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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明每晚都要烫她几次屁股。”
大伙在一块儿闲着扯淡,谈起这事挤眉弄眼的。稍大点的后生,还朝她吹口哨。山明把她看管得紧紧的,贵州女人跑了两次,最远的一次已经跑到镇上了,都给山明带人追了回来。自从二墩子娘跑后,山明打了十来年光棍,这十来年积攒的力气和积蓄,都使在了贵州女人身上。
晚上你听得见动静吗?我们打趣二墩子。什么动静?二墩子说。老鼠打洞,老汉耕田,晓得不?二墩子明白了什么,脸一红,扭头就走。他从不叫她妈。山明有次发了怒,抄起竹竿就往二墩子身上招呼,扬言要打断这条狗腿。竹竿都打裂了,二墩子仍旧不吭声。
哎,你娘在梳头,你也不叫一声?范范说。二墩子抽了牛一鞭子,明显加快了步伐。贵州女人梳完头,开始刷牙。这时山明从堂屋走了出来,瞅见我们,朝二墩子喊,放完牛,早点回家!二墩子聋了似的,没有回他爹,低头闷声不响地往山上走。
过了重阳节,山区便迎来秋天的雨季。每年重阳以后,连绵的阴雨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雨水将最后一批黄叶滴落,冬天也就来了。上午天色阴沉,蜻蜓压着我们的头,一路巡游。范范说,又快要落雨了。二墩子说,带了雨衣,落刀子都不怕。真落刀子,你试试?范范向他丢了个白眼。嘿嘿,真要下刀子,试一试打卵紧啊。进了林场,二墩子浑身舒畅起来,一扫刚才的沉闷。二墩子长得很结实,像头小水牛,论力气,我和范范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都重阳时节了,他还光着脚,不仅光着脚,连件长袖都没穿,依旧套着夏天那件脏兮兮的破洞T恤,腆着个圆鼓鼓的肚皮。我和范范都瘦得跟麻杆似的,我妈说我肚子像藏着一窝蛔虫,营养都给了它们,怪不得吃什么也长不胖。
天开始下起小雨。银针般的细雨透过枝丫,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范范说,就放这里吧。二墩子说,不往山顶去吗?范范说,你懂个屁,山顶上还没山腰草料多。我问他们带扑克了没?范范说,我带着呢。
我们将牛赶往背风的山坳,已经有好几头牛聚集在这儿了,看来是块风水宝地。认得出是谁家的牛吗?范范说。两黑两黄,三大一小,看上去像一家子。我摇了摇头。看牛耳朵上的印记,好像是大旺家的呢。范范说。范范是我们这带最聪明的孩子,他大我们两岁,牌技好,打牌很少输过。他说是大旺家的那准没错了。我们将牛赶到有草的地方,牛看见草地哞哞地叫,铃铛乱响,都兴奋起来。
牛一解放,我们也就解放了。仿佛是牛解放了我们。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天色更加阴沉。你不冷吗?我对二墩子说。不冷啊,二墩子说。你这个大傻×。我穿着夹克都冷得发抖。二墩子嘿嘿地望着我,和他爹一个傻球样。范范不知从哪儿弄了些松节油,捧了一大把过来。松节油清香,味道很好闻,易燃,耐烧,是生火的好东西。再弄点柴来烧堆火吧,怪冷的。范范扭头望着二墩子又说,你穿这么点,不冷吗?二墩子说不冷啊。我们听了暗自生气。
牛在那边开始啃草了,发出一片清脆的咀嚼声。即使冬天,林场依旧能找到新鲜的茅草、苔藓,这些都是牛冬天赖以生存的草料。雨渐渐大起来,林子里萦绕着一团白气,仿佛从地里生长出来的。有点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仙境啊!二墩子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道。我们谁也没理他。雨滴在脸上,透心地凉。那边有间废弃的小木屋,我们去躲躲雨吧。范范望了望天说道。我们都晓得那间小木屋是所废弃的小学,以前放牛的时候,我们常在那里打扑克牌。雨逼着我们撒起脚丫子就跑。不断有雨从树枝滴下来,落在身上,像挨一记记冷枪。灌木丛有斑鸠和野雉,嗖的一声,四散而逃,惊起一帘雨雾。林子很快热闹起来。我们一口气跑到小木屋,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气。雨慢慢大了起来,麻绳粗的雨珠从屋檐落下来,在我们脚丫子前砸出一个个水坑。小木屋是早些年日本人公益援建的小学,林场离山下远,上面散落着二十多户人家,山上的孩子下来上学不方便,于是在这儿建了所小学,勉强办了一年,没老师愿意上来,也没什么生源,很快就停办了。小木屋所有门窗都给人撬走了,长时间没人修葺,四处漏风漏雨,长满了青苔,茅草透过木板的缝隙,疯狂地往上钻。用不了几年,小木屋会被茂盛的植物吞噬掉。
几只避雨的蚂蚁急急地往台阶爬。范范折了根茅草,等蚂蚁哼哧哼哧爬上来,手指一弹,蚂蚁一个跟斗又翻下去。无聊透顶的雨水下个不停。透过雨幕,刚才啃草的牛群挤作一团,都在树下避雨。我有些饿了,摸出从家里带来的玉米棒子啃起来。我说,你们不饿吗?范范说,不饿,有点冷,要生堆火,烤一烤就舒服了。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冷起来。衣服刚淋了点雨,心底腾升的寒意一会儿比一会儿强烈。你去弄点干柴吧。范范朝二墩子扬了扬手。凭什么是我?二墩子怏怏地说道。咦,还会讨价还价了?范范站起来,伸手要打的样子。二墩子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皮,望着远处发呆,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我说,快去吧,生了火我们打牌。听到打牌,二墩子就来精神了,说好,你们等着呵,我就去找些柴火来。二墩子兴冲冲跑出去了。范范掏出芋头,掰开,递给我一半。芋头还是温热的,早上刚从灶里掏出来。你吃玉米棒子吗?他摇了摇头,我家玉米都做猪饲料的。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玉米棒子索然寡味,便远远地扔了。范范说,今天打牌得赌点什么。我说,赌什么呢?范范说,带钱了吗?我摸了摸兜里,一块钱都凑不齐。范范说,不赌钱也成,但得赌点什么,他老输,不给点惩罚,玩得太没劲了。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是得赌点什么才有意思呵。二墩子每次打牌都输,偏偏牌瘾还很大,我们早就不想跟他玩了。
二墩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抱着一大捆干杉树枝。论干活,他的确是把好手,力气大,手脚勤快,这一点,我和范范都比不上他。很快,一堆旺火生了起来。火呼呼地笑,烧得杉树枝噼里啪啦的,像点着一挂鞭炮。我们伸手烤火,渐渐全身都暖和起来。透过火苗,二墩子一脸期待地望着我们。我们晓得他在等着打牌。二墩子大概是我们这一带牌瘾最大牌技最烂的了。吃完芋头,我有点渴,起身去找水喝。水是从山上用毛竹接下来的山泉,流进一口大水缸,昼夜不停,水缸永远都是溢满的。我用水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一口喝完。山泉甘洌,喝完舌苔清甜。喝完水我就晓得今天的赌该怎么打了。范范掏出扑克牌,说,今天打牌,我们打个赌吧。我点点头,说要得,不打赌玩着没劲。二墩子一脸愕然,打什么赌啊?我指了指水缸说,输了的喝水,怎么样?范范愣了下,马上随声附和,说要得,就赌喝水。
我们平时玩斗地主。范范说,老是玩这个,早玩腻啦,今天换一个新玩法吧。我说,什么新玩法呢?范范看来早就想好了,说诈金花吧。诈金花的确比较适合打赌。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二墩子你呢?二墩子有些犹豫,望了我们一眼,见我们都同意了,只好跟着说,那就诈金花吧。范范说,每盘输了的喝半瓢,一瓢封顶,不许耍赖皮。规则说清楚了,我说要得。二墩子抿了抿嘴,不甘示弱,说崽才耍赖呢,也坐了下来。
范范的牌洗得行云流水,牌像长了翅膀似的在他手上飞舞。我们眼睛都看直了。洗完牌,范范说,开始吧?我们说开始。依旧是范范发牌。二墩子手气出奇好,第一盘就抓了个豹子,三个7,砰的一下,把我们都给炸飞了。第二盘,二墩子运气照样好,抓了个同花顺。这还怎么玩!范范扔了牌,扮了鬼脸说。我也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二墩子手气怎么这么旺?我来发一盘牌试试。范范望了我一眼,没作声,但还是把牌递给了我。第三盘,我抓了对子,二墩子照旧眉开眼笑的,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看那嘴脸,谁也甭想比过他似的。我跟了几把,范范一个劲朝我使眼色,我疑心他也抓了一手好牌,有些沮丧,便扔了牌。我刚扔完牌,范范也跟着扔了,我疑惑地望他一眼,范范装作没看见。二墩子高兴得跳起来,哈哈,你们都上当啦!我看了下他的牌,比我俩都差,原来他使诈了。范范捶了他一拳,没有想到啊,连二墩子也学会偷鸡了。二墩子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厉害啊二墩子!我也捶了他一下。一瓢山泉落肚,我感到肠子都凉了,不觉往火堆靠拢。范范喝完水,嘴巴一抹,说接着玩!二墩子哈哈大笑,说好!连赢三盘,他显然有些得意忘形了。我望了眼范范,范范也望了一眼我,我们异口同声说,继续继续!
表面上,这是一种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游戏,牌不好,可以撤,但这个游戏的致命诱惑在于,你以为自己的牌不好,也许别人的牌比你的还要差,反之亦然。为了揭穿对手的底牌,会让人失去理智,拼命去跟牌。有时,明知对方使诈,也假装浑然不觉,诱使对方上钩后再绝地反杀。
接下来大家各有输赢,二墩子没再延续之前的好手气,渐渐输多赢少。他喝水很实在,不偷懒耍滑,每瓢都喝得滴水不剩。喝完还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叹,将水瓢朝我们摇一摇,仿佛没有喝过瘾。好喝吗?范范说。二墩子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嘿嘿笑。好喝的话多喝点。范范心照不宣地望了我一眼说。二墩子的样子,看着让人有些不爽。整个夏天,他都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破洞T恤,仿佛从来没有换洗过,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一股馊臭味。
雨比刚才又大了些,看样子要下暴雨了。厚厚的积雨云在头顶盘旋,虽然才到晌午,看样子却像傍晚了。大雨敲打着树叶,发出鼓点般的雨声。山涧那边轰轰隆隆,从山上奔泻的山洪击打着岩石,声震数里。雨声中,我感到气温比刚才又有所降低,尽管已经添了两次柴,火一直没有断过,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瞥了眼二墩子,他喝了太多水,不停打着饱嗝。我已经忘了去过多少趟水缸了。这种游戏,每盘结束得都很快,一两分钟就能见输赢。每次都是我负责去舀水。后来我不厌其烦起来,索性每次舀满一瓢。一瓢水,顶得上一瓶矿泉水了。这些水,大多数都流进了二墩子的肚子。我甚至能听见他肚皮下春雷滚滚的声响。我们当然也输,输了同样喝水,但和二墩子相比,我们喝水就没那么实在了,喝一半洒一半,有时含在嘴里,趁他不注意偷偷吐掉一些。此时的山泉不再甘甜,每一口下去都苦涩无味。我不敢相信二墩子竟然喝下了这么多的水。我们喝一瓢已经胀得受不了,他的肚子怎么这么能装?我故意拍了拍他的肚子,像拍一只皮球。我一拍,他嘴角马上溢出水来。
我说,二墩子,你怎么老输,没刚才厉害了呀。范范说,等下他手气来了,你就完啦。二墩子望着我们,不停打着饱嗝。看得出他非常渴望赢一盘。但手气这时已经不在他这边了,他很少再抓到好牌。为了赢,他只好重施故技,好几盘都偷鸡,但都让范范识破了。到后来,几乎变成二墩子一个人在喝水了。为了赢一把,他发了疯似的下注,输了又马上期待下盘的好牌。结果自然没能如意。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发紫,不知是冷还是喝了太多水的原因。他频繁起身撒尿。有时一盘还没有结束,他就忍不住了。你要拿出前三盘的本事,接下来的水就该我们来喝了。范范笑嘻嘻地说。撒完尿的二墩子有些疲累,动作明显没那么麻利,差点一个趔趄栽下台阶。我有些犹豫,说还玩不玩?范范说,玩,继续玩。我问二墩子,你还能喝吗?他抬了抬手,死死地盯着范范的牌。范范说,那好,还是老规矩,继续发牌。这一轮他又输了。我去舀了小半瓢水,二墩子感激地望我一眼,这次他没像之前那样一饮而尽,小心地啜饮一口,仿佛水里掺了毒药,全吐了出来。他求饶似的望着我们。喝呀,怎么不动了?范范望着他。实在喝不下去了……二墩子说。去撒尿,撒完尿就能喝下去了,我说。撒不出来了,一滴尿也没有。范范说,刚才不是尿还很多吗,怎么这会儿就没有了?你耍赖吧!二墩子摇了摇头,捂着肚子,说实在装不下了,我肚子快要爆炸了。范范说,刚才说好的,愿赌服输,谁也不许耍赖的。二墩子将没喝完的水洒在地上,说先欠着,下盘一起喝好不好?范范望了他一眼,说,行,下盘你还要这样,我们就对你不客气啦!
下一盘,还真让他给赢了,范范勉为其难地喝了半瓢,有些不高兴,动作变得很大,将牌重重地摔在二墩子跟前说,刚才饶了你没喝,下不为例啊!二墩子没有搭话。你个傻子,你听见没?范范说着有些生气起来,怪不得你妈生下你就跑了。我一滴水都喝不下了,二墩子打着饱嗝说,水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来。我怀疑将他肚皮摁一摁,他的嘴瞬间会变作一眼喷泉。我们别喝了行不行?二墩子哀求似的说道。怎么能不喝,不喝有什么好玩的,继续喝!范范像疯了似的,红着眼盯着二墩子说道。二墩子显然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没有再吭声。思路变得更加迟缓,有时明明一手好牌,缩手缩脚的,也不敢再跟了。我喝了太多水,也开始频繁撒尿,继而感到一阵乏力,嘴巴泛出一股苦涩,舌苔有些发麻。说实在的,马上中止这个游戏,我会举双手赞成。我返身的时候,范范已经将牌发好了,我拿起来瞅一眼,同花顺,我怀疑看花眼了,再确认一眼,没错,789的同花顺,我有些激动,心想就接着再玩一把吧。我看了眼范范,他表情平静,看不出是好牌还是烂牌。二墩子刚才苦着脸,看了牌后,神情舒缓了些,想必也抓到一手好牌。最后一盘吧,我说。范范没作声。最后一盘,最后一盘,二墩子忙不迭说。范范说,行啊,就最后一盘,最后一盘谁也不许耍赖啊!我们都说好。
可能是最后一盘,再加上抓到一手好牌,二墩子表现得信心十足,一路加码。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提前撤了,最后变成二墩子和范范两人的互飙。亮底牌的时候,我的脑子轰地麻了下,不可思议,二墩子竟然抓了个AKQ的同花顺!二墩子瞪大着眼睛,眼里突然充满了血丝,罕见地冲范范喊,亮牌啊!范范望着他,不吱声。我以为范范输定了。亮牌啊,愿赌服输,不许耍赖!二墩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仿佛过了许久,范范终于将底牌翻过来,三个A。豹子开头,豹子收尾,简直绝了!我想站起来,突然身子一软,只好靠着门槛。二墩子也惊呆了,一时作声不得。喝吧,范范说。二墩子一脚将盛满的水瓢踢翻,说不玩了,这怎么可能?!范范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说你要耍赖呀?还没等二墩子起身,一把扑过去将二墩子压在身下,冲我喊,你去舀水!我迟疑了一下,但他的声音容不得我半分犹豫,我只好舀了一瓢水过来。范范又说,帮我压住他,不要洒了,我看他敢不敢抵赖。二墩子身子比我们都壮实,换作平常,我俩要压住他估计得费老大劲,但这时的二墩子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范范用力掰开他的嘴,直接灌了起来。水倒进嘴里,咕噜咕噜的,二墩子想说什么,声音被水流堵住,呛得连连咳嗽,全身剧烈摇晃,范范使了很大劲才将他摁住。一瓢水灌完,范范仍然不满意,朝我喊,再舀一瓢来!我愣了下,他马上瞪我一眼,说,愣着干吗,快去啊!他的眼神很凶,我有些害怕起来,只好又去舀了一瓢回来。二墩子,我问你,我家的钱是不是你爹偷的?范范摁住他的脸问道。二墩子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不肯承认是不?范范说,别以为我们不晓得,你爹买贵州女人的那两万块钱是从我家偷来的!我娘说钱藏在谷仓里,前年你爹帮我家碾米进过谷仓,肯定是你爹干的。二墩子一个劲摇头,被反复灌了好几次,已经说不出话来,剧烈咳嗽着。不承认是吧?那就继续喝!范范兴奋得脸都扭曲了,反复命令我去舀水。
二墩子像只大青蛙,四仰八叉的,一动不动躺着。我看那样子有些瘆人,说算了吧,别玩了。范范回头白了我一眼,似乎还不解气,我最讨厌赖皮的,刚才他就耍过一次赖了。他妈的他全家都是这号人,他爹明明偷了我家的钱,还死不认账!他妈的,这次要让他长点记性!
二墩子躺在地上,肚子一鼓一鼓的,嘴里不断涌出水来。我想把他拽起来,他沉得像秤砣似的,刚抬起又瘫软下去。我摇了摇他,问他要不要紧?二墩子不说话,定定地望着我,瞳仁有些吓人。过了一会儿,突然脑袋一偏,口吐白沫,浑身打起了摆子。我吓了一跳,忙甩了手。范范也慌乱起来,说你别给我装了,快起来啊!我们试图将他搀扶起来,这家伙软得像根面条,扶了几次都没扶起来。
范范望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悚然,我们手足无措,都干巴巴地蹲着,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心中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听见外面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听见声音我就跑了出去,猛地发现一只巨大的黑鸟朝我头顶滑翔而来。那只鸟看起来比我家的风车还大,比我家晒谷坪还大,比我家房子还大……我置身于巨大的阴影里,被黑暗覆盖着,脑门甚至感受到了黑鸟翅膀振动的风声,那风声就像现在一样,让人汗毛倒竖,浑身发冷。
过了许久,范范才站起来,说,你也晓得,是他爹偷了我家的钱。我点了点头。怪他自己,非要喝那么多水的。我听见他继续说。我还没听过喝水能喝死人的。他探询地望着我说道。我只好又点点头。没事的,死不了,等他撒几泡尿就没事了。他故作镇定的样子让我深感不安。说完这些,范范似乎恢复了当初的勇气,说我们先回吧,不然天快黑了。那二墩子呢?我颤巍巍地打量他一眼,二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范范说,不管他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我们将他拖到小木屋里边,为了不让他冻着,还往他身上盖了些杉叶。我们几乎小跑着下了山。一路上我回了好几次头,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我。我期待那是二墩子,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林中小路上只有我们空空荡荡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心跳。我感到一颗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我们远远看到二墩子家灯火通明,挤满了人。几乎村里所有人都过来了,我从人群中看见了范范妈、大旺,还有两三个穿制服的新鲜面孔。贵州女人被绑在床架上,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贵州女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红肿着眼,嘶哑着嗓子在干号什么。山明闭着眼,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我们一脸困惑,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望见我妈在织毛线衣,就走过去,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妈给我翻了个白眼,没作声,她讨厌小孩打探大人的事。过一会儿她悄声问我牛放好没?我说放好了。山上有草吗?我说有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贵州女人身上,没人留意我们,更没人问起二墩子。我们好奇地望着那三个穿制服的陌生人,他们头顶的大檐帽看起来既威严又漂亮。
第8章 蓝色脑膜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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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墙角那树泡桐开花起,雨天便统治了这一带。潮湿的雾水终日在河面萦绕。也许更远的陌生之地没有雨。她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远的尖庄镇。那里有汽车通往更远的地方:县城或者省城。但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将想象定格在尖庄。那里有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贯穿整个集镇,两旁的房屋大多装上了蓝色的铝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时候,蓝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头。
雨季通往尖庄的路是泥泞不堪的,连拖拉机也没法进出。除非是要去尖庄购买化肥、种子和农药,否则没人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行。她想象长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费尽力气也拔不出来破口咒骂鬼天气的人。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着。似乎从她在教室被父亲接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没歇过。木匠阴沉着脸,背着她,一手撑着伞。好几次,他差点滑倒。她紧紧钩着他的脖子。他们过了河,穿过桑林,离家里尚有一箭之地,就听到了老黑狗的吠叫声。湿透了的狗狂奔而来,舔着她的脚,摇着尾巴围着他们转悠了几圈,最后使劲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狗身上的雨水沾了几滴在她脸上。凉凉的。她想去摸摸它,想起同桌的话,又缩了回去。
老天一定和她耗上了。雨水每天都在持续。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午后,有时则是深夜。她躺在小床上,听见瓦片上传来沙沙的雨声,不免有些失落。雨水停歇的那天,她的病就会好起来。她这么和自己打赌。为此她按时吃药,大把吞下那些难以下咽的药片。
窗外雾蒙蒙的,鸡在地里觅食,耕牛在犁田,毛桃隐藏在绿意中。这几日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炮竹声。早上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在准备纸和蜡烛,也许清明快到了,也许还没到。去年的时候,清明那几日,晴空万里,热得能穿单衣,一点也不像春天。清明时节,她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去扫墓。山里到处都是蕨菜和杜鹃。杜鹃花去掉花蕊,吃起来有些酸甜,伸出来的舌头紫得吓人。她在坟地满山乱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怕。山下就是清河,终日奔流不息,流往尖庄。晴天清澈见底,雨天定会变脸。她第一次目睹死亡,就在河边。连日咆哮的河水将过河的疯子老郭给淹死了。有人目睹了这次死亡的诞生,洪水一点点地漫过简易浮桥上疯子的脚踝、小腿肚、膝盖,到大腿根的时候,颤颤巍巍的疯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如裂帛之声。两天后,她看到的已是被泡得变了形状的老郭。肮脏的长发里夹着树叶、砂砾和鞭炮屑。嘴里不停地涌出水。想起没有疯之前的老郭曾给她摘过杨梅,她感到忧伤。那天夜里,她梦见老郭又活了过来。傻呵呵地朝她笑,手里提的正是一篮杨梅。梦中天空湛蓝如洗,蓝得令人目眩。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头晕,只听见隔壁父母喘息的声音,床板吱嘎响着,挨了疼一样。那种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诡异。她有些害怕,捅了捅旁边的姐姐,没能弄醒。那一夜,她接连又做了好几个梦。全和死人有关。她梦见了去年得脑膜炎的同桌小桃子。小桃子很少说话,平时只和她要好。大家一起玩丢沙包,小桃子从不参与,坐在教室,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目光伸向窗外,沉默如盛夏无风的树叶。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这个孤僻的女孩。一次,她在小桃子背后悄悄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只发呆的猪”。然后跟着大家起哄,让那个女孩羞愧难当,埋头痛哭了一中午。从此她俩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确诊患上脑膜炎的那天,同桌被家人领了回去。她还记得同桌最后收拾书包时和她说的那一句话:“你记着,脑膜炎是能传染的。”说完,她背着那只土黄的书包迈出了教室,从此再也没回来过。那句话让她在心惊胆战中度过了几天。
有人说小桃子被县城的亲戚接去治疗了。她于是想起尖庄临街的那些蓝色铝合金玻璃窗。县城想必更多一些。那些蓝色的光芒让她着迷不已。去县城治疗的消息让那些从未去过县城的同学感到艳羡。他们说,这种病只有县城或更大的医院才能救治。但另外的消息说,小桃子已经死了。半夜孤零零地死在床上,家人第二天才发现。
父亲曾领她去尖庄看过一趟病。那天刚好有拖拉机要去尖庄,搭的顺风车。他们站在敞开的车厢里,一路受尽颠簸之苦。有好几次,她就要跌倒了。父亲一把将她拉过来,叮嘱她扶好。木匠的手粗糙、温热。见她在看他,他往衣服里窸窣探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剧烈的颠簸中,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她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没忍住一长串的咳嗽声。衡阳牌手扶拖拉机一直沿着河岸在走。除了柴油机的轰鸣之声,她还听见了对岸布谷鸟的声音。有几只白鹭正贴着河面飞翔,姿态优雅。接着,她看见了两个戴草帽的人,都背着枪。她没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啪啪的枪声就响了。戴草帽的猎人手忙脚乱地给鸟铳装上火药,长枪杆里冒着青烟。父亲和拖拉机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狗日的,又打到下酒菜啰!”
医生说脑炎膜能传染,这话是当她的面说的。从镇医院回来,她就戴上了口罩。姐姐不再和她住一个房间,和父母挤着睡。她意外发现镇上的玻璃窗颜色都变了,没她想看的蓝色。这点让她大失所望。“怎么没有蓝色玻璃了?”她问父亲。木匠提着一大袋子药,为省一点药费,刚遭了大夫一顿阴阳怪气的抢白,显然还余怒未消。“今年买化肥种子的钱都在这儿了,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吧!要还不好,也怨不得人了。”父亲哆嗦着手,将钱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结了药钱。“我就是个苦八字。”推门走出去的时候,父亲又说道。
那些药很苦,她小心翼翼都吃了下去,像在吃糖。然而晕眩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她不再出门,怕光,怕冷。终日关在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很少进食。窗户正对着那棵泡桐。有时能瞥见经不起雨水浸泡的花朵,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引起老黑狗的轻吠。花朵已经失去新鲜的颜色,散发出腐烂的死亡气息。大多数时间,她坐在床上,目光涣散地伸向窗外。有时侧卧于床,什么也不想,听雨水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她感到脖子越来越僵硬。硬得像铁块。
中午的时候,她没忍住呕吐,弄脏了被单。母亲给她换了干净的被褥。没有久待,走的时候往她头上抚摸了几下。母亲的手很冷。这个年届三十的女人,给她生了个姐姐。按理说,还该有个弟弟。母亲怀胎六月,深夜被人强行拉去尖庄引了产。这事让父亲大受打击,和母亲的关系也日趋紧张,两人经常为一丁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你巴不得秋妹子死,她死了,还能光明正大再生一个!”
“要不是你连生俩女娃,那孩子也会活着。”
“哦嗬,生男生女这事由不得我。”母亲反唇相讥道。
两人谁也不甘示弱。她躺在昏暗的房间,眼前浮现着河面游弋的白鹭。一只只起飞,黑色的长喙刺破天空,发出嘎嘎的叫声。那声音只有她能听懂,是在询唤她的。
“黄秋——”
有天她听见了外面有人在叫她。连叫了好几声。然而窗外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外出了,母亲带着姐姐赶集尚未回来。她看见了河面上的白鹭。洁白的羽毛,优美的身影,在空中滑翔,又落回河面。
如果有来生,要变成一只白鹭。她这么想。
具体已经记不清哪天了,老郭曾给她讲过几句话。她只记住了其中一句,并久久不能忘怀。“我的前世是一棵树,今生是个疯子,后世要变回人。”说完,他朝她露出一口坏掉的槽牙。
一次作文课上,她曾想写他。题目是《回忆一个难忘的人》。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写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弟弟。她写道:“如果弟弟活着,他们就不会打骂我……他会叫我姐姐。”结尾的时候,她写道:“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
这篇文章被语文老师张弛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诵,受到张弛老师的表扬。“为什么希望弟弟是蓝色的?”面对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张弛老师,她显得局促不安,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是她头回进他的宿舍,非常简陋,但收拾得井然有序,桌上摆满了书,玻璃下面压着一张醒目的女孩照片。靠着墙,笑起来像朵花。她惊讶张弛老师这么多的书,连那张单人床也腾出半边,让给了书。她瞥了眼,全是外国人写的,有些名字很长。桌上有一封省城寄来的信,露出几行娟秀的字迹。她刚收回目光,张弛老师已悄然将信压在了书下。
那堂课,正式确定了她对蓝色的偏爱。在后面的作文里,她不厌其烦地用到了蓝色。“天空是蓝色的……”“在蓝色的海面上……”“蓝色的玻璃窗后面……”
自那以后,她开始留意起张弛老师的一举一动。张弛老师是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是这所小学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一位老师。他从不照本宣科,上课也不带教材,很少和他们讲课本上的东西。他讲古希腊寓言、《小王子》和苏武牧羊,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学生们都听得入了迷。他生得白净、斯文,喜欢白色,一看就像城里人。他不苟言笑,也很少和其他老师往来,老师们的棋牌局,本地的红白喜事,也概不参与,上完课默默回到宿舍,关紧门,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她看见张弛老师沿着河岸散过几次步,走得很远,直到那道孤独的背影消融于苍茫的暮霭中。背地里那些老师骂他是“四眼子狗”“不通人情”,咒他这辈子也别想回城。她起先不明白,像张弛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分配到这来。他不属于这里,和周围明显格格不入。后来她才听有人讲,说张弛老师上学时挨了处分,毕业就被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
这天下午,她陷入短暂的晕厥中。她听见父亲在堂屋干木工活。刨子在伸舌头,墨斗在跳舞,直尺在做广播体操,凿子很生气。斧头劈进木头时,她能感到身上疼。她慢慢腾起,穿过墙,浮在房梁上,看着父亲。父亲正推着刨子,胡子拉碴,双眼通红,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旁边一具白色的小棺木已快完工。白鹭从窗户飞入,要载她走。她有些不舍。白鹭盘旋几周,振翅远去。她还清晰地听见泡桐掉落地面的声音。一朵、两朵……她重新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到掌灯时分了。外面的灯光从门缝透射进来。院里的老黑狗焦躁地狂吠着,似乎有生人要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里面似乎能听见熟悉的笑语。他们走近院子的时候,老黑狗挨了父亲一脚踢,哀叫一声躲远了。她听见了张弛老师的声音、同学们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感到难堪。
门开了,更多的光漏了进来。她看清了张弛老师的脸庞。他正在向她父亲解释:“这些娃娃,非得跟来……”一张张生动的脸围着她。她从他们的眼神里分别领略出了怜惜、恐惧和茫然。
“黄秋,”张弛老师凝视着她,眼镜背后闪过一道澄澈的光来,“你安心养病,我还等着你的作文呢。”说完,他用力抓了抓她的手。紧接着,那些平日里很少说话的男女同学也跟着张弛老师依葫芦画瓢地说起来。他们学大人说话的腔调有些滑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疲惫地眨了眨眼。要是他们都不在场,她也许会和张弛老师悄悄说句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想应该告诉他,泡桐是蓝色的,白鹭也是蓝色的,连她的脑膜炎也是蓝色的。
2
进黄秋家的时候,张弛老师看见院墙角里的那堆泡桐花骸。白色的花朵在春夜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木匠赶走狗,递上烟,和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他问了问黄秋的情况,木匠眼里的光抖了抖,余光瞥向堂屋的一角。堂屋里摆着一具简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这边规矩,给夭折的不需上漆。张弛老师走近看了眼,心里凛然一震。小棺木里摆放着黄秋的课本、文具和她的衣裳。“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心有不甘地问了木匠一句。“张老师,我连买种子的钱都给她治病了。我没什么亏欠她的了。”木匠受了伤一样,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回去的时候,张弛老师一路沉默着。他将木匠散的香烟从耳朵上摘下来点燃,深吸一口。烟头嗞的一声,烫亮了黑夜。薄暮的沉寂偶尔被几声稚嫩的声音打破,有人叫嚷后面的人踩到他脚后跟了,跑来告状。连日的春雨把小路浸泡得发软。泥淖没入脚面,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杂乱的脚步在春夜发出猪啃食时的声响。暮色越来越黏稠了,天际线和平原浓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处在恍惚中。他想起女孩疲惫的眼睛,带着死亡降临时飘雪般的寂静。他不忍心多看,有什么东西悄然浸润了他全身。她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已经没了力气。张弛老师感到一件珍贵的东西在心里打碎了。临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小手很凉,像摸一件瓷器。
张弛想起上第一堂作文课的情景。他没有事先表扬,直接拿起她的作文簿念起来。当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时,班上哄堂大笑起来。他停顿了会儿,目光往每张生动的脸上梭巡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说:“不许笑,黄秋同学这篇作文写得好。”所有的脸一下子肃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这个已经面红耳赤的女孩。她将书竖起摊开,整张脸埋没在书背面。这事就像发生在眼前。自那以后,张弛老师偶尔能感觉到投向他背后的目光,羞涩又炽热。他假装没看见,也没再当众夸过她。他问她平时喜欢读书吗,她说喜欢。张弛老师认真看着她,点了点头说:“我来教你。”那天起,他开始单独辅导她的作文课,把自己的书借给她回家读。她很聪颖,一点即通,书也看得很快,不懂的地方便来问他,说几句就能领会意思。那是他在这儿为数不多的一点快乐和希冀。
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已经插了秧。瘦弱的秧苗尚未扎稳根基,有的已漂起,露出浅褐色的禾蔸。没了根基,秧苗活不下去。再过两个礼拜,就到薅草和追肥的时候。那时秧苗已在陌生的田地扎好根,节节拔高,一片葱郁。暮色更浓了,平原尽头是片朦胧的乳白。蛙声已然响起,在田野连成一片。夜里,蛙取代了人类,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在师范学院的时候,他也常在这嘈杂又寂静的春夜,和女友小靳一起沿着郊区的河边散步。他穿着她最爱的白板鞋,一起拉手走到很晚才回校园。白色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钟爱的颜色。他的衬衣是白色的,袜子是白色的,甚至内裤也是。他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毕业时,谁也没料想,他会被分配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教书。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小靳,将结果告诉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说。
他把小靳搂进怀里,宽慰她:“你等我,最多两年,我想办法调到城里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想挣扎,他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回归平静。
工作后,张弛老师前往省城看过两三回小靳。小靳有了些变化。不再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像个小孩子的小靳。关系虽还处着,但每一次见面,都是一个些许陌生的小靳出现在他面前。她烫了发,涂着口红,还修了眉,穿红色高跟鞋,他快认不出来了。他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他,白色、素净。最后一次见,她送了身西服给他:“现在早流行穿这个了。”她让他当面换上。穿上新西装的张弛瞬间像换了个人。她上下赏析了一番,突然紧紧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啜泣。他终究还是察觉出了变化。她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是耀眼。两人都没再提起工作调动的事,当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张弛老师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头回涌出喝酒抽烟的念头。狠狠地抽,狠狠地喝,抽尽人生最后一根烟,喝尽人生最后一滴酒。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弛老师眼泪就下来了。邻座一位丰腴的女人愕然地望着他,张弛老师慌乱地将头伸向窗外。离尖庄越来越近了,曾经陌生的风景,在眼前越来越熟悉,这种熟悉将永久持续下去,直到他闭着眼也能数得出尖庄哪处有几棵树,哪处有几户人家。想起这些,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一辈子的泪水在那天全部挥霍完。
那位邻座的女人后来成了他同事。她老公以前也是老师,两人结婚尚未生育,丈夫就患癌症去世了。她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当了名数学老师。这位比张弛老师大上五岁的寡妇,性格豪放,对他充满了各种好奇心。
“你堂堂师范毕业生怎么来这个鬼地方了啊?
“那天我看到你哭了。
“你为什么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回事啊!”说着,她顺手拿起他床头的一本书念了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天呀,这外国佬的名字怎么这么绕,我舌头都要断了!”她一本一本地翻,惊诧地问他怎么那么多老外的书。他坐在宿舍唯一的一张木椅上,默然抽着烟,烟雾将他掩埋。短短几年,张弛老师夹烟的手指已被劣质香烟熏黄。
她倒不避嫌,常来他宿舍坐坐,有人背后嚼舌头,她也不介意,说那是她认的弟弟。她埋怨他房间呛人的烟雾,让他多开窗户通风透气。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替他收拾凌乱的宿舍,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也洗了,顺手还做几手地道的家常菜陪他下酒。动作麻利,嘴上却一刻也不停歇着。
“成天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家里不催你吗?你有心仪的对象没?”
他愤愤地甩下手头的书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了?”她也不生气,丰腴的脸上浮现着耀眼的笑。
那年暑期,他躺在简易的乡村教师宿舍里,用收音机收听了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的第二十五届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一共收获了十六枚金牌、二十二枚银牌、十六枚铜牌。他记着这些数字,没振奋,也没感到低落,他觉得外边的世界和自己再无关联。唯一和他有关联的,是这个寡妇。他一次次沉迷在她温热的怀里,发出窒息般的喘息。女人像抚慰自己的孩子,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他没再哭过。这年夏天结束,他动了娶她的念头,时间定在第二年的端午节。女人是把干活的能手,又能说会道,性子泼辣,谁欺负她一句,必讨回来,没人占得了她半分便宜。她附带着连张弛老师也一起保护了。每隔一个礼拜,必将张弛老师的白球鞋刷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窗台上,上面盖着手纸。窗台的盆栽里种着鸡冠花、仙人掌和金鸡菊,争相怒放。他们公然过上了同居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在宿舍亲热的时候,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看见了外边一双懵懂而明亮的大眼。他喊了声,外边的眼睛就不见了。张弛老师推开压在身上的肉体,颓然点上一根烟说:“这成何体统。”数学老师过来安慰他:“小孩子嘛他们懂什么。”张弛老师厌烦地推开她的手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完发出一声叹息。
张弛老师自知那天在外边的是谁。几天前,黄秋在作文簿上写道:“老师你为什么要找她呢,她那么丑,还比你大,她配不上你。”他的头嗡的炸了一下,像树枝断裂的声音,传递全身。那天,他在课堂上罕见地走了神。那个穿着蔚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女孩,两条乌黑的辫子撇在身前,将清澈的目光伸向讲台。他有些恍惚,没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写着: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她的作文越写越好,人也越来越安静。有回下完课,教室的人都走净,她怯生生地在他身后问了句:“老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说:“你讲。”
“你为啥来这里?”
张弛老师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复,只淡淡地说:“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那你会离开这儿吗?”
张弛老师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回复,转身走了。
平原尽头朦胧的白色已然和黑夜消弭一处。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没点星光。唯一的手电筒在班长锅盖头手里,张弛老师要了过来。光柱划破夜空。快到河边的时候,张弛老师大声叮嘱学生们跟紧,不要掉队。他有些后悔草率答应这些娃娃们的请求。春汛期,河面涨了不少,浮桥晃晃悠悠的,站在上面小腿肚子打颤。有那么一会儿,蛙声鸣金收兵,鸣虫也缴械了,原野一片死寂。继而能听见远方有闷响传来。张弛老师将学生分成四组,每组十人,领着他们过河。男娃们并不害怕,嘻嘻笑笑就过去了。胆怯的女生由张弛老师手牵着手过了河。轮到最后一组的时候,远处的闷响大了起来,越来越近,那声音让人恐慌。张弛老师领着他们刚到河心,受了惊吓的娃娃们乱作一团。有经验的孩子朝张弛老师喊:“老师,山洪来了!”张弛老师从未见过山洪,他挥着手电筒,大声喊孩子们赶紧跑。等他们慌乱上了岸堤,张弛老师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孩蹲在浮桥上,瑟瑟发抖着。洪水咆哮着,张开巨嘴,湮灭了岸上的呼喊声。
3
凌晨的时候,木匠把黄秋抱进他亲手打造的棺木里。窗外电闪雷鸣,瓢盆大雨。银花在一旁啼哭,雷声镇压了悲泣。棺木大小刚好合适,她换上那套蔚蓝色的干净衣裳,躺在里面,表情平静,像沉睡了过去。他把她使用过的东西和衣物,都塞了进去。还有一只陀螺。平时黄秋总是闷闷不乐,木匠希望小女儿在下面过得快乐些。这具棺木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完工的那天,他颓然想到。他给人打过无数衣柜、橱柜、桌椅、婚床、木窗……没想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给女儿的棺木。木匠一边干活,一边翻涌着泪花。刨子不停地从槽口吐出刨花,像吐不完的往事。黄秋小时候喜欢在刨花堆里打滚儿,新鲜的刨花闻起来有股木香味。她几次央他做个陀螺,他随口答应着,但从未做过。完工那天,他罕见地喝了三两烧酒。
一直下雨,天亮得迟缓。一夜未曾合过眼的木匠感到浑身乏力,心里还想着那只陀螺。为什么不早给她做一只呢,举手之劳而已。他点上一根烟,只觉烦闷。这会儿雨又大了些,落在屋前的池塘上,砸出一个个无限放大的圆圈。天色随着雨势也明亮起来。远处的山峦被柔和的白雾缠绕、包裹着。村支书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身影从雨幕中冒了出来。木匠有些吃惊,刚想打声招呼,村支书黑着脸说:“昨夜山洪暴发,浮桥冲垮了,卷走了张弛老师和铁匠家的香妹子。”木匠头皮麻了麻。
“找着了吗?”
“张弛老师找到了,香妹子不知冲到哪儿了。”
木匠望着村支书,身子晃了晃。村支书说:“估计找到也没个活头了,我绕了老大远一圈,从上游黄瑾村过来的,那边的桥还在,你赶紧准备两具棺木吧,不用上漆,白杉木的就行,账先挂在村委会头上,越快越好!”临走又说,“张弛老师是探望秋妹子回去出的事。”
村支书走后,木匠靠着墙,缓缓蹲下去。他感到背后很凉,贴着冰块一样。雨势越来越大了,厚厚的乌云里春雷滚滚,一道道闪电在云层抽搐,泡桐在暴风雨中簌簌摇晃着,变成一团朦胧的糊影。木匠在地上摸了摸,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却两手空空。他抬起头,倾盆的暴雨万箭齐发,瞬时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一生也没见过如此凌厉的雨,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落在了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