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石犯的是抢劫罪,判了十五年。他们一共三个同乡,持枪去抢一个私营的金矿。对方早有防范,手里也有枪,他们没占到便宜。李大石当夜从酒泉逃往青海的茶卡。到了茶卡就到了他的地盘了。他说在那里有个相好,湖北仙桃人,他叫她小仙桃,两人在一起很多年,虽未成婚,但也只差个夫妻的名分。那里有个盐场,需要人干活,还能挣点苦力钱。
李大石问过他犯的事。说没经验的人才去那儿买枪。他不解,问原因。李大石笑笑,以后要枪,到茶卡来。去找老七,报上我名字,包你成!刘明汉说,进来一次就够了,不想再进第二次了。李大石大笑。
闲暇的时候,李大石常和他说起茶卡盐湖。黄昏的时候,天是紫罗兰色,人站在盐湖里,就像站在巨大的镜面上。你再也找不到一处地方有茶卡盐湖那么澄净通透了。他把茶卡盐湖描述得像仙境一样,勾起了刘明汉对盐湖无限的遐想。
刘明汉出狱的时候,李大石还有七年的刑期。他心里无牵无挂,唯独对小仙桃念念不忘。说她说好会在茶卡等他出来的,到时和他结婚。李大石嘱咐他出去后,务必去趟茶卡盐湖,帮他看下她还在不在。刘明汉答应了下来。
初八这天,刘明汉又回到曾待过五年的地方。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想起初中时看到的一句哲人的话。春节假期后第一天上班,办公室还洋溢着节后的喜悦。他们商量着晚上上哪儿喝场大酒。他的闯入破坏了这种氛围。他们愕然望着他,办公室一下静了下来。他说明来意,将之前在枫林镇派出所说过的话又在这儿复述了一遍。
事情虽然费了点周折,但是比他料想的要好。狱政科那个快退休的女人告诉他,释放证明是不能补办的,一证一号,出了监狱就不能再重新开,这是规定。他听完头皮麻了麻,僵立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她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了。女人迟疑了下,说原则上是不能补办的,看你这么远跑一趟不容易,我给你出具一份复印存根,盖上章,回去也一样有效。他感激地望了女人一眼,心头一热。女人说,这次可别粗心大意又弄丢了,再丢我也帮不了你了。刘明汉忙说,丢不了,不会再麻烦您了,将存根证明贴身收了,朝女人道了谢,走出门。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照着山上的积雪,发出星星点点的银光。他怀揣着存根证明,心里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他想有了这纸证明,他就不再畏惧谁了。他想想自己在雷所长办公室里的样,顿时倍感羞辱。他为自己进雷所长的办公室大感懊悔,想明知道对方在看自己笑话,依然还傻子一样往笼子里钻。
6
路过乌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李大石交代的事。他问火车在茶卡停不停。邻座是个穆斯林,瞟了他一眼说,茶卡没火车经过。告诉他,如果想去,从乌兰下车,有大巴通往茶卡。刘明汉谢过,心想既然火车到不了,就没必要去了。再说他身上带的钱也不够久待。想到这儿,他心里豁然开朗起来,觉得欠李大石的承诺似乎也兑现了。
现在他只想早点回家。回到萍的身边。回到儿子的身边。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他想等事情办完了,他要和她来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聊他在里面的生活,聊那么多孤寂的长夜,他是怎么苦熬过来的。他也想听听她这些年的生活。他想起盥洗台下面的那只避孕套,想起那软绵绵凉嗖嗖的橡胶体,胃就痉挛。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她不说,他决意不会再提。他只想重新过回曾经的生活。又想他要是没被弄进去,一切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糟糕。这胡思乱想了一路。到枫林镇的时候,天色微亮,朝霞初泛,空气清冽,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天刘明汉就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依然是那位陈警官。他小心翼翼掏出那纸证明。陈警官接过证明,只扫了一眼,双手在键盘上敲了敲,马上将存根证明丢还给他,说,查不到你的身份信息。刘明汉盯着电脑屏幕,惊讶地说,你再试试。陈警官再试一遍,朝他不耐烦地说,查无此人,你的身份信息这儿没有!刘明汉将手从裤兜掏出来,指了指电脑说,那我的身份信息跑哪儿去了?陈警官倒不急躁了,说我们这里查不到你任何信息。见刘明汉目光有点不对劲,说枫林镇已经撤镇设区两年了,户籍信息兴许出了差错,劝他去枫林区公安局问问。
刘明汉从派出所出来,直奔区公安局。他想这一定是个误会,户籍档案里不可能没他身份信息。他赶在午休前,跑到了区公安局。那边的户籍查询结果和陈警官说的如出一辙。查无此人。刘明汉呆若木鸡,感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冒汗。他摘掉帽子,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冒着白气。他语无伦次起来,说,您……再查……查看。那边已经失去了好脾气,朝他不客气地说,再怎么查也没有,这里压根没录入你任何身份信息!刘明汉心里的火忽地腾起,歇斯底里地说,那之前你们怎么给我办的身份证?!那边愣了愣,反应过来说,对啊,你的户籍证明呢?你拿来嘛!你把之前的身份证拿来,我们就能给你补办。刘明汉一下又愕然了。他记得自己的户口本丢失多年,拖延着没去补办,而他被捕的时候,身份证却是随身带着的。还是第一代身份证,当时夹在钱包里,里面还有几张银行卡和萍的合影。它们在哪儿丢的,现在又躺在哪儿,刘明汉心里一下茫然起来。
是个大晴天,天空瓦蓝,连东南方向平日难得一见的麓山也一览无余。广场上有孩子在放鞭炮,每响一声,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想起出狱那天,也是这么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监狱干事将他带出牢房,走到监狱大门口时,守卫大声询问他:“名字?哪儿人?何时入狱?判多少年?”刘明汉在里面五年,无数次回答这问题了,最后一次询问,他回答得没有以往那么响亮,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说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出狱的前夜,他辗转难眠,兴奋得整夜睡不着,将陪伴五年的判决书、减刑裁定书全撕了,告诉自己总算熬出头了。他将这些晦气的让他不堪回首的物品,全扔进了记忆的垃圾箱。
眼下,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在这个晴朗的冬日却变成废纸一张。他没法接受这种好天气的馈赠。很多人将麻将桌搬到室外,享受着这久违的阳光。到处都有人在翻晒棉被。他想萍一定也在阳台上晒被子了。他想象夜里闻着充满阳光气息的被子入眠的景象,顿时有些感伤和凄凉。
7
他不知道李晶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李晶的夏利出租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他本想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过去。但是李晶已经发现他了,朝他摁了几声喇叭,喊道,老同学,好几天不见啦,上哪儿去?他只好硬着头皮朝她慢慢走过去。她穿件火红的紧身羽绒服,戴着绿色毛线手套。胖圆脸冻得像只红富士,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说,这几天都没看见你人影呢。刘明汉说,去外面办点事,刚回。李晶说,怪不得,前几天同学聚会,去了很多人,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呢。刘明汉说,你去了吗?李晶自嘲地说,他们怎么会叫我,我去还不给他们丢人现眼嘛。
刘明汉上了车,让她载回家。李晶和他同学的时候,就是个有名的话痨。这么多年来,一点也没变化。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问他现在的工作、收入、未来的打算、家庭,问得刘明汉只想跳车夺路而逃。李晶显然没有料到这点,说老同学你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不爱说话,像个姑娘。刘明汉尴尬地笑笑。说话间,就到了。这回他坚持付了钱。李晶见他真掏钱,嗓门也大了起来,说,老同学你这不是见外嘛!钱却还是收了。
小枣拿着一只遥控直升机,在门口玩得正起劲,刘明汉喊了声小枣。萍在翻晒被条,循声朝这边望来。李晶和萍相视一下,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起来,低声问刘明汉说,这是你老婆?刘明汉回答说是。李晶说,你老婆好漂亮啊!刘明汉见李晶表情有些古怪,说,认识吗?李晶说,眼熟而已,我在中天酒店门口碰到过几回。你老婆和贾山好像还蛮熟的。见刘明汉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赶紧指着旁边正在玩耍的小枣说,哎哟这是你孩子啊?都这么大了,多可爱啊,长得真像你!
那天下午,刘明汉坐在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抽了整整一包烟。父亲的房间还保持几年前的原貌,几乎没怎么动过。他失神地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张藤椅上,想起父亲,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只恨自己的无能和无知,连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父亲是机床厂的一名钳工,只读到小学,但是个聪明人,喜欢看风水和算卦,平时爱钻研这个。每月初一、十五,父亲都会给列祖列宗上香茶,烧纸钱。现在神龛上冷冷清清,香炉里连灰都倒掉了。他翻看着父亲的遗物,无意间在一本看风水的书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明汉我儿,我日子不多了,你远在青海服刑,我恐怕等不及你回来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没人看得到自己的后脑勺,不要太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回家好好和萍过日子。凡事一定忍耐三分。
刘明汉心里细细地揣摩着父亲的绝笔,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又想这应该算得上是父亲给他的遗嘱了,这么重要的信物,为何要藏在如此隐蔽的地方,不交给萍呢?刘明汉越想心里越复杂。这时萍上来了。她诧异地望着他,说大半天的怎么不见人影,原来坐这里。刘明汉说,爸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嘱咐?萍摇了摇头,说他痛成那样,还能说什么,都讲不出话来了。刘明汉不语,起身下了楼。
这几天,小枣倒是和他熟了些。玩得开心的时候,也愿意让他抱。他仔细端详着儿子的长相,心里想着李晶说的那句话,“长得真像你”,他越想这句话越不对劲。
小枣的肤色既不像萍,也不像他。嘴唇倒和他有些像,厚实,眉毛似乎也有点他的影子,但眼睛一点也不像他。他和萍都是双眼皮,唯独儿子是单眼皮。刘明汉心里常冒出那个可怕的念头,无人的时候,就捧着小枣的脸细细察看。小枣乌溜溜的大眼朝他做着各种鬼脸,嘻嘻地笑着。刘明汉想,这一定不可能。他忐忑不安的神情到底让萍察觉到了。萍抱过儿子,问他怎么了。他说户籍系统里查不到他的身份信息。萍安慰说,不行再打电话问问监狱那边怎么办。他沉默着,将手搭在妻子肩上,俯身又吻了吻儿子的脸,眼睛湿润,背过身去,悄悄用袖子揩掉。
狱政科的电话接通了。里面刚说第一句话,刘明汉就听出是那女人的声音。他支吾着把情况说完。女人的声音明显带有几分不快。女人说,从被捕、起诉到入狱中间十几个环节,你怎么确定身份证就是我们弄丢的?总之,存根证明也给补过了,该办的手续也给你办了,现在你和这儿没任何关系了。说到后来,女人不仅激动,甚至有些气愤了。
萍说,要不找人疏通疏通关系?刘明汉两眼茫然,说,找谁?萍刚想说雷所长,话还没落音,刘明汉就暴跳如雷起来。你和贾山到底什么关系?他指着萍说。萍说,你什么意思?刘明汉冷笑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别以为我坐了牢,什么也不知道。萍推了把刘明汉说,今儿你可把事情给我说明了,我和他怎么啦?萍杏眼圆睁,做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刘明汉说,你不知道贾山和雷所长好得穿一条裤子吗,我找雷所长,还不如直接去找贾山呢!萍说,你听谁说我和贾山的坏话了?!刘明汉就不作声了。这边萍气呼呼的,别着脸坐在沙发上,继而将头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刘明汉心里也堵着一口闷气,心想这乱糟糟的局面,想还不如回监狱好。
8
拆迁队的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机床厂。拆迁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为了最后再看眼机床厂,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天空飘起细雨,围观的人们打着伞,或披着雨衣,看着拆迁队的庞然怪物从工厂大门鱼贯驶入,柴油机的巨大噪音响彻机床厂的各个角落。风风雨雨四十多年来,枫林镇曾最引以为豪的东西,就是这个有着一千多职工的机床厂了。围观的人很多曾经都是机床厂的职工或家属。贾山的奔驰S600一大早就停在外面的坪地上。国栋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替贾山挡着飘落的雨丝。派出所几乎全体出动了。几辆桑塔纳和帕拉丁警车在旁静候,随时待命,警灯在灰蒙蒙的雨雾中不停地闪烁着。一些对机床厂怀有感情的职工不同意拆迁,尤其是那些在这里干了一辈子的老职工。他们既没打伞,也没披雨衣,在人群中格外醒眼。写着“机床厂是属于全体职工的!”“强烈抗议变卖国有企业资产!”的横幅拉了起来。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手,在细雨中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很多人当场落了泪。刘明汉的父亲也是机床厂的一名钳工。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几位父亲当年的老同事。他想要是父亲还活着,一定也会站在他们的队伍里,高声合唱。有人看见了贾山,朝他围拢过来。国栋替他挡着,贾山赶紧坐回车里。有几个老者拍打着车窗,朝他跪了下来。贾山降下半边车窗,朝老人们解释说,你们有什么诉求,应该去找政府,和我没关系。这地是政府卖给我的。刘明汉在一边听着,心里更加难受起来。
有几个父亲的老同事认出是刘明汉,打听起他的近况。刘明汉说还在办户籍。老人们对他很关切,七嘴八舌说:“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估计是有人故意刁难你。”“你说人家都出来了,却把人家户籍给弄没了,看这事整得!”纷纷摇头叹气。
刘明汉一一感谢了。他看雷所长坐在帕拉丁的副驾抽烟,车窗开了道缝。他心一横,朝帕拉丁走了过去。雷所长瞥了他一眼,装作没发现,眼睛继续盯着前方喧闹的人群。刘明汉敲了敲车窗玻璃,将他的目光拉回来。雷所长说,有事?刘明汉说,有事。雷所长说,有事所里说。刘明汉说,我就在这儿说。雷所长扫量他一眼,见刘明汉面露愠色,说有事赶紧讲吧,我正在执行公务呢!刘明汉说,我想知道我的户籍信息是怎么没的。雷所长干笑了两声,将烟蒂弹出窗外,说难道你担心是我弄没的?刘明汉不语。雷所长继续笑了笑,说你原来的身份证呢?刘明汉说,被抓后,弄丢了。雷所长说,那你把它找回来吧,公安局、拘留所、法庭、监狱没人要你的身份证。你把它找回来,我就给你办理。刘明汉拍了拍窗沿说,这么多衙门,都是官老爷,我向哪儿找去?你上次不是说我有释放证明就给办理吗?!雷所长瞪着他说,上次是上次,上次我不晓得你是黑户。你成了黑户,你让我怎么给你办?除非你他妈再坐次牢!刘明汉突然醒悟过来,冷冷地望着雷所长说,我知道了,你们就没想让我再回枫林镇!身份证、释放证明都什么玩意儿,就是故意刁难我不让我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家里无人,萍带着儿子不知上哪儿了。他启开一瓶酒,坐在沙发上,电视正在播放电影《出租车司机》。拉维斯的枪口正喷射怒火。很多年他都没看过如此解恨的电影了。他趴在地上,伸手将盥洗台下的那团脏东西掏出来。有那么片刻,他觉得拉维斯就是自己的化身。之前他并不想追问这团东西的主人,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不仅想知道是谁使用了它,还想知道那人更多的信息。他想起第一次带萍回家的情形,那时父母都还在世。他和萍是在深圳认识的。萍是四川人,比他要小四岁。他们都在同家公司,她当文员,他在企宣部。萍身材好,性格也开朗,是个婀娜多姿的万人迷。在那家两千多员工的台资公司,她是公认的厂花。有关萍的传言很多。有人说她来这家公司前,曾被一个港商包养过几年。公司经常有人为萍争风吃醋。即便是他们关系公开以后,骚扰萍的人依旧持续不断。后来他实在是不胜其扰,索性带萍回了老家。
当时能从这么多情敌中抱得美人归,刘明汉心里还很得意。他问萍,追求者这么多,为何后面却选了他。萍笑说,你比他们都实诚呗。刘明汉也笑,觉得自己老实,平日虽吃过不少亏,最后却捡了个大便宜,也很值。那年他带萍回家过年,私底下征询父母意见。父母起先都说好。直到有次父亲多喝了几盅酒,上了脸,才悄悄感叹道,好是好,但要不长这么好,就更好了。起先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现在他懂了。来到枫林镇的萍后来开过外贸服装店,只开了半年,没挣到钱,又转行盘下一家美容店。刘明汉辛辛苦苦在深圳打拼多年的积蓄,再加上父母的退休工资,全败在了萍手里。儿子出生后,萍把生意惨淡的美容店也转了手,索性在家当起全职太太。刘明汉靠给人跑长途货运养家,后来攒了点钱,自己贷款买了辆二手卡车。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刘明汉身上。
那条项链静静躺在她的梳妆盒里。他看了几眼,不会便宜。旁边还放着一瓶范思哲香水,看上去还没怎么用过。他端详着这些物品,又望眼墙上的结婚照,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9
周末这天,刘明汉特意起了个大早,带小枣去爬山。他问萍去不去,萍还在睡觉,睡眼惺忪地翻过身来,说你们去吧,我再睡会儿。起了一场晨雾,一轮朝阳从浓雾中破茧而出,辉映着远处的山峦。好天气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需要借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走,换换心情。通往麓山的路径有十几条,他有意绕开大路,走了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林间非常寂静,他牵着儿子的手,踩着厚厚的枯叶往上攀爬。儿子兴致很高,挣脱他的手,小兽似的在前面奔跑着,捡地上好看的红叶把玩。林间四处都是小鸟兽的声响。醒来的森林让他暂时忘了郁积于心的烦忧。晨练的人比他们更早上山,此刻开始下山了。小枣蹦蹦跳跳在前头小跑,时而躲在树后,和他玩捉迷藏。他明知小枣就躲在那儿,故意装作看不见。有时他悄悄绕到他身后,冷不丁吓得他咯咯大笑。这种天伦之乐将他心中的阴霾涤荡一空。他将小枣高高举起,小枣头顶因汗水氤氲而蒸腾着白气,亮晶晶的大眼瞪着他笑。他说,你爱爸爸吗?小枣应声回答说爱!脆脆的童声在林间传出很远。
到半山腰,小枣爬累了,嚷着要歇会儿。半山腰有座凉亭,透过薄雾,里面依稀有人的声音。刘明汉吩咐小枣爬到凉亭再停歇。小枣听了马上跑向前去了。等刘明汉慢慢爬到凉亭时,只见小枣温顺地坐在一个人的膝盖上。那人正背着他坐着,刘明汉一时看不清面相。他听见那人抚摸着小枣的额头,让小枣叫他爸,一边用纸巾给小枣擦拭着汗水。小枣一扭头就瞅见了刘明汉,要从那人膝上下来,说我爸上来了。那人一回头,刘明汉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然是贾山。贾山正晨练下来,旁边挨坐着一位妙龄女子,大概是他的情妇。刘明汉将小枣拉拢到一边,朝贾山怒斥道,刚才你喊小枣什么,龟儿子你有种再说一遍?贾山笑笑说,原来是老同学上来了,小枣是我认的干儿子,这么多年他都叫我爸啊!刘明汉愤怒地盯着贾山的脸,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让他倍感屈辱和厌恶。刘明汉和贾山的战争在晨雾缠绕的凉亭打响。女人和小孩纷纷发出惊慌失措的哭喊。两只斗兽在对视的一刹那,奋不顾身地朝对方扑了过来,拳打脚踢后抱成一团,不将对方置于死地誓不甘休。山林中回响着两个男人的咆哮和怒吼。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刘明汉的指甲在贾山的脸上挠了几道血痕,贾山将刘明汉死死地压在身下。刘明汉的鼻子被打得错了位,顿时成了个血人。两人喘着粗气,两眼充血,都杀红了眼。吓傻的小枣在两人身旁哭喊着,一会儿拉拉贾山,喊爸爸别打了,一会儿拉拉刘明汉,求爸爸别再继续了。
刘明汉感觉骑在身上的不再是贾山,而是一座大山。那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贾山双手紧紧掐住刘明汉的脖子,那张变了形的脸看上去活像个发怒的阎王。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听见贾山朝他怒吼着什么。贾山说,我就睡你女人又怎样,小枣本也是我的种!贾山扔下瘫软在地的刘明汉,站起来拍拍手,整了整衣服,抱起吓傻了的小枣,和女人下了山。刘明汉无力地躺着,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分明是死了。松树在旋转,云雀和画眉疯了似的在林间穿梭,风驱赶着云块飞快地跑着。他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块,觉得这一刻,该和之前的刘明汉说再见了。原来那个怯懦的刘明汉已经死去。新的刘明汉活过来了。他的人生轨迹也将发生重大改变。
10
来到茶卡镇已是下午。小镇天空明净,阳光和煦,虽已三月,但依然寒冷,不露行踪的寒风刮得人骨头疼。他一路打听老七的名字,终于拐弯抹角,来到一家私人旅馆门口。房东是个老头,自称老七。刘明汉说开一间房。有身份证吗?老头望了他一眼问道。刘明汉掏出那张刑满释放证。说这个行吗?最近查得严,没身份证不行。老头说。是李大石介绍来的。他说。老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大石头狱友。他又说了一句。老头不再作声,领他进了一间单人间。
来茶卡之前,他拿了萍那串白金项链。他悄悄离开的枫林镇,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把项链当了。典当行给出的价钱比他想象的高不少。他想这笔钱不久就会花在那些让他不痛快的人身上。他试想他们身体开花的情景。这样想的时候,他脑海中又闪现着拉维斯怒火中烧的眼神。三月份,茶卡的游客稀少。他在空旷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在这遥远的陌生之地,他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他想此刻要是死在这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连警察都不知道。他是这个世上的多余人。是法律意义上的黑户。临别前,他还向大石头描述着自己梦幻般的未来。他将重新当回卡车司机。挣了钱,会在家里开家小超市。天晴的时候,他要带老婆儿子去爬山,或者去河边垂钓。这样美好的生活曾经唾手可得。现在一切都破碎了,他什么都不再幻想。他只想干完这件事,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向人打听茶卡盐湖的方向,决定去那个大石头无数次描述过的盐湖看看。黄昏降临,藏青色的云团正在天边聚拢。一条运盐的小铁轨伸向盐湖深处。他沿着小铁轨往盐湖走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盐湖。一个银光粼粼的盐世界,盐山盐雕盐海,猎猎的寒风也含着盐的味道。天空从玫瑰红变成紫罗兰色。果然如大石头说的,就像天空之镜。人走在盐湖中,就像走在一面巨大的镜面上。澄清透明,仿佛能照见自己的前世今生。霞光穿过絮状的云团,刹那间天空变得明亮,黄昏的余晖血洗着天空,盐海也跟随着变了颜色,夕阳下的盐湖显得莫名的安宁。他站在湖中,看着盐水中弯曲的影子,霎时泪流满面。
天快黑的时候,他赶回镇上。远处的橡皮山脉被黑暗吞没,小镇亮起稀稀拉拉的灯火,和头顶闪烁的星辰连成一片。街上只有几个散客在游逛。他进了家兰州拉面馆,要了一份拉面。一个女人站在马路边抽烟,不停地打着哈欠,三月的夜还很冷,她穿得很少,只披着一件羽绒袄子。他刚从拉面馆出来,女人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女人不算难看,但气色很差。女人朝他讪笑一下,拉了拉他的手,嘴里说着什么。他没搭理她,头也没回,径直朝旅馆走去。
刘明汉那次没有试枪。他直接开口向这个叫老七的人说要买枪。老头矢口否认,说你是不是有病,我这是旅馆,又不是军火铺。我要一把枪。刘明汉盯着老头说。我这儿没枪啊!老头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大石头说买枪就找你。刘明汉将兜里的钱掏出来,厚厚的一沓,啪的扔在桌上。我只留个回去的路费,剩下的你开个价。老头瞟了瞟钱,喃喃地说,这个大石头啊,净给我找这些人来……说钱你先收起来,我现在真不弄这行了,不过你真要买,看在大石头面上,我介绍个人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