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居然还梳了个油腻腻的偏分,望着手机镜头的眼神和笑容都有些猥琐。
刘思缈把手机递给杜建平:“你看这个人的体型,是不是有点儿像编号C的尸体?”
杜建平只看了一眼就说:“像!”
“老柴,你给派去搜查邢启圣住所的警员说一下,注意提取头发、指甲、血迹等可以用来做DNA比对的有价值检材。”刘思缈说,“另外,你了解一下护育院的孩
子们前天晚饭吃的是什么,以及昨晚邢启圣的晚饭吃了哪些东西,蕾蓉对四位死者胃内容物的分析结果很快会出来,我要进行比对。”
挂断电话后,杜建平自言自语道:“如果死者是邢启圣,那么这个案子就更古怪了……”
刘思缈也觉得一大堆谜团像夏日丛林中的蚊蚋一样扑面而来:假如编号C的死者真的是邢启圣,昨晚十点半还在童佑护育院院长办公室的人又是谁?尸检结果表明
邢启圣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一一〇接到报警电话的前后,假如报警者是邢启圣本人,他为什么不说自己遇到危险而是报火警,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
假如报警者是凶手,他跟邢启圣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将他杀害并抛下隧道风亭?
本来就一夜没睡,这会儿想问题想得脑仁儿疼,刘思缈用拳头轻轻地磕打了几下后脑勺,又咯吱咯吱地挤着睛明穴。
杜建平见了道:“不行你去车里打个盹儿,有事儿我再叫你。”
刘思缈摇了摇头:“现在睡也睡不着,熬过这股困劲儿就没事了……”睁开眼睛的一刻,她发现杜建平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
杜建平慢慢地说:“没什么,我突然觉得你比以前好像成熟了许多。刚进市局那会儿,你就是个很高傲的小女孩,这两年不见,你考虑问题周全起来了……”
“您的意思其实是说我也开始变得圆滑、世故了吧。”刘思缈站在布满污垢的玻璃窗前,望着印厂院子里那棵在一夜寒风中落光了树叶、只剩光秃秃枝丫的老杨树
说。
杜建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正好市地铁总公司的一位领导专程过来了解情况,他赶紧出去接待了一下,回到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印厂车间时,一系列
最新情况都反馈了上来:首先是搜查邢启圣住宅的那一组警员,根据查看物业监控视频和入室搜索的结果,都证明昨天晚上邢启圣没有回家,而且他的住所内,无
论衣物、旅行箱、保险柜内的证件、现金和银行卡都保存完好,没有任何显示他有逃亡或做了逃亡准备的迹象,在洗手间的梳子和枕头上提取到了头发,已经送到
刑事技术处与编号C死者的DNA进行比对;其次是柴永进报告说,他们盘问了两个保育员半天,才知道孩子们每天吃的三顿饭是从附近一家饭店订的,但她们都回忆
不起来前天晚上孩子们具体吃的是什么,只含含糊糊地说“很丰盛”,与外出的护育院副院长已经取得联系,她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最后是楚天瑛与位于A省的“
爱心慈善基金会”联系过了,让他们马上提供最近一批送本市治病的孩子们的名单,对方推三阻四地打官腔,一会儿说名单不能对外公开,一会儿说要请求上级批
准,由于案件需要保密,楚天瑛不能跟他们把案件的严重性讲得太具体,连哄带吓,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
“甭跟他们废话!”杜建平板起脸来说,“给A省公安厅发协查通报!”
不过,最让杜建平没想到的,是派去童佑护育院属地派出所的警官报告说,童佑护育院的性质十分模糊,既不是幼儿园也不是福利院,既不属于政府主办的事业单
位,也不属于民办盈利或非营利性机构,所以根本就没有在本市教委、民政部门任何一家单位登记注册,“说难听点儿就是一个黑民宿”,别说监控视频了,连消
防安全合格证都没办过。为此派出所的民警曾经多次上门,督促他们履行相关审批手续,但这个护育院具有一定背景,又有慈善福利性质,经常组织一些社会团体
来参观慰问,院长邢启圣“是一个比玻璃球还滑的家伙”,警方也不能贸然取缔,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听完这些情况,一向办起案来虎虎生风的杜建平,感到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毛线团里,手脚根本不得施展不说,而且越想挣扎着摆脱困局,反而被缠绕得越
紧。他用粗糙的手掌在同样粗糙的红脸膛上搓来搓去,本来就发红的眼珠子越搓火越旺。
“老柴不行!”刘思缈断言道,“他的办案风格太传统,太保守,这个童佑护育院上上下下都被邢启圣训练成了混不吝的牛皮糖,得找个更狠更混的角色过去,才
能打开局面。”
杜建平一愣,接着点了点头:“把马笑中派过去!”
马笑中是望月园派出所的所长,全市有了名的能员,逮住蛤蟆能挤出脑白金的角色,一想到他参与这个案件的侦破,杜建平有从冰窟窿里露出了半个脑袋的感觉,
可是还没容他透口气,案发以来最沉重的一记铁拳即将砸到他的脸上。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林凤冲突然站在了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个iPad,屏幕朝里,“我们把中兴智能监控系统拍摄到的一百九十四辆汽车通过的视频,进行了
画面截取和放大,然后将司机照片输入部里的数据库进行比对,现在,比对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好像刚刚走下手术台的主刀医生要对病人家属宣布手术失败似的。
杜建平和刘思缈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问:“找到嫌疑人了吗?”
“找到了……”林凤冲说着,把iPad翻了过来——
“啊?!”杜建平震惊得叫出声来,刘思缈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尽管那张宽脸上的痤疮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坑洼,尽管嘴唇上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已经剃掉,但手握方向盘的人那双三角眼里放射出的光芒,在十年之后依然阴冷和
残忍,甚至更加惨毒可怖——
没错,此人正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周立平!
3
下午三点半左右,两辆装有镀膜玻璃车窗的别克GL8缓缓地停在了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D座的门口。
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是西郊近年来为了招商引资特别兴建的一个房地产项目。园区面积很大,入口处能并排停下四辆大巴车,整体格局是以一个俗不可耐的罗马柱
环形喷泉广场为中心,围绕的一圈灰白色的半圆形建筑。从天空俯视的话,活像是一大堆恐龙蛋正放在九宫格里煮。设计者将整个园区全都铺上草坪,插上矮矮的
小树苗,间杂以不规则的石板路,这儿添一条小溪,那儿安一座假山,山顶上再装上几个太阳能电池板,借此突出科技、时尚和环保的主题。只可惜,近两年很多
企业纷纷倒闭和搬走,导致园区异常清冷和萧瑟,偶尔有个过路者一声咳嗽,竟弄出好几个回音来。
“D座除了这个西门,还有一个东门,另外南边有一个用来运输清洁废料的小门,但一般只有保洁员会用来进出。”园区办公室主任,一个有点儿斗鸡眼的小个子
坐在GL8车里给杜建平介绍道,“名怡公关公司就在一层把北头的办公区,用不用我先进去打探一下你们要找的人在不在?”
杜建平看了看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想起刚才把他从办公室叫出来时,他惊恐万状的模样,估计这小子不是与人通奸就是私吞公款,心里藏着的鬼能演半部《聊斋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
在发现昨晚十点左右,周立平曾经开着一辆黑色斯派轿车由南往北驶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以后,警方立刻调出了那辆车的相关资料,车辆的所属单位是名怡公关公
司。浏览该公司的官网,发现这家公司的老板姓郑,曾经在某公益类报纸担任广告部主任,辞职后开办了这家公司。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承办官方或民间的各类慈
善组织在本市组织的募捐、晚会等公益活动,而工商税务部门提交的报表证明,“爱心慈善基金会”是这家公司最大的金主。
尚不知道周立平在这家公司到底担任什么职位、具体做什么工作,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也不好胡乱打听。时间紧迫,杜建平当即决定马上对周立平实施抓捕:“只
要把人逮住,石头我们也能审出条缝儿来!”
这句话纯粹是为了给部下打气。扪心自问,杜建平知道自己面对的绝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是的,抓住周立平也许不难,但打败他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十年前
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个疑似“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的家伙,凭借被捕后的一言不发和警方的证据不足,加上林香茗出面干预,最终法院只认定他犯
下了杀死房志峰这一宗罪状,加上他未满十八岁,只被判刑十年……当时很多刑警就愤愤不平,比如李志勇,一年以后喝多了酒还红着眼睛跟自己吼:“你信不信
周立平坐不满十年牢就会被放出来?你信不信他出来还会杀更多的人?!”那一声声责问言犹在耳。
现在扫鼠岭上发生的惨剧,足以证明李志勇的责问绝不是杞人忧天。
到底该怪谁呢?
杜建平下意识地看了刘思缈一眼。
刘思缈装成没看见。
很短的时间里,市第一监狱、周立平住地的派出所、街道、帮教机构都把相关情况汇报上来:周立平在两年前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而提前获释后,既没有去找自己
的生身父母,也没有打扰曾经收养过他的姨妈,而是另外找了个便宜的房子租了下来。起初他租房子很不顺,合同签了,定金交了,房东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他
是个坐过牢的杀人犯,立刻毁约。几次之后,连房产中介公司的业务员都不好意思了,帮他租了套小一居,房东长年在美国居住,很少回来,一切委托中介公司代
理,也就少了很多麻烦。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周立平按时向住地派出所报到,民警们都恨他不死,就算是公事公办也没让他好过过,但他面对任何冷嘲热讽和白眼
斥责,永远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按照别人的支使一次次穿梭在各个基层政府部门之间,登记,签字,盖章,最终重新办了户口和身份证,并在帮教机构的帮助
下,找到了一份交通协管员的工作。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每天早晚戴着顶小红帽,穿着橙黄两色的马甲,手里举着面红旗,站在红绿灯下指挥交通,渴了就到附
近公厕喝口自来水,饿了就在百姓餐亭买个馒头啃……也许是因为这头野兽看起来真的变驯服了,派出所和街道渐渐减轻了防备之心,甚至在不久之后发生的“寻
枪事件”中,街道主任还出来帮他说了几句话:“那小伙子我看应该是改造好了。”
这一切,杜建平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因此他既痛恨那些基层干部,痛恨他们怎么能相信一只嗜血的虎变成了温顺的猫,也痛恨自己,那次“寻枪事件”中,如
果自己相信李志勇的话,对周立平穷究不舍,直至绳之以法,就不会酿成今天扫鼠岭上的惨剧,还白白地折损了一位战友……
抓捕周立平的小组分成两个:A组由林凤冲带队,前往周立平的家中,楚天瑛也跟他一起去,这样无论能否在家中抓到周立平,都可以立刻对他的住处展开搜索和
勘查;B组则由杜建平亲自带队,到名怡公关公司去,因为根据对周立平手机的追踪定位,那部手机目前在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一带。
来到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之后,警方找到园区办公室主任,详细了解了D座的内部结构、进出路径以及名怡公关公司的具体方位。杜建平对车里的刑警们说:“大
家知道,这个周立平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十年前就曾经杀害了多名群众——其中包括一位女警,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让他把牢底坐穿。这一回他还能不能继续
这么好运,就看你们的了!”
一位膀大腰圆的刑警冷笑一声:“老板你放心,这回我们不仅要抓住那个狗杂种,还要把他剁碎了打包快递给阎王爷。”
“是这个话!”杜建平点点头,“不过要注意,在抓捕行动中要尽可能避免开枪,争取将周立平生擒活捉,不然直接给他个痛快就太便宜他了。考虑到此人极度危
险,身上可能携带武器,所以遇到对方开枪拒捕,万不得已时可以开枪,只是要避免打到其要害,还要注意群众安全。”
这时林凤冲打来电话,说在周立平的住处并没有发现他,这样一来,几乎可以肯定周立平就在D座里面了。
刑警们一个个虎目圆睁,等候着杜建平下达进攻的命令,但临战一刻,杜建平却心头沉重起来。一个穷凶极恶的未成年杀人犯,坐牢八年,足以让他在犯罪技巧、
犯罪心理甚至体能上都得到显著的“提升”,一旦拒捕,手下的兄弟们就面临着死伤的危险,而无辜群众更是难免遭殃……最好的办法是派一个人先进到名怡公司
里打探清楚周立平的工位、状态,甚至提前把名怡公司乃至整个D座的员工都疏散,但这一车刑警都是多年抓捕重案犯的老捕头,脸上都挂着相,莫说经验丰富的
周立平,就是普通人见了都绕着走,而周立平刚刚作案,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有所觉察,对疏散群众这种事儿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实在不行……只好猛闯硬撞了。
正在杜建平把心一横,准备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拍GL8的车门。
这把车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杜建平扭头朝着窗户外面一看,又惊又喜,呼啦一下拉开车门,站在门口的正是老部下李志勇!
两年不见,李志勇变得更胖了一些,小鼻子小眼看上去还是那么倔强中透着一股子憨劲儿,头发梳理得整齐了一些,胡须也都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的黑色西便装虽
然有些皱皱巴巴的,但比起当刑警那会儿不知利落了多少倍。见到老领导以及车里的几位旧同事,李志勇特别高兴,跟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怎么在这儿啊?”杜建平问。
“我还想问您怎么在这儿呢!”李志勇说,“别的不认得,这两辆GL8可是咱们刑警队的老伙计了——有案子?”
杜建平“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李志勇知道规矩,警方要办案的时候,对“外人”是一滴水都不能往外露的。
他突然说了一句:“你们是来抓周立平的?”
杜建平看了他一眼:“你咋知道的?”
“这是什么地界儿?高科技孵化园。”李志勇说,“要说出个经济犯、诈骗犯啥的,我信,可那也用不着咱们刑警大队龙虎豹的出动这么多人,既然要抓的是刑事
罪犯,这阵势还得是犯了大案的,整个园区我能想到的就是周立平了。”
“老刑警果然眼毒。”杜建平一笑,又追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周立平在这园区里?”
李志勇说:“我和他都在D座的名怡公司上班。”
猫和老鼠居然在一个洞里,而且那只猫还曾经被那只老鼠生生地剥下了猫皮——所有人听了都目瞪口呆!
虽然一时半会儿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杜建平知道,自己一直盼望的那个对名怡公司知根知底的人就在眼前了:“周立平在公司里吗?”
“在!”李志勇也严肃起来,“我这是提前下班。出来时,他还在工位上。”
杜建平点点头:“能不能配合一下我们的抓捕行动?”
“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李志勇说,“我回办公平台一趟,您派弟兄们守住东西两个门,等我打您的手机报告情况再行动。”
“好样的!”杜建平高兴得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臂膀。
“哎哟!”李志勇疼得叫了一声。
“咋了?”杜建平一愣,“我这没使多大劲儿啊?”
“没事儿,昨天公司搬家具扭到了。”李志勇说完,转身向D座走去。
等李志勇进了D座,杜建平立刻跳下了车,两辆GL8里的刑警们也都涌了出来,他们一个个身穿棕色或黑色的皮夹克,神色严肃而警觉。杜建平把手一挥,刑警们像
捕猎的狼群一样,弯着腰迅速冲向D座,一队把住了西门,一队从南边绕向东门,然后在门口齐刷刷刹住了脚步,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就在这时,杜建平的手机响了,接通后,里面传来了李志勇有些焦急的声音:“周立平跑了!”
杜建平的脑袋“嗡”一下子,立刻从腰间拔出手枪,撞开玻璃门冲进D座,身后的刑警也跟着他涌进了一层大厅,手里都举着子弹上膛的手枪,擦得锃亮的白色大
理石地板上倒映出了他们纷乱的倒影。
他们径直冲进了名怡公司的大门。装饰着鹅黄色背板的前台后面,坐着一位打扮入时的漂亮姑娘,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还没喊出声,就见同一个公司的李志勇
从里面跑了出来,跟这群杀气腾腾的不速之客接上了头。
“你不是说他刚刚还在吗?”杜建平问。
“对啊,我出来时瞟见他坐在工位上看电脑呢。”
“那怎么这么快就跑了?他的公文包什么的还在工位上吗?”
“他一个司机,上下班从来都是空着手的……”
“东门东门,你们有没有看见周立平出来?!”杜建平对着警用通话器喊道。
“没有看到!没有看到!”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李志勇在车门口跟他们打招呼时,被周立平隔窗看到了,所以逃跑了……杜建平硕大的脑门儿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如果就这样放跑了这个重大的
犯罪嫌疑人,再想活捉他可就难了。杜建平一跺脚,转身往门外走,与一个正在慢悠悠往门里走的人撞了个满怀。
杜建平定睛一看:居然是周立平!
杜建平一把抓住周立平的胳膊,咔嚓一个反拧,右脚再伸出一绊,周立平烂泥一样“啪”地摔在地上,一群刑警扑了上来,摁脑袋的摁脑袋,掐脖子的掐脖子,戴
手铐的戴手铐,周立平起先还“哎哟哎哟”地喊疼,后来也许是脖子被卡的缘故,嗓子眼儿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呜呜声,像狗似的。
前台的姑娘惊恐万状地啊啊大叫着,名怡公司的员工纷纷从前台与办公区的隔断后面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看。
“老板。”一个刑警望着杜建平,摇了摇头,意思是在周立平的身上没有搜到任何武器。
杜建平蹲下身,薅起周立平的头发问:“姓名?”
“周立平。”
“知道你犯什么事儿了吗?”
“不知道。”
“行!换个地方让你知道知道!”
几个刑警像拎小鸡子一样把他拎起来,几乎是足不沾地地架到D座外面去了。
从始至终,楼道里其他的办公区都静悄悄的,连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好像一具具静候来访的水晶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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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平被捕的消息传到临时指挥部,印厂车间里欢声雷动!忙碌了一夜的刑警们虽然一个个眼圈发黑,但此时此刻脸上都绽开了笑容,有的靠在墙上,掏出烟来嘬
瘪了腮帮子地吞云吐雾,有的给媳妇打电话,低声下气地为昨晚没回家道歉,有的原地做着扩胸、扭肩和转头的运动,顿时全身上下咔吧作响,还有的从那台木架
子车上解开塑料袋的扣,拎出一根已经变得又冷又硬的油条,费劲地嚼着,狼吞虎咽。
由于是重特大刑事案件,接下来的审讯工作将在市局刑侦处预审科进行。有刑警走到刘思缈面前请示:“刘处,这边儿是不是可以收拾一下了?”意思是要不要做
撤销临时指挥部并撤离的准备?刘思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刑警很识相,赶紧闪到一旁去了。
案子就这么破了?刘思缈有点儿没想到。杀了四个人,放火焚尸,作案者还是一个具有丰富反侦查经验的“老手”,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网了……想想唐小糖
在隧道风亭下惊心动魄的尸检,想想隔一条马路的苗圃里同袍们彻夜繁忙的身影,想想清晨在这间屋子里召开案情分析会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的场景,特别是想
到那片被狂风吹过围墙的白色塑料布,她顿时产生了恍如一梦的感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接通时里面传来了李三多兴奋的声音:“思缈,好样的!”
“同志们的功劳。”
“甭谦虚了,我已经知道了,能这么快抓到人,主要归功于你正确的办案思路……接下来就是预审科那边的事情了,你赶紧回家休息一下吧!”
汤是热的,只是汤底掺着一根头发丝儿,别人看不到,刘思缈却察觉得一清二楚。
“您有话直说,是不是不让我碰这个案子了?”
“你看看你,心眼儿比林黛玉还窄。”李三多笑嘻嘻地说,“许局长跟我商量过了,让你休息一下是怕你累病了,市局刑技处一大摊工作你让我们找谁替补?再说
了,地铁换乘站,各管各的线,哪儿兴像宋丹丹那样逮着一只羊从头薅到脚的?”
撒谎!刘思缈明白,李三多的话里半真半假,抓捕到了重大犯罪嫌疑人,确实标志着案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不要说刑技了,就是刑侦也要让位于审讯,但绝不
意味着刑侦刑技就此可以大撒把。且不说还存在着真凶另有其人的可能,就算是周立平真的是杀人犯,那么接下来侦查终结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直至法院审判等一
系列司法程序,每个环节都需要刑事技术处出具各种物证的鉴定报告,虽然这些工作绝大多数不需要自己亲自来做,但刻意强调让自己“休息一下”,还是能听出
弦外之音。
如果搁在过去,以刘思缈的脾气,她一定会跟李三多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究个明白,但最近这一年来,她时时产生一种倦怠的感觉……因此,一向对事业、对生活
都那么一丝不苟的她,竟越来越多地产生“差不多就行了”“难得糊涂”之类的想法,而这种想法的大量产生也让她日益烦躁和矛盾,她不想妥协,但又不得不妥
协。
“好吧。”她说。
李三多挂上了电话,刘思缈猜他一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举目四望,印厂车间里刚才还露出放松之色的警员们,似乎都在一瞬间忙碌起来,半合的笔记本电脑重新打开
敲击着乱字符,铅笔在模拟画像本子上刷刷地摩挲出不规则的线条,已经拆到一半的犯罪现场重建EPS发泡模板拼回去又拆下来,低着头像松鼠一样反复点数着那
些一眼即明的犯罪现场勘查检材,看似聚在一起商讨着案情其实在说跟案情毫不相干的废话……刘思缈明白,这一定是他们知道了自己被命令离开扫鼠岭案件的专
案组,所以只能这样假装埋头工作,不让自己注意到他们眼中的困惑与尴尬。
心领了。
刘思缈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如果现在回家,或许还能赶上瓦冈诺娃俄罗斯芭蕾舞学校的线上舞蹈课。
可是……现在专案组的几个主要领导都不在,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合适吗?至少,应该跟杜建平打一声招呼吧。
正在这时,印厂车间的墙角突然传来一声吼:“什么?怎么能发生这种事?!”
刘思缈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位负责协调专案组与案情相关属地派出所关系的警官在发飙:“这也太不像话了,姓马的疯了?”
刘思缈走了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那警官好像没听见,还在对着手机大发雷霆:“你马上派人带那个厨师去验伤,另外,把马笑中看起来!什么?你办不到?你干什么吃的你办不到——”
“我问:出了什么事?!”刘思缈的口吻瞬间变得凌厉。
那警官再不敢装聋作哑,挤出个笑脸,指着手机说:“刘处,马笑中闯了个大祸……”
刘思缈一把抢过他的手机,问电话那一端的警员:“我是刘思缈,你们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得到杜建平的调令后,马笑中带着一个名叫丰奇的手下迅速赶到童佑护育院,接替了柴永进的工作。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那几个横眉立目地守
在前后门口的便衣警员撤走,然后将护育院的员工们叫到一层大厅里,让他们坐在门口那张草绿色人造革面的软包长椅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跟他们
拉家常:护育院工资高不高啊?居住条件怎么样啊?孩子们好不好带啊?聊得那叫一个热乎,搁进去冻饺子三分钟就能出锅。员工们本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
战战兢兢的,现在见到这么个长得奇丑无比、有点儿二了吧唧的矮胖子东拉西扯,顿时放松了下来。马笑中对那个名叫池凤丽的院长秘书尤其青睐有加,一口一个
“妹妹”叫得好不亲热。池凤丽本就是个混欢场的,这会儿见这矮胖子跟前面那些一身正气的刑警摆明了两条道儿,更像是看场子的大哥,自然花随水柳迎风,一
边跷着二郎腿,不停地用小手指摩挲着打底裤上一个似有若无的窟窿,一边以手掩口跟马笑中打情骂俏,旁边的丰奇清了好几下嗓子提醒马笑中注意身份,矮胖子
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和池凤丽调笑不休。
打扰了马笑中雅兴的是一个电话,专案组打来的,通报一下案情侦破工作的最新进展:已经锁定重大犯罪嫌疑人周立平,现在刑警们正兵分两路,一路去他家,一
路去他所在单位实施抓捕。
听到“周立平”这个名字,马笑中一愣,可还没容得他细想,护育院的大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短发,上身穿一件驼色翻领皮外套,里面是将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的白色一字领羊毛衫,下身是一条九分流苏牛仔裤
。她那颧骨奇高的脸上,刷了大白似的涂着厚厚一层粉,也许是刻意掩饰发黑的眼圈,所以眼底周围涂得比其他地方要更白一些,两瓣外凸的嘴唇抹着肥厚的唇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