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鬼带走她的……
“大白兔……
“不是我!
“妈妈,你回来了!快带我走吧!”
放牛娃谵语连篇,用脚重重地踢打着床板。
鸭柯围唯一的赤脚郎中被连夜请了过来。郎中伸手摸了摸放牛娃的额头,热得烫手。他摇摇头说,烧得这么厉害,土方子恐怕不得劲,得赶紧送镇上打针了。
放牛娃父亲端了个搪瓷盆过来,里面盛着刚打来的井水,用毛巾蘸了给放牛娃降温。窗外漆黑一团,草丛里蛙声四起,伴随着虫鸣。
鸭柯围离镇上有五十多里,没通公路,正常走路都得一天,何况深夜,走到镇上,天都亮了。
放牛娃父亲望了眼窗外,敲了敲旱烟管说:“等天亮就送他去。”
放牛娃躺在木板床上,说了一宿的谵语。天亮后,高烧突然退了下来,不再大声言语,安静地躺着。
他爹过来摸他的额头,问好点了吗?放牛娃就冲他做鬼脸,嘴角挂着一抹古怪的笑。
“妈妈回来了。”
“别吓唬人了。”
“黎黎也回来了。”
放牛娃拍打着床沿,一副快乐的样子。
高烧退却,放牛娃却成了傻子。脑子被烧坏了。每次见到护林员,放牛娃的眼神便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惶恐,还没等护林员说话,便下意识地朝他双手乱摆。
“不是我!不是我!是女鬼带走她的!”
放牛娃每次都重复着这句话。
护林员后来去过几次军事禁区。他在女儿失踪的地方徘徊着。想象着女儿当时受惊吓的样子。她的蝴蝶结一定是慌乱中掉落的。那时她会多么渴望父亲来救她啊!可他在干什么呢?护林员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对撇下女儿去打猎懊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女儿就不会有事。只要女儿没事,他们的生活就会和以往一样。现在女儿失踪了,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尽快找到她。他发誓不管她在哪儿,是死是活,都要将她带回家。
鲁德彪把放牛娃的话细细地揣摩了一遍。他能想到的女人并不多,尤其是想带走黎黎的女人。
一九九四年夏天,鲁德彪向白马林场请了假,踏上了漫长的寻女之旅。
首先怀疑的对象,是他的前妻李丽敏。除了她,鲁德彪想不出还有谁会带走黎黎。他太懂这个女人了,表面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却非常坚忍、执拗。
他相信李丽敏干得出这种事。虽然黎黎被判给了她,但没弄成。他晓得,这个女人绝不会就此罢休。她走后,有一阵子音讯全无,给了他错觉,以为她真的舍弃了过去,在海南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其实黎黎失踪后,鲁德彪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李丽敏。尤其是听了放牛娃的话,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九九四年六月,鲁德彪依次搭乘汽车、火车、轮船,到海南已是第三天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傍晚,他坐在沙滩上,闻着海风中夹杂的海腥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想天大地大,李丽敏怎么偏偏就跑海南岛来了。时值夏天,烈日炎炎,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鲁德彪想,李丽敏宁愿在这样炼狱般的地方待着,也不愿跟他过,心里就有些悲凉。
他走到海边,尝了尝海水的滋味,一股子苦涩,似乎比盐还咸,一会儿舌尖都麻了。海水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和修长的椰树,一张眼窝深陷、面色憔悴的脸渐渐浮现眼前。他缓慢蹲下去,像遭了一记重锤,不敢相信水中的影子就是自己。
他先到的海口,然后再搭乘长途汽车,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李丽敏所在的琼海农场。
李丽敏正在园里干活。天气溽热,她穿着长袖衫,戴着橡胶手套,手里拿着香蕉刀,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几年不见,她瘦黑了一圈,剪了长发,看起来变化很大。李丽敏显然没料到鲁德彪的突然造访。看见鲁德彪,李丽敏的脸唰地就拉了下来,闷声砍着香蕉。鲁德彪说,你还好吗?李丽敏冷冷地说,托你的福,还好,你来做什么?鲁德彪说,黎黎在你这儿吗?李丽敏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朝他瞪了一眼说,你胡说什么呢?!鲁德彪愣了愣,把嗓门提高几分,说黎黎是不是被你带到这边来了?李丽敏用力拔下香蕉树上的砍刀,冷笑着说,鲁德彪,我没找你要黎黎,你倒来向我要人来了?
鲁德彪说,不是你是谁?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干的。
李丽敏说,我装什么了?法律本就把黎黎判给了我,是你犟着不肯。现在孩子不见了,你就找我了?鲁德彪,我当时瞎了眼啊,早就该看穿你不是个东西!我现在过得很好,要不是你,我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你就是个自私鲁莽的混球,只顾自己,从不顾别人。毁了我,还要去毁黎黎,你就忍心让黎黎整天待在大山里陪你吗?好了,现在连人都不见了!你还好意思找我要?你这个天杀的!你还我黎黎来!
听见香蕉林的吵闹,一个又高又壮的粗黑汉子走了过来,操着山东口音问李丽敏说,吵什么呢?李丽敏正生着气,见男人来了,蹲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男人朝鲁德彪说,你谁啊?咋欺负女人呢?
鲁德彪有些尴尬,猜测眼前这尊罗汉应该是李丽敏的现任丈夫。我找孩子。鲁德彪讷讷地说道。
你找谁要孩子啊?罗汉显得不高兴起来。
我找她。
李丽敏腾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黎黎不在这里!她发了疯似的朝鲁德彪扑来,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鲁德彪连连倒退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李丽敏,弄得他措手不及,灰头土脸地走出了香蕉林。
他背后响起山东大汉的怒吼声:“别让我下次再见到你!”
出去的时候,他不甘心地朝农场的宿舍张望了几眼。宿舍紧靠着椰树林,绿荫遮蔽,小庭院收拾得很整洁,种着些花草。阳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他一眼就看见了几条小花裙,挂在铁丝上,在微风中飘荡。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于是站在白得耀眼的骄阳下,大声呼喊起女儿的名字来。蝉鸣在树林颤抖,发出一阵阵叫声。在翻滚的热浪中,他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一样响着。黎黎却并没出现。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看到山东人提着香蕉刀,快步朝他走来。
湖边的人
每年的期末考试,都是力红最忙的时候。多年来,她一直保持早睡早起的起居习惯,晚上十点半睡觉,清晨六点起床。她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即便是周末也不赖床。苏俊雷的单位离得近,他七点钟起床,从容完成洗漱,吃过早餐,也能在九点前轻轻松松赶到单位。
最近力红却有点失眠,随着寒假的临近,有时十二点多仍然没有睡着,五点就醒了。醒来天还没亮,外面还黑漆漆的,她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惊醒丈夫。苏俊雷似乎也没怎么睡好。有次她失眠,问他睡着了没有,苏俊雷轻轻地哼了声,却没回应。黑暗中,力红直觉他并没睡着。苏俊雷的睡眠一直很好,沾床就能入睡。熟睡的苏俊雷会发出轻微的呼噜。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在丈夫的呼噜声中入睡了。
力红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见丈夫的呼噜声了。他似乎怀着心事。有几次,苏俊雷欲言又止,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力红察觉到了,期待他说点什么,他望了眼妻子,却将话题岔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上。有天深夜,力红被苏俊雷吓醒。他从噩梦中醒来,背心被汗水浸透了,靠着床头,手还在微微颤抖。力红说怎么啦?苏俊雷还沉浸于惊恐之中,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力红说:“做什么梦了?”“刚才梦到一个猎人……拿着枪,闯进我家来了……那人面相好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了。”
这么多年,力红还是第一回 看见丈夫如此脆弱无助。他大概被这个噩梦给吓坏了。
枪击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警方的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力红为此专门去过一趟派出所。接待她的是上次去过她家的那位老警察。见是力红,他微微有些惊讶。“回家等消息吧,我们这边有什么线索会立刻向你们反馈的。”他的眼神似乎暗示之前说的,这只是一起意外,再调查下去,也没太多的意义。一块玻璃值几个钱?又没闹出人命。如今很多人命案都没破呢!派出所一片繁忙景象,年底正在“收网行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力红有些无奈,只好回家继续等着。
星期六,阴沉了好一段时间的天终于放晴了。
趁难得的好天气,家家户户都在晒被子。力红起得早,占了好位置,晒完被子,太阳渐渐升起来。她烘烤了几片面包,煮了咖啡,端在阳台的茶几上。冬天的湖面上金光点点,起了层白纱似的晨雾。周围一片静谧。力红心里有些感叹,自从枪击以来,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惬意过了。
有人沿着湖在跑步。力红观察,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已经绕湖跑了很多圈。她刚起床那会儿,他似乎就已经在跑了。她晒完被子,吃完早餐,他还在继续跑着。力红的目光就渐渐集中在那个跑步的人身上,惊讶他要跑多少圈才肯停歇。
女儿苏洁打电话来,说寒假要和同学去云南旅行,得晚几天才能回家。她一边望着湖边跑步的人,一边在电话里叮嘱女儿注意安全。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岁,正在念大二,和一年前相比,女儿的穿衣打扮和谈吐都变化不少。力红隐隐感觉女儿应该恋爱了。她不说,力红也不打算暗示,她想总有一天,女儿会告诉她恋爱的消息的。
戴鸭舌帽的男人终于停下来,站在湖边,头上冒着白气,朝她所在的位置久久地眺望着,像在观察阳台上的她。力红觉得这身影很熟,又看不清脸,她急忙起身去客厅找来老花镜,那人似乎也发觉她在看他,等她出来时,戴鸭舌帽的人已经悄无踪迹了。
苏俊雷躺到九点多才起来。他脸色有几分憔悴。力红将女儿寒假和同学去云南旅行的消息告诉了苏俊雷,他只嗯了声,没有说什么。这不像平时的苏俊雷。何况这是女儿第一次没和他们一起旅行。她皱了皱眉头,说你觉得苏洁能学会照顾自己了吗?苏俊雷说,都十八岁了,我十八岁的时候,什么地方都敢去了。力红说,你是男人,苏洁是女孩子,和你不一样。苏俊雷说,让她早点学会独立也不是什么坏事,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的,今后怎么办?力红心里有些不悦,不再和他争辩。
午饭后,苏俊雷提议去小区走走,顺便拍点照片。最近天气一直不好,苏俊雷的相机压在防潮箱,失去用武之地。那天阳光和煦,风平浪静,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很多人都带着孩子出来散步。他带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走到湖心亭,力红有些疲乏,她说歇会儿,从包里掏出一只馒头,喂湖里的红鲤。小区的湖里养着很多红鲤,周末常有人带着米饭和面包来喂鱼。力红将馒头掰成小碎屑,一点点地撒下去,引来越来越多的红鲤。
“妈妈,好多红鲤鱼!”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苏俊雷扭头一看,迎面蹦跳着走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穿着红皮鞋,头上扎着蝴蝶结。小女孩俏皮地打量着他的相机,走向前说:“伯伯,这是什么呀?”苏俊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是相机。”
“我们家的相机怎么就没这么大呢?”小女孩说。
“因为这是单反相机。”她母亲笑着解释。
女孩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俊雷的心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捶了一下。他抓起相机,咔嚓咔嚓地给小女孩抓拍了几张。镜头里的小女孩恬静地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天使。
从小区散步回来,苏俊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坐在书房,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力红叫他吃晚饭,他说胃口不好,不饿,想静静。房间烟雾萦绕,令人窒息。力红推开窗透气,说,你怎么啦,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中了邪似的。苏俊雷不语。力红见他脸色有些不好,怔怔地望着电脑,像有心事。照片已经导入电脑,小女孩在屏幕上甜甜地笑着。苏俊雷望着小女孩的照片,像在极力克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摧毁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
苏俊雷终于说话了:
“十几年前,我也拍过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小女孩。”
“然后呢?”
“后来……小女孩死了。我很后悔……没留她一张底片。”苏俊雷深深地叹息道。
力红后来又见到过那个戴鸭舌帽在湖边跑步的男人。这次她留了心眼,让苏俊雷准备好相机,套上70-300mm的长焦镜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拍下来。戴鸭舌帽的男人和上次一样,围着湖一圈圈地跑着。她发现,每跑到那个位置,他就会朝她家的阳台方向瞥一眼。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在力红看来,更像是一种挑衅和暗示。
照片在数码相机中渐渐放大,脸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力红发出一声惊呼:
“曾齐!”
她没想到是曾齐。他怎么会在这里跑步呢?她知道他家在离这儿还有两站地的“阳光花园”小区。他不在自家小区附近跑步,偏偏选择更远的这儿来跑?从曾齐眺望的目光来看,他一定知道她就住在这儿。想到这里,力红不禁打了个寒战。
苏俊雷安慰她,说看把你吓得,人家不就在这儿跑个步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力红说,就你什么都懂,我问你,为什么他要走两站地来我家附近跑?
苏俊雷说,他不是你学生吗?你问他去!
那时已经放寒假,她心里有疑惑,也只能等到开学了。
年底,苏洁从云南旅行回来,给父母分别都带了当地的土特产和纪念品。一个学期下来,女儿变化很大。那个大大咧咧喜欢剪短发穿匡威的丫头转眼已经变成斯文秀气的长发少女,会体贴和关心父母了。
夫妇俩都很欣慰,觉得女儿长大了不少,很多事不需要再操心,她自己就能做主张了。枪击事件发生时,力红也曾想过电话里告诉女儿。她又有些怕女儿为他们牵挂。苏俊雷也不赞同让女儿知道这事。说连警察都说这是一个意外,女儿知道,反而不好解释,白为他们担心,影响学习。力红想想,就听从了丈夫的建议。
女儿寒假在家,自己发现了端倪。阳台的玻璃和以前的颜色有点不一样,她便问起原因,说好好的钢化玻璃,怎么就坏了呢?苏俊雷打马虎眼说,是被顽皮的小孩用弹弓打的,有了缝隙,只好换了。女儿就没再说什么。
又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年货是提前就办好的,准备得热热闹闹,这天上午,父女俩贴好春联,在客厅挂上幸福结,家里顿时喜气洋洋,充满了年味。下午,一家人都在厨房包饺子,准备年夜饭。
除夕之夜,一家人围桌而坐,吃着饺子,主持人朱军拉开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序幕。一年一度的《春晚》正式开始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他们一家最温馨的时刻。尽管每年过年的形式大同小异,内容也差不多,但不同的是苏洁一年比一年大,他们则一年比一年老。然而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在除夕的喜庆氛围中,一年年地老去。
九点多的时候,窗外接二连三地响起烟花爆竹声。各种形状的烟花不断跃起,冲入云霄,绽放在绚丽的夜空。节日渐入佳境。每年除夕,他们都会站在阳台上欣赏一会儿烟花。尤其是女儿,仍然像个孩子,望着璀璨的夜空,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这年也不例外,吃完饭,一家三口照例站在阳台上欣赏烟花。阳台有些冷,苏俊雷夫妇看了一会儿就返回了客厅。苏洁恋恋不舍,继续站在外面。女儿最喜欢的小品节目开始时,力红喊她进来。几乎在同一刹那,力红再次听见了熟悉的枪声,“砰!”子弹结结实实地打在玻璃上。她慌乱地站起来,冲到阳台上,喉咙里颤抖着一些音节,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女儿像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玻璃。钢化玻璃上,嵌着一颗并未击穿的子弹,正对着她的眉心。苏洁终于将涣散的目光聚集在那颗子弹上,她连连倒退着,发出一连串尖叫。她身后的夜空火树银花,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焰火齐齐绽放,最后一发,拼成“新年快乐,阖家团圆”八个大字。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归来
一九九四年秋天,鲁德彪回到林场,这次他干脆停薪留职,向领导告了长假,做好了寻找黎黎的长期计划。他依然坚信,黎黎还活着,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黎黎,并把她安全带回家。
遇见放牛娃的那天,正下着秋雨。气温骤降,穿得上夹衣了。山腰的树叶已渐发黄,地面上落满厚厚一层松针,松软柔和,比踩地毯还舒服。空气中散发着秋天浆果成熟的味道。熟得裂了口的野板栗到处都是。换作往年,他早领黎黎去采摘了。野板栗个头小,丢火塘煨熟,比良种的更香。秋雨过后,蘑菇也长了起来,顶着松针,钻出地面。黎黎最爱吃鸡肉菇,放红椒和瘦肉爆炒,香味迷人。
现在,他对这些都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那天他上山,刚好碰见放牛娃赶着牛下来。窄窄的一条狭路,底下是几丈深的山崖。鲁德彪贴着岩壁,让牛先过了。放牛娃走在后面,手上鞭子无聊地抽打着路边的芭茅。鲁德彪眼尖,一眼就瞥见他脚上的鞋子,他认得,正是之前他穿过的那双“解放鞋”。鲁德彪掐住放牛娃的脖子,将他抵在岩壁上,指着他脚上的胶鞋说:
“在哪儿找到的?”
放牛娃哆嗦着,脸色变得煞白。
“我不晓得……是我爹帮我找到的。”
“你爹怎么晓得你在哪儿丢的鞋?”
“……我不晓得。”
“你爹呢?”
“我爹找我妈去了……”
“你妈不死了吗?”
“不是我妈……是他花三千块钱买回来的妈……她天天想着跑。”
“你爹哪儿来的钱?”
放牛娃怔怔地望着鲁德彪,摇了摇头。趁鲁德彪没防备,突然朝他虎口狠咬了一口,挣脱后一边狂奔一边喊:“不是我!我不晓得!是女鬼带走她的!”
放牛娃瘦小的身子像只蚂蚱歪歪扭扭地在小径上蹦跳着。他没追上前边的牛,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骨碌碌地滚到山崖下去了。
放牛娃的惨叫声在鲁德彪心中经久不息地回响着。
鲁德彪再没回过白马林场。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他甚至厌恶别人提起“白马”二字。那是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疤。他带着那杆自制的猎枪,和谁也没打招呼,消失在秋天林场浓浓的迷雾中。从此没人再见过他。
二〇〇八年的夏天,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领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走到鸭柯围。女人带着一口难懂的外地口音,向他们打听白马林场的方位。女人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却像赶了很远的路,满身的风尘。小女孩怯怯地躲在她身后,从她臂弯中探着小脑袋,看到陌生人,又飞快把头缩回去。好心人递给她一个烤玉米,小女孩羞得满脸通红,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了。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终于有人想起来像护林员十四年前走失的女儿。问她是不是叫黎黎,女人摇了摇头,又问她认不认得鲁德彪?女人又摇了摇头,露出迷茫的神色。大家都不信,最后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从南方来的。”女人细声回答道。


第2章 骑鹅的凛冬
1
一群鹅,共五只,三白两灰,一公四母。立夏来回数了几次,放心了,端起盆,迈出门槛。鸡就来了。它们仰着头,咕噜噜地瞅他。立夏佯装撒谷,它们拍打着翅膀,腾跃起来。发现上了当,转而又咕噜噜盯立夏的手看。立夏捏了把谷粒,扬起手,空中便多出一道金黄的抛物线。沙沙沙,每颗都落了地。鸭子嘎嘎嘎,摇摆着也来了。它们伸着脖子,长喙东戳戳,西探探,看似笨拙,撮起食来最得劲,喙子像把吸尘器。都精明着呢,哪里谷粒撒得厚往哪儿钻。鸡被挤得弹脚舞翅,来了怒火,脖颈处鸡毛炸裂,鸡冠笔挺,朝鸭背狠狠一啄。嘎的一声,鸭子扇着翅膀跑了。鹅最后才来。它们优哉游哉,从桃树下慢慢踱过来。鹅群一来,就没鸡鸭事了。连捣乱的小黑狗也怏怏地走了。五只鹅,白花花一团,谁敢抢食,哗啦一翅膀,扇得它们七荤八素,站脚不稳。立夏就笑。笑得悬在鼻翼的两条“红薯粉”摇摇欲坠。他赶紧吸溜一声,又缩回鼻孔。
说来奇怪,这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滴水成冰,是南方少见的凛冬。立夏又从盆里抓了把谷粒,朝最大的那只白鹅喊,庆松,庆松,快过来!那只鸵鸟似的肥白鹅拍了拍翅膀,一摇一摆过来了,杏黄的喙比立夏小手掌还宽。庆松勾勾脖子,朝他欢叫。立夏趁势捉住它,骑了上去。白鹅顿时身子一沉,嘎的一声,“载”着立夏在院里慢慢走着。立夏学着电视里骑马的样子,驾驾驾,吁……觉得手中多了一条马鞭,时不时往空气里挥击一下。白鹅灵性,听得懂立夏的口令,他喊停就停,喊走就走。立夏经常骑白鹅,在他家院里摇晃,叫人好生艳羡。他们骑过牛,骑过狗,可谁都没骑过鹅。孩子们隔得远远的,喊,白痴骑白鹅,白鹅载白痴,白痴白鹅不分啰!
立夏怔怔地望着他们,也不懂回应。
因为这群鹅,孩子们都不敢靠近立夏。当然只要靠近立夏,立夏肯定没好果子吃。现在水车谁都晓得这是个傻子。时间再往前退点,立夏四岁,水车人背地里嚼舌头,说包子铺雷老头家的孙子脑子烧坏了,四岁还不会说话,是个傻子。
这群孩子里,要数二告最坏。二告指着地上一团暗绿的鸡屎,逗他,糖,甜的!立夏就蹲下去,抓了把,犹豫地望着他们,讪讪地笑,得到肯定的目光,猛地往嘴里一塞。孩子们强憋着气,不敢作声,生怕坏了好事,看立夏咧嘴皱眉,似在回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呸呸呸,骂道,坏人!妈哦!大家憋得脸红脖子粗,噗的一下,像针戳破了气球,纷纷爆笑起来。笑得肠疼,笑得脚软,笑得眼泪长流。几只狗也受到感染,吐着红舌,摇起尾巴,欢快地围着孩子们打转。
立夏受到伤害,缓缓站起来,一边吐口水,一边抹眼睛。院门这时开了,雷老头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咳嗽一声,喊,立夏,回来!孩子们的笑声就打住了,纷纷望向雷老头。雷老头瞪着一双牛眼,因生气而涨得发紫的脸上,那道伤疤红得像枚印章,格外醒目骇人。雷老头当过兵,传言他脸上的这道伤疤是枪眼,对越自卫反击战时,越南人留下的。也有人怀疑这是雷老头的谎言,说不定是哪个仇家弄的。他害怕仇人上门,所以才躲到水车来的。
孩子们终于笑不动了,都沉默下来,愣愣站着,目送立夏朝自家小院跑去。雷老头依然冷着脸,远远地望着他的傻孙子跑来。那群鹅嘎嘎地从院门拥出,拍着翅膀,隔老远就来迎立夏了。立夏脸上还挂着泪痕,用力吸了吸两筒子鼻涕,蹑足走向鹅群中间,牵了一只,骑在上面。鹅嘎的一声,颠起屁股就跑,其他的鹅也跟着叫起来,院子顿时热闹起来。孩子们还想凑近点,被雷老头挡住了,孩子中要数二告个头最高,雷老头长臂一伸,佯装来抓二告,二告和孩子们嗡的一声,四散而逃。警告声追着屁股就来了:“再叫我看到你们欺负立夏,小心你们的脑袋!”孩子们没跑远,等院门呜的一声关了,喘着气,嘻嘻哈哈的,又欢快起来,一起朝雷老头家吐口水:
“我噗!我噗!”
立夏的这群鹅比狗还管用,一有风吹草动,就伸着长脖,像高度警惕的眼镜蛇,生人根本拢不了边。看到鹅,孩子们的脚啊腿啊屁股啊隐隐作痛,都给鹅啄怕了。鹅一来,孩子们都躲得远远的。方圆几里,都晓得立夏家养了几只鹅,凶神恶煞的,比狗还护家。孩子们打不过鹅,将怨怒都记在了立夏头上。
“立夏,出来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