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郭小芬越发不明白了,“既然是公益慈善组织,能有什么利益问题?”

“在外人看来,公益慈善组织是个没有什么‘油水’的地方,其实大错特错。”岳绍用手指戳着长条桌的桌面,低声说,“从国家的层面讲,每年对公益慈善组织

会有财政拨款,会对款项的流向进行严格的审计,但是国家需要救助的人很多,仅从孤儿和被遗弃的儿童来看,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国家拨款再多也只是杯水车

薪。这种情况下,国家是支持公益慈善组织向社会募捐的,对于募捐数额比较大的企业和个人,也给予相关的减税政策——应该说我国绝大部分公益慈善组织都是

奉公守法,扶危济困,全心全意投入公益慈善事业的,但也有极个别爱心慈善基金会这样的,想方设法钻国家政策的空子大捞特捞一笔。”

“怎么个捞法?”

“这么说吧,那些渴望获得减税政策的企业和富豪们,如果有很多公益慈善组织可以选择,那么他们当然是对比哪家在社会上的口碑好、救助的孩子多,就捐款给

哪家——那么,假如一个省只有一家公益慈善组织呢?”

郭小芬恍然大悟!

岳绍继续说:“这样一来,本来捐款企业是甲方,一下子变成了乙方,因为对于公益慈善组织而言,你爱捐不捐,你要不捐有的是人捐,你要想获得减税政策,非

捐给我不可——而且不给我个人好处,我就有拒收的权利!于是募捐的款项中存在着大量的返点和抽成——”

“这些返点和抽成的比例是多少?”

“照爱心慈善基金会定的‘规矩’,一般是3到5——”

“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郭小芬十分吃惊,“那岂不是企业捐款一个亿,他们就能捞到三百万到五百万?”

“不是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而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岳绍冷冷地说。

郭小芬半天合不上嘴巴。

“捐款一个亿,半数进了陶秉和邢启贤他们的个人腰包,当然这还不算完,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业务’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洗钱。由于是社会募捐,对款项的

流向,审计和监察都有一定难度,于是就有一些黑钱以募捐的名义从爱心慈善基金会手中洗过,陶秉和邢启贤他们当然要雁过拔毛,像翟庆之流,过去都是混黑社

会的,现在专门帮爱心慈善基金会打理洗钱的业务……”岳绍道,“除此之外,爱心慈善基金会在赚钱方面还有校园贷和房地产这两项,但两年前校园贷逼死了一

个女学生,那学生的老爸据说是警界的大官,所以校园贷被迫停了一阵子,最近又死灰复燃,而房地产现在他们可是照样在做。”

郭小芬打断他道:“我不太懂,一个慈善组织搞的哪门子房地产,又怎么赚钱呢?”

“房地产的利润主要在哪里?无非就是地价和售价之间的差价,政府出售土地的价格越高,楼盘的售价也就越高,对不对?那么好,假如政府给的建设用地不收费

,而楼盘照样以商品房的高昂价格售出呢?”

郭小芬摇摇头:“这怎么可能?但凡是建设用地,政府一定是要出售的啊,怎么能不收费呢?”

“有个例外。”岳绍慢慢地说,“国家有明文规定,慈善组织建设养老院、福利院的土地,在地价上可以享受巨大的优惠甚至可以免除收费。”

“这是个好政策啊……我不懂了,爱心慈善基金会他们又能怎么钻空子?”

“他们可以建设老年公寓啊。”

“老年公寓?”

“你看,比如国家批了一块可以盖五栋楼的土地给他们,他们建起一个有围墙的独立小区,拿出其中一栋盖起了养老院或福利院,剩下四栋建成之后按照市场价销

售,这不等于拿国家白给他们的地皮建商品房出售吗?”

“可是这样的房子能取得大产权吗?”

“这样的房子当然无法马上获得‘大产权’。”岳绍说,“不过,这类房屋在出售时会签另外一份合同,就是购买者会获得‘养老居住权’七十年甚至更长,而且

会享受那个小区里唯一一栋真实养老院的各种福利,水、电、网线、物业全部免费,你说有没有诱惑力?”

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内幕,郭小芬原本就沉甸甸的脑袋,不觉有些胀痛:“所以他们才要把其他的民办慈善组织全部搞垮,把获得财富的渠道统统抓在自己的手

里,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利用税收政策诈捐、利用善款实施金融犯罪、利用土地优惠政策投机倒把、洗黑钱……可是这几年国家反腐力度空前强大,难道他们不

害怕吗?”

“当然害怕,他们怕得要死呢,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况且他们做的每一件坏事,都要牵扯无数个部门和个人,那些给他们开绿灯的都要分一杯羹,想收手为时已

晚,而且越是知道自己快要完蛋,越是要拼命地捞,反正最后不是自己的,也不能留给别人……其实这些事情,我们都明白,但毫无办法。他们抢走孩子的时候,

我是难过,但转念一想,他们的福利院比我们的条件好得多,虽说孩子们是被利用,但比跟着我们这些穷教师吃糠咽菜强吧。可既然你们利用孩子,就好好利用啊

,别要了他们的命啊……”说着说着,岳绍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郭小芬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岳绍,岳绍使劲揉搓着,而那纸巾一如他胸中的块垒,无论怎样都揉不平、搓不顺:“听说扫鼠岭的案件后,我赶紧动

身赶过来,就想找邢启贤和崔文涛问个明白,结果反而被翟庆打了一顿……文人无能,不过这笔账可没那么容易算完!”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郭小芬问。

“反正我已经来了,怎么都要往上面告一告,这几年国家风气越来越正,扫黑除恶又动真格的,我就不信爱心慈善基金会那帮人能一直嚣张下去!”

郭小芬想了一想说:“我估计你所谓的‘告一告’,其实拿不出多少实际的证据,对吗?”

岳绍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一个老百姓,到哪儿去找什么实际的证据啊!”

“眼下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郭小芬沉吟片刻道,“搁在平时,无凭无据的,警方想查爱心慈善基金会也找不到借口,现在不一样了,扫鼠岭案件闹得这么

大,按照侦查程序,任何人提供的任何跟案情相关的线索,警方都不能放过,必须投入人力物力反复核实,所以你现在去举报爱心慈善基金会,警方可以搂草打兔

子,一股脑儿地查了——”

岳绍连连点头:“好主意,好主意!”

郭小芬掏出手机,给马笑中打了个电话,让他来附近接自己一趟,然后对岳绍说:“这段时间,你要注意自己的个人安全,从今天开始你住到我的一位当警察的老

朋友家中去,他会教你怎样按照程序举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违法犯罪问题。”

岳绍高兴极了,除了“谢谢”二字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自己大概也觉得光说“谢谢”实在尴尬,就埋着头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吱溜吱溜吃光……望着他笨拙的样

子,郭小芬觉得又好笑又辛酸。

 

 

8


结了账,出了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街道比刚才更黑暗了一些。郭小芬跟马笑中约定的接头地点,在拐几个弯以后稍微宽敞些的一条主路上,她跟岳绍肩并

肩地一起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聊着什么,街上没有车,也没有别的人,空荡荡的,分外安静。

“我也在民办小学当过代课教师。”郭小芬说。

岳绍有点儿没想到:“你?”

“是真的,还是上大学那会儿,放假了,没别的事情可做,就跟志愿者组织联系,去偏远的小山村当一段时间的代课教师,那段时间很苦,不过也留下了很多美好

的记忆,孩子们读书倒都读得一般,但不管男女,都跳得非常好的皮筋,我都跳不过他们。”

“哈哈,一听你这个话,就是真在偏远山区的民办小学待过的,穷啊,买不起别的体育用品,就是跳皮筋……”

郭小芬把手揣在兜里,望着夜空中的流云回忆道:“我带的那个班也有一个残疾的孩子,是个女孩,得了一种叫神经纤维瘤的怪病,驼着背,走不动路。可是她特

别想上学,我就每天早晨到她家门口去背她上学,放学再把她背回家,临别她总不忘了跟我说:‘郭老师,谢谢您,明早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后来假期结束了

,我回到大学,还收到了她的信,她说我走后,她哭了很久很久,因为没有人再去接她上学了……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有时

工作太累了,或者遇到不开心的事,也想买张火车票,回到那小山村去,看看我教过的孩子们,也许他们还在等着我去接他们,当然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幻想,不切

实际的幻想……”

“是啊,既然你已经把家安在这大城市了,就别老想着回农村了。”岳绍劝她道。

“可我的家不在这里。”郭小芬慢慢地说,“我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很多年,但没有户口,买不起房……”

“女孩子么,找个有本市户口的人一嫁,不就行了。”

“我想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他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女孩……”郭小芬扬起脸庞,惆怅地说,“我又不愿意将就,就一直这么一个人。”

岳绍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往下接,只好沉默不语。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到达和马笑中约定的地点了。

行人灯熄灭了红色,亮起了绿色。

郭小芬跟岳绍一起走过马路,她突然说:“要是爱心慈善基金会被查了,你们那个香樟树也许能重新办起来,到那时,我去给你们当民办教师吧!”

岳绍点点头,又苦笑着摇摇头:“就算是陶秉邢启贤他们倒了,‘补位’的恐怕也不是我们。”

“振作起来!”郭小芬望着他鼓励道,“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把孩子们都接回来——”

轰隆隆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突然扑向耳际!

黑暗中,一头巨大的怪兽从街道另一端风驰电掣地冲向他们!

由于速度太快了,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郭小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岳绍猛地推开,她仰面摔倒在地上,剧烈颠簸的视线只看到几个片段:岳绍飞到半空中,翻滚了几下,然后整个身体狠狠地砸

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

接着,那头巨大的怪兽已经消失在了街角,远远地传来它狞笑一般的呼啸……

郭小芬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岳绍走去。

岳绍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像通电似的一颤一颤的,每颤抖一下,他的嘴角就往外喷出一口血水,最后血喷光了,就开始吐红色的血沫子,在嘴角边积成一个小血

洼。

“岳老师,岳老师……”郭小芬跪倒在他身边,一边咳嗽,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他。

岳绍望着她,笑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什么。

郭小芬趴在他的耳边:“你别急,你慢慢说……”

“接回来,把他们,接回来……”

“我答应你,我把他们接回来,一个不少,都接回来。”

郭小芬坐起身,摸索着寻找手机,想打一二〇求救,可能手机在刚才岳绍推开她的时候摔出衣兜了,怎么都找不到……

行人灯熄灭了绿灯,亮起了红灯。

红色的灯光在柏油路上淋漓出狭长的一条。

郭小芬呆呆地坐在地上,她知道手机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已经摔坏无法呼救了;她知道呼救没有用了,就算救护车赶来也救不活岳绍了;她知道这不是一起意外

的交通事故,就算他们遵守交通规则也难逃一死,黑暗的本质就是吞没一切色泽,无所谓红灯绿灯……

 

 

第七章

 


1


迫于警方和爱心慈善基金会内部的强大压力,陶灼夭终于从巴黎坐飞机回国,一下飞机就被专案组刑警们直接带回了市局进行突审。

也许以她的地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环境、受过这样的“待遇”吧,陶灼夭的表现甚至比第一次站街就被扫黄组逮住的小姐还要惊慌失措。林凤冲还没问上两句

,她就从椅子滚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喊疼,说来例假了。旁边的女警把她带到洗手间之后又说并没有,等回来再审两句她又说自己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接着

突然竖起两道修成猪尾巴的眉毛,问警方到底想要干什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抓自己,嘴里吐了一串名单,似乎都是些大人物,然后凶巴巴地问林凤冲认不认

得他们。林凤冲的口吻严肃了一点儿,她就开始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和无辜,把衬衫的袖子撸起来给他们看胳臂上一条细细的红线

,讲述在巴黎自杀未遂的经过。见警方还是无动于衷,又忽然温柔起来,低着脑袋、怯生生地问爸爸陶秉什么时候来接自己出去,瘦削的腮帮子上还挂着一滴泪水

……以至于旁边的副审员用铅笔在纸上写了“巨婴”两个字悄悄推给林凤冲看的时候,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身体瘦成了麻秆,套着造型时尚、颜色鲜艳的巴黎秋冬新款风衣,一张长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和血样的口红,略微外凸的龅牙让嘴唇怎么都

闭不上。这么一哭一闹一折腾,脂粉和口红算是彻底花了,暴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和粗成通心粉的毛孔,这么四下里一搅和,脸上跟抹了一碗炸酱面似的。

正在林凤冲被这矫揉造作的女人搞得有些烦躁的时候,陶灼夭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姿势,居然模仿莎朗·斯通在《本能》中的表演,眼神妖媚地把穿着黑丝的

两条瘦腿慢慢地劈开,又跷起二郎腿。

林凤冲绰号“林婆婆”,意思是他脾气极好,可这一回他怒了,猛地把审判桌一拍:“陶灼夭,你给我站起来!”

声音震得审讯室的四壁嗡嗡直响,陶灼夭被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林凤冲指着墙上金灿灿的警徽,昂首怒目道,“这是国法!十几亿人必须都遵守和捍卫,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没有!甭管你是谁,甭管你多

大的官儿,见到国法都得放规矩!跑到这儿来撒野,你算个什么东西!”

陶灼夭站在原地,浑身直哆嗦。

“从进来到现在,你看看你演了多少戏!有用吗?屁用没有!你触犯了国法,你就老老实实地认罪并接受法律的惩罚,别的,想都不要想,想了也白想!”林婆婆

到底不是个擅发脾气的人,见陶灼夭掐着衣角痛哭流涕又不敢哭出声的模样,慢慢放缓了声调,“知道错了没有?知道了就坐下,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甭再整那些

用不着的!”

陶灼夭使劲点着头,坐回了椅子上。

“说吧。”

“我……我说什么啊?”

“都闹出人命了,你都跑到国外躲着去了,现在你问我说什么?!”

这句话是预先设定好的,警方侦查过程中,基本上排除了陶灼夭和扫鼠岭命案的关系,但是“诈一诈”有时能有意外收获,也是审讯中常行之举,结果今天这一诈

可诈出了真格的。

“他自己生病死的,不能怨我啊!”陶灼夭哭丧着脸说。

一句话让审讯员们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陶灼夭竟知道重大案情。林凤冲内心也是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十分沉静:“生病死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那个时候死,

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我没有说假话啊,他过去当健身教练时,就曾经因为运动量过大,突发心脏病急救过,所以后来就没法再在健身房工作了。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

然就开始浑身抽搐,嘴里往外吐白沫,我一开始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没理他,后来他倒在床上不动了,我推了几下他没反应,一探鼻息,啥都没有。我赶紧打电话

给邢启圣,邢启圣来了一摸脉搏,再一扒眼皮,然后也吓傻了,说是死了。”

“过去当健身教练”这一句,分明指的是张春阳。一直失踪、找不到下落的张春阳死了?这让林凤冲又一个没想到,但是死要见尸,尸体又在哪里?他定了定神,

决定不做跳跃式的思维和提问,还是把每一个问题夯实在。

在他和其他审讯人员稳扎稳打的进攻下,陶灼夭终于把自己在扫鼠岭案件发生当晚的所有行为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那天下午,大约四点,正在以嘉宾身份在某市重点小学参加青少年安全意识教育活动的陶灼夭,突然接到了张春阳的电话。自从她和姜磊订婚后,便没有再跟张春

阳私下来往过,张春阳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很挑逗的话,听得陶灼夭面红耳赤,想到姜磊去香港出差,自己很快就要结婚,到时候很难再有机会和张春阳偷情,于是

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散会后开车回到荷风大酒店,与早就等候在酒店大门口的张春阳私会。两个人从后门进入E座,步行到达四楼陶灼夭的卧室,一起吃了点儿东

西就准备翻云覆雨,这时她接到了邢启圣的电话。电话里邢启圣说有要紧事,要来一趟酒店跟她当面汇报,陶灼夭估算了一下时间,让邢启圣先到主楼等自己的电

话——

“邢启圣打这个电话,是几点?”林凤冲插了一句。

“我记不大准了……应该是七点多一点。”

“邢启圣说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陶灼夭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说虽然邢启圣的电话有些扫兴,但张春阳热情似火,所以他们俩的情绪很快就又到达顶点,可是就在一起登到高峰时,张春阳突然

大叫了两声就倒在她身上,浑身抽搐着,口吐白沫,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活了三十八年,陶灼夭的人生就是一列被父亲陶秉及其手下把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利利、畅通无阻的高铁专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舒适、平稳、疾速、安全,所以

当身上趴着一个死人的时候,她受到的震撼和惊吓,丝毫不亚于火车出轨。她吓呆了,推开张春阳的尸体,滚落在地毯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应该给邢启圣打个

电话,让他来看看张春阳是不是真的死了。

邢启圣赶到后,发现整个卧室黑洞洞的,他刚要把灯打开,陶灼夭就尖叫着喊“不要开灯”。邢启圣说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给张春阳看病,陶灼夭这才畏缩到角落

里。邢启圣开灯,把趴在床上的张春阳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之后,确认了他的死亡……虽然已经知道是这个结果,陶灼夭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倒不是为情人的

死而感到难过,而是知道死了人不是小事。邢启圣显得十分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兜圈子,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念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凤冲问。

“邢启贤最近频频向我爸的地位发起挑战,恨不得把我们父女俩都清出基金会,而我爸能否保住地位,关键就看能不能给基金会拉到一大笔慈善资金。这不是我要

和姜磊结婚嘛,姜磊他爸是一个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只要两家结成亲家,姜磊他爸就能拿出一大笔钱来。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儿,一旦传出去,这门亲事十有八九

要吹,所以邢启圣才那么说。”

“邢启圣不是邢启贤的哥哥吗,怎么他不站在自己的弟弟一边?”

“邢启圣跟邢启贤一向不和,总觉得弟弟在基金会里故意压制他,导致他没有邢启贤爬得高、赚得多,所以一直比较偏向我爸这边。同时,他还是我的私人医生。

“后来呢?你和邢启圣商量是怎么办的?”

陶灼夭说:邢启圣给她仔细分析了整个事情的危害,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否则和姜磊的亲事告吹,以及她和她爸被清出基金会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现在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张春阳的尸体“尽快消失”。

陶灼夭看了看依旧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具肉体,本来是那么健美,眼下每个部分都在松弛下来,像在案板上一样丑陋而懈沓,而散乱的乳白色被褥中间一摊的浅

黄色液体,不知是两个人狂欢时溢出的体液还是尸体失禁后流出的尿液,让整个房间的氛围更加邪恶可怖。张春阳半闭半合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光芒,微张的嘴巴

向下一侧还积着很多白沫,刚刚猝死时的满面潮红已经渐渐褪色,苍白中带着几许狞厉的青黑……她不禁毛骨悚然,跳起来把灯重新关上,然后带着哭腔问邢启圣

怎么个“尽快消失”法儿,邢启圣说:“直接送到咱们医院太平间去。”

“咱们医院”指的是距离荷风大酒店不远的爱心医院,这家医院隶属爱心慈善基金会,在对外宣传和树立形象上,邢启圣每年把赵武等孩子“借给”他们用,没少

帮忙,医院管理层知道邢启圣是陶灼夭的亲信,也经常跟他套交情。“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邢启圣拍着胸脯说,“趁着天黑,我把张春阳背到楼下,用车运到

医院西南门的太平间去,先放在停尸间,然后找院长开个死亡证明,再安排个冰柜,把尸体往里面一放,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事儿就算完了……”

陶灼夭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可是死了个人啊!这么简单就处理完了?”

邢启圣笑了笑:“他不过是个在本市没有户籍、没有房产、没有亲属的外来流动人口,这样的人,跟家里早就断了联系,是死是活谁关心他?只要没有人找,就跟

大街上死了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说不定还不如死了条野狗引起的关注多呢!”

陶灼夭还是有些恍惚,邢启圣蹲在她面前,抱住她裸露的肩膀说:“会长,您只当是丢了个玩具,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陶灼夭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与此同时,邢启圣建议陶灼夭去国外“散散心”,反正她以前也经常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时候突然出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对她本人而言,可以

起到精神放松的作用。邢启圣异常温柔地说:“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陶灼夭巴不得赶紧离开,对于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尝试过独立解决问题的人而言,遇到问题之后,最本能的处理方式就是逃避。她用手机买了去巴黎的机票,翻箱倒

柜地寻找护照和银行卡。而邢启圣则用室内的座机给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打了个电话,然后把衣服给赤身裸体的张春阳一件件穿上,甚至不忘给他套上袜子和鞋,

接着背起他走出门,突然又把尸体放在楼道里,折返回陶灼夭的卧室,在贵妃椅上找到了张春阳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裤兜,重新走出门去,把尸体再次背起,一步

步往楼下走去……听着步行梯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整个楼道陷入死一样的寂静……陶灼夭说:“那一刻,我觉得被放进太平间冰柜里的不是张春阳,

而是我,是我,我感到全身上下的血都冻住了,刚才我说我失忆了,你们不信,可至少有一段我说的是真的,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下了楼、走出荷风大

酒店、打车去机场的,能做出这些事的不是我,只是一具名叫陶灼夭的僵尸而已……”

 

 

2


原来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不只有四具尸体。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到底有多少恶鬼从冥界释放,向人世间肆虐着它们惨无人道、腥风血雨的屠戮?

想到这里,饶是林凤冲这等老刑警,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立即派柴永进去爱心医院太平间,查找张春阳的尸体,并特别强调,一旦发现,马上通知蕾蓉法医研究中

心,请他们派法医过来验尸。

嫌疑人一旦“撂了”,审与被审都会有一个心理放松的间隙。林凤冲让人给陶灼夭倒了杯水,看她指尖发黄,又点了根香烟递给她。陶灼夭的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

情,一边抽烟一边跟林凤冲聊起天来。

“周立平,你认识吗?了解吗?”

“就是那个杀了邢启圣和好多小孩的司机?不认识,一个司机我认识他做什么!司机归老廖管,你们可以去问他。”

“周立平不是你们基金会的司机,而是名怡公司的司机。”

“名怡公司?郑贵的那个公司是吗,那更不归我管啦。”

“遇害的那三个孩子,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我从来不去童佑护育院的,怎么会见过他们?”

“不对吧,我们看过你跟他们的合影。”

“不可能啊,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林凤冲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上面一圈孩子围着陶灼夭合影,孩子们一个个手捧鲜花却神情麻木,而陶灼夭则笑逐颜开,仿佛是花丛锦簇中最大的那一朵。

“这个啊,是参加爱心医院的活动时跟那些孩子们的合影,合完影就散了,我哪儿记得住啊。”

“你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会长,你们基金会的主要工作就是募捐各类社会资金用于救助孤儿、弃儿和患罕见病、重大疾病而又无钱治疗的孩子。对他们,你一点儿

都不关心吗?”

“我自己都没孩子,我对孩子也找不到感觉啊,说真的没有比孩子哭闹更让我心烦意乱的了……那个,你们找到张春阳的尸体,证明他是病死的,是不是我就可以

被释放了?扫鼠岭上的案件,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怎么能说跟你没有关系?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你们爱心慈善基金会下属单位的员工,你是会长,要负领导责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