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悬疑小说上一章:衣橱里的女人
- 悬疑小说下一章:《蟑螂》作者:尤·奈斯博
我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爷爷。他被一根麻绳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一块毛巾。和梦中不一样,他身上一点血滴都没有。我听见娘在号啕大哭,父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爷爷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直直地望着我们,甚至夹杂着一丝愤怒。
我家的大彩电、冰箱、洗衣机、DVD被洗劫一空。这些都是父亲孝敬爷爷的,爷爷常以这些引以为豪,夸父亲是个孝子,得到乡亲一片啧啧的夸赞。因为这个,我们回家次数也一年比一年少。生意很忙。爷爷每次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趟家,我们找到了一个天经地义的借口。不做生意,就没钱,也就不可能买这样那样的东西。终于有一天,爷爷再也不催问我们回家的事。他只沉默地注视着我们。有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庭院的老藤椅上翻看那本破旧的《圣经》。
五斗橱、床和衣柜被翻得底朝天。爷爷总爱将钱藏在米缸底。父亲探手进去,果真掏出一沓钱,三千块整,用橡皮筋扎着,那是父亲这些年给他的零用钱,他一分也没舍得花。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剧烈地哽咽着,脖子一梗一梗的。我仿佛又听见爷爷在说:“嘿嘿,水壶,这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考上大学当学费呢!”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泪水滑过鼻翼,凉凉的,很快我尝到了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我后悔暑假没答应爷爷回家,我在,爷爷或许就不会遭此横祸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回想着那个梦。爷爷临走前,只向我告了别。他一定舍不得唯一的孙子。我想象他那略显孤寂的眼神,心中顿时燃起一团复仇的怒火。我非亲手宰了他们不可。不管他们是谁。
一个礼拜后,放牛的阿三在后山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洗衣机和电视。那个岩洞我小时候也曾去玩过,里面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野兽的臊味。他们常恐吓我里面有蛇。前年一对男女躲在里面偷情,被女人的丈夫逮着了,赤身裸体地扭送到村支书那里。这桩丑闻很久后,依然是赶集的路上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要将这些电器搬到岩洞,需要一番力气。而且知道这个岩洞的人,基本是本地人。想想爷爷可能死在一群熟人手里,我心里更加难过起来。没想到这些电器最终害了他,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警察们按图索骥,陆续又找到了DVD和冰箱。前几天这里刚下过雨,泥土松软,现场留下了无数只模糊不清的脚印。警察们正在忙碌着,从众多的脚印中提取有价值的线索。中午的时候,又下起了稀稀拉拉的小雨。那些小雨滴在芋头叶上不断聚集着,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风将阔叶轻轻地摇曳,雨珠不留痕迹地沿着叶脉滑动。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脸。他是谁?
娘唤我回去吃午饭,她把嗓子哭哑了,听上去像换了一个人在说话。我蹲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毛毛细雨透过树叶缝隙,钻进我的脖子。我想象老黄狗伸出热气腾腾的舌头舔舐着我脸的情景。它被爷爷喂得油光水滑,人见人爱。爷爷挂在堂屋墙壁上的二胡还在。每到夏季傍晚在院子乘凉时,爷爷就会取下二胡,拉上一曲。他拉《二泉映月》就像阿炳在拉一样,有回我见他拉着拉着,就哭了。
我房间里贴的李小龙的海报还在。那是我在洪江街头买的。那阵子海报正流行古惑仔,留着长发的郑伊健一身青龙的文身,肩头扛着砍刀,目光冷峻,后面跟着几个小弟,酷呆了。但我不喜欢。我只喜欢李小龙。挥舞着双节棍怒目圆睁的李小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膜拜的偶像。为了练习双节棍,我让爷爷给我也做了一副。晚饭后,我爷就看着我在院子里一边挥舞着双节棍一边怪叫,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墙上的李小龙目光像刀子似的扑了过来。我顿时想起《唐山大兄》里他那怒火燃烧的拳脚。有那么一刹那,我听见了捏拳头时发出的声响。再用力,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用力掰着指关节,让它们逐一发出响声。房间有些潮湿阴暗,已经进入了秋天的雨季。我感觉到爷爷就在我旁边,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我。他看着他的小孙子如困兽一般,却再也无能为力。
街上罗屠夫的摊前稀拉地立着几个人。每个人嘴上都巴着一根过滤嘴。他们在聊六合彩的事。有人建议罗屠夫今晚把“马”的四个数全包了。
“不信我的你就等着后悔吧!”
有人表示反对,说买“猪”才对。他都去问过神婆了,说今晚的生肖是猪。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他们中有人已经留意起我了,眯着一双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说:“你就是莫廷才的孙子吧!”
还未待我点头,已经有人提前插嘴替我说了是。
他们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话题的中心点便转移到了我爷爷身上。他们说我爷爷生前如何的好,做了多少善事。大家对这个突然的遭遇表示唏嘘和感叹。我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滑过。换做以前,我肯定早红着脸低头走了。爷爷死了,我现在倒什么都不顾了。我想他们被我的目光震住了。我看到有些人脸上流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仿佛我在盯着一个凶犯在看。肉摊旁边不远处,摆着一张破台球桌,几个我已经不大认得的愣头青正光着膀子挥杆击球。台球碰撞的声音在阴雨天显得有些沉闷。光头李搂着他的马子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那位在广东认识的贵州妹,染着一头酒红色的长发,穿着牛仔裙,在他怀里嗲声嗲气地发出夸张的笑声。那样子让我莫名地想发火。光头李嘴角轻轻扬了扬,有些不怀好意地侧视着我。扛着球杆的几位纷纷朝我望过来,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仿佛都是些一夜之间从石门冒出来的家伙。我看见池塘边的水泥墙上画满了各种涂鸦。黑色字迹,上面写着“枪支”“迷药”,下面留着手机号。
2
我们刚吃完早饭,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见了哥的摩托车声。贵州女人提了一只以纯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提前踏了进来。我娘问她吃了没,她冷着脸,说还没。贵州话听了些时日,我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我娘办不到。我娘是文盲。我爹也好不到哪儿去,出石门百里,他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她穿一身红色的紧身运动套装,扎着酒红色的马尾辫,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火。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目光被她浑圆的屁股吸引走了。那迷人的曲线让人想犯罪,我的脸顿时红了。
我听见门外传来狗的亲昵声和我哥不耐烦的呵斥声。他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恹恹的,一看就是熬通宵打了一宿的牌。我看见他上衣兜里的那盒拆开的软芙蓉王,蓝色过滤嘴的。他的新皮鞋上沾满了黄泥,进门的时候,使劲地在门槛石上揩着。“你这几天死哪儿了?”按照惯例,我娘开始数落他。他叼了一根烟巴在嘴上,点燃,没理她。“我八字苦啊,怎么生了一个赌棍和败家子……”我哥将嘴边的烟摘下来,伸手一挥,我娘就不作声了。他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许久也没见喷出来,仿佛在里面酝酿着情绪。“这几天有人来过没?”他斜睨了我一眼问。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眼里涣散的光一点点地往我身上聚集:
“谁来过?”
“前天村长带了两个人,问你最近做什么去了。”
“你怎么回答的呢?”
“还能怎么回答!就说没见你不晓得呗,总不至于说你买六合彩和赌博去了吧!”我瞥了瞥他的芙蓉王蓝色过滤嘴说,“打牌赢钱了,还是买六合彩中了?”
他乜斜了我一眼说:“不要对人说我回来过。”
他显得疲惫不堪,眼睛布满血丝,满怀心事似的,没打算再理我。我爹端着一只海碗,蹲在院子的桂花树下继续吃昨晚留下的剩饭。他吃饭总是发出很大的响声,猪啃槽似的。吃完饭,他瞅了一眼我哥,丢下一句没得救了,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出门干活去了。这些年来,他的话越来越少,而我娘的话越来越多。
他们吃完娘煮的面条,打开电视,开始看电视。电视信号不稳定,贵州女人让他去房顶摇天线。我哥表示了烦厌。趿拉着拖鞋爬上天台摇了几下,越摇,电视屏幕的雪花点越多。家里这台二十一英寸的长虹电视年龄已经赶得上我家的老黑狗了。贵州女人在底下骂起来,忍无可忍,也爬上天台去了。几分钟后,他们在上面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我听见了从天台上传下来的争吵,一声比一声响亮、尖厉。
“我要回家!”
贵州女人哭号着扬言不想活了,要从天台上跳下来。我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她的双脚在空中一顿乱踢。扎的马尾散了,酒红色的头发遮盖了她的半边脸。
她的尖叫声吓坏了娘。她捶胸顿足地站在院子里,还没从中弄清来龙去脉,只大声央求他们赶紧下来,有话好好说。“我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了!”贵州女人哭得最响亮的那会儿,我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是一个叫张金的人发来的短信,我随手拿起来摁了下,上面写着:快跑,大肥被抓了!
我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哥沮丧地蹲了下来,双手抱头,那样子看上去像个被抓现场的通缉犯。贵州女人开始收拾衣服行李。显然她还没有从刚才狂风暴雨的情绪中刹住车。她麻利地收拾停当,拖着拉杆箱就要走,就像半年前她从广州跟随我哥回到石门一样。我娘说:
“好端端,你们这是闹哪样?”
“你去问你儿子,看他干了什么好事!”她仿佛不甘心,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才晓得我存折里的钱全给他买六合彩了!这天杀的!我再也不管他了!”她气得脸色发青。
我哥没好气地说:“去他妈的,要走赶紧走吧!”这句话一出口,女人就像听到了发令枪,我娘怎么拦都没用了。我看见那两瓣被运动裤紧紧裹住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迈出我家的院门。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天气阴沉,没有风,没有阳光,院里落满了银杏叶,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衰败和死亡的气息。我哥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抓着手机,脸色死灰,眼角布满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血丝,样子有些瘆人。他发了很长一阵子呆,突然哆嗦了一下,仿佛很冷的样子:“……莫老爷那事,是我干的……我最近手气背,买六合彩和打牌统统输……”我妈听了直接晕厥了过去。
他胡乱地抓了几件衣服,问我妈钱藏在哪儿。我妈醒过来,喉咙像堵了个东西,许久才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他转头问我:“你那儿有钱吗,有的话给我,警察就快来了!”
他的眼神让我感到一阵陌生和害怕。
我摇了摇头,将兜里的钱全掏了出来:“我兜里只剩十块钱。”“别说我回来过!”他一阵小跑出了院门,紧接着门外的摩托车轰隆响起,我跑出去的时候,那条灰白色的小马路扬起一长串灰尘。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二〇〇五年的秋天。
3
阳光很好,夏天已经接入尾声。再过一些时日,即将迎来秋天。秋去秋又来,这漫长而短暂的一年,终于快要熬到了尽头。昨天晚上,我吃到了这大半年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晚餐。看分量,盘子里是一只完整的鸡,甚至鸡屁股都留给了我。此外还有一盘红烧肉和凉拌三丝。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默默地望着我吃,垂怜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感叹。我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问他们今天多少号,他们回答是九月五号。我开始哭。再过两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有个警察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掏出打火机,啪啪啪地连打了二十下,说当是给我点了生日蜡烛了。没有接下来应该出现的歌声。四周又陷入我熟悉的寂静中,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皮鞋踩在水泥地面的声音,继而传来武姓狱警因患流感而接连不断的喷嚏声。我将很快告别这种熟悉的生活。黎明破晓,我的生命就将终止,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听上去多么美妙的年龄,永远都不会再衰老一步。
一个月前,我就预感到了会有今天的结果。我记得和我一样戴着脚镣的老克曾问过我怕不怕死诸如此类的问题。老克进来之前,是一家常德米粉店的小老板。他和老婆两人勤勤恳恳,张罗着这家米粉店有十多年,他不知道这十多年里,老婆忙里偷闲,和隔壁小卖铺老板好上了,给他戴了十年之久的绿帽子,甚至连儿子都不是亲生的。得知结果后,老克一怒之下,手刃了“一对奸夫淫妇”,进了大牢。老克临刑前的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他那粗犷嗓门传来的哭叫声,那声音让我一宿没睡。现在,我睁眼闭眼全是莫廷才,他正用一种悲悯的眼神在考量着我,像是上帝派来的使者。
那晚我们突然造访,莫廷才脸上并没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他问我:“光头李,这都是你的朋友?”我点了点头。“莫老爷,最近手气背,手头紧,到您这儿先借点钱活络活络。”我们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我有个卵钱啊,自己都养不活,你们都是做大生意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你儿子不是在洪江做木材生意嘛,还不给你钱花?”
“啧啧,这套电器家具,只怕石门没几户置办得起吧?”
他们探头探脑地上下打量着房子。
“光头李,我真没钱……”他开始哀求我。
“你要也说没钱,那全石门就没人敢说自己有钱了。”
他们纷纷露出嘲谑的表情。他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焦急,惶惑地望着我,指望我这时能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他要是知道我已经因买六合彩债台高筑,成天被人屁股后面追着讨债,贵州妹已经好几回和我提出分手的话,就不会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了。那只老黄狗一直在院内汪汪地厉吠,它的叫声让人心神不宁,大肥抡起锄头过去,黑暗中传来几声狗的哀鸣,院子就沉寂了下来。莫廷才脸上的沟壑聚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你们是强盗啊!”他哆嗦着指头,指着我的额头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只好打开电视机,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大彩电看起来就是爽。而他的愤慨被激发了出来,依然不依不饶地说:
“你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得去打抢?”
我霍地站起来,冲他吼了声闭嘴。他被我的暴跳惊吓到了,愕然地望着我,半晌都没再说话。
我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钱物。张金在棉衣兜里翻出五十左右的零钞,用一个盐袋装着,厚厚的一大把,可最高面额不过十元。大家开始逼问他别的钱藏在哪儿。他拉长着脸,说全在这儿了。
“就这点吗?”
“我又不开银行。”
“你骗崽呢!”
大家骂骂咧咧,继续翻箱倒柜。夜里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再无半点新的收获。大肥说他家亲戚有把钱藏在猪圈的习惯,问是不是去猪圈找一下。张金表示同意:“你最小,你去看看!”他让我拿手电筒钻进猪圈,四处翻找了一番,一无所获。莫廷才冷冷地瞪视着我,仿佛刚才在臭气冲天的猪圈里找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恼怒地剜了他一眼,问:“钱呢!”
“伢子你还小啊,回头还来得及……”他带着教化般的语调说道。这种语气,我娘现在已经不敢在我面前讲了。我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教化我的。我迅速地敬了他一嘴巴。他摇晃了一下,嘴角开始流血。打完后,我也有些后悔。那是我头回打老人。他们提议要是万一找不到钱,就把家电拿出去卖了。这么大的目标,而且还是一件体力活,想想就头疼。我们开始轮番逼问他钱藏在哪里。莫廷才硬是一声不哼。我已经记不得是谁先拿出绳子的了。我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绑在靠背椅上。即便这样,他也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
“他不怕死哩!”大肥说道。
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二十多年来,他是石门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信徒。我瞥见了饭桌上的那本翻得破旧不堪的《圣经》。我走过去哗啦啦地翻着。他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我的指头跳跃。他挣扎了几下,仿佛想过来制止我。我故意对视着他,随手撕下几页纸。他像被电击了一下,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我想我找到他的软肋了。
“你告诉我钱藏在哪儿,我就把书还你。”我说。
“我没钱!”他气吁吁地说。
他索性不再理我。
他可能知道我想要挟他的意图了。
“好,叫你不理!”
我将书撕成两半,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他脚边。他脸色黯然了下来,换了一种悲悯的口气说道:
“上帝都在上面看着呢!”
“人死了就化为灰烬了,他老人家爱看就看好了!”我的回答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开始抬家电。我人小,负责背彩电。这台三十四英寸的大彩电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我想起年前的时候,贵州女人曾央求我给她买台长虹彩电,就是这个牌子和尺寸的。我没沾染六合彩的时候,她还指望过我。
大肥背着冰箱。张金背着一台洗衣机。我们看上去都如此臃肿不堪。他坐在堂屋的木椅上,目送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离开。
“主啊!”
他的声音悲怆洪亮,我们纷纷回过头来。我当时走在最后面,他的目光几乎是冲着我来的。愤怒。嘲谑。憎恨。悲悯。怜惜。那时我真的感觉到这位二十多年的信徒那一刻成了上帝的化身,朝我伸来审判的目光。
我放下电视,转身从洗脸架上扯下毛巾,几乎是带着愤懑,狠狠地塞进了他的嘴。他呜呜呜地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双眼充满了恐慌。我心满意足地瞅了他一眼,吞了块毛巾的嘴,再也无法发出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声了。他俩望了我一眼,带着嘉许的眼神,什么也没有讲,我们背着各自的东西趁着夜色往山洞爬去。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想过这块毛巾会要了他的命,并最终也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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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在那天以前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众多荷枪实弹的武警和警察。长龙般的车队从石门唯一的街道鱼贯而出,直接往石门小学驶去。枪毙的消息整个上午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学校早早地停了课,商店也关了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往正午的操场拥去。
秋天的阳光依然余威未消。死刑犯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一块打着叉的木牌,上面写着李秋生的大名。他踉跄地从囚车里钻了出来,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左右架着他的胳膊,走上操场的主席台。坐了近一年的监狱,光头李看上去比之前还显得白净了几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汗衫,目光木然地伸向围观的群众。人头攒动,大家踮起脚,都想一睹杀人犯临刑前的最后风采。正午的阳光燥热,几乎没有一朵云,阳光大咧咧地直刺头顶,晒得人头皮发麻。远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原野,偶尔能听见几声农民摔打稻谷的声音。有一会儿,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审判宣告:“……死刑,立即执行!”众人的喧哗顿时掩盖了大盖帽的声音。
“枪毙!枪毙!”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汗水首先从他的光头上冒出来,然后一滴一滴、一排一排地沿着脸庞往下滑落。光头李的汗衫很快被汗水浸透,被浸透的地方,凸显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武警拧开一瓶矿泉水,凑到他嘴边,他轻轻地摇摇头,拒绝了。他开始在人群中搜寻什么。与他目光交集的人,纷纷低垂下眼睑,嫌不吉利,生怕死后被他惦记住。只有一个小孩满头大汗地从大人们的大腿丛林中费力地往前钻。最后,他终于挤到了最前面。有那么几秒钟,死刑犯和小孩的目光像粘住似的,直直地对视着。小孩紧咬着牙关,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以至于那张通红的脸像着了火似的。他们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几眼,谁也没有发现小孩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枪的。那黑漆漆的东西凶狠狠地对着死刑犯,大叫一声:“爷爷,我给你报仇了!”旁边的武警都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啪啪两声,死刑犯双眼放出绝望的光芒,霍地倒了下去。
小孩很快被缴了械,一脸的沮丧,气鼓鼓地盯着死刑犯。警察拿着小孩的枪,准备研究一下,弹夹突然从握把坠落,里面弹出几颗五颜六色的塑料弹丸来。人头攒动,四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面的人波浪似的朝前涌着。死刑犯依然瘫软在地,嘴角翕动,豆子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淌,溢进他厚实的嘴唇。尖锐的警笛响起,等候去刑场的囚车啪的一声拉开了车门,里面一团深浓的阴影。武警小声和他说了句什么,他没有丝毫反应,武警最后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像捞面一样,把他一把架起,塞了进去。他奋力回了回头,发现那小孩依旧气咻咻地瞪着他。人群顿时更加嘈杂起来,有人大声吆喝,喊他名字。他安静地坐上囚车,浑身的力都卸在了座椅上,唯有大颗的泪珠从眼眶背叛似的滚出来。
第7章 雨赌
秋收过后,劳累了一年的牛也该歇歇了。几乎每家每户都将牛从栏里牵出来,一群群地往林场赶。赶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再解开缰绳,给牛放一个冬天的长假。每家的牛都做了独特的记号。凭借这些记号和牛脖子上系的铃铛,到了来年的春天,再上山将牛找回来。
这天大清早我们就出门了。牛还在栏里嚼着草料,撅着牛鼻子,我们费了老大劲才牵出来。二墩子、范范他们早在老仓库门前等我了。我们赶着牛群,慢慢悠悠开始出发,黄的、黑的,大的、小的,浩浩荡荡。牛一路反刍,一路拉粪,牛气冲天,捂着鼻子也休想躲过。
空气清冽,雾气尚未散去,草叶上负着厚厚一层露水,没走几丈远,我们的裤腿就湿透了,鞋面上沾满了草籽。牛一路打着响鼻,不时扭着尾巴,驱赶牛蝇。牛蝇简直是吸血界的混世魔王,长长的獠牙,一旦发现牛,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会一路跟着牛走。有回放牛,我躺在山坡上睡着了,被这东西狠狠叮了一口,那感觉,就像小刀子剜肉,痛得我差点哭出来。我们都吃过牛蝇的苦,手中的鞭子一刻也不停歇,鞭打声响彻山谷,狠狠地抽打伏在牛背上吸血的牛蝇。鞭子一响,准有被抽得血肉模糊的牛蝇滚落下来。牛不怕痛,抖一抖身,仿佛还很感激我们。和牛蝇的叮咬之痛相比,我们的鞭打就像是给它挠痒了。
路过二墩子家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贵州女人,她大概才起床,站在门口,正在费劲地梳头。她漫不经心地朝我们瞅来一眼,画过眼线的眸子,透着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力量。她用手指褫去梳子上的毛发,搓成一束,扔在脚下。狗一直围着她打转,摇尾巴,嗅她的裤脚。连狗都晓得围着漂亮女人转。贵州女人刚来的那会儿,曾在我们这儿轰动一时,谁也料想不到狗日的山明竟有如此艳福。据说买过来只花了两万块钱。两万块能买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白菜价了,大伙都说山明赚了。山明嘿嘿笑,压低声音说,你们不晓得,他们比我还急呢。开价六万,说一分不少,后来压到两万,他们还生怕我不肯要了。
这就有些蹊跷了,后来山明才吞吞吐吐地透露,说贵州女人身上有病,平时不发作,发作起来口吐白沫,样子怪吓人的。我不晓得卖她的是些什么人,我也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女人会得那种病。贵州女人来这儿已经两个月了,几乎没串过门。我们经常看她坐在门槛上,红肿着眼,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发呆。她眼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或幽恨……我说不上来。她说那边话,叽里咕噜的,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好奇山明和她平时怎么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