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没,我想先告诉你。”
“好吧,颜斯,你现在打给律师。我会派人去你的办公室查证。”
“这种录音机在法律上有效,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带着紧张感。
“放心,颜斯,过不了多久的。他们得放你走。”
颜斯吐气,话筒随之传来劈啪声,“请你再说一次,哈利。”
“他们得放你走。”
颜斯发出古怪的干笑声,“这样的话,我得请你吃饭,哈利。”
“最好不要。”
“为什么?”
“我是警察。”
“说是问话就好。”
“我想不好,颜斯。”
“随你吧。”
街上传来巨响,大概是烟火或爆胎。
“我会考虑一下。”
哈利挂好话筒,进浴室照镜子。他问自己怎么会在热带气候待这么久,皮肤还这么白。他从来没有特别喜欢太阳,但是以前晒黑也不用这么久。或许他去年的生活方式破坏了他制造色素的能力?他往脸上拍冷水,想起施罗德酒馆里面那些皮肤黝黑的酒客,又照了一次镜子。好吧,反正太阳已经给了他酒糟鼻。
第35章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我们回到起点了,”丽姿说,“卜瑞克弄到不在场证明,我们暂时又得忘记骆肯。哦,还有一个杀警未遂的巨型疯子在外面逍遥。”她把椅背往后仰,研究起天花板,“有什么建议吗,各位?没有的话会议结束,你们爱干嘛就干嘛,不过我这里还少了几份报告,希望最晚明天一早就看到。”
众警察拖着脚步走出门外,哈利待着没动。
“怎么样?”
“没事。”他说着,一根没点的烟在嘴里上下弹动。督察的办公室实施禁烟令。
“我看得出来有事。”
哈利的嘴角弯起软弱无力的笑,“就是想这样啊,督察,我就是想让你看得出来有事。”
她的眉间纠起一条严肃的皱纹,“有事要告诉我的时候,就告诉我。”
哈利把烟拿下来,放回烟盒,“会,”他站起来,“我会的。”
颜斯靠在椅背上,露出笑容,两颊发红,领结闪闪发亮。他让哈利联想到寿星小男孩。
“我几乎要感谢坐牢的日子了,你会更加懂得欣赏平凡的事物,譬如一瓶一九八五年的香槟王。”
他对服务生弹弹手指,服务生赶忙过来,把滴着水的香槟瓶从冰桶拿出来,替他斟酒。
“我好爱他们做这件事,让你觉得自己像超人。你说呢,哈利?”
哈利摸着杯子玩,“是不错,但不是我的作风。”
“我跟你不一样,哈利。”
颜斯微笑着说出这句宣言。他好像又撑得起他的西装了。或者他只是换了一套几乎一模一样的,哈利不确定是哪一种。
“有些人需要奢侈品就像别人需要空气一样,”颜斯说,“名车、华服,一些上等的服务,只是我基本必备的东西,让我感觉……呃,感觉我存在。你能理解吗?”
哈利摇头。
“嗯,”颜斯捏着杯脚,“我们两个之中,我是颓废的那个。你应该相信你的第一印象,我就是一坨屎,而且只要世界上还有我们屎坨的容身之地,我打算就继续当下去。Sk229l.(干杯。)”
他用嘴细细品尝了香槟的滋味才吞下去,然后咧开嘴笑了,发出愉悦的呻吟。哈利只得微笑举杯,但颜斯给他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水?现在不是该享受人生的时候吗,哈利?你真的不需要对自己这么严苛。”
“有时候你就是需要。”
“胡扯,人类基本上都是享乐主义者,有些人只是要花比较长的时间才能领悟。你有女人吗?”
“没有。”
“是时候了吧?”
“确实是。不过我看不出来那个跟享受人生有什么关系。”
“的确。”颜斯看着他的杯子,“我跟你提过我妹妹吗?”
“你打电话的那个?”
“对。她单身,你知道吗。”
哈利笑出来,“不要自以为欠我人情,颜斯,我没做什么,除了把你抓起来以外。”
“我不是在开玩笑,好女孩一个。她是编辑,不过我想她工作太认真,没时间给自己找男人,而且会把男人吓跑。她跟你很像,严谨,有主见。对了,你有没有注意过,每个赢了某某小姐后冠的挪威女生都是这样跟记者形容自己?说自己有主见?这年头主见好像花车商品一样。”
颜斯若有所思。
“我妹妹成年有法定权利以后,自己改了从母姓。她可是非常用力去成她的年、拿她的权。”
“我不确定我和令妹相不相配。”
“为什么?”
“这个嘛,我是个胆小鬼,我想找的女人要是暖暖内含光的社会工作者,要非常美,美得让人不敢告诉她。”
颜斯笑出来,“那你跟我妹妹结婚可以问心无愧,你喜不喜欢她都无所谓,反正她太努力工作,你也不会常常见到她。”
“那你为什么打到她家里,没打去公司?你打电话的时候那里是下午两点。”
颜斯摇摇头,“这不要说出去,我从来就记不住时差,我是说搞不懂时间要加还是减。很丢脸,我父亲说我早发性痴呆,说是我妈那边的遗传。”
他赶忙加了一句,向哈利保证他妹妹没有这种征兆,反而比较像反过来。
“好了好了,颜斯,说说你自己吧,你开始考虑婚姻了吗?”
“嘘,不要说这种话,光是听到那两个字都会让我心悸。婚姻哪……”颜斯抖了一抖,“问题是,首先,我的体质不适合一夫一妻。再来,我就是个多情种,结了婚就不能跟别的女人乱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再也不能跟别的女人上床,这种概念太骇人听闻了,你不觉得吗?”
哈利试着同理他的心情。
“假设我真的跟电梯里那个女生出去了,你觉得结果会怎样?大恐慌对吧?花那些工夫,就为了对自己证明我还有办法对别的女人感兴趣;有点窝囊,说真的。希丽达她……”颜斯想着用什么话说,“她有一种我在别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相信我,我可找过了。我不确定能不能解释得清楚这个东西,反正我不想失去它,因为我知道要再找到可能很难。”
哈利心想,这理由跟他听过的每一个不相上下。颜斯用手指来回滚着杯子,歪着嘴笑了笑。
“关押候审一定是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了,因为我通常不谈这些事的。你答应我不会跟我的朋友说。”
服务生过来对他们示意。
“来来来,已经开始了。”颜斯说。
“什么东西开始了?”
服务生带他们到餐厅后面,穿过厨房,走上一道窄梯。走廊上待洗的碗盘一篮迭着一篮,一个老妪坐在椅子上对他们咧嘴笑,露出黑牙。
“槟榔,”颜斯说,“很讨厌的风俗,他们一直嚼到脑袋烂掉,牙齿掉光。”
哈利听见一扇门后面有人喊叫,服务生开了门,他们进入宽大无窗的阁楼。二、三十个男人站成一个窄圈,在那里指手画脚;折了角的钞票在他们中间数着、传着,快得让人眼花撩乱。大部分的人穿白色衣服,有些穿着浅色亚麻西装。
“斗鸡,”颜斯解释,“私下安排的。”
“为什么?”哈利得大喊才能让他听见,“我是说,我听说斗鸡在泰国还是合法。”
“某个程度合法。当局准许改良形式的斗鸡,后趾爪要绑起来,才不会斗死对方,而且有规定的时间长度,不是斗到死为止。这里是照传统规矩经营,所以赌注没有上限。要不要靠近一点?”
哈利远远高过前面那些男人,所以可以轻而易举看到擂台。两只公鸡的毛色都是红褐带橘,头一摆一摆,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看起来对对方丝毫不感兴趣。
“要怎么让它们斗起来?”哈利问。
“别担心,那两只公鸡有深仇大恨,你跟我就算结仇都不可能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
颜斯看着他,“它们在同一个擂台,它们是公鸡。”
接着,彷佛得到指令一样,它们打了起来。哈利只看见翅膀拍来拍去,稻草漫天乱飞。那些男人疯狂尖喊,有些还上上下下跳着。阁楼里弥漫又苦又甜的怪味,是肾上腺素掺杂了汗水。
“看得到鸡冠被剪开那只吗?”
哈利看不到。
“那只会赢。”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不出来,我就是知道。开打之前我就知道。”
“你怎么……”
“别问。”颜斯咧开嘴笑。
尖喊声静止下来,擂台上留下一只鸡;有些人唉声叹气,还有一个穿灰西装的人气得把帽子扔到地上。哈利看着那只公鸡断气,羽毛底下有一条肌肉抽了一下,然后再无动静。实在荒诞,刚才好像闹剧一场,一团羽毛、翅膀、鸡腿,和着尖叫声。
一根染血的羽毛飘过他的面前。一个穿松垮长裤的人把那只鸡抱走,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另一只公鸡已经再次昂首阔步起来,哈利总算看到分岔的鸡冠了。
服务生带着一迭钞票走到颜斯旁边。那些男人有的瞄了他一眼,有的点点头,但谁都没说什么。
“你从来不输的吗?”他们回到餐厅以后,哈利问他。颜斯已经点了烟,叫了一杯干邑白兰地;陈年的四十度轩尼诗,服务生问了两次才听懂酒名。哈利很难想象这个颜斯就是昨晚他在电话上安慰过的那个颜斯。
“你知道为什么赌博是病,不是职业吗,哈利?因为赌徒喜欢冒险,他们活着、继续呼吸,就是为了那股让人战栗的不安全感。”
他呼出大大的烟圈。
“我则是相反,为了消灭风险,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你今天看到的我赢的那些钱,可是把我的成本和工钱全包了;那可不是小数目,你别不信。”
“但是你从来没输过吗?”
“回报很合理。”
“回报合理?你是说够让赌徒迟早有一天把所有身家拿出来典当。”
“差不多这个意思。”
“可是如果你都知道结果,赌博的魅力不会少掉一些吗?”
“魅力?”颜斯举起那一迭钞票,“我想这个够有魅力了吧,可以替我买到这些。”他往身边摊开手。
“我这个人比较单纯,”他仔细看着雪茄的红光,“好啦,我们就直说吧,魅力我是真的缺了一点。”
他爆出一阵驴叫似的笑声,哈利只得陪笑。
颜斯瞥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美国开市之前还有一堆事要做,最近真是乱成一团。回头见了,我妹的事考虑一下。”
他走出门外,留下哈利坐着吸烟,考虑一下他妹妹的事。然后他搭出租车到帕蓬街,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反正他走进一家Go Go Bar,差点要了啤酒,很快又走出去。他在柏雪鸿吃了蛙腿,老板过来用极差的英语说很想回诺曼底。哈利告诉他,他父亲在诺曼底大登陆那天人就在那里,这不算百分之百实话,但至少让那个法国人高兴了些。
哈利付了钱,找了另一家酒吧。一个鞋跟高得可笑的女孩坐到他身边来,棕色大眼睛盯着他看,问他想不想要人家帮他吹。我当然想得要命,他暗忖,摇了摇头。他发现酒吧里有台电视悬挂在玻璃层板上方,正在播曼联队比赛的精彩镜头。他从镜子里看到那些女孩子在他正后方那块窄小亲昵的舞台上跳舞,她们在奶头上贴了小小的金色星星,这样酒吧就不算违反禁裸法规。每个女孩子都在小得出奇的内裤上贴了号码牌,警察不会问用途,但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为了方便点女孩出场,避免弄错人。哈利看到她了,20号。蒂姆在四个跳舞的女孩后面,那双眼睛扫视着吧台前面的一排男人,像雷达一样。偶尔她的嘴唇闪过一抹微笑,不过并没有让她的眼神活起来。她看起来已经跟一个穿着某种热带军服的男人接洽上;德国人吧,哈利猜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臀部懒懒地摇来扭去,乌亮头发一转身就从肩上甩开,光滑红润的肌肤彷佛从里面发出光。哈利觉得,要不是她那双眼睛,她会很美的。
有那么一剎那,他们的眼神在镜子里对上,哈利立刻感到局促不安。她不像是认出他的样子,但他还是把视线移向电视屏幕,现在画面上是一个球员被换下场的背影。同一个号码。球衣上面的挪威名字是“索尔斯克亚”。哈利如梦初醒。
“他妈的!”他大叫一声,翻倒了杯子,可乐洒了出去,泼到那名对他坚定不移的交际花腿上。哈利推开人群走出去,身后传来愤慨的叫喊:“你不是朋友!”
第36章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两个穿绿衣服的男人冲过灌木丛,其中一个弯着腰,肩上扛着受伤的弟兄。他们在倒地的树干后面找到掩护,把他放下来,然后举起步枪瞄准,对着灌木丛开火。一个冷淡的声音说,这是东帝汶对苏哈托总统暴政的无望之战。
讲台上一个男人紧张地翻他的纸张,弄出沙沙声。他长途跋涉,大老远来这里谈他的国家,这个晚上很重要。泰国外国记者联谊会的会议室里虽然人不多,但是观众席上的区区四、五十人极为关键,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把讯息传出去,触及数以百万计的读者。正在播的这部影片他已经看过一百次,他知道再过两分钟,自己就得走上火线。
伊瓦骆肯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不禁吓了一跳,还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我们要谈谈。现在。”
半明半暗中他辨认出霍勒的脸。他站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会议室,这时一个半张脸烧成僵硬面具的游击队员正在解释,为什么他要把过去八年的人生耗在印度尼西亚的丛林里。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们一走出去他就问。
“我跟彤亚魏格讲过话。你常来这里?”
“不确定多久才叫做常,不过我想要跟得上最新情势。而且我在这里可以遇到有用的人。”
“譬如瑞典和丹麦大使馆的人?”
骆肯的金牙闪闪发光,“我说了,我想要跟得上最新情势。有什么事吗?”
“每一件事。”
“哦?”
“我知道你在追谁,而且我知道两件案子有关联。”
骆肯的笑容没了。
“有趣的是,我刚到这里不久,就去过你监视的地方附近,离那里只有一箭之遥。”
“这么巧啊。”很难判断骆肯这句话有没有讽刺的味道。
“柯兰利督察带我游河,给我看过一栋挪威人的房子,那个人把整座佛寺从缅甸运到曼谷。大使死的那天他跟大使说过话,但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人。我在丧礼上见过他朋友柏尔克,他说他出门谈生意去了。你也知道欧夫克利普拉吧?”
骆肯没回答。
“我一直到刚才看足球赛的时候才想到这个关联。”
“足球赛?”
“全世界最知名的挪威人正好在克利普拉最爱的球队踢球。”
“所以?”
“你知道奥莱贡纳索尔斯克亚(Ole Gunnar Solskj230r)的背号吗?”
“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
“嗯,全世界的小男孩都知道,而且他的球衣从开普敦到温哥华都买得到。有时候大人也会买。”
骆肯点了点头,犀利的眼神盯着哈利,“20号。”他说。
“跟照片里一样。我还想到另外几样东西,我们在墨内斯背上找到的刀,刀柄有一种特殊的玻璃马赛克,一位美术史教授告诉我们那是非常古老的刀子,来自泰国北部,可能是掸族做的。今天晚上我问了他,他说掸族也散布到缅甸某些地区;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盖了佛寺,他们的佛寺有个特色,就是门窗通常会用刀柄那种玻璃马赛克装饰。我来的路上先去找了教授,给他看你拍的照片,骆肯,他斩钉截铁断定照片里的就是掸族佛寺的窗户。”
他们可以听到讲者已经开始演讲。喇叭放出来的声音铿锵刺耳。
“算你厉害,霍勒。现在呢?”
“现在你告诉我幕后的秘密,然后我接手接下来的调查。”
骆肯哈哈大笑,“你在开玩笑吧?”
哈利是认真的。
“很有趣的建议,霍勒,但是我想过不了关,我的老板──”
“我想建议这个词不合适,骆肯,不如试试最后通牒。”
骆肯笑得更大声,“算你有种,霍勒,可是你怎么会以为你有资格提出最后通牒?”
“因为等到我跟曼谷警察局长讲现在的情况,你麻烦就大了。”
“他们会把你踢出去的,霍勒。”
“为什么?第一,我接到的命令是在这里调查谋杀案,不是替奥斯陆的官僚擦屁股。你想把一个恋童癖抓到手,我个人不反对,但那不是我的职责。二来,等到国会听说有这么一桩违法调查,知道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猜就有好几个人要等着被炒鱿鱼,风险比我大多了。照我看,如果我同流合污,不说出去,我失业的机率才是会大增。来一根?”
哈利拿出一包新拆封的二十支装骆驼牌。骆肯摇头,但是又改变主意。哈利帮忙点了烟,然后两个人坐到墙边的两把椅子里。会议室传来热烈的掌声。
“你为什么不放手呢,霍勒?你早就知道你在这里的任务就是收拾残局,避免出乱子,你干嘛不就顺着形势走,替你自己也替我们省了那一大堆麻烦?”
哈利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气。大部分的烟都留在里面。
“这个秋天我又开始抽骆驼牌,”哈利拍拍他的口袋说,“我有一个前女友以前抽过骆驼牌,她不准我抽她的,她说会养成坏习惯。我们搭火车游欧洲,在潘普洛纳到戛纳途中的火车上,我的烟抽完了,她说那是给我教训。那趟车程将近十个小时,最后我只好去另一个车厢跟别人讨了一根烟;她呢,就在那里爽爽地抽她的骆驼牌。怪人,是吧?”
他举起烟,对着烟头吹气。
“我们到了戛纳以后,我还是继续跟陌生人讨烟。一开始她觉得好玩,等到我开始在餐厅里一张桌子问过一张,她就觉得没那么好玩了,她说可以给我一根,但是我拒绝。到了阿姆斯特丹她跟挪威朋友碰面,她的烟盒还摆在桌上,我却跟别人讨起烟来,她就觉得我在耍孩子脾气。她买了一包给我,说不准再讨烟,但是我把那包留在饭店房间。等我们回到奥斯陆,我还照做不误,她就说我脑袋有病。”
“这个故事有重点吗?”
“有,她戒烟了。”
骆肯咯咯笑,“所以有好结局。”
“差不多那段时间她遇到一个伦敦来的乐手。”
“那你一定是做得有点过头了。”骆肯匆匆地含糊说道。
“当然啦。”
“可是你没有从中得到教训?”
“没有。”
他们静静地抽烟。
“了解。”骆肯说着,捻熄烟头。会议室里开始有人走出来。“我们去别的地方喝杯啤酒,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欧夫克利普拉是做道路工程的,除此之外,我们对他的了解很少。我们知道他二十五岁就来了泰国,工程学位没念完,名声臭烂;还有他把姓从皮得森改成克利普拉。克利普拉是他奥勒松老家那一带的地名。”
他们坐在一座椅面很宽的皮沙发上,面前是一部音响、一架电视、一张桌子、一杯啤酒、一瓶水,两只麦克风和一册歌本。哈利一开始以为骆肯说要去卡拉OK是在开玩笑,听到理由之后,才知道不是。他们可以租一间有隔音效果的包厢,按小时计费,不用登记名字,想喝什么随意点,而且不会有人来打扰;此外,他们进出卡拉OK的人数很正常,不会引起注意。这里根本就是秘密会面的最佳地点,而且显然骆肯不是第一次来。
“什么臭名声?”
“我们挖下去以后才知道,奥勒松市发生过几次未成年男孩的事件,没上报,但是流言满天飞,于是他觉得是时候搬走了。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注册了一间营造公司,印几张名片自称博士,就开始到处拜访,说他可以做道路工程。在那个年代,二十年前,要吃得到道路工程这块饼,只有两个方法:要不就是跟政府的人有关系,要不就是够有钱,能收买那些人。克利普拉两个都没有,当然机会渺茫,可是他学了两样东西,绝对是他今天有这些财富的两大基础:泰语和拍马屁。拍马屁可不是我胡扯的,他自己都对住在这里的挪威人吹嘘,说他堆笑的技术已经很纯熟,连泰国人都觉得太过头了。还有,他跟几个搞上关系的政治人物都性好娈童,在签下合约承造BERTS的时候,跟他们成为共犯连带关系,大概没什么坏处。BERTS就是‘希望曼谷高架道路暨铁路共构系统’。”
“道路暨铁路?”
“对,你大概注意到了,市区到处都在打钢桩。”
哈利点头。
“目前有六千支桩,以后还会更多,不只是为了高速公路,因为高速公路的上方还要给新的火车走。我们现在说的是五十公里的最新科技公路,还有六十公里的铁路,价值二百五十亿克朗,用来防止这座城市噎死自己。你懂吗?这项计划绝对是规模空前浩大的城市道路工程,柏油界和枕木界的弥赛亚。”
“克利普拉也在里面?”
“似乎没人搞得清楚谁在里面、谁在外面,只知道原来的港商主将退出不玩了,预算和进度可能都会爆掉。”
“预算超支吗?还真意外啊。”哈利讽刺地说。
“但这意思是各方人马会有更多油水可以捞,而且我猜克利普拉已经稳稳卡位,只要有人退出,那些政客就得接受其他厂商拉高投标价格。如果克利普拉有那个财力去咬一口眼前的大饼,他很快就会变成这个地方最有权有势的企业家。”
“好,可是这跟性侵儿童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有权有势的人经常倾向枉法营私。我没有理由怀疑现任政府不清廉,但是假如某个人有政治势力,而且逮捕他会更加延误整个工程,那么想要引渡回国根本就是机会渺茫。”
“那你还忙什么?”
“还是有进展。我们在等新的引渡协议生效,生效以后,我们再等一阵子,就可以逮捕克利普拉,然后跟泰国当局说那些照片是在签署协定以后拍的。”
“然后以与未成年人性交定罪?”
“或许再加一条谋杀。”
哈利缩在他的沙发上。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把刀子跟克利普拉连在一起的人吗,警察先生?”骆肯一边说,一边点他的烟斗。
“刀子的事你知道多少?”哈利问。
“我送彤亚魏格去汽车旅馆认尸的,我拍了几张照片。”
“一群警察就站在那里看你拍?”
“这个嘛,相机很小一台,可以装在手表里面,就像这只,”骆肯微笑着说,“外面买得到。”
“然后你就把玻璃马赛克跟克利普拉连在一起?”
“佛寺拆卖交易的相关人士之中,有一个跟我有往来,他是仰光马哈希禅修中心的朋吉(pongyi)。那把刀是佛寺的装饰品,被克利普拉买下来了,那位比丘说,刀子有一对,应该还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等等,”哈利说,“你跟这个比丘联络,就表示你一定察觉到刀子跟缅甸佛寺有某些关联。”
骆肯耸耸肩。
“拜托,”哈利说,“你也不是美术史专家,我们还得找个教授出马,才能确定跟掸族什么的有关系。你问人之前就怀疑克利普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