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着墙,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明天早上,我去给爸上坟。他说。她将手在围裙上擦干,望一眼他说,老人家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你……你可终于回来了……
刘明汉戳在那儿,长长的烟灰一截一截地往下掉。
别人家越过越红火,就我们家还是老样子……萍终于扑在他肩头,低声抽泣起来。
夜里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将手伸进她的睡衣,摸索了一阵。萍低声恳求说,现在是危险期,别弄在里面。他问有套没?女人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说,你觉得有吗?
在回来的路上,他幻想着这场久旱逢甘露的盛况,然而眼前的情形却不像那么回事。身旁的人甚至让他感到乏味和陌生。他颓唐地从她身上翻下来。过程有些潦草。她摸了他一把说,睡吧,你太累了。他说是的,坐了这么长的火车,累得快散架了。黑暗中,他脑海里浮现着一望无垠的戈壁滩。荒漠的风将芨芨草吹得发了疯似的狂舞。他又想起那张睡过五年之久的单人床。她突然转过脸,偎依着他说,明汉,你能答应我件事吗?他摩挲着她的头发嗯了声。别再和贾山他们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回来好好过日子吧。他的手垂在枕边,黑暗中时间似乎沉滞下来。他说,听你的。
2
刘明汉醒来,小枣已经起床了。萍正给他洗脸。小枣愕然地望着他,见他俯身伸手要来抱自己,吓得扭头朝萍喊道,妈妈。萍说,乖,别怕,这是爸爸。小枣恐惧地瞪着萍喊,他不是我爸爸——萍忙呵斥儿子说,再瞎说我揍你啊!刘明汉抱起小枣,小枣打量他一眼,马上号啕大哭起来,使劲地蹬踏着,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刘明汉冷不防被儿子打了记耳光。这记耳光打得很受力,他被迫把儿子放下来,尴尬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小枣脚刚落地,一溜烟就跑了。萍说,儿子不认得你也正常,都五年了。他窘迫地朝她笑笑,心里更感歉疚。
吃完早饭,他去给父亲上香。夜里果然下了雨夹雪,山茶叶上盛着薄薄的一层细雪。已近年尾,过年的氛围浓了起来。大门都已贴上春联。四周不断传来爆竹声。天气阴沉湿冷,灰蒙蒙的,整个枫林镇被雨雾笼罩着。他看到那棵古香樟树被雷劈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快要倒了。那棵树有五百多年了,是枫林镇的地标。他想起小时候,受了惊吓,母亲就会在香樟树上系上一条红布带,给他收惊。白天的枫林镇比夜晚看上去变化更大些。巨幅广告牌上写着“景林名郡——枫林区新标,万人倾心,耀世大盘”。他心里纳闷,枫林镇何时变成区了。沿街的门铺墙壁都用红油漆喷上了红圈的“拆”字。四周的高层商品房鳞次栉比,五年时间,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已让他陌生。
他在父亲的坟头跪下,抚摸着墓碑,想起父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他,顿时心如刀绞,悲痛不已。父亲是个老实人,干了一辈子的钳工。为了贾山的事,曾劝过他许多回,劝他不要和贾山闹翻。这些话他以前不爱听,甚至厌恶。他在父亲面前吼,你儿子也是个男人,不是个包!
说起来,他和贾山都是枫林镇长大的。两人还同学过几年。只不过贾山小学没念完就退了学。后来去武校学过几年。贾山曾当众表演过几次他的铁头功。国栋抓着板砖朝他头上拍去,砖头断成两截,贾山抖抖头,毫发无损,提起嗓门喊道,再来一块。
刘明汉还记得贾山小时候第一次和人干架的情景。几个高年级生合起来欺负他,贾山跑回家,抄了把菜刀过来。刘明汉对贾山当年在操场追砍人的一幕记忆犹新。贾山那一次出尽威风,再没人敢欺负他。那几个高年级生后来见他就躲得远远的。那时流行给人取绰号。“跳蚤”“鸡仔”“大牙”“山贼”什么的,没人逃得掉。刘明汉的绰号就拜贾山所赐。刘明汉长相斯文,性格也像女孩子。贾山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同性恋”。这个绰号伴随刘明汉度过漫长而阴郁的青少年时期。后来整个枫林镇的同龄人都这么叫他,他的名字倒少有人提及。
他憎恨这个绰号,更憎恨给他取绰号的人。他也给贾山取过绰号,叫“铁滚”,但是从没人敢当面叫他。
知道刘明汉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刚给父亲上完坟,在路上他就遇到了国栋。国栋还像以前的老样子,高瘦,两个眼窝暗淡无光,永远一副毒瘾发作的样子。他进去前,国栋成天跟屁虫一样跟着贾山混。他记忆中的国栋还在骑电动车,现在鸟枪换炮,座驾变成了凯美瑞。国栋降下车窗,说上哪儿,载你一程?刘明汉说,几步远,马上就到家了。国栋伸手递来一根烟说,前两天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刘明汉推辞说,戒了。大男人戒啥烟啊,在里面多辛苦啊,好不容易出来了嘛——国栋显然话里有话,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不放。刘明汉接过烟,说你还是老样子。国栋说,老样子证明我没混好嘛,你进去这几年,大家变化大着呢!刘明汉说,没混好的是我,你们都混得比我好。国栋说,你回来也不打声招呼,马上年底了,贾山让我给你捎句话,他年前想请你吃个饭。刘明汉掏出火机,点燃烟,思忖一下说,你代我回去和他说,年底大家都忙,就不必麻烦了。国栋说,明汉,大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话我给你带到了,去不去随你啊!
3
刘明汉前后共去了两次派出所。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些。事情卡在那张刑满释放证明上。负责户籍办理的是个刚从警校分配下来的年轻警察,姓陈。他进去还没聊两句,陈警官说,你就是那个同性……刘明汉?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笑意。他有些惊疑,瞅了眼年轻人,并不认识。他把释放证明丢失的经过说了一遍。陈警官一边听着,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圆珠笔。不待他说完,就打断说,你这事特殊,我得请示下领导。他的领导就是雷所长。雷所长那天不在,陈警官就说,你改天再来吧。
第二次去,刘明汉依然没见到雷所长的身影。年底了,派出所显得比往常更为忙碌。陈警官正埋头整理资料,见刘明汉又来了,说,我给你请示领导了,你这情况办不了,不符合政策。刘明汉心里一紧,递给他一根烟,陈警官摆摆手,说不会抽。为什么办不了呢?刘明汉说。这是国家规定的。没有这东西,谁能证明你是这儿的人?去年枫林镇就撤销了,现在是枫林区了,想落户到这里的人排着长队呢!刘明汉忍着怒火,强颜欢笑说,我从小就在这儿长大,这儿的人都能证明我是枫林镇的。那你拿出证明来嘛!陈警官很干脆地说道。刘明汉愣了下,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问雷所长在不在。陈警官说,你找他也没用。我又不是雷所长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现在都快下班了。说完继续埋头整理资料,不再搭理他。
他从派出所出来,虽然才中午,但天色灰蒙蒙的,感觉快要黑下来了。冷风飕飕地往衣服里灌,他搓着冻僵的手,心里一片茫然。
他给国栋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国栋那边一片嘈杂声,听上去像一桌人在喝酒。国栋没说他在哪儿,反问刘明汉的位置。刘明汉说刚从派出所出来。国栋说,你是在找雷所长办户籍吧,他在和我们喝酒呢,你过来吧。
刘明汉招手上了辆夏利出租车,开车的女人戴着一顶印着欢庆香港回归的鸭舌帽,裹着围脖,将脸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上哪儿去?女人问。中天酒店。他说。上那儿吃饭啊?她说。他嗯了声。女人将围脖扯了扯,露出大半边脸庞,笑着说,老同学,你真不认得我了?刘明汉哦了一声,脑海里飞速地搜寻。他一着急,记忆更显混乱。女人浮出的笑意慢慢隐退,说老同学真是贵人多忘事,李晶嘛!刘明汉忙自责地说,李晶!我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使了。他一下子想起那位坐他前桌满脸雀斑的女孩了,那时他们从不叫她李晶,只叫她粉猪。这么多年,她的块头变本加厉,快比得上他两个了。李晶说,老同学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嘛!刘明汉说,你戴着围脖,刚没认出来。李晶说,你们都是发大财的人,认出我也会装作不认识吧!刘明汉摆摆手说,我发哪门子大财哦,同学里就我现在混得最差了。李晶说,你还狡辩,中天酒店一桌子菜就够我忙活一个月了,普通人没事哪上那儿吃饭。刘明汉说,我也去不起嘛,我是去找人。李晶说,我才不信呢,你就怕我到时找你借钱吧!你找我借钱可就找对人了,刘明汉自嘲说。他倒是想起另一事,说你之前不是在机床厂的嘛,怎么跑出来开出租了?李晶说,你这人是真没记性吧,机床厂都倒闭三四年啦,连设备都拆了卖掉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叫贾山的同学嘛,他现在大发了,机床厂的地皮被他买了,过完年这儿就要拆啦,听说要建个大型购物中心,今后买东西就用不着进城了!刘明汉静静听着,没说话。李晶像想起什么,说,我听别人讲,你和贾山有些过节,是不是真的?刘明汉说,别听人瞎传,都过去的事啦!正想把话题引开。李晶依然没放弃,说,我听人讲你去青海买枪的事,真有种啊,同学时我怎么没看出来。不开玩笑,很佩服你的。现在枫林镇——哦如今是枫林区了,已经是贾山的天下了,没谁动得了他一根毫毛。
到了中天大酒店门口,刘明汉问多少钱,李晶笑呵呵地说,老同学你这不是要打我脸嘛!有空改天再见。说完加了把油门走了。
包厢里烟雾缭绕,他一眼就看见了主座上膀阔腰圆的贾山。几年不见,他显得更粗犷了些。雷所长挨着他坐着。国栋陪坐。其他几人都面生。七八个人正推杯换盏,酒局正酣,见刘明汉进来,一齐安静下来。贾山哈哈一笑站起来说,同性……老同学啊,好久不见!走过来伸手要握。刘明汉没有动,贾山的手悬在半空,又落了下来,很自然的样子。他拍了拍刘明汉肩膀说,老同学的脾气真是一点也没变啊!还没吃饭吧,过来喝杯酒,趁着雷所长也在。刘明汉说已吃过饭,转身想走,发现雷所长正静静注视着他。雷所长说,你不是有事找我吗,怎么见到我就要走了?刘明汉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挨着国栋。喝了酒的国栋面色红润了些。他责怪国栋,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贾山也在。国栋说,刚好碰上嘛,再说你也没问我都谁在啊。这八人中,大多数他都不认得,也没人给他介绍。刘明汉尴尬地坐着,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就过来了。
贾山说,老同学啊,你现在面大啊,请你吃个饭比请雷所长还难!雷所长说,你这人净说瞎话,你哪次叫我没来过?贾山笑笑说我说错了,敬你一杯酒嘛。目光却落在刘明汉脸上。刘明汉被他盯得无所适从,两只眼没地方落。刘明汉越是躲闪,贾山就越紧盯着他,像狮子盯上了肥美的猎物。
整个酒局,刘明汉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他倒了一杯酒,走到雷所长身旁,刚举起杯说到户籍的事,雷所长头一偏,朝他斜睨一眼说,你的事我知道,先别急,我这人工作时不谈喝酒,喝酒时不谈工作。刘明汉忙点了点头。雷所长笑着起身拍拍他肩头,提议贾山也起来和刘明汉喝一杯。贾山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听老兄的。雷所长说,碰个杯吧,之前的事就算过去啦,要以发展的目光看问题!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一起附和着说好。贾山举起杯,朝刘明汉笑了笑说,老同学,这杯酒,干了吧?刘明汉望了望雷所长。雷所长已经坐下,手中夹着烟,眯缝着眼看着他们。一桌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刘明汉身上了。刘明汉机械地举起杯,没和贾山碰,也没说话,一口先干了。贾山深深望了刘明汉一眼,一仰脖子也干了。雷所长带头鼓起掌,包厢很快哗啦啦地响起一片掌声。雷所长兴致高了起来,说这叫“杯酒释前嫌,一笑泯恩仇”。要贾山和刘明汉相互笑一笑。有人掏出手机,要记录这特殊的一刻。刘明汉微露羞恼之色,那边贾山脸上始终浮着笑意。只等他来呼应了。刘明汉突然有些焦躁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事先安排的,故意要让他下不了台。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包厢一下又沉寂下来。贾山笑着说,我这老同学从小就不爱笑,内向,像个女孩子。你看他在青海那鬼地方待了好几年,紫外线那么强的地方,皮肤依旧还那么白净,哪像我们个个皮糙肉粗的。小时候我们不懂事,老爱给人取绰号,他们背后管我叫铁滚。这些鬼,当面从不敢叫。贾山像来了兴致,大声朝国栋说,明汉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国栋不大情愿,反问刘明汉说,是叫同性恋吧?一桌人都笑。贾山说,对,就叫他同性恋,那时都小嘛,懂什么叫同性恋啊!到现在我其实也不大懂。说完望着刘明汉说,明汉虽然长相秀气,但他儿子长得可虎头虎脑的……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明汉虽然斯斯文文的,可你们千万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整个枫林镇,我敢说除了明汉,还没谁有这个胆要买枪杀人的。
雷所长打断他的话,说又来了,又来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啦!贾山重又斟满酒,朝刘明汉举了举说,明汉,冲这点我敬你一杯,在枫林镇,你是第一个扬言要杀我的人。现在要搞我的人多了,但你是第一个啊!我也纳闷,我和明汉也没什么血海深仇啊,我那时不就拆了几幢破房子嘛,又不拆你家的,你出这个风头干啥呢?你他妈要是现在振臂一呼,都能组成一个敢死队来了。可我现在寂寞啊,再没像你这样明目张胆说要杀我的人了,他们顶多背地里骂骂嘴使使坏而已。你才是真正的好汉!
雷所长夺过他酒杯,说你醉了,妈的今天喝得可真够多,四瓶茅台都见底了。再喝就醉了,快两点了,撤了吧!大家纷纷起身,一阵挪椅子的声音,雷所长最先出了包厢。刘明汉紧跟其后,被国栋叫住了。国栋说,先留步,等会儿再走。人都走清了,只剩贾山还坐在包厢的皮沙发上。刘明汉说,有什么事就快说,我还有事要忙呢!贾山说,老同学有事也别急这一时嘛。他拉刘明汉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说,老同学,快要过年了,这两万是我一点小心意,拿着过个好年。刘明汉说,你收起来。国栋说,明汉你刚出来,经济上不宽裕,这也是贾哥一番好意嘛。刘明汉脸色更显阴郁。我去当乞丐也不拿他的钱。国栋说,明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儿贾哥已给足你面子了。贾山将钱扔在茶几上,点了根烟说,听说你的释放证明丢了,要不要我和雷所长打声招呼?国栋说,雷所长也不是吃素的,这年头办点事没那么简单,这钱你先拿着吧。刘明汉说,你们说完了吗,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刚转身,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响,玻璃杯的碎渣先他一步飞出门外。贾山说,当我怕你吗?你以为买枪那点小动作能瞒得过我的眼?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刘明汉没回头,径直走了。
4
凌晨五点半,刘明汉下意识地醒了。在里面的几年,他的生活作息比钟表还要规律。萍和儿子还在熟睡。窗外昏沉,天刚麻麻亮。自从腊月以来,枫林镇成日阴雨绵绵,天一直没开过眼。刘明汉想起办户籍的事就再睡不着,靠着床头,点了一根烟,看着熟睡中的妻儿。小枣的小手露出被子,肉嘟嘟的,他把被子拉了拉,将儿子的小手放回被窝。他细细地端详着小枣。越看他心里越忐忑不安。“虎头虎脑”。他厌憎这几个字。儿子的五官在某一刹那全部错位了,让他慌乱。这时萍也醒了,她揉了揉眼,抱怨说,大清早的抽啥烟啊,呛死了。他将烟摁灭了。心里隐隐不快。他起身去洗漱,对镜子发着呆。刚挤好牙膏,一不小心,牙刷刚好掉进洗脸台的夹缝里。他弯腰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没摸到牙刷,倒是从缝隙中摸出一个软哒哒的东西来。那是一只使用过的避孕套。他不知道这是谁的遗产。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除了卧室,萍和自己从没在其他地方做过这事。刘明汉悄无声息地将套子放回了原处。他想象那个人在镜子前抱着妻子时的情景。突然觉得恶心,一种无法向人诉说的恶心。
雷所长终于同意在他的办公室和刘明汉见了一面。刘明汉提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两瓶从镇上买来的酒鬼酒和一条芙蓉王烟。买烟酒的钱还是萍给的。知道他今天要去找雷所长,萍说不能空着手去,买点东西吧。刘明汉接过钱,默默地装进兜里,心里像打翻了一个调味瓶。
他将东西放在他办公室的茶几上,叫了声雷所长。雷所长示意他坐下。他递上烟,雷所长已经自己掏出一根叼嘴边了。我习惯抽自己的,他解释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不是不帮你这忙,政策要求是这样,没办法的事,没这纸证明,谁能证明你是刑满释放的还是擅自逃出来的?你说是不是?雷所长觉得自己说到了点子上,点燃嘴上的烟,盯着他说,所以你必须得想想办法,让那边给你补一张……这话对刘明汉而言,像是判了死缓。他的语调听起来像个女人的,雷所长,能不能帮个忙,通融通融?雷所长说,不是我不通人情,你还是贾山同学,按理这个忙我是得帮,但没办法呀,现在上面规定得严,一切都得按规章制度来,我这小小的派出所所长算条卵,你求我没用。你去补个证明,证明来了,我雷某立刻给你办了!雷所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刘明汉的编织袋都被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回到家,萍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刘明汉将编织袋放在桌上,打开一瓶酒,咕嘟咕嘟就喝起来。萍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刘明汉心里越想越气,他不仅在生雷所长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明知道雷所长和贾山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他还傻乎乎跑去求他。他觉得刚才在雷所长面前的样子越来越像条狗。萍还要说什么,他斜了她一眼,说今天怎么不戴那条项链了?萍拉下脸,说,我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难道还要向你请示吗?刘明汉将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望着她,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萍说,你朝我发什么疯,这几年我带着孩子,过得容易吗?别人都劝我和你离了,我都没动摇,你还这么待我!说完呜呜哭起来。小枣见母亲哭了,朝他瞪起眼睛,嚷道,不许欺负我妈!女人一哭,刘明汉心里一软,也慌乱了。他满脸歉疚地呆坐着,心里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五年前,刘明汉怀揣着四千块钱,在青海德令哈的牧民手中买到一把手枪。花了两千六,还送了他十发子弹。试枪时他打了一发子弹。那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打枪。枪口飘起一缕蓝色的青烟,偏离靶心太远。那个牧民操着一口“青普”说,第一次摸枪吧,接过他的枪,利索地上好膛,啪的一声脆响,远处的啤酒瓶炸开一朵花。他将枪弹装进兜里,在几十里外的小旅馆过夜,准备第二天返回。夜半时分他被敲醒,几支强光手电筒照得他睁不开眼。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戴上冰冷的手铐。自始至终,刘明汉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被判了六年,后来表现努力,获得一年的减刑。他学会了辨认骆驼刺、碱蓬、芨芨草和红柳。那五年都是在劳改营度过的。劳改营其实就是个大得无边的农场,里面有电厂、粮食加工厂、商品站、邮局、银行、机械修配厂、汽车运输队、机耕大队、基建队,还有子弟学校、农业试验站、戏剧团、医院,等等。在里面这么长时间,他也摸不清里面到底多大。除了睡觉,他们每日都顶着烈日在地里劳作。雪山融化的雪水汇入巴音河,让这片绿洲变得生机勃勃。他们在地里种植小麦、青稞、豌豆、洋芋和向日葵。这里昼夜温差大,白日酷热难当,夏夜也得盖棉被。
白天很忙,没工夫胡思乱想。夜里天空极其澄净,满天繁星低垂平野,能听见荒漠深处传来的野狼长啸,那才是刘明汉最孤寂难熬的时光。他想孩子,想老婆,想家中的老父。但凡想起这些,他就懊悔交集。他有一万种说服自己不去和贾山作对的理由。买枪也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在枫林镇,贾山才是座真正的大山。是座刘明汉做梦都想翻过的大山。
最初是龙老太太来找他,说,明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片呢。现在贾山要征这块地,我房子保不了了,你和贾山是同学,你替大娘去说说吧。
这个请求他推辞不过。龙老太太不仅给他换过尿片,他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他母亲奶水不够,他是吃龙老太太的奶长大的。小时候犯了错,家里人要打他,他拔腿就往龙老太太那里跑,在那里他可以安然无恙地躲过父母的责打。
更多的街坊过来央求他。他懂得唇亡齿寒的关系。拆了他们的,说不定下一家就轮他头上了。给他们帮忙,其实也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大家最不满意的是拆迁的价格,在这个问题上,对贾山的意见最大。他们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枫林镇将来有可能纳入城区,那时地皮会涨好几番。贾山出的价钱和他们预期的差上一大截。
五年的漫长劳改中,刘明汉不止一次为去见贾山而感到后悔。那是一次让他深感羞辱的会面。贾山不仅没答应他们的请求,还将他挖苦贬损了一通。
刘明汉说明来意。贾山冷笑一下说,就凭你?我这手续齐全,天王老子也不敢拦我,就你他妈的跟个老娘们似的,也敢跟我对着干?我明天就当着你面把他们房子拆了,你信不信?
那一刻刘明汉心里就和贾山较上了劲。他觉得这件事,自己要迈不过贾山这道坎,这一辈子也就休想了。
和贾山较上劲的刘明汉像头倔驴,任谁劝说也没用。强拆那天,他带领大家去抗议。他被几个保安看管得死死的,他刚冲上街,就被套进麻袋里,挨了一顿闷头乱棒,打完被扔进一间腐臭难闻的地下室里,半夜才放出来,这时龙老太太和其他几人的家都被拆成一堆废墟了。
这口气,刘明汉没法咽下去。他在家躺了两天,反复看了好几遍吴宇森导演的《喋血双雄》《英雄本色》。他想象自己拿枪抵着贾山的脑门,贾山缓缓朝他跪下求情的场面。他想起几年前跑长途货运去青海时,听说那边买枪要比内地方便。他动了心,决定去趟青海。拥有枪,就拥有了权力。
5
这个年过得相当清冷。正月初六,刘明汉起了个大早,决心再去一趟青海。去青海前,刘明汉听从了萍的建议,先给监狱那边打了个电话。电话还真接通了。那边的声音懒洋洋的,断断续续地听他讲着。他能听见电脑传出的欢乐斗地主的声音。你过来吧,今天还没正式上班,领导不在。那人说道。他还想问几句,那人不耐烦起来,说这么大事你不来,我电话里怎么给你补办?刘明汉觉得别人说得有些道理,挂掉电话,决定亲自去一趟。
现在这个释放证明,对于他而言,突然变得意义非凡起来。他想贾山和雷所长他们是吃准了他拿不出这纸证明了。他暗下了决心,这次不仅要拿回释放证明,而且还要拿回自己的尊严。他在枫林镇出生,死也要在这块土地上。他想起雷所长那暗含深意的目光,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他对萍说。只要那边肯重新给我开具证明,我就不用求那群孙子了。那边要不肯重开咋办?萍说。我的刑期已满,是合法释放,他们没理由不给我重开!为了表示对萍的质疑不满,他又高声说了句,难道他们还让我回去坐牢?!萍不再说什么,问他需要多少钱。刘明汉说,给我来回的车旅费就行了,我快去快回。
漫长旅途中,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再一次从窗外掠过。列车穿过湿冷的南方,进入广袤的西北,离青海越近,他头脑就越清醒。记忆仿佛复活了。他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旧地。冬天洁白的雪山、枯黄的草地、荒凉的戈壁滩、沉默无语的沙丘、高悬在旷野上空的皎月,这一切都让他莫名地怀恋。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竟回得这么快。在长达四十多个小时的旅途中,他不断回顾五年的劳改生涯,想起在里面结识的狱友。他和一个绰号叫大石头的酒泉人最要好。大石头真名李大石,人如其名,一米八的壮汉,面如重枣,声若洪钟,有一身惊人的蛮力,像《水浒传》里的好汉。他是牢霸,刚进来的时候,刘明汉没少受他的欺负。他们关系的转折是一次劳动休憩的时候,葡萄架的水泥柱突然倒了,正在假寐的李大石浑然不觉,眼看就要砸到他,旁边的刘明汉眼疾手快,奋力推了他一把。刘明汉因此压伤了脚,有两个月走不了路。那两个月李大石对他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两人成了好友。有了李大石罩着,那五年,再没人动过刘明汉一根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