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白瓷餐盘的中间搁了一块刚挖出来的鸡心。

她一进大厅,坐在软包长椅上的那些员工,都站了起来叫“崔总”。

马笑中知道这就是童佑护育院的副总崔玉翠,颠颠儿地站起身,笑嘻嘻地上前伸出手:“崔总您好,我是咱们这片儿的民警,姓马,您跟我叫老马就行。”

气场上就先输了一筹,崔玉翠伸出手搁在他掌心里,又马上抽回,眼神警惕:“紧巴巴地把我叫回来,什么事?”

“瞧您说的,能有什么事儿?能有什么事儿?”马笑中一副对不住的模样,“这不,昨天半夜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撞死了人,肇事车辆逃逸。您也知道,快到年底

了,各行各业都为了年终业绩攒任务量呢,交警队赶紧调查,怀疑肇事车辆是邢院长开的那辆车,所以就王朝马汉的一股脑儿来查,结果刚才得到信儿,肇事车辆

找到了,跟邢院长那车毛线关系没有,想剁手剁脚丫子上了,把我派来扫扫尾,一会儿没啥事儿,我跟我这小老弟就撤了。”

坐在软包长椅上的员工们听得一头雾水,刚才警方调查时盘问了很多问题,确实大都集中在邢启圣的去向上,但是也问了很多涉及护育院管理方面的问题,所以一

时之间搞不清这矮胖子说得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崔玉翠也被他搞糊涂了。不过她是扔进锅里能榨十斤油的老江湖,最会的一套本事就是见人扮人相、见鬼说鬼话,

毕竟对方是个官家人,话里话外又很给面儿,自然不好再摆个冷面孔,于是换了一副笑模样,亲自给马笑中点了根儿烟,俩人真真假假地客套着攀谈了起来。马笑

中提了几个问题,大都涉及邢启圣的个人生活习惯,不触及案件核心,属于绕着井沿儿跳舞,崔玉翠见招拆招,既不踩脚也不踩线,只在提及邢启圣的感情生活时

随口来了一句:“他就喜欢个嫩的,越嫩越好。”突然意识到好像说错了什么,偷眼看马笑中,见矮胖子正色眯眯地盯着池凤丽打底裤上那个窟窿,赶紧把话题岔

开了。

就在这时,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饭来啦!”

马笑中抬眼看去,一个穿着军绿夹克外套、里面露出白色厨师服的粗胖男人从护育院的后门走进了楼里,他的面庞红润,绿豆眼,肥嘟嘟的肚子鼓得像怀孕了似的

,手中提着几个超级大的塑料袋,一走路哗啦哗啦直响。

“这位是?”马笑中指着来人问崔玉翠。

“咱们护育院没有食堂,就跟附近一家饭店签了个长期供饭的合同,这位就是负责做饭和送饭的包师傅。”崔玉翠说,“您要是没别的事儿,干脆留下来一起吃晚

饭吧?”

摆明了是慢走不送的客套话,马笑中却没听出来似的,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我这中午饭还没吃呢,现在正好一锅烩了。”说着起身从包师傅手里接过塑料袋

,把一个个白色餐盒端出来搁在大厅里的一张长桌上,挨个儿打开来:馋嘴蛙、软炸里脊、黑椒牛柳、清蒸鳜鱼……许是饭菜刚出锅的缘故,烫得他直搓手指头。

其中有一个圆形餐盒里的冒菜让他哈喇子淌了半尺长:红通通的辣汤中间,填满了大虾、滑牛肉、毛肚、蟹肉棒、金针菇、血旺……他掰了一双筷子,夹了块巴沙

鱼塞进大嘴巴里,一边嗦啰着舌头一边忍不住喊:“好吃,真他妈好吃!”

包师傅没见过这矮胖子,见他吃相鄙俗,不禁从鼻孔里往外不屑地一哼,然后提着一个小一点儿的塑料袋往楼道里面走。

“哎哎哎!”马笑中一边吃一边招呼他,“别走啊,那塑料袋里是啥好吃的?给我瞅瞅。”

“有啥好看的!”姓包的不耐烦地说,“给小孩吃的。”

崔玉翠赶紧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对马笑中说:“老马,那袋子里是给孩子们吃的,一把年纪了咱总不能吃儿童餐吧……老包,这位民警同志跟你开玩笑呢,你快

点儿把饭给孩子们送去!”

姓包的一听是民警,神色顿时慌乱起来,拔步就往楼道里走。

马笑中端着冒菜,两步就截到他面前,笑呵呵道:“你这人忒不痛快,让你打开你就打开,老马这辈子还没见过儿童餐啥样呢,让咱开开眼嘛!”

姓包的看着崔玉翠,崔玉翠又要插到他俩中间打圆场,站在一旁的丰奇斜里跨出一步,拦住了她。

姓包的没办法,把塑料袋放在地上,蹲下,慢慢解开塑料袋的扣,拿出一个餐盒,好半天才抠开盖子。

呈现在马笑中面前的是满满一盒很难说是饭菜的糊状物,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大约就是把客人吃剩下的各种菜倒在一盆同样是吃剩下的疙瘩汤里,跟泔水没有任

何区别,表面上竟还清晰可见地浮着半截烟头……

丰奇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

正当他用手指甲狠狠抠着掌心暗暗告诫自己“作为一名警察绝不能滥用暴力”的时候,旁边的马笑中吼了一声,将手里那盆冒菜“呼”地拍到姓包的脸上,滚烫的

红汤顿时在他脸上燎起无数个水泡,疼得他“嗷嗷”惨叫着弯下腰,双手还没捂到脸上,马笑中腾地抬起膝盖,狠狠撞在他的鼻梁正中间,可以清晰地听到鼻梁骨

“咔嚓嚓”粉碎性骨折的声音!姓包的顿时倒在地上昏死过去,满脸红的紫的不知是血是汤,已经完全分不出五官,竟跟他给孩子们吃的那一盒盒泔水差不多的模

样!

护育院那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司机刚喊了一声“警察怎么打人啊?”就被马笑中一脚踹倒在地上,劈头盖脸地扇了几巴掌,像受到攻击的犰狳一样缩成一团不敢再

言语,其他的员工见这个原本和蔼可亲的矮胖子突然面目狰狞、狂性大发,一个个都吓傻了。到底是崔玉翠见过世面,拿出手机就要拍照,被丰奇一把夺了过去。

她本就是一个泼妇,这会儿扑上来就跟丰奇撕扯,马笑中一句“丰奇你腰里那手铐子是过家家用的啊”,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抻出手铐,将崔玉翠的胳膊反拧过来

铐上,掐着脖子摁在地上,崔玉翠蹬着腿儿尖叫了一会儿,见啥用没有,才不挣扎了,嘴里兀自用脏话骂个不休。

“你们!”马笑中对那些发了瘟的鸡一样瑟瑟发抖的护育院员工说,“面朝墙都给老子蹲下,不许说话!”

听到外面地动山摇的,原本在办公室里翻检材料、在教室里看护孩子们的警察都纷纷走了出来,见是马所长大发淫威,赶紧装成没看见,各忙各的去了,丰奇叫了

两个人,把姓包的送到附近医院去,然后愁眉苦脸地过来跟马笑中说:“所长,这回您娄子可捅大了……”

马笑中一边揉搓着打人打疼了的指骨,一边说:“你去给专案组打个电话,把这事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汇报一下。”

“您还嫌事儿不够大?”丰奇瞪圆了眼睛,看了看面朝墙蹲成一排的护育院员工,把马笑中拉到远处低声说,“这要让上面知道,非把您给撤职查办不可,现在咱

们得想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马笑中龇牙一乐:“听我的,打电话给专案组,只许添油加醋,不许往小了说。”

丰奇跟着他在派出所工作了好几年,深知这位所长大人放个屁都不带逆风的,论及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普天之下几乎没人能比,眼下虽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

么药,但按照他说的办准没错儿,于是打电话给专案组汇报完了情况,一抬头,突然不见了他的踪影。

这人去哪儿了?

丰奇四下里寻找,才发现马笑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正隔着门缝往里面看。

丰奇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一个女警察正在微笑着给孩子们念一本名叫《来信了》的绘本,那些肢体或智力存在疾病的孩子们围坐在她的身边,看

看她的脸,又看看她手中的绘本,听得非常专心,他们的目光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有个脑袋很大、脖子软软的小女孩依偎在女警察的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

角,怕她离开似的,黄昏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身上,让人感到迷离而辛酸。

“所长,”丰奇轻声说,“刘思缈处长接的电话,让您马上停职,等待上级的调查和处理,会派红山路派出所的所长孙康来接替您的工作。”

“糠大萝卜?”马笑中一听点了点头,“自家兄弟。等他来了,你记得跟他说:那个院长邢启圣,不仅仅是受害者。”

丰奇有点儿没听明白:“不是说他就是扫鼠岭上的四个死者之一么?”

“崔玉翠说邢启圣‘就喜欢个嫩的’时,没有看池凤丽,而池凤丽也神色平静,并没有心虚或生气,说明崔玉翠说的‘嫩’不是指她。”

“嗨,我还当您那会儿看池凤丽是为了——”丰奇突然明白了马笑中话里的意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看了看教室里面的孩子们,“您是说——”

马笑中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塞在他手里:“出门往北第二个红绿灯,有家西贝莜面村,你去买十二份儿童餐,顺便再买些铁板粉丝包菜、小锅牛肉、胡麻油炒鸡蛋

什么适合孩子吃的,不要放辣椒……也问问这里值班的同事们想吃什么,一起买了带回来。”

丰奇十分吃惊,他知道马笑中一向粗中有细,却没想到他细到这个地步,在来的路上就考虑到了孩子们的晚饭。

他拿着钱往外走,走到楼道口,回过头,见马笑中还站在原地,神色阴郁,望向教室的目光十分凝重,完全不像那个一向玩世不恭的他……

丰奇提着一大兜子饭菜回到童佑护育院的时候,马笑中已经走了,代替他的是红山路派出所所长孙康,一个眉眼粗犷、大手大脚的家伙,他跟丰奇一起来到孩子们

所在的那间屋子里,女警察讲故事已经讲得口干舌燥,见他俩来了,像见了救星一样,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现在咱们先去洗手,然后吃饭好不好?”

孩子们望着摊开在桌子上的一盒盒香喷喷的饭菜,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去洗手。

女警察明白了,平时孩子们就算吃泔水,也会遭到那几个保育员的打骂责罚,而且,根本没有人照顾他们养成饭前洗手的习惯,于是自己到洗手间打了盆水,用肥

皂挨个儿给他们把小手洗干净,然后让他们去拿餐具。

孩子们涌到暖气片旁边的一个布满裂纹的包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了他们的“餐具”,大孩子一个个地拆开,分给小孩子。

女警察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餐具”,只是一个个用过的方便面盒和面叉子,也许是每次吃完饭只简单用水冲了一下而没有洗的缘故,每个饭盒的底部都肮脏不堪,不是结了

嘎巴,就是一圈绿毛——只有一个不锈钢饭盆例外,稍许干净些。

孙康拿起一个方便面盒看了看,气得狠狠骂了一句脏话,看孩子们有些害怕,又赶紧蹲下来跟他们解释:“叔叔是骂坏人,不是说你们。”女警察对他说:“我到

旁边找个超市或便利店什么的,买些餐具来,好一点儿的,不容易打坏的,木头的或搪瓷的。”

女警察刚往门口走了两步,那个脑袋很大、脖子软软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哭了,扑过来揪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走,接着几乎所有的孩子们都哭了,屋子里一片哭声。

女警察蹲下身,抱着那个小女孩温柔地哄着,渐渐地,她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孙康把丰奇拽到屋子外面:“这什么情况?!”

丰奇把马笑中打人的前后经过给他讲了一遍,然后说:“马所长让我告诉您:那个名叫邢启圣的护育院院长,不仅仅是受害者。”

孙康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什么,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带来的一个下属叫来说:“你让所里派辆车来,把蹲在门厅里的那帮傻……那帮人渣全都给我拘到

所里去!多分几间屋子,派专人盯着,整夜盯,不许他们串供,这草台班子上星光大道,不定后面憋着什么大戏呢!”

女警察忽然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孙所长,您进来一下。”

孙康走了进去,孩子们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正在安安静静地等着吃饭。

“啥事儿?”孙康问。

女警察指了指桌子上一排已经摊开的“餐盒”。

孙康没懂,皱着眉头说:“赶紧扔了吧,看着就恶心,孩子们要是没事儿,你就去买餐具,这儿我盯着——”

“不是,孙所长。”女警察说,“我数了一下,这里一共有十二个孩子,但餐盒却有十五个。”

“那又怎么了?”孙康只嘟囔了一句,就猛地瞪圆了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多出的那三个餐盒是谁的。

 

 

第三章

 


1


“丁零零”,清脆的一声响,咖啡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里面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外套粉色长款针织衫的漂亮女孩,她留着一头披肩卷发,半掩

着雪白而圆润的面庞,也许是没有睡好觉的缘故,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在眼窝里陷得有点儿深,虽然嘴角总是可爱地微微上翘着,但眉宇间不经意的轻蹙,却让这笑

容显得有些忧伤。

上午十点的咖啡店空空荡荡,她在咖啡店里扫视了一番,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斜靠在椅子上看书的人,走过去,在其对面坐下。

看书的人才发现自己等的人到了,放下书:“小郭,很久不见!”

“好久不见,思缈。”郭小芬笑着说,“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这个问题,好像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刘思缈说。

她们两个是一对奇怪的朋友,一个是年轻有为的刑事鉴识专家,一个是蜚声业界的媒体记者,在过去的时光里,她们在工作上是某种对立的关系,就像所有都市报

的采访者与公立单位的被采访对象一样,一个要想方设法刺探到独家新闻,一个要严防死守避免走漏消息。她俩因为工作没少吵架,彼此到对方单位的领导那里投

诉也是家常便饭,但随着时间流逝与年龄增长,她们终于发现,就本质而言,她们都是渴望治疗这个社会种种疾病的医生,只是内外分科不同罢了,于是渐渐忽略

掉那些纯属性格和生活习惯造成的分歧,彼此理解和合作……她们依然是船上和岸上两种不同的人,但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搁浅时又不妨拉对方一程。

“我挺好的啊。”郭小芬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辞职就像失恋,最初总是轻松的,每天沙发薯片刷网剧,感觉像泡在水里的豆子一样在发胖……思缈,你可是又瘦

了不少,是不是因为扫鼠岭那桩案子?我听说你在破案之后就离开专案组了啊。”

“所以说你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来。”刘思缈笑着说,然后冲着柜台扬了一下手,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问她们喝点什么。刘思缈给自己点了一杯椪柑雪梨茶,

郭小芬要了一杯拿铁。付完账后,侍应生将一只小驯鹿玩偶放在了她俩的桌子上,当成点单待上的凭证,郭小芬一把抓了过来,使劲胡撸了几下,看似不经意地说

了一句:“因为香茗?”

刘思缈一愣,目光停留在木头桌面一条不知是刀割还是自然裂开的裂隙上,久久没有移动。

咖啡店里正袅袅地回荡着一首不知名称的韩语歌曲,柜台那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杯子碰撞声,咖啡豆磨粉的嗡嗡声,打奶泡器搅动牛奶的哗哗声,一切都轻切悦

耳,似有若无,仿佛是在回味着某个永远不能忘怀的旧梦。

郭小芬知道自己说对了。扫鼠岭案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她就得知了消息,很快又从微博上看到市局发布的通告,重大犯罪嫌疑人周立平已经被捕。作为长期跑法制

新闻的记者,她对十年前发生的“西郊连环凶杀案”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当时心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恐怕要连累到思缈”。一来,从媒体和公众的角

度讲,对一个曾经的连环杀人凶手的二次犯案,肯定要追究他当初为什么被轻易放过,那么就一定会挖出林香茗当初的纵敌;二来,全市公安系统都知道刘思缈对

林香茗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这种情况下,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肯定要让她回避此案。

沉默了好久,刘思缈才慢慢地说:“上级领导有更加周全的考虑。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我也参与了一些侦破工作,香茗认为周立平确实杀死了房志峰,

但是和另外三位女性的死没有关系,这个结论我也是认同的,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能推翻这一结论的新的证据。”

“但是公众不会这么考虑。”郭小芬说,“在公众的眼中,一个刑满释放犯的再次作案,只会更加坐实他之前的罪行。”

“刑侦工作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不可以感情用事,不可以用揣测代替真相。所有的结论必须建立在科学的证据和严密的逻辑之上。”刘思缈说,“公众可以质疑,

但无权干预。”

“但是,你自己现在就有质疑——我说得对吗?”郭小芬突然说。

这是斜刺里的一剑!稳准狠,且来势极快!

换成其他人,当时就被豁开心扉了,可刘思缈却只一笑就闪过了:“说说你自己,为什么辞职?那天在扫鼠岭见到张伟,他说你被连续毙稿……你可是跑口的老记

者,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也许是一剑刺空了的失落感吧,郭小芬有些惆怅,就在这时,侍应生把椪柑雪梨茶和拿铁都端上来了,各自散发着香气。刘思缈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嘴唇沿

着杯沿儿啜了两口。郭小芬用小勺慢慢地搅动着咖啡,看着本是心形的拉花变成了一团乱糟糟的奶泡,突然说:“也许是因为我只喜欢喝调制咖啡吧……”

刘思缈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所有的事情,归根结底都可以分成两类:制式的和非制式的,从服装到职业到教育到餐饮……媒体工作也一样,制式的叫新闻稿,非制式的才叫新闻。新闻稿就

像速溶咖啡,水、咖啡粉和伴侣都是调配好的,你照着喝就行了,也许牌子不一样,也许口感不一样,但说到底都是被动的接受;真正的新闻应该是调制咖啡,由

新闻记者根据采访到的素材,辨析、整理、加工、撰写,从不同角度还原出事件的部分真相,这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郭小芬说,“但现在,我们报社的总编

只许卖速溶咖啡,我认为这是对真正的咖啡调制师的一种侮辱——当然,大部分顾客是无所谓的。”

“可能是你们总编担心人工调制的咖啡存在卫生问题吧。”刘思缈说。

“事实证明,大规模的公共卫生事件永远只出现在制式咖啡里,尤其是咖啡遭到企业垄断并配方保密的时候。”郭小芬说。

“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刘思缈又啜了一口椪柑雪梨茶,“你告别了新闻行业,但没有告别新闻理想,而我想要做的事情,恰恰就需要一个就算辞职了也依然保有

新闻理想的记者来完成。”

千里来龙,至此结穴。郭小芬瞪圆了眼睛:“终于说到正题了,你今天约我来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刘思缈望着郭小芬说:“我想让你协助调查扫鼠岭案件。”

 

 

2


扫鼠岭案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假如用一个词来概括警方在逮捕周立平之后的状态,大概没有比“蒙圈”两个字更合适的了。

当然,一开始不是这样的,真的,所有人都以为既然抓住了周立平,接下来整个案件将像庖丁解牛一样容易。所以专案组士气高涨,为了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板一块

,采取“先外围后攻心”的策略,督促各个相关部门加班加点,把所有与案情相关的证据都搞到手、弄扎实,然后再集中精力审讯周立平。

先来看物证。

首先是法医中心传来消息:通过在邢启圣住处提取到的头发,与扫鼠岭隧道风亭里发现的编号C尸体进行DNA比对,确认编号C尸体确系童佑护育院院长邢启圣本人

通过在童佑护育院住宿室提取到的头发、医院进行先心病治疗中采用自体血回输技术留存的血样,与编号A、B、D三具尸体分别进行DNA比对,也已确认他们都是护

育院的孩子。

其中,编号B的女尸名叫董心兰,今年九岁,生前患有轻度脑瘫,父母双亡,有一个姐姐早已不知去向;

编号A的男尸名叫赵武,十二岁,也是个孤儿,患有严重的先心病;

编号D的那个被压在最下面的小女孩名叫李颖,五岁,生前患有唐氏综合征,智力存在障碍,被父母遗弃。

对童佑护育院工作人员的审讯证明,这群孩子是一个月前从A省来到本市的,为的是参加本市一家民营医院“爱心医院”的福利治疗和体检活动。“爱心医院”亦

属“爱心慈善基金会”出资承办的综合性民营医院,以收治儿童疑难病症患者为主,在治疗儿童先心病、脑瘫、重症肌无力等领域都颇有口碑,每年的秋天和冬天

,医院都会从A省的福利院接过一批孩子来,给他们做全免费的治疗和体检,根据媒体报道,这一善举已经持续几年了。当然,由于医院的条件有限,不可能让孩

子们住进医院,就在医院附近租了座小楼,让孩子们临时居住,这就是童佑护育院的由来。

紧接着,刑事技术处对唐小糖从隧道风亭下面找到的那块江诗丹顿手表和黑色Zippo防风打火机进行了检验,根据池凤丽、崔玉翠等人的辨识,以及对邢启圣昔日

照片的比对,可以确认这两样东西都是邢启圣随身携带的物品。不过除此之外,在犯罪现场的反复多次勘查,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物证——别说这些了,楚

天瑛带着几个刑警撅着屁股在苗圃忙活了两天两夜,连蚂蚁洞有几个都能数得一清二楚了,却没有发现半个可以做同一认定的指纹或足迹。

也许米其林3ST浩悦轮胎留下的车辙是个例外。专案组对名怡公关公司的车辆情况进行了调查,通过购车单的记录和斯派4S专卖店提供的资料,认定苗圃里的车辙

,正是案发当晚周立平开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的那辆黑色斯派留下的,这是案发以来最有价值的同一认定!一般来说,单凭这一证据足以让犯罪嫌疑人无可抵赖,

低头伏法,但面对的是周立平这样一个对手,专案组不敢掉以轻心。按照他们的设想,那辆车里一定藏有可以指证周立平的物证,不妨多获取一些“弹药”再进行

审讯,以便在周立平百般抵赖时将其一举击溃。所以警方花了很大力气,在周立平的居住地、童佑护育院、名怡公司所在的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等一切能想到的停

车地点展开了搜索,天眼系统把从案发到周立平被捕这段时间的本市所有交通监控系统拍摄到的图像进行了大筛查,但好几天过去了,就是找不到那辆车。专案组

转变思路,从“弃车”的方向考虑,联合交警大队、消防大队以及西郊治安保卫大队,把扫鼠岭里里外外搜了个底儿掉,甚至还组织了六个搜山小队沿扫鼠岭往西

山方向的公路搜索,都快搜到邻省了,依然一无所获。考虑到周立平在案发第二天是正常上班的,他无论把车开出多远,扔到什么荒郊野外,都存在着一个要“回

来”的问题,所以不可能跑出太远,因此那辆黑色斯派轿车的不翼而飞,更是让所有人困惑不已……

物证的搜索到此就算彻底梗阻了,虽然一把大火造成的毁灭性后果早在专案组预料之内,但有价值的物证这么少,还是令不少警员气沮不已。

再来看人证,包括对受害者的个人情况的调查,以及案件关系人的证言。

首先是邢启圣的个人情况,他今年五十五岁,年轻时曾经是A省省会医院的医生,结过一次婚,老婆跟他离婚后出国了。他有一个弟弟名叫邢启贤,任“爱心慈善

基金会”的副会长,也许正是通过这层关系,邢启圣后来离开了省会医院,来到本市,在“爱心医院”任职皮肤科主任医师,做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知为什么又从

医院离开,做了童佑护育院的院长。虽然“爱心医院”只是家民营医院,但规模不算小,从重点科室的主任医师改去当一个实质上不过是“黑民宿”的主管,这比

坐过山车的下坡出溜得还快,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有待调查。

邢启圣的前妻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邢运达,二十八岁,目前任名怡公关公司的副总。周立平被捕的当天,警方对名怡公司展开了初步的调查,发现邢运达没有

上班,费了好大劲,才在他的同居女友家里找到了他,在把其父丧命扫鼠岭的消息告诉他之后,他的表现很是奇怪,苍白的瘦脸上一开始非常麻木,后来突然嘴角

抽搐起来,不停地问是谁杀了他爸,恶狠狠地说要亲手宰了凶手给他爸报仇,说着竟从腰间拔出一把开了刃的关兼常[1]。警方对此毫无准备,好几个人一拥而上

才把他摁住,将刀夺了下来……他的麻木和狂躁都不像是装的,但一个年近三十的大小伙子,又是公关公司的副总,表现出了这么不成熟的心智,还是让警方困惑

不已。林凤冲甚至悄悄派人调查他在扫鼠岭案件发生时有无不在场证明,后来发现当晚这小子正在和几个朋友玩儿绝地求生,刷了整整一夜,而且开了虎牙直播,

一切都有视频记录,在网络游戏里杀人过瘾的他,绝无去扫鼠岭上一逞凶威的可能。

得到邢启圣的死讯后,邢启圣的弟弟邢启贤和A省福利院院长崔文涛立刻坐高铁来到本市,他们表示一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邢启贤今年四十八岁,一个文质彬

彬的中年男子,衣着整洁,谈吐文雅,只是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不竖起耳朵根本听不见。谈起哥哥的死他忍不住流了泪,但泪流得很有节制,恰在干纸巾一擦即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