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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苏俊雷说道。
警察终于来了。那时气温迫近零度。外面下着雨。阳台没了玻璃,风雨畅通无阻,直往室内灌。苏俊雷和力红穿着羽绒服,依然冻得发抖。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敲门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年轻警察戴着眼镜,一进门,镜片就起了白雾。老警察有经验,看了下现场,让年轻警察看护好现场,打电话联系指挥中心。一会儿,更多的警察拥了进来。给夫妇俩分别做了询问笔录,现场拍照,忙到凌晨一点多。
“是什么情况?”
“初步判断,可能是枪打的。具体还要进行技术分析。”
夫妇俩听了,脸都白了。
“你们有仇家吗?”
夫妇俩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们再仔细想想。”
那天晚上,夫妻俩没敢在家过夜。警察建议他们住在附近的宾馆,提醒他们,想到什么线索随时联系。夫妇俩活了一把年纪,还是头回碰到这种状况。“枪击”“寻仇”,这些可怕的字眼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天渐渐亮了,他们一夜未合眼,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和谁结有杀身之仇。
力红在师大附中任教已经二十余年了。她教语文,兼班主任,这些年一直都是“先进个人”“优秀班主任”。她性格温和,讲原则,教学认真负责,深得同事和学生的尊敬。她翻来覆去想到天亮,把曾经和她有过节和潜在的仇人在心中细细地想了一道。
她想起一星期前,在班上惩罚过的一位性格早熟喜欢破坏课堂纪律的男生。男生叫曾齐,高出她一个头,上唇长着一抹浓密的茸毛,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喜欢斜睨着看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曾单独和他谈过两回话,效果却并不明显。后来她才晓得曾齐是离异家庭,从小父母就离了婚,母亲带大,平时比较宠溺他,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毛病,现在想管又管不住,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暗恋了班上一位成绩好的漂亮女生,给她疯狂地写情书。有天在课堂上,情书刚递过去,就被力红发觉了。情书写得很老成、悲凉,不像出自他这个年龄的手笔。也许是在《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上抄来的名家语录。为了杜绝班上早恋的风气,她决定杀鸡儆猴,罚他在讲台旁站了一节课。
课上到一半,曾齐突然从讲台上走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朝力红叫板:“凭什么你让我站就站?你算什么?!”说完朝教室门外走。力红快步追去,曾齐早已经消失。
力红又惊又气,从没哪个学生如此放肆过。
她给他父母分别打了电话,将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曾齐是第二天回来的,他母亲亲自领着他来办公室向她赔礼道歉。曾齐始终低着头,他母亲一个劲地向她赔不是:“孩子不好管,给您添麻烦了!”
力红无意间发现了曾齐脸颊上的巴掌印。他有意地遮掩着,不让她看到。力红心里突然软了下来,仿佛那个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她说孩子还小,正处于叛逆期,知错能改就好。
曾齐后来在课堂上公开承认了错误。检讨书念得很低沉,很压抑,保证不再和那个女生往来。他一改往常的大嗓门,没做鬼脸,也没笑,很严肃。
放学后,曾齐拖到最后才走。从她身边走过时,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怨恨,朝她冷笑着说:“老师,你满意了吗?”
力红被这句话呛得颇有些尴尬。
会是曾齐吗?力红想。自那以后,曾齐在班上就变得不爱说话了。连他平时最喜欢的体育课,他也表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坐在台阶上,宁愿看着同学打篮球。力红曾想过找曾齐谈谈心,但一忙,就把这事搁置脑后,忘了个干净。
即便曾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不至于对她开枪呀。再说,还是个孩子,他去哪儿弄枪?力红想着。
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她将这些年的人与事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也没想起什么要紧的。如果排除了自己,那就是和苏俊雷有关。他难道向她隐瞒了什么?
苏俊雷是名普通的公务员。他在税务局的岗位上干了将近二十年,工作上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如果不出意外,他仍将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干下去,直到退休。他连以后退休的规划都做好了。
他想骑摩托车去青海、西藏旅行,露营,拍照片。
力红劝他打消这个念头:“都一把年纪了,还骑摩托车自驾,你还真把自己当‘垮掉的一代’了?”
苏俊雷就笑。他有一颗浪子的心。骑摩托车去西藏一直是他年轻时代的梦想。后来成家立业,女儿的出生,让他没法脱身。如今女儿也考上大学了,生活也逐渐变得轻松和自由,年轻时未曾实现的梦想又被重新点燃。
晚饭时,力红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苏俊雷愣了一下,说有什么事好瞒你的?
力红叹口气说,警察都说了,这是枪击。那么多户人家,怎么偏偏就向我们的阳台开了枪?
苏俊雷说,也许没什么缘故,我们又没得罪过什么人,也没和人有过什么利害冲突。
警察那边的消息说,子弹是从小区的湖边射过来的。用的是猎枪子弹。调了附近的监控,位置都不理想,何况那天晚上下雨,黑漆漆的雨夜,几乎看不清有价值的东西。警察在附近搜寻了一番,没找到证人,也没发现弹壳。线索全中断了,调查暂停下来。问警察,依然是那番话,让他们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我们把能想到的,全想了。绝对不存在仇家。”苏俊雷握紧力红的手,对警察说道。
“如果能排除这些原因,那也许是打猎的走火误击造成的。”警察说。
“那么晚了,下着雨,还有人出来打猎吗?”力红表示了质疑。
“这个就不好说了。有些枪械爱好者,专门挑这种糟糕的天气出来作掩护。我们不是没遇到过。”
警察的解释虽然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好歹使夫妇俩忐忑不安的心平复了些。
枪击发生一个礼拜以来,力红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人瘦了一圈。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就是丈夫苏俊雷向她隐瞒了什么秘密。
她家在五楼,离湖仅两百余米。当时买房子,就是看中临湖的位置。他们在阳台上摆了摇椅和茶具,置了盆架,养了许多盆栽。晴朗的周末,她喜欢和丈夫坐在阳台,喝茶,聊天,窗外是被风吹皱的湖面,残阳瑟瑟,黄昏一点点地迫近。那是她最喜欢的放松方式。
星期六上午,苏俊雷请来师傅,重新换上新的玻璃。现场已经看不到破坏的痕迹。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抹久违的夕阳懒洋洋地挥洒在阳台的角落里。换了往常,她早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了。现在,她不敢再在阳台待。那儿成了家中的禁区。
苏俊雷安慰她:“警察不都说了吗,这是走火,不是针对咱家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力红也想看作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这幢楼一共三十二层,每层都有三户临湖的人家,这九十六户里面,偏就她家挨了枪?她越想说服自己,越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睡觉的时候,她凝视着苏俊雷:“你发誓,真没事瞒着我?”
苏俊雷有些生气起来,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哪里来的仇家。再说要寻仇,直接上家里来啊,打玻璃算是什么意思?
“人家也许只是先做个警告。”
苏俊雷叹口气说:“你想这么多,到底累不累?万一有什么事,还有警察管着呢,睡觉吧!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力红拉过被子,侧着身,灭了台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黑衣人握着枪闯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冰冷的枪口已抵上了脑门。
她吓得一声尖叫,从床上弹了起来。苏俊雷也被她吓了一跳,说怎么啦?一惊一乍的。力红惊魂未定,说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进来了。苏俊雷摁亮台灯,将妻子搂在怀里,安慰说,梦都是反的,你看门关得好好的,没人进得来。力红忍不住在丈夫怀里啜泣起来。
放牛娃
他没上过一天学。上过学的人都有正经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徐希望。但没人这么叫过他。他们都叫他放牛娃。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五日,放牛娃回到家时,父亲干活还没回来。他从灶膛扒出一只煨熟的红薯,边吃边等着父亲。黑夜一点点降临了,生出凉意,他依然光着脚。父亲回来肯定会问起鞋子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他盼望着天彻底黑下来。天黑了,父亲就不会注意到他的脚了。那双“解放鞋”还是去年赶集时母亲给他买的。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他买东西。想到母亲,放牛娃心里就一阵难过。
他将那只幸存的鞋子藏在楼板底下。只要瞒过这一夜,第二天再把另一只找回来,就什么事也不会有。父亲要晓得他把鞋子弄丢了,肯定是一顿暴打。父亲手重,打起人来没个轻重,一巴掌下来,他像风暴中的树苗,摇晃一阵才立得稳。再说,丢一只鞋和丢一双,意义一样。
他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跑丢的。看到有人来后,他一直跑啊跑啊,后来才意识到跑丢了一只鞋。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给老天爷没收掉了。鸭柯围的山峦遁入黑暗,很快连轮廓也看不清了。他祈祷明天就能找回丢失的鞋子。要是找不到,父亲不把他暴揍一顿才怪。他知道父亲没几个钱。他要有钱,鸭柯围的人就不会瞧不起他们一家。母亲也不会为了五毛钱跟人吵架,赌气之下喝下甲胺磷。
鸭柯围的人都羡慕上面那些林场的护林员。他们个个都是吃国家粮的。他不懂什么叫国家粮,只觉得他们的穿衣打扮和谈吐,都和鸭柯围的人不大一样。鸭柯围的人抽的是自己种的旱烟,林场的人都抽带过滤嘴的。鸭柯围的都穿中山装,林场的人穿皮夹克。他们还有枪,能打到野物,不仅有口福,皮子还能卖钱。
“天塌下来,也有国家养着,不用望天吃饭,真是有福气啊。”
不光鸭柯围的大人艳羡他们,放牛娃也一样。尤其是看见穿着漆皮小红鞋的黎黎。他从没穿过皮鞋,连摸都没摸过。穿着漆皮小红鞋的黎黎走起路都不一样。既漂亮又自信,干干净净的,人见人爱。相比之下的自己,就像一坨牛粪。每次见到黎黎,他就自惭形秽。
他大黎黎三岁。她叫他“放牛哥”。每次见到他,他都赶着一群牛。牛身上有什么味,他身上就是什么味。牛虽然皮糙肉厚,也怕牛蝇叮咬,那是一种粗壮多毛形似蜜蜂的吸血鬼,牛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像泥巴一样紧紧贴着牛。心情好的时候,他就帮牛驱赶牛蝇。啪的一鞭子下去,打得牛两腿打颤,发出一声长哞。牛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被拍成肉酱。牛通人性,挨了鞭子,却晓得是在帮它,扭头望他一眼,表示感激。
更多的时候,他躺在荫翳里,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透过叶缝,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微风律动,天空蔚蓝,上面了无一物。到了溟蒙的傍晚,他翻身起来,赶着吃饱的牛回家。
黎黎有许多玩具,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她兴致勃勃,炫耀似的向他展示了一通。能跳舞的洋娃娃、会翻跟斗的孙悟空、能自动转弯的电动汽车……他心里充溢着将其占有的强烈欲望。
放牛娃的目光像被眼前的玩具牢牢粘住了。黎黎好奇地问道:“你家难道没有吗?”
放牛娃羞赧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让你爸爸买啊?”黎黎诧异地问。
放牛娃简直有些羞恼了。
那天他将牛赶在一棵樾荫亩许的古树下,去找黎黎玩。
家里只有她一人。他让黎黎把大黑狗关进厨房,才敢靠近。她穿着漂亮的粉色裙子,白长袜,套着凉鞋。
“你爸爸呢?”他谨慎地问道。
“他打猎去啦!”黎黎说。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黎黎点了点头。
“你陪我玩游戏吧!”
这次黎黎对她的那堆玩具没了兴趣。放牛娃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的玩具,她却瞧都懒得瞧一眼。她让他扮孙悟空,翻跟斗,回头望月。他的表演逗得黎黎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很快玩腻了,命令他换一种玩法,提出用扑克牌比大小。两人各抓一半的牌,谁输了就罚喝生水。为了让她开心,他变着法子输牌。输了就得喝水,他喝光了缸里的水,不停打着饱嗝,直到胃里涌升出股股寒意。黎黎银铃般的笑声飘起:“哈哈,肚子鼓起来就更像猪八戒啦!”他于是学着猪的样子,腆着肚子,甩了甩耳朵,仿佛真成了二师兄。
她说要尿尿。刚说完,就扯起裙边,蹲在地上尿起来。他惊讶地望着从下面喷射出来的水花,和自己尿尿的方式截然不同。他也感觉到了尿意的降临,掏出小鸡鸡,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对方,直到两股水流汇聚在一块儿。
黎黎起身,又恢复了原样。放牛娃却还愣着,目光发直,脑海想着刚才的一幕。黎黎说我们继续玩游戏吧。放牛娃却对这些玩具失了兴趣。一种更为强烈的好奇吸引着他。他迫切地希望能再看一眼,仔细地研究一番。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声。
“我爸爸又打到什么了。”黎黎说。
他连打了两个饱嗝,刚才为了讨黎黎的欢心,他喝了太多的生水,肚子胀得跟皮球似的。难受的身体给他增添了一丝屈辱。他毕竟是为了讨好她才喝下这么多水的。她还以为自己技术高明,每盘都赢得那么轻松痛快。他终于说,我们换个地儿玩吧!去哪儿呢?他想了想,说去洞那边吧。黎黎犹豫起来,我爸爸回来找不着我会生气的。放牛娃说,不会玩太久,到时我送你回来。
大黑狗不停地在厨房里吠叫。黎黎说,我们带着黑子一块儿去吧。放牛娃摇了摇头说,它那么凶,留它看家吧。黎黎说好,就让它看家。这时大黑狗叫得更激烈了,用前爪不停地抓挠着木门。
放牛娃在前,黎黎紧跟其后,朝军事禁区走去。
军事禁区
军事禁区有一行醒目的标语:附近严禁拍照。
四周空无一人,从山谷吹来的风将掩体上的荒草吹得一阵摇摆。阳光穿透密林,投射在林间的空地上。
黎黎失踪的第二天,鲁德彪在军事禁区附近找到了女儿戴的蝴蝶结。蝴蝶结落在盛开着小花瓣的金樱子刺丛中,不仔细看,差点被花瓣遮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女儿的。刺丛还挂着一丝粉色的布条,也像她裙子上的。护林员望着手心的蝴蝶结,各种糟糕的想法从脑海闪过。他将脸紧贴松树,听见远处传来的松涛声,一浪盖过一浪。天空短暂放晴,继而又阴暗下来,太阳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他狠狠地拍打着树干,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林间的蝉鸣霎时全寂静了。周遭陷入一片可怕的空荡之中。
护林员是在去鸭柯围的路上看见放牛娃的。这回他没赶牛,光着脚,手里抓着一只旧胶鞋,猫着腰,在杂草和灌木丛中翻弄着,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护林员走到跟前时,放牛娃才发现他。放牛娃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护林员警觉起来,说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
“我明明看见你在找什么。”
放牛娃明显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找……找鞋。”
“鞋子怎么丢的?”
“我不晓得……”
护林员抓住他的瘦胳膊,放牛娃痛得大声呻吟起来。
“你要撒半句谎,我就卸掉你的胳膊!给我老实交代,你昨晚就没穿鞋,今天怎么上这儿找鞋来了?”
“昨天……我跑的时候……把鞋跑丢了……哎哟……”
“为什么要跑?”
“有鬼……我看到鬼了……”
“你再撒谎!”
护林员拧得更紧了,痛得放牛娃脸上豆大的汗珠滚将下来。
“快说!”
“……昨天……我和黎黎过来玩,突然就遇到鬼了……”
“什么鬼?”
“没看见。只听见有声音。”
“什么声音。”
“很怪很怪的声音,不像是人……”
“看清了吗?”
“没看到,吓得我撒腿就跑了……”
护林员将放牛娃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放牛娃打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带着哭腔,被护林员的样子吓到了。护林员双眼血红,紧紧地捏着拳头,吐着粗气,看起来要把他骨头敲碎不可。
“我要找鞋子……找不到鞋子,我爸要打死我的……”放牛娃嗫嚅着说道。
“我找你妈的鞋子!”护林员怒火中烧,一脚将放牛娃踢了个跟斗。
护林员生气的原因是放牛娃昨天向他撒了谎。要不是他,黎黎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他想象放牛娃跑了后,黎黎孤身一人在密林中发出绝望的哭泣的样子。要不是放牛娃,黎黎就不会遭遇不测。护林员越想越生气。
听完鲁德彪的叙述,放牛娃的父亲一言不发。他将旱烟管插在腰间,朝放牛娃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放牛娃光着脚站在台阶上,两只脚板一上一下地搓擦着。看他父亲朝他招手,放牛娃就知道大事不妙。他撒腿就跑,两只肩膀剧烈地摇晃着,还没跑出晒谷坪,被他父亲从身后一把搂住,扔翻在地。放牛娃还没来得及发出哭叫,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几脚。
“小兔崽子,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每挨一脚,放牛娃就嗷嗷叫一声,像小狗似的蜷曲成一团。他爹一点也没袒护,下手比护林员要重多了。
护林员向前拉了一把,蹲下来望着放牛娃说:“我问你,你不要骗我,你要敢说一句假话,我就要你死。”
放牛娃惊恐地点了点头。他的嘴角破了,溢出血丝。
护林员说:“你对黎黎做了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吗?”
放牛娃全身筛子般抖动着。显然刚才这顿疾风骤雨般的暴揍,把他给吓傻了。
“我们蹲着比赛谁尿得远……”放牛娃声音很微弱,从喉咙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来。
“还有吗?”
“没了。”
护林员沉默着。还没等他从痛苦中抽身出来,放牛娃的父亲一个箭步冲过来:“谁教你的?啊?!谁教的!你这个孽种!”
“让他接着说!”护林员吼道。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这时我听见林场那边传来第二声枪响。
“……枪声刚落,就有个东西从灌木丛突然冒了出来。”
“什么东西?”
“是鬼……鬼……一团白色的东西,两只血红的眼……”
鬼
一九九四年之后,阿忆再没给人拍过照。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晓得他会摄影。只要一想起摄影,他的眼前就会浮现护林员那双愤怒的眼神。时间并没抹掉他过去的记忆。护林员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我女儿呢?”
他哑然失语。很多年之后,他依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愤怒的父亲。他也扪心自问过,这一切和他有关吗?
废弃的军事禁区,是他在附近拍照时打听来的。他知道就在林场附近,但这事没法请人领路,只能自己摸索。他找了几天,才找对地方。如果不是当地人,谁都不会晓得深山丛林竟隐藏着一个军事基地。
面对这些废弃的防空洞和兵营,摄影师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规模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到处都是可拍的东西。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大胆地拿起相机,拍了起来。
之所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说起来是因为一个人。一年前,他偶然认识了一个朋友,那人也喜欢摄影,两人是洗照片时认识的。那人说是做生意的,有些特殊的收藏癖。他看了他的一些照片,挑了几张,当场就掏钱买下。价格惊人,一张底片卖了一百块。那人知道他经常在乡村拍照,有意暗示摄影师去拍些打擦边球的涉密照片。那人出的价格,让摄影师没法拒绝。
“不需要刻意去拍,也不要刻意去打听,碰到了就拍下来。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是故意的。”
那人简单叮嘱了几条,留了个地址。他有些紧张,后来拍了张兵工厂的照片,没想到那人爽快地收下了。当场就兑了现钱。渐渐地,摄影师摸索出了经验,胆子也大了起来,万一被人盘问,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打死也不能说。两人合作了好几回,从没出过差错。时间长了,摄影师拍这方面的照片得心应手起来,这个比他给人拍照的收入可观得多。以至于养成了习惯,每去一个新地,眼睛就变得格外敏感。
废弃的军事禁区很大。他想象着当年金戈铁马、军歌嘹亮的盛况,不停地摁着快门。这么理想的拍摄地点他还是头次遇到。想当年,这可属于绝对的机密。不光不能拍,连靠近都难。现在虽然失去了军事意义,但并不妨碍照旧能卖个好价钱。何况他不讲,那人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个情况。他全神贯注地拍着,很快用完一个胶卷。他蹲下来换胶卷,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拍这些做什么?”
他太过于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后面来了人。听见声音,摄影师吓得相机差点掉地上。一双疑惑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许回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警告他说。
“我……我拍着玩……”摄影师蹲在地上,拨弄着相机,假装一副轻松的样子。
“拍这个玩?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拍着玩……”
女人的声音更凝重起来:
“你是间谍。”
摄影师慌忙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你误会了。
女人说:“连这儿的小孩都晓得,不会有人到这里拍照,除非是间谍。当间谍要枪毙的。这儿以前就枪毙过一个。只要抓到间谍,都有奖励。”
摄影师讪笑着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拍着玩……感到好奇……你要这么说,我就不拍了。”摄影师站起来,只觉脑海一片空白。两条腿命令他马上跑,越快越好,刻不容缓。摄影师慌不择路,抓着相机就跑起来,两边的草木纷纷倒退、摇晃,像无数早已埋伏好的人,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他入瓮。摄影师跑得两腿发软,冷汗嗖嗖,顺着脊背往下淌,衣服很快湿透了。他喘着粗气,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他从没如此恐惧过。
密林的空地出现两个小孩的身影。周边全是灌木、荆条,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朝他们径直跑去。他们惊恐地望着狂奔过来的摄影师,高的小孩反应快,飞快地钻入灌木丛,一溜烟就不见了。摄影师跑到小女孩身前,瞄了一眼,见有些眼熟,正是那个护林员的女儿黎黎。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粉红色的小裙掀了起来,露出了白色的小底裤。他摇了摇她,没了反应。他惊疑地朝周围看一眼,什么也没看见。他本想背着小女孩离开,又担心后面的女人追上来。他迟疑了下,马上接着又跑了。
多年后,他经常忍不住会回忆那一幕。他问自己,他是否该停下来,对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施以援手。假如这样,他的人生会驶入另外一条轨道吗?
一九九四年,摄影师第一次在异乡饱尝了拳头的滋味。
护林员像头发狂的狮子,钵头大的拳头,朝他咆哮着挥了过来。咔嚓一声,摄影师听见下巴错位的响声。虽然挨了一记老拳,摄影师感觉心里反而好受了点。
“大家别误会,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不可能拐小孩……”
女人
放牛娃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说着连串的胡话。
“鬼……女鬼……大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