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最差劲的一种。”
果不其然,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准了她,翟庆有点儿发呆,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他旁边那红裙子捏着一粒瓜子,不敢嗑了。
“中国有句古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的就是危机具备某种‘涟漪反应’。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不是溅起几个水花就完事的,一定会像涟漪那样一圈一
圈逐步扩大。这是因为危机的出现也许偶然,但绝不孤立,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正因此,危机一旦发生,其影响不会止步于危机本身,而是会促使其他
更多危机的生成。这种情况下,公众的目光会紧紧地盯着危机的源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人类好奇心的必然。此时此刻,‘息事宁人’都来不及呢,绝不可
以做出任何让事态扩大或恶化的行为。”郭小芬望着翟庆,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近年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类似的事件发生,记者去采访某些企业事业单位,
然后遭到辱骂甚至殴打,全过程被拍摄下来传到网上,引起更加严重的舆论风波,最终的结果几乎百分之百是以肇事一方道歉、赔偿,相关责任人被法办而告终。
”
翟庆咧开嘴笑了,黄板牙中间的舌头火苗子一样跳跃着:“郭记者,你不知道,那个人不是记者,而且我们也不怕——”
“闭嘴——你这个蠢货!”
邢启贤突然大吼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翟庆气得脸孔都扭曲了,可是他不敢顶撞邢启贤,磨了几下牙齿,把头低了下去。
“郭记者,不好意思,麻烦你继续讲下去吧。”邢启贤扶了扶金丝眼镜,恢复了儒雅的姿态和口吻,“能不能请你讲一讲,假如对记者的采访不方便拒绝时,应该
怎样接受采访才是正确的呢?”
郭小芬才知道这个看似石塑一样坐在那里的人,其实自己讲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看来李志勇提醒要小心此人,还真不是吓唬自己。
“接受记者采访之前,要问自己四个方面的问题。”郭小芬提了提精神,慢慢地讲,“首先,我知道什么、知道多少,避免在掌握内部信息比媒体还要少的前提下
接受采访;其次,出现的问题是个别的还是全局的,如果是个别的,可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是全局的,应该尽快申报上级领导;再次,是否做好与媒体进行
良性沟通的准备,如果做好了就接受采访,否则宁可拖一拖,也不能做出什么当众失态的事儿来;最后,对来访媒体是否有足够的了解,媒体性质不同,采访的方
式和角度可能完全不同,受众的态度也会不一样,你给纸媒一篇新闻稿是尊重,你当着电视记者念新闻稿,肯定会触怒观众。”
邢启贤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
“好,下面我们来做一个小测试。”郭小芬说,“我看见大家的面前都有笔记本电脑,那么请大家打开电脑,我提一个问题:‘当发现记者在采访之后写出的报道
中,存在与事实不符的情况时,应该怎么办’?大家写一下各自的答案,自由发挥即可,然后可以用微信或QQ传给我。”说着她把自己的微信号和QQ号都告诉了与
会者,然后登录了微信网页平台和QQ——
突然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怎么会议室里这样安静?
完全没有正常情况下在键盘上敲字的噼啪声……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呆呆地看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那个胖胖的何姓办公室职员说话了,她嘟着个嘴,腔调很是不满:“郭记者,这又没纸没笔的,你让我们把答案写在哪儿啊?”
“用Word就行啊,写好了传给我——”
“Word?”何姓办公室职员皱紧了眉头,“什么是Word?”
不仅是她,整整一屋子的人,都用困惑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在异口同声地问她——
“Word?什么是Word?”
一时间,郭小芬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大清,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一群留着辫子的人说清楚什么是Word……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年代?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6
正如郭小芬所料,培训结束后,邢启贤执意要留郭小芬“吃顿便饭”,郭小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假装推辞了两下就同意了。令她没想到的是餐厅就在三层,位于
楼道的另一端。刚一进去只是个看起来普通的职工食堂:用于后厨出餐的玻璃隔断,蓝色塑料连体桌椅等,但是推开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原木色小门,里面别有洞天
。厚厚的绛红色波斯花纹地毯,踏在上面浑身酥软,桃花芯木复古描金的欧式餐桌上已经摆了一圈冷盘:烧鹅素方、花菇板栗、蜜汁海鳗、酒酿鲜螺什么的,对门
墙上的挂毯绘着一汪碧水和几条硕大无朋的锦鲤,下面的长几上摆着几个造型各异的紫铜檀香炉,袅袅的轻烟从里面升起,一嗅飘然,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漂亮女
服务员端着红酒侍立在墙角,仿佛也是这个房间的装饰品,全铜玉石的莲花吊灯放射出和暖而温润的光泽,将整间屋子照耀得如梦如幻,每个人的脸孔也都像用美
图秀秀修过一般,淡化了棱角与褶皱,却有几分和光同尘的意境。
“郭记者,请上座!”邢启贤招呼郭小芬落座。
郭小芬坐下,望着服务员接连端上来的蟹粉烩鱼翅、香煎龙虾、豉汁石斑、鲍汁焖鹅肝,不禁目瞪口呆。邢启贤微笑道:“现在查得太严,咱们就不去外面的馆子
了,自己家里吃顿便饭,请恕招待不周啊!”
崔文涛、翟庆、老窦、老廖、姓何的胖女人、郑贵等也都围绕着餐桌坐下。不久又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邢启圣的儿子邢运达,瘦瘦的脸孔特别苍白,从坐下的那一
刻起就不停地喝酒;一个是爱心医院的院长,姓李,身材很匀实的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是童佑护育院副院长崔玉翠,这位半老徐娘似乎是特地穿了一身紧致的
衣服,把胸和屁股绷得特别大,引得餐桌上其他几个男人对她投出淫邪的目光,而交杯换盏间很多话也就荤的素的一起上。只有邢启贤一直陪着郭小芬,给她夹菜
、亲自倒酒,并不时地打听媒体的“规矩”。
“我觉得,基金会在媒体应对方面,整体上还是太落后了,遇到问题总是采取鸵鸟政策,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大。”郭小芬说。
翟庆喝了点儿酒,胆子又壮起来了,摇着酒杯,撇哧大嘴说:“郭记者,刚才培训我说了几句话,不大中听,被邢副会长打断了,教训了我两句,这个理所应当,
他是领导嘛,教训我是应该的。但是培训完了,屁帘一扔说句敞亮话,我们真的不怕什么舆论,从古到今,有钱、有权、有势,才是真格儿的,舆论那玩意儿是个
啥?他们能咋样?他们不能咋样!”
“翟庆,你要是再管不住你那臭嘴,你就给我滚出去!”邢启贤勃然变色。
“你看看你看看,邢副会长,当着外人你多少给我点儿面子嘛……”
“你要什么面子?你自己都不要面子,我凭什么给你面子?”
“凭什么?凭我翟庆跟着陶会长鞍前马后跑了很多年,功劳苦劳的我都有!”翟庆一边说一边撕开了衬衫扣子,露出了胸口的一绺黑毛。
就在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那扇原木色的小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秃顶的老头儿,其实他的年纪也许并没有很大,保养良好的脸上精光水滑,只是
背有些驼,眼珠子总在看着地,总给人一种患了老年痴呆找不到家的感觉。
邢启贤叫了一声“陶老来了”,然后带头站起身,包间里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
郭小芬知道,这个老头儿应该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陶秉。
“吃饭也不叫我。”陶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往里面走,在邢启贤的那个座位旁边站定。邢启贤只好往旁边错,这下子所有人都要换一下位置,最终桌椅丁铃
哐啷一阵,又加椅子加餐具,好半天才又重新落座。
邢启贤给陶秉介绍郭小芬的时候,陶秉一边点着头,一边开始用筷子夹菜吃,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是让郭小芬吃惊的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吃饭的效率。他几乎是
筷子当成抛石机,筷子头接触到食物的同一秒伸出舌头,一抛,一卷,精准进嘴,迅速、果断,绝无漏网,而喝海参粥的时候,他几乎是把半张脸埋进碗里,噗噜
噗噜地几口就把黑的黄的一起吞进了肚子,抬起头时,下巴的胡碴儿上还挂了几粒小米……自从童年时在龙岩家乡看到一只拱竹笋的野猪后,郭小芬至少有二十年
没有看到过如此野蛮而贪婪的吃相了。
“慢点儿吃,别噎着。”邢启贤笑着劝道。
“慢?再慢就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了。”陶秉用纸巾擦了擦嘴巴,他看了看郭小芬说,“你是记者?”
“以前是,现在已经离职了。”郭小芬说。
“离职了好,离职了好……”陶秉慢慢地举起装着葡萄酒的玻璃杯说,“归根结底,是不利于团结的。”
邢启贤扶了扶眼镜,微笑道:“陶老,为了基金会的团结起见,您看,是不是让灼夭尽快回来的好?”
“我也巴不得她早点儿回来。”陶秉喝了一大口葡萄酒:“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突然跑到巴黎去,我现在也找不到她啊!”
“想找,总还是能找到的。”邢启贤说。
“急急忙忙让她回来做什么?”陶秉眯起眼睛望着他,“盼着她早点儿腾地儿?”
此言一出,郭小芬发现这老头子的两道目光异常尖锐和阴冷,仿佛突然亮出了两把刀子。
然而邢启贤却毫无惧色:“陶老,我这也是为了基金会啊,这阵子风风雨雨,外面人看着咱们是磐石一块,但是您老问问这帮兄弟姐妹,哪一个不是压力山大?无
论从哪个角度讲,灼夭也应该尽快回来,案子跟她有关系,她早晚得跟警察解释清楚;案子跟她没关系,她是基金会的领导,她总要替兄弟姐妹们扛起事来——”
“扛事,扛事,你们掰着指头算算,这些年我帮你们扛了多少事?!”陶秉腮帮子颤抖着,“就说你哥哥,当年在省里要不是我替他摆平,他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
呢吧!”
“人都死了,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邢启贤闪躲着目光。
“你当然是不希望提了,可我偏要提,不说别的,就这次惹出这么大的祸,你一天到晚跟人说是小郑对手下员工监管不力,可是你哥哥到底为什么落得那么个下场
,你心里没点儿数?”陶秉用手一指崔玉翠,“你问问她,她最清楚!”
崔玉翠筷子上夹着的一块肉,扑哧掉进了盘子里,她的嘴巴半张着,保持着将吃而未吃的姿态,闪烁的目光显得十分慌乱。
郭小芬本来以为陶秉这一番话摆明了是在攻击邢启圣,那么邢运达在旁边听着,肯定会发作,保不齐闹将起来把桌子都掀了,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邢运达只是
喝酒,一杯接一杯,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整张脸不停地扭曲和抽搐着。
“陶老,您再喝一点儿。”老廖站起身,从服务员手里拿过红酒,走到陶秉面前,一边往他的玻璃杯里斟酒,一边看似无意地瞄了一眼郭小芬。陶秉顿时醒悟,一
时激动居然忘了这包间里还有个“外人”,赶紧清了清嗓子,换了副温和的口吻问邢启贤,“启贤,毕竟眼下死者为大,启圣的丧事什么时候办啊?”
邢启贤回答说:“我今天去过一趟公安局,他们说刑事案件尸检报告出来后,家属如果没有异议就可以火化了,我跟文涛、老翟他们商量过了,先把那仨孩子的尸
体火化了,至于我哥的遗体什么时候火化,看看情况再说。”
陶秉自然知道,所谓的“看看情况”是指邢启贤要拿他哥哥的死尸为要挟,跟基金会讨价还价,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宁可让尸体摆在那里放臭,直到把自己
这个名誉会长彻底搞臭为止。他不由得一阵心慌,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然后长叹一声:“唉,能火化就早点儿火化了吧,然后挑一块好一些的墓地,基金会出钱
,让启圣早一天入土为安。他活着的时候,每次回省里看我都要喝多,这几年,他只要喝醉了就是那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咱们这些人聚
拢到一块儿啦!’这一回,咱们好不容易聚拢到一块儿了,就都去送送他吧!”
这番话让包间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传来低低的叹息,还有抽泣声,是崔玉翠,在用中指轻轻擦拭着内眼角。
只有邢启贤,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陶秉装成没有看见,偏过头问爱心医院的李院长:“老李,这次的事情对你们医院接下来的外宣工作有没有影响?”
“肯定还是有的,不过倒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出事之后,邢副会长已经在第一时间指示我们,撇清与童佑护育院的关系,我们照做了,有几个孩子从省里坐火车过
来了,明天就到……只可惜像小武那样能说会道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
“没关系,孩子嘛,可塑性很强,很快又会培养出新的小武来。”陶秉点了点头,对崔玉翠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现在护育院处于被查封状态,出了这么大的
事,即便是风声过去了,也不方便恢复,回头你找老翟领一笔钱,把员工们安置一下,然后你就来这边办公吧!”
崔玉翠喜上眉梢,连连称谢,坐在她身边的翟庆忍不住在底下拧了一下她的大腿,被她“啪”地狠狠打了一下手背。
这时,郑贵战战兢兢地说:“陶老,您看,我们名怡公司这边……”
陶秉看了看他,慢慢地说:“小郑,这个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没有管好你的手下造成的,咱们基金会成立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都顺风顺水,就是因为有什么
矛盾,从来都是在内部消化处理,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可是扫鼠岭这一把火,等于是自己人烧自己人给天下看,奇耻大辱啊!从我个人的角度讲,我肯定希望你和
名怡公司继续在基金会的领导下正常工作,当然有些特殊情况,我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这番话云山雾罩的,郑贵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嚅嗫道:“陶老,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周立平是那么一个人啊……”
“你想不到,你就要承担想不到的责任!”崔文涛突然龇着龅牙骂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扫鼠岭这一把火,把基金会的天都烧塌了一半!你自己养的狗,纯种还
是串儿你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吗?!”
“崔文涛我操你妈!”邢运达突然横眉立目,发出一声怒吼,“你丫骂谁是串儿呢!”
崔文涛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挨骂,邢运达是邢启贤的亲侄儿,这层关系让他不敢得罪,但是自己好歹也是有职位的公家人,随随随便便让一个毛头
小子操了娘又不回嘴,传出去在官场怎么混,所以硬挺着回了一句:“我骂周立平——”
话音未落,邢运达一酒杯砸了过来!
崔文涛往旁边一闪,也该着邢运达喝多了,瞄得不准,这杯酒正洒在了坐在崔文涛身边的郭小芬身上!
包间里一片惊呼,邢启贤和崔文涛忙着给郭小芬递纸巾,翟庆更是跳过来要给郭小芬擦拭,郭小芬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跑出包间,来到楼道里。
其他的员工早已经下班了,空无一人的楼道,静谧得让人心上发毛,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依次亮起,反而将通途衬托得更加晦暗。
郭小芬找到洗手间,进去关了门,对着镜子用纸巾擦拭着衣服上的酒渍,擦了半天也没有擦干净,好像洇着一片血似的……她想多亏是晚上,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
,等会儿回家换身衣服就好了。
转过身,拉开洗手间的门,只往外走了一步,就看到靠墙站着一个人。
吓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一嗓子,楼道灯全亮!
是邢运达,他揣着个兜,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红的:“对不起啊,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
“没关系的。”郭小芬突然有点儿可怜他,“你怎么搞的,周立平是你的杀父仇人啊,你还护着他?”
“我喝多了……”邢运达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酒气,神情痛苦而颓唐,“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周哥会杀我爸,周哥那人仗义、磊落,我活了这么多年,就佩服
他一个人……我爸是坏蛋,没错儿,他干的那些事儿,早晚会遭报应,可是为啥是周哥呢,为啥是周哥呢……”
7
从荷风大酒店出来,也许是葡萄酒的后劲儿上来了,郭小芬觉得头有些沉,尽管如此,她也坚定地拒绝了翟庆和崔文涛主动提出开车相送的殷勤,说男朋友很快会
来接自己,望着那两个色眯眯的男人有些沮丧的神情,她越发觉得自己做得正确。
沿着荷风大酒店门口的大街一直往北走,为了防止被人跟踪,她有意拐了几拐,拐到一条小路上去。小路的路灯不甚明亮,秋风一紧,投射在开裂的地面上的每一
道光芒都颤颤巍巍的,两旁种的道边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在夜色中像一个个瘦骨伶仃的站街女。临街的各种服装店、美食屋、按摩店什么的都黑着灯,挂着锁的门
上贴着支离破碎的布告,上面依稀能看出“停业”“致歉”之类的字样,也许正因为如此,有家还亮着灯的面条铺就显得特别打眼。
郭小芬走过面条铺之后,又转身折返回来。
因为她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
她登上台阶,拉开玻璃推拉门,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坐在长条桌后面正在慢慢地吃着一碗西红柿打卤面的,正是那个在E座门口被翟庆殴打的中年男子,在惨白
灯光的照射下,他原本瘦削的脸孔显得更加瘦长而病弱,嘴角凝结的血块尤其分明。也许是伤口依然非常疼痛,而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又有点儿烫的缘故,他一边
吃着面条一边向受伤的一侧咝咝咝地咧嘴皱眉。
郭小芬在他对面坐下的一刻,他有些惊讶,目光闪过一丝警觉。
“岳先生是吧?您好。”郭小芬还记得他姓什么,“今天在荷风大酒店,我见过您一面。”
姓岳的把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夹克紧了紧,呆呆地望着她。
“您不用多心,我不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我只是因为扫鼠岭案件前去采访他们的一位记者。”郭小芬说。
姓岳的将信将疑。
“我听到您对他们的指责,也看到翟庆打您了,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身上有点儿酒气,看来他们请你吃饭了吧!”姓岳的观察很仔细,“当然,他们对记者一向很慷慨的,(他看了看郭小芬没有拎什么提袋)直接给的卡?”
郭小芬愣住了。
“那么,他们让你写什么?写那个杀人凶手只是名怡公司的临时工?写他们去年年底就跟名怡公司解除了合作?写童佑护育院属于私人承办,所以扫鼠岭案件跟爱
心慈善基金会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然后再开列出爱心慈善基金会近年来所做的种种善举和获得的大小奖状,号召大家继续给他们捐款?”
“我想您误会了——”
“不用解释。”姓岳的冷冷一笑,“咱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你吃你的大餐,我吃我的面条,不送!”
郭小芬慢慢地站起身:“看来邢副会长他们说得没错,‘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到哪儿都适用。”
姓岳的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邢副会长说,你不过是自己办慈善组织搞不到钱,就妒忌爱心慈善基金会,听说人家出事了,专门跑到这里来,打着给媒体爆料的旗号敲诈勒索,看来是真的。
”
姓岳的气得嘴唇颤抖:“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自己的慈善组织几年前就被他们整垮了!我搞的哪门子钱?!”
郭小芬一边拉开玻璃推拉门往外下台阶,一边说:“你刚刚说的,咱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没什么好谈的了。”
姓岳的跳起来,绕过桌子跑上前,想拉她的胳膊,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她的挎包带子:“你回来,你回来……咱们把话说说清楚。”
直到郭小芬坐回到他的对面,姓岳的才放下心来。郭小芬坦诚地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今天下午去荷风大酒店所为何事,姓岳的神情显得平和了许多,也渐渐
打开了话匣子。
作为资深记者,郭小芬接触过形形色色的采访对象,很多受访者一开始都表现得非常不配合,这种情况下,刻意讨好对方,反而会让对方看不起,最好的方式是先
激怒之,形成某种敌对的状态,然后再设法缓和……人的心理很奇怪,曾经的对手一旦化敌为友,反而容易惺惺相惜,产生好感和亲近感——这一招用在姓岳的身
上,果然好使。
“我叫岳绍,原来在A省的一所民办小学做校长。A省偏僻落后,仅有的几个产业都是污染大户,导致这些年各种患畸形、先天病、罕见病的孩子出生率特别高,到
乡间走一遭,家家户户门口都蹲着几个俗称‘白蜡杆’的孩子——因为这种患儿往往神情呆滞像白痴一样,面色蜡黄,营养缺乏瘦成了麻秆。在山间、野地、河流
,经常能看到他们的尸体,一问爹妈,都说是自己跑出家门,失足摔死或溺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些爹妈自己知道……几年前,我们几个民办小学的校长
到市里开会时,一合计,那些患儿有病是有病,但很多智力发育并没有问题,病也没到治不了的地步,如果放着不管,就是等死。于是我们给市里写材料、打报告
,申请救助,可根本没人搭理我们,我们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干脆联合起来,自己组织了一个名叫香樟树的慈善组织,在每个镇里承包一处废弃的院子,重新搭上
围墙、盖起房子当护育院,让那些患儿的爹妈把孩子送来,交上一点钱,我们再到处找有良心的企业和个人募捐,雇人照护他们和给他们治病。董心兰和小武都是
这么来的,虽说从开办那天起,香樟树就一直缺吃少穿、缺医少药,但是孩子们很听话、很懂事,其他民间慈善组织也都愿意伸手拉我们一把,所以我们有干劲,
孩子眼里也看得到希望,日子过得挺快乐。特别是小武,有一次赶上北京儿童医院的先心病专家来省人民医院会诊,我们听说了消息,雇了辆车把他送过去,那专
家免费给他做手术,居然把病给他治好了。小武特别高兴,从此对香樟树死心塌地的,赶都赶不走,我们就干脆让他留下来帮忙照顾其他小朋友……”
岳绍望着外面的夜色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是在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然后叹了一口气:“后来,爱心慈善基金会办起来了,说是跟我们一样的民办,但他们有后台
、有背景……接着突然之间,我们接到通知,说是为了加强管理,所有的民办慈善组织都要纳入爱心慈善基金会,成为其下属机构,接受其领导,我们非常生气,
跑到市里反映情况,就问我们也是民办,他们也是民办,凭啥他们领导我们?”
“结果呢?”郭小芬问。
“结果?结果就是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位老师被罢免了。免了就免了吧,拢共就那几百块钱薪水,有它没它还不一个样……可万万没想到,很快,拆迁队开着推土机
来了,把我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护育院给拆了,就一眨眼的工夫啊,那些我们和孩子们一起种下的花草树木,嘁里咔嚓全铲没了。看着那一堆堆碎砖
乱瓦,还有埋在土里的小黑板、手风琴、孩子们的画儿,自制的轮椅和拐杖,我们哭,孩子们也抱在一起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啊!”
说到这里,岳绍有些哽咽,郭小芬跟面条铺老板要来一壶白水,给岳绍面前的玻璃杯慢慢斟上。
岳绍喝了几口,心情平复了一点,继续讲道:“我们正在发愁怎么安置孩子们呢,谁知爱心慈善基金会早就帮我们‘考虑’好了,就由那个崔文涛和刚死了的邢启
圣带队,到各个护育院‘挑人’带到福利院去——”
郭小芬有些吃惊:“挑什么人?”
“当然是挑他们‘用得上’的人,比如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像董心兰,还有那些有可能随着长大而病况自愈或改善的,这可以作为他们将来向社会夸耀自己功绩时
的‘人证’。像小武这样的,他们尤其重视,因为只要把病历什么的改一改,就成了他是在爱心医院治好的先心病,每年都可以拿出来现身说法,对外展览,以骗
取更多的社会募捐。”
“原来是这样!”郭小芬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爱心医院每年都会把他们从A省带到这里呢……那么,剩下的孩子呢?”
“剩下的孩子他们就不管了,反正是我们的护育院不许办,他们的福利院也不收,而患儿的家长也多半不肯再把孩子领回家,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没有着落的
孩子失踪或死去……”岳绍的神情一片黯然,“后来,我们也尝试过私下组织几个人,按照护育院的模式收养孩子,但是只要他们得到风声,就带着一群地痞流氓
来打砸,把看上眼的孩子抢走,小李颖就是这么被他们掠走的——”
郭小芬皱起眉头:“岳老师,我不大懂,不过是一群患病的孩子,爱心慈善基金会何苦要来争抢,把其他的民办护育院搞垮了,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说来说去,这里面还是个利益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