他的脑袋里转。
“为什么图鲁斯和警察局长不知道这件事?”
“谁说他们不知道?”
哈利感觉到眼睛后方有股压力。那些政客一直把他彻底蒙在鼓里,他左右张望,想找东西砸。


第37章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他到家的时候快要十一点了。
“你有访客。”门口的警卫说。
哈利搭电梯上楼,在泳池边躺下,听着如娜游泳时细小规律的拍水声。
“你得回家。”过一会他说。她没回答,他就起身走下楼,一路走回他的公寓。
比雅尼莫勒站在窗边往外望。不过才傍晚,天已经漆黑一片。看起来近期之内寒冷还没打算放手。儿子们觉得好玩得很,他们手指冻僵,脸颊冻红,一边往桌子这里走过来,一边争执谁跳得最远。
时间过得这么快,不久以前他还把他们夹在自己的雪屐之间,滑下葛拉森科伦山的斜坡,昨天他去儿子的房间,问要不要念书给他们听,却被他们赏了个怪表情。
妻子说过他看起来一脸疲态,是吗?或许吧。有很多事情要想,或许比他接下犯罪特警队队长职务时想象得多,不是报告、会议、预算,就是手下哪个警察带着莫勒解决不了的问题,砰砰砰地来敲门;老婆想分居啦,房贷滚雪球了啦,精神濒临崩溃边缘啦。
接下这个位子的时候,他原本期待可以做的指挥办案这项警察工作,已经变成次要业务。但他还是没学会掌握隐藏的动机、读懂弦外之音、玩生涯游戏。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还应该待在位子上吗,但是他知道妻子在乎这个位子比较高的薪级,而且儿子们想要跳台专用的雪屐。还有,大概是时候买他们一直在讨论的计算机了。微细的雪花在窗玻璃前面打转。他一直是这么优秀的警察。
电话铃响。
“我是莫勒。”
“我是霍勒。你一直都知道吗?”
“喂?哈利,是你吗?”
“你知道他们特地选我出任务,是因为这案子根本办不起来?”
莫勒压低音量。跳台雪屐和计算机已经全忘得一乾二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想听你说:你不知道奥斯陆的人从一开始就有嫌犯名单。”
“好,哈利,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鬼。”
“局长和外交部那个达格芬图鲁斯从头到尾都知道,大使跟一个叫欧夫克利普拉的挪威人,在大使到达汽车旅馆之前半小时同车离开克利普拉家。他们还知道克利普拉有一个该死的充分动机杀掉大使。”
莫勒一屁股坐下。“什么动机?”
“克利普拉是曼谷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而大使遇上严重的经济难关,他甚至主动发起严重违法的调查行动,去查克利普拉性侵儿童的事。大使陈尸现场找到他的公文包,里面有克利普拉跟一个男孩的照片,不难想象他去找克利普拉的原因。墨内斯一定是让克利普拉相信了他是独力调查,照片也是自己拍的,然后他一定开了价,让他买下‘所有的复本’,通常是这样讲的吧?当然你不可能确定墨内斯复洗了几张,但是克利普拉大概知道勒索者如果是无药可救的赌徒,譬如大使,那绝对会再上门一次,两次。所以克利普拉提议开车出去,在银行下车,然后要墨内斯去汽车旅馆等他,说他会带钱过去。等克利普拉到了旅馆,根本不必问是哪一间房,他看得到大使的车停在房间外面不是?妈的,那家伙甚至有办法从刀子追回到克利普拉身上。”
“哪个家伙?”
“骆肯,伊瓦骆肯,他是老情报员,在这里干好几年了。是联合国雇员,做难民工作,他说的,但谁知道真的假的?我猜他大部分的薪水来自北约之类的组织,他监视克利普拉好几个月了。”
“大使不知道吗?你不是说是大使发起的调查?”
“什么意思?”
“你一直说大使去那里勒索克利普拉,可是他明知道那个干情报的在看着他们。”
“他当然知道,那些照片是从骆肯那里拿来的,不是吗?那又怎样?挪威的大使好意拜访曼谷最有钱的挪威人,没什么好奇怪吧。”
“或许吧。这个骆肯还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选我出这个任务的真正原因。”
“什么原因?”
“知道克利普拉调查案的那些人冒着风险,如果他们被发现,天会塌下来,会引起公众抗议,会有人被砍头等等。所以发现大使遭到谋杀以后,凶手是谁他们也心里有数,这时候他们得确定警察办案不会办到他们的调查行动上头。他们得找一个折衷的办法,做一点事,但不要做太多,免得揭了自己的底。派一个挪威警官来,他们就不会被人指责没有作为;听说他们不能派一整组人,因为会得罪泰国警方。”
哈利的笑声跟另一组正从地球和卫星之间某处呼啸而过的对话混在一起。
“他们反过来挑了一个他们认为什么屁都揭发不了的人。达格芬图鲁斯做了功课,找到最佳人选,一个绝对不会给他们找麻烦的人,因为那个人大概晚上会坐在整箱啤酒前面,白天靠睡觉解决宿醉。哈利霍勒最适合,因为他根本是个废人。他们拿得出正当理由,万一有人质疑,他们可以说这位警员去澳洲出过一次类似的任务,因此得到热烈推荐;这还不够的话,就说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替他背的书,由莫勒来判断应该最合适,不是吗。”
莫勒不喜欢他听到的内容,现在明白过来,又更加不喜欢。他明白了发问的时候局长从桌子那头抛过来的视线、微微抬高但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那是命令。
“可是图鲁斯和局长为什么要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去抓一个恋童癖?”
“好问题。”
安静无声。两人都不敢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
“现在怎么办,哈利?”
“现在进行‘小命自救任务’。”
“意思是?”
“意思是没人想要背黑锅,骆肯不想我也不想。谈好的结果是我跟他暂时闭嘴,然后合力逮到克利普拉。我猜你宁愿从现在开始接管这个案子吧,队长?或许直接去国会报告?你自己也有一条小命要救,你知道。”
莫勒仔细考虑这一点。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得救,大不了就是被赶回去做警察工作。
“这事情很大条,哈利,我得考虑考虑。再打给你,好吗?”
“好。”
他们收到另一组来自太空微弱的对话讯号,但是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听着星星的声音。
“哈利?”
“嗯?”
“考虑个屁,我挺你。”
“就知道你会,老大。”
“逮捕他以后打电话给我。”
“哦对,我忘记说了,大使被谋杀以后就没人看到过克利普拉。”


第38章
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骆肯把夜视望远镜递给哈利。
“危险解除,”他说,“我知道他们的惯例,警卫会在车道尾端大门边的亭子里坐着,二十分钟之内不会再出来巡逻。”
他们坐在一栋房子的阁楼里,距离克利普拉的土地大约一百公尺。窗口钉了木板,不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够大,正好塞得下望远镜,或是相机。阁楼和克利普拉那幢有龙头装饰的柚木宅邸之间,隔着一排矮棚屋、一条马路,和一道高大的白墙,墙上架着铁刺网。
“这座城市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处都有人,随时随地。所以我们得绕过去,到那间棚子的后面翻墙。”
他用手指着,哈利赶忙拿起望远镜。
骆肯叫他要穿深色不显眼的紧身服装,他选了黑色牛仔裤和他那件黑色的欢乐分队乐团旧T恤。他穿上T恤的时候想起克里斯廷,当初唯一一个成功让她喜欢上的乐团就是这团了,欢乐分队。他想或许她就是这样才不喜欢骆驼牌。
“走吧。”骆肯说。
外面空气沉闷,碎石路上的灰尘飘来飘去,没有方向。一群男孩在玩藤球,他们围成圆圈,用脚把小橡胶球踢来踢去,没注意到两个一身黑的发郎。哈利和骆肯过了马路,从两间棚屋中间一溜烟穿过去,顺利来到墙边,没人发现。朦胧的夜空反射一片来自数百万盏大小灯光的黄浊色光线,这些灯从来不让曼谷在这样的夜里完全暗下来。骆肯把他的小登山包扔到墙的另一边去,然后抛了一条又薄又窄的橡胶垫,盖在铁刺网上。
“你先上。”他说着,迭起双手,让哈利有地方踩。
“你呢?”
“不用担心我。来吧。”
他把哈利抬上去,让他抓住墙头的柱子。哈利一脚踩在垫子上,另一脚翻过去的时候,听见脚下的橡胶垫被铁丝刺穿的声音。他努力不去想隆斯塔市集那个小男生的事;小男生从旗竿上面滑下来,忘了竿底有个系绳的栓子,爷爷说男孩的宫刑惨叫声连峡湾对岸都听得到。
下一秒骆肯已经站在他身边。
“哇,这么快。”哈利低声说。
“退休老人本日的健康操。”
退休老人在前,哈利在后,他们俯身沿着房子外墙快跑,穿过草坪以后,停在转角处。骆肯拿出望远镜,等着警卫的视线移往另一个方向。
“现在!”
哈利冲出去,想象自己是隐形人。到车库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沿途点着灯,而且他们和警卫亭之间没有掩护。骆肯紧跟在后。
哈利本来觉得闯空门的方法不可能有这么多种,但是骆肯坚持要做缜密的沙盘推演,还强调最后这个关键阶段,他们两个一定要紧靠在一起跑。哈利问他,一个先跑,另一个把风,难道不会比较好吗。
“何必把风?要是我们被人看到,我们自己一定知道啊。如果我们分开跑,被看到的机会反而加倍。现在警界什么都不教了呀?”其余的计划内容哈利完全没有意见。
一辆白色的林肯大陆占据大部分车库。车库里确实有一扇侧门通往主屋。骆肯是抱着侧门锁会比前门锁好开的指望,而且从大门那里看不到他们。
他拿出他的撬锁器,埋头开始工作。
“你有没有注意时间?”他低声说。哈利点点头。根据时间表,距离警卫下一轮巡逻还有十六分钟。
十二分钟后哈利感觉全身痒起来。
十三分钟后他希望舜通会在一阵烟雾中现身。
十四分钟后他知道他们得放弃这次行动了。
“我们走人了。”他轻声说。
“再一下。”骆肯埋首在门锁上,“顶多再几秒。”
“现在就走!”哈利咬牙切齿嘘他。
骆肯没应声。哈利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肩膀。骆肯转头,他们四目交接,金牙闪闪发亮。“宾果。”骆肯小声说。
门开得顺畅无声。他们悄悄溜进去,静静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车库里有脚步声,门上方的窗户有手电筒的光照进来,接着就有人用力转动门把。他们背靠着墙站着,哈利屏住气,心脏猛跳,把血液送到全身。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哈利发现自己很难压低音量。“你说二十分钟!”
骆肯耸耸肩,“左右。”
哈利在心里数数,张着嘴巴吐气。
他们打开手电筒,正准备深入屋内,哈利脚下突然传来嘎吱声。
“什么声音?”他把手电筒往下照,深色的拼花地板上有一小团白色的东西。
骆肯把手电筒照向刷白的墙壁。
“哎,克利普拉乱搞一通,这栋房子只能用柚木盖才对。哼,这下我对这个人的敬意真的荡然无存了。”他说,“来吧,哈利,把握时间!”
在骆肯的指挥下,两人迅速有条理地搜索了房子,哈利专心做骆肯交代的工作,先记住原来的位置才挪东西,不要留指纹,打开抽屉橱柜前先检查有没有贴胶带。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在厨房桌边坐下来,骆肯找到几本儿童色情杂志,还有一把看起来很多年没击发的手枪。两个他都拍了照。
“这家伙走得非常匆忙,”他说,“卧室里有两只空的行李箱,盥洗用品包放在浴室,衣柜还塞得满满的。”
“说不定他有三只行李箱。”哈利提出想法。
骆肯看他的眼神混合了嫌恶和宽容,他看肯做事但脑袋不灵光的菜鸟,应该也是这种眼神吧,哈利暗想。
“哪个男的会有两个盥洗包啊,霍勒。”
菜鸟,哈利心想。
“剩一个房间,”骆肯说,“二楼的办公室锁住了,德国制的鬼东西,我开不了。”他从登山包里拿出撬棍。
“我一直希望这个不会派上用场,”他说,“我们弄完以后,那扇门会一团乱。”
“无所谓,”哈利说,“反正我好像把他的拖鞋放错架子了。”
骆肯发出咯咯笑声。
他们把撬棍用在铰链上,没用在门锁上。哈利反应太慢,结果沉重的门往房间里倒,发出了巨响。他们呆站几秒,等待警卫的喊声传来。
“你觉得他们听到了吗?”哈利问。
“不会啦,这里的人均噪音多得很,只是砰一声不会有多少人注意。”
他们的手电筒光束像黄蟑螂在墙壁上乱窜。
办公桌前的墙上有一幅曼联红白布条,挂在裱了框的全队合照海报上,底下是红白色的市徽和船只图案,刻在木头上。
光束停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的男人有张正在微笑的阔嘴,坚挺的双下巴,两只略微浮肿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芒。欧夫克利普拉看起来是爱笑的人,金黄色鬈发在风里飘,照片一定是在船上拍的。
“他看起来不太符合恋童癖的描述。”哈利说。
“恋童癖很少符合描述。”骆肯说。哈利往他那里看,但是手电筒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什么?”
哈利转身,骆肯把手电筒照向角落的一只灰色金属箱子,哈利立刻认出来。
“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一点贡献,“那是价值五十万克朗的录音机,我在卜瑞克的办公室看过一台一模一样的。那个可以录通话内容,录音和时间码不能改动,所以有法律纷争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如果要在电话中谈几百万的生意,这个很好用。”
哈利翻阅办公桌上的文件,看见日本和美国公司的信笺、协议、合约、协议的草稿、草稿的修订稿,其中许多份都提到了BERTS这项运输工程计划。他注意到一份封面印着曼谷巴克莱名号的骑马钉小册,内容是针对“富利得”这家公司的分析报告。然后他把手电筒往上照,光束一照到墙上的某个东西,他就停了下来。
“宾果!你看,骆肯,这一定就是你说的另一把刀。”
骆肯没应声,他背对着哈利。
“你有没有听到我──”
“我们得出去了,哈利,马上。”
哈利转身看见骆肯的手电筒照着墙上一具闪着红光的小盒子,当下他感觉彷佛被毛线棒戳进耳朵,哀鸣的警笛声响亮得很,他立刻变成半聋。
“延迟警报器!”骆肯大喊的时候,人已经跑起来,“关掉手电筒!”
哈利在黑暗中跟着他跌跌撞撞下了楼梯,跑向通往车库的侧门。
“等等。”哈利蹲下来,用手把地板上的灰泥块扫起来。
他们可以听见外头传来人声和钥匙当啷当啷的响声。一束月光穿过门上头的窗,被玻璃马赛克染成了蓝色,落在他们面前的拼花地板上。
“你在干嘛?”
哈利没有时间回答,因为他们听见门闩转动的声音。他们到了侧门,再下一秒已经跑了起来,低着头穿过草坪,把警笛歇斯底里的哀鸣抛在身后,愈来愈远。
“好险。”到了墙外以后,骆肯说。哈利看着他,月光照在他的金牙上。骆肯连喘都没喘一下。


第39章
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哈利把剪刀插进插座的时候,烧掉了墙里某个地方的电线,所以他们现在又坐在闪烁的烛光下了。骆肯刚刚开了一瓶金宾威士忌。
“干嘛皱鼻子,霍勒?不喜欢这气味?”
“气味没什么问题。”
“那是口味啰?”
“口味很棒。金宾跟我是老朋友了。”
“啊。”骆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现在没那么好了是吗?”
“人家说他是损友。”
“那现在谁跟你作伴?”
哈利举起可乐瓶,“美国帝国主义文化。”
“现在完全戒了?”
“秋天的时候喝了不少啤酒。”
骆肯咯咯笑。
“现在答案揭晓了。我一直在思考图鲁斯到底为什么要选你。”
哈利知道这是间接的称赞。骆肯认为图鲁斯本来可以选个更蠢的蠢蛋。选哈利一定有别的理由,因为他并不是个无能的警察。
哈利对着酒瓶点点头,“那个会减轻恶心感吗?”
骆肯抬高眉毛。
“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工作吗?我是说那些小孩。那些照片,那些狗屁倒灶的事?”
骆肯一口气干了那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他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然后往后靠着椅背。
“哈利,我有做这个工作的特殊资格。”
哈利隐约懂得他话中的意思。
“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被什么驱动,他们从哪里得到快感,他们可以抵抗哪些诱惑,哪些不行。”他拿出他的烟斗,“就我记忆所及,我一直都懂他们。”
哈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不吭声。
“你说你现在不喝了?你很擅长这个吗,哈利?擅长戒掉东西?就像那个香烟的故事,你就是做了个决定,就坚持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呃,对,我想是吧,”哈利说,“问题是我做的决定不见得都是好决定。”
骆肯又咯咯笑。哈利联想到一个老朋友,也会这样咯咯笑。他把他葬在悉尼,但是他会定期在夜里来访。
“那我们一样,”骆肯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动过任何小孩一根汗毛。我梦过,幻想过,为这个哭过,但是我从来没做过。你可以懂吗?”
哈利吞了吞口水。
“我不知道我几岁的时候继父第一次强暴我,我猜顶多五岁。我十三岁的时候把斧头砍进他的大腿、伤到动脉,他休克差点死掉。后来他没死,但是落得坐轮椅。他说那是意外,说他砍柴的时候斧头滑掉了。他大概觉得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吧。”
骆肯举起杯子,盯着褐色液体看。
“经过统计,小时候被性侵过的人,自己变成性侵犯的机率最大。”他说,“你大概认为这是个巨大的矛盾吧?”
哈利做了个鬼脸。
“是真的,”骆肯说,“通常恋童癖都确确实实清楚他们对小孩造成什么伤害,许多性侵犯自己都经历过那些恐惧、困惑和愧疚。你知道有好几个心理学家说,性刺激和渴望死亡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系吗?”
哈利摇头。骆肯一口气干杯,脸皱了起来。
“跟被吸血鬼咬一样,你以为你死了,然后你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吸血鬼,变得长生不死,无法止住对血的渴望。”
“而且永远渴望死亡?”
“正是。”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霍勒。”骆肯填好了烟丝,把烟斗放在桌上。他已经脱掉黑色高领针织衫,汗水在打赤膊的身体上发亮。他的体格强壮匀称,但是松软的皮褶和萎弱的肌肉泄漏了他的年龄,也许还泄漏了某一天他终究会死的事实。
“那时候在瓦尔德,他们在我位于军官食堂的置物柜里找到一本儿童色情杂志,我被基地指挥官叫过去。算我走运吧我想,他们没有把我呈报上去,没有在我的档案里记上一笔,只是要我从空军退役。我在情报职务中接触到所谓的特勤局;他们送我去美国受训,然后把我派到韩国,名义上是替挪威战地医院工作。”
“那你现在究竟是替谁工作?”
骆肯耸耸肩,表示不重要。
“你不觉得羞耻吗?”哈利问。
“当然觉得啊,”骆肯露出疲倦的笑容,“每天都觉得。这是我的弱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哈利问。
“这个嘛,首先,我太老了,没办法再到处躲躲藏藏。第二,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还有别人要考虑。第三,因为我的羞耻主要在于情绪层面,而不是理性层面。”
他弯起一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
“以前我会订阅《性行为档案》,看看有没有哪个学者能说清楚我是哪一种怪物。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羞耻。我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瑞士的恋童癖修士,我确定他也什么都没做过,但是文章才到一半,我就看到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下掺了玻璃碎片的鱼肝油,所以我再也没把文章读完。我宁可把自己看成教养和环境的产物,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学着跟自己和平共处,霍勒。”
“可是,你自己是恋童癖,你要怎么处理与童妓相关的工作?你会不会兴奋起来?”
骆肯垂眼看着桌子,入了神。“霍勒,你有没有幻想过强暴女人?你不必回答,我知道一定有。幻想强暴某个人不等于你就真的想要去做,对吧,也不等于你不适合处理强暴案。就算你可以懂男人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但这种事其实很简单,这就是错的,违反了法律。这王八蛋会付出代价。”
第三杯一干而尽。他已经喝到瓶目标位置。
哈利摇摇头,“抱歉,骆肯,我很努力要接受,可是很难。你买儿童色情照,你就是共犯,没有你这种人,这种脏东西就不会有市场。”
“确实,”骆肯的眼睛变得呆滞,“我不是圣人,对,这个世界会变成苦难之地,我也帮忙推了一把。我有什么话好说?就像那首歌词说的:如果下雨,我也会和大家一样,淋湿了身体。”
哈利突然也感觉变得苍老。苍老又疲倦。
“所以那团泥块是什么东西?”骆肯问。
“我只是瞎想,突然想到墨内斯后车厢里找到的螺丝起子上面,也有相似的灰泥。有点黄,不是一般那种粉墙涂料的白。我会把泥块送去检验,跟车里的灰泥比对。”
“那会有什么意义?”
哈利耸肩,“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有什么意义,你为一件案子收集的信息有百分之九十九毫无用处,你只能祈祷你有慧眼,看得出眼前那百分之一。”
“的确是。”骆肯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
哈利下楼到了街上,跟戴着利物浦队帽子的无牙男买了明虾汤面。无牙男把面从黑色大锅舀进塑料袋里,打了个结,然后露出他的牙龈。哈利在厨房找到两个汤碗,把骆肯摇醒,吓了骆肯一跳。之后他们就在沉默中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