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就这样溜走的人,至少这样的好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从杂货店走回家的路上,我将整件事情仔细想了一遍。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乔到底告诉汤米和其
他人我做错了什么,可能是忘记将他的拖鞋放在炉火下,好让他穿上拖鞋的时候双脚暖暖的,或者是星期六晚上的豆子煮得太煳了之类的。不管他说了什么,汤米
回家以后就告诉伊薇特我做错了事情,所以身为丈夫的乔·圣乔治“纠正”了我。而我做的不过就是急着去应门,却撞上马歇尔家的壁炉台罢了!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婚姻有两面——一面是外人看见的样子,一面是里面真正的样子。岛上的人看我和乔,就像他们看其他和我们同年纪的夫妻一样:不是太快乐,
也不是太难过。通常像是一起拉着马车前进的两匹马,它们可能不会像以前一样注意到彼此,注意到彼此时,它们的感情可能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融洽,不过它们被
套上马具,并排绑在一起,只得沿着同一条路迈步前进,不能互咬,或是浪费时间,或是做一些讨打的事情。
但人不是马,婚姻也不像拉马车。我知道,从表面上看,这两者有时候倒是蛮像的。岛上的人不知道上次的奶油罐事件,也不知道乔在黑夜里哭号着说,他希望他
从来没见过我的这张丑脸。不过那也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发生在我们不再履行夫妻义务之后一年左右。这可真是好笑,对吧!人们怎么可以瞪眼看着一件事发生
,却对事件起因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呢?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你们记住婚姻的表面和内在情形通常是有差距的。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婚姻的内在
情形,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说出这件事。
回想过去,我想问题真正出现是在1962年,塞莱娜刚开始在大陆那边上高中的时候。她真是越来越好看,长得亭亭玉立。我还记得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她和她爸
爸相处得比之前几年好多了。我本来还担心她会有青少年的叛逆,我以为她长大后,他们两个人会有许多争吵,她会开始质疑他的想法,而且愈来愈质疑他所谓的
父亲的权威。
然而,他们两个人却相安无事,而且感情好得很。她会到房子后面看他修理那堆年久失修的旧机器,或者晚上在全家看电视的时候,坐在他旁边(我可以告诉你们
,小皮特倒是觉得这没有什么),然后在播电视广告的空当,问他那天过得好不好。他会以一种罕见的沉着冷静又深思熟虑的口吻回答她,我还记得,他以前也那
么对过我。我记得在高中的时候,在我刚开始认识他,而他决定要追求我的时候,他说话就是那种口吻。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还是会做好我分配的家务活,有时候也会聊起学校里的事情,不过得要我开口问她的时候。我们之间变得冷淡,这在以前
从未有过。到了后来,我才开始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明白事情是从那一天她走出卧室,看见我们在客厅,她爸爸的手捂着耳朵,血不断从他指间流下来,而她
妈妈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开始的。
我刚刚已经说过,他那种人是不会让机会白白溜走的,这次也一样。他对汤米·安德森胡诌了一个故事,他对他女儿说的故事虽然内容不同,本质却如出一辙。我
猜他刚开始只是对我心存怨恨。他知道我有多爱塞莱娜,也一定想过告诉她我的心地有多坏,脾气有多糟——甚至还可能告诉她,我有多危险——是个报复我的好
方法。他试过让她和我反目成仇,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不过他确实在想办法和她拉近距离,比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亲近许多。为什么不呢?塞莱娜本来就是个心软的
孩子,她是的,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像乔那么会装可怜的男人。
他终于成功进入了她的生活,在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之后,他一定注意到她变得有多漂亮,于是决定要从她身上得到更多,不只要她专心听他说话,或是在他躺在
破烂卡车下修理发动机的时候递工具给他。就在事情发生变化的这段时间,我四处奔走,做四份工作,想办法付清账单,每个星期还要再帮孩子们存点上大学的钱
。我什么都没发现,直到事情差点变得不可挽回,我才发现真相。
我的塞莱娜是个生性活泼又喜欢说话的孩子,而且总是想取悦别人。如果你要她去帮你拿点东西,她不会用走的,她会用冲的。她长大一点之后,我工作不在家时
,她就负责煮晚餐,而且都是主动的,不必我再叮咛。刚开始,她会烧焦菜,乔会吹毛求疵或是取笑她,他不止一次让她哭着跑进卧室。但是,出现我刚刚说的那
些变化之后,他就不再那么做了。那是1962年的春天和夏天,他的样子好像她做的每个派都是天上美味似的,即使派的皮硬得像水泥;而且他极力夸奖她做的肉块
,仿佛那是法国大餐。他这么称赞她,她很开心。她当然开心,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反应吧!可她并不因此膨胀,她才不是那种孩子。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好了:塞莱
娜最后离开家的时候厨艺已经精进,煮得最差的时候,也比我煮得最好的时候更美味。
说到帮忙做家务,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儿,尤其是这个妈妈大部分时候得去清理别人的脏房子。塞莱娜从来不会忘记在小乔和小皮特早上出门去上学时,给他
们带上午饭,而且每学年年初,她都会帮弟弟们的新书包上书皮。至少小乔可以自己完成这件小事,但她从不让他做。
她高一的时候就是班上的优等生,可她还是对家里的事情很感兴趣,有些聪明的小孩可不是这样的。大部分十三四岁的孩子觉得超过30岁的人就是老顽固了,老顽
固前脚刚踏进门,他们就想闪人。塞莱娜可不会这样。她会帮大人端咖啡,或者帮忙洗碗之类的,然后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听大人说话。不管是我和一两个朋友
聊天,还是乔和三四个哥们讲话,她都会坐在一旁听着。要是乔允许,他和朋友们打牌时,她也会在一旁看着。不过我不让她看他们打牌,因为他们会说一些不入
流的粗话。那个孩子会一点一点地吸收大人说的话,就像老鼠一点一点咬掉奶酪皮一样,她吸收不了的内容,就先囤起来。
后来她变了。我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她刚上二年级不久,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我想那应该是9月底吧!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不对劲的事情就是,她不像前一年那样在放学后搭早班的渡轮回家,尽管对她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更好一些。之前她会在弟弟们回家之前,在
房间写完功课,然后打扫屋子或做晚餐。但那时,她不再搭下午2点的渡轮,而是搭下午4点45分从大陆那边开的渡轮。
我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只是喜欢放学后在自习室写完功课而已,然后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表示她不想再谈这件事。我想我在那个眼神中看见了羞耻,
或许还有谎言的影子。这让我很担心,不过我决定不再继续追问,除非我确定事情真的不对劲。你们瞧,我和她连说话都难。我已经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
也很清楚这都要追溯到当年那件事上——那天乔半坐在椅子上,流着血,而我拿着斧头站在他面前。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和她说过那件事,以及其他的一些
事情。
我心里想,如果我一直追问塞莱娜在学校待到那么晚的原因,我和她的距离可能会越来越远。不管我想问她哪些问题,我的口气听起来永远像“塞莱娜,你到底干
什么去了”。如果连我这个35岁的人都觉得我问问题是这种口气,一个还不到15岁的孩子又会觉得我是什么口气呢?孩子到了那种年纪,和他们说话可真难哟!你
必须小心翼翼,就像处理一瓶放在地上的硝化甘油一样。
学校开始上课不久就召开了家长会,我还特意抽空去参加了。我对塞莱娜班主任的态度,可不像我对塞莱娜那么小心翼翼。我单刀直入,直接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
塞莱娜今年要在学校写功课,搭晚班渡轮回家。班主任说她不清楚,不过她猜塞莱娜只是想写完功课。是吗?我心里想:她去年在房间里的小桌子上,还不是把功
课写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年要待在学校写?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呢?如果我觉得那个班主任对我有所隐瞒,我可能会直接这么说,可我看得出来,她真的不知情。
去他的,搞不好学校的下课铃一响,她就滚回家了,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他的老师也都帮不上忙。我听着他们将塞莱娜夸上天,对我来说,那是很正常的,然后我就打道回府了,觉得此行毫无收获。
我坐在渡轮船舱里面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栏杆旁和塞莱娜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他们手牵着手,欣赏着月亮从海面上升起。他转过头去对她说了一些话,她开心
地对着他大笑。我心里想,要是错过这个好机会,你就是个大笨蛋了,小鬼。不过他没有错失良机,他向她靠了过去,握着她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吻了她。我看到
这一幕的时候,马上就想通了。天哪,你真是个笨蛋。如果不是笨蛋,就是年纪大了,根本忘了15岁是什么样的。整日整夜,你身体内的每条神经都停不下来,好
像罗马焰火筒似的喷发着。塞莱娜交男朋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她交了男朋友,他们可能下课后就一起留在自习室做功课,不过更可能专心地看着对方,而不是
书本。我告诉你们,这么想了以后,我真是松了一大口气呢!
接下来几天,我又不断想起这件事。洗床单、熨衬衫、用吸尘器清理地毯,光是做这些事就有一大堆的时间可以想了。我愈想,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她
根本就没提过什么男孩子,塞莱娜要是遇上什么新鲜事,一定会说出来的。没错,那时她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加保留,那样亲密无间,不过我们两个人之间也
不像隔了一堵墙,不和彼此说话。而且我总是觉得,如果塞莱娜恋爱了,她很有可能会在报纸上登广告,想要昭告全世界呢!
重要的事——让人害怕的事——是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注意过,女孩子要是喜欢上哪个男孩子,眼里总是闪耀着光芒,就像有人在眼睛后面开了手电筒。但是
我在塞莱娜的眼中找不到那种喜悦的光芒。这还不算糟。更糟的是,她眼中本来的光芒这会儿已经消失了。看她的眼睛就像看一栋房子的窗户,而这房子的主人临
走前忘了拉下窗帘。
就是看见这个情形,才让我真正发现事情不对劲,也让我开始注意所有那些我早该注意到的事情。我想,要是我没有那么辛勤地工作,要是我没有自作聪明,以为
塞莱娜为了上次我伤害她爸爸的事情而生我的气,我应该可以早一点发现的。
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她不只疏远了我,也疏远了乔。乔在修理那堆破铜烂铁或是别人的舷外发动机时,她不再出去和他聊天;晚上看电视时,她也不再坐在
他身边了。如果她待在客厅,就自己坐在炉火边的摇椅上,腿上还放着编织用的毛线。不过,通常她都不待在客厅,她会回自己房间,然后关上房门。乔似乎也不
介意,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又坐回他的摇椅上,让小皮特坐在他的大腿上,直到小皮特该上床睡觉为止。
她的头发也不对劲,她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洗头发了。有时候头发油腻腻的,都可以煎鸡蛋了,那真的不是塞莱娜的作风。她的肤色本来很漂亮,那桃花般细致粉
嫩的肌肤,可能是乔他们家族的遗传。那年10月,她的脸上却长满了青春痘,就像阵亡将士纪念日之后,镇公有地上盛开的蒲公英。她变得好憔悴,食欲也没了。
她偶尔还是会去找她那两个最好的朋友塔尼娅·卡伦和劳丽·兰吉尔聊天,但是她们不像初中时那么常来往了。这也让我注意到,开学后,塔尼娅和劳丽就没来过
我们家,可能从暑假的最后一个月开始,就没来过了。安迪,这件事让我慌了,于是我更加密切地观察我的好女儿。我发现的事实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譬如说呢,她穿衣服的风格也改变了。不是不穿这件毛衣,改穿别件毛衣,或不穿半身裙,改穿连衣裙而已;她整个穿衣服的风格都变了,而且所有的变化都很糟
糕。她将身体整个罩住,你根本看不出来她的身材。她不穿半身裙或是连衣裙去上学,而是改穿太过宽松的A字裙,让她看起来肥肥肿肿的,但是她根本不肥。
她在家里只穿超大尺寸的宽松毛衣,长到都盖住膝盖了,而且一直穿着牛仔裤和工作靴。她每次出门都会在头上包块难看的头巾,头巾大得垂在她眉毛上,使她的
两只眼睛看起来好像从山洞往外看的动物。
她看起来像个男生,但是我以为她过了12岁,就不想再像个男生了。有天晚上,我忘了敲门就走进了她的房间。她那时刚刚要从衣柜里拿出睡袍,发现我进去后,
她紧张得差点摔断腿,可她明明穿着连身衬裙呀,又不是没穿衣服。
最糟糕的就是,她愈来愈沉默。考虑到我们当时的关系,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可她对其他人也一样,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她就这样坐在餐桌前,
头低垂着,长长的刘海已经遮住了眼睛。我要是试着和她聊天,问她当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之类的,她就只回答“马马虎虎”或“大概吧”,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连
珠炮似的说一堆。小乔也试着要和她搭话,但是也和我一样碰壁。有一两次他看着我,脸上满是疑惑,我只能耸耸肩。然后等饭一吃完,或是碗一洗完,她马上就
走出餐厅或是走回房间。
哎呀,愿主保佑我!我确定她并不是爱上了哪个男生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大麻的问题。安迪,你别那样看我,好像我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似的。那玩意以前叫作
大麻烟,不过呢,都是一样的东西。如果龙虾的价格下跌,岛上会有许多人开始走私大麻。其实即使龙虾的价格没跌,一样有人走私。那个时候啊,有许多大麻通
过沿岸岛屿走私到岛上来,就像现在一样,而有些大麻就留在岛上贩售,不再运到别的地方。还好当时没有可卡因,可如果你想吸大麻,总有办法拿到货。就在那
年夏天,海岸警卫队因在马克·贝努瓦的“快乐玛吉号”上发现了四大包那玩意而将他逮捕。或许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才让我有这样的联想。但是即使到了现在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搞不懂自己当时怎么会将这么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问题的真正症结就出在每天晚上坐在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那个需要洗澡、刮胡
子的男人身上。于是我开始观察乔·圣乔治,小高岛上那个什么都会做一点,却什么都不擅长的家伙。我开始怀疑,我的好女儿下午是不是就在高中的木工房后面
,吸着那种快乐烟卷。我老是喜欢说,我老妈养的可不是笨蛋哟!
我开始想着要进她房间,搜她衣柜和梳妆台的抽屉,但当下我又不齿自己有这种想法。安迪,或许我有许多缺点,可我从来不希望自己是个偷偷摸摸的人。虽然我
觉得我在事情的核心之外浪费了太多时间,但是我仍然希望问题会自己解决,或者塞莱娜自己来找我。
然后有一天,离万圣节前夕还有几天,因为当时小皮特在门口摆了个纸巫婆,所以我记得那件事发生在万圣节之前,那天我本来要在吃过午餐后去斯特雷霍恩家打
扫。我和莉萨·麦坎德利斯要去将他们楼下那名贵的波斯地毯翻过来,这每六个月就得做一次,地毯才不会褪色,或者褪色才会褪得均匀,诸如此类。我穿上大衣
,扣上扣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你这个笨蛋,穿这件厚重的大衣做什么?外面至少有18摄氏度,真的是小阳春天气呢!而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海滩
那边的温度不会有18摄氏度,可能只有10摄氏度,而且很潮湿。于是我想到,下午我根本不该去斯特雷霍恩家,我应该搭渡轮到琼斯波特,和我女儿好好谈一谈才
对。我打电话给莉萨,告诉她我们改天再去处理地毯的事,然后就前往渡轮站。我刚好搭到下午2点15分的那班渡轮。如果错过那班渡轮,我可能也会错过她了。
要是那样,谁又知道后来会有什么不同的结局?
我是第一个走下渡轮的人,踏上码头的时候,他们还在忙着将最后一根系船的绳子绑在柱子上,我直接去了学校。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我心里想,不管她和她班
主任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在自习室找到她的。她一定在木工房后面,和一些混混在一起,他们所有人大笑着,到处摸女孩子的屁股,或许还互传着一瓶用纸袋包
着的便宜红酒。如果你们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场面,你们是不会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也没有办法描绘给你们听。我只能说,我发现不管怎么样,人总是无法
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以让自己不伤心。你只能继续迈步向前,然后拼命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打开自习室的门,探头往里面瞧时,却发现她在那儿,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头低垂在代数课本上。刚开始她没有看见我,我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她并没有像我担
心的那样,和一些不良少年鬼混。但是安迪啊,我还是有点伤心,因为她好像完全没有朋友,那是不是比交上坏朋友还糟呢?或许她的班主任并不觉得放学后,女
孩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自习室学习有什么不对劲,或许还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了不起。可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也不健康。她甚至没有留堂的孩子陪
着,因为琼斯波特比尔斯中学将行为不端的学生留在图书馆里。
她本应该和女同学在一起,可能一起听听音乐,或是痴痴地想着哪个男生。但是她没有那样。她坐在那儿,午后灰蒙蒙的阳光照了进来,教室里充满了粉笔和地板
漆的味道,还有他们在所有孩子回家之后锯木头留下的红木屑。她坐在那儿,头垂得低低的,都快贴到书页上了,好像生与死的所有秘密,都藏在那本书里面似的
。
“嘿,塞莱娜。”我说。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一下,想转头看说话的人是谁,却把桌上一半的书都弄到地上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占了半张脸,她
的脸颊和额头好苍白,像白杯子里的白脱牛奶一样,当然除了新长出来的那几颗青春痘。那些青春痘红得发亮,就像烧伤的印记。
她看见说话的人是我,脸色不再惊慌,但也没有露出笑容。她的脸上好像拉起了一扇百叶窗,或者像她待在城堡里,刚刚将吊桥收起来那样。没错,就像那样。你
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妈妈!”她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本来想说的是:“我的小宝贝,我是来接你搭渡轮一起回家的,顺便问你一些问题。”但是我知道在那间教室里这么说不太恰当,在那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我
清楚地察觉到她不对劲,就像我闻到粉笔和红木屑的味道一样清楚。于是我决定查个水落石出。从她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已经等太久了。我不再认为是吸毒的问
题,可不管问题是什么,它都饥饿得很,已经快把她活活吞噬掉了。
我告诉她,我决定放下手边的工作,出来逛逛街,但是找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想,或许你和我可以一起搭渡轮回家,”我说,“塞莱娜,你介意吗?”
她终于笑了。我告诉你们哪,我愿意付1000美元来换她那个笑容,只为我展露的笑容。“哦,妈妈,我怎么会介意呢?”她说,“有个伴很好啊!”
于是我们就一起走下山坡,前往渡轮站。我问她课堂上的情形,她对我说的话,比过去几个星期加起来的还多。她刚才看见我时受惊的眼神,就像一只被雄猫逼得
走投无路的兔子的眼神,这时总算比较像她本来活泼的样子了。我开始有了希望。
我猜南希可能不清楚,下午那班4点45分开往小高岛和其他海岛的渡轮,几乎没有什么人搭,不过安迪啊,我想你和弗兰克可能清楚。大部分住在岛上的人会搭5点
30分那班渡轮回家,4点45分那班通常就载一些包裹啦,快递邮件啦,商品啦,还有运到市场上的食物杂货之类的。所以,即使那是个美好的秋日午后,天气不像
我预期中那么湿冷,船尾的甲板上却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船的尾流冲向大陆那边。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在西边了,水面上映着日光,船行过时打散日光的影子,化作了片片金子。我记得小时
候,我爸爸常常告诉我那是金子,还说有时候美人鱼会出现,拿走那些金子。他说,她们用傍晚阳光的碎金片当海底魔法城堡的屋瓦。当我看见海面上那些碎金水
痕时,我总会注意附近是否有美人鱼的踪迹,哪怕到了塞莱娜这个年纪,我也从未质疑过这些事情,因为我爸爸告诉我这些事情真的存在。
那天的海水是深蓝色的,只有在10月海面平静的时候,海水才是这种颜色,渡轮上柴油机的声音让人觉得宽慰。塞莱娜将绑在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高举手臂大笑
着。“妈,这景色好美呀!你说是不是?”她问我。
“是啊,”我说,“真的好美呢!塞莱娜,你以前也很美的,为什么最近变了?”
她看着我,仿佛有两张脸似的。表面那张脸有点迷惑,而且还在笑着,但是隐藏在表面之下的那张脸却露出谨慎、不信任的表情。我在表面之下那张脸上所看到的
,全是乔那年春夏搬弄是非的结果,那是在她也开始疏远他之前发生的事。那张脸对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当然不会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是。我们看着
彼此愈久,表面之下的那张脸就愈往上浮。
她不笑了,也不看我,转过头去望着海面。安迪,她这么做真让我难过,但是,不管这些事情有多令人难过,我再也不能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就像之后我不让薇
拉继续糟蹋我一样。
事实是,有时候我们为了当好人,必须先狠下心,就像医生帮小孩子打针一样,即使他知道小孩子会哭,会不理解,他还是得这么做。我自问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我知道,如果必须这样做,我是可以做到的。当时我也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到了,现在还是有一点点。知道你必须狠下心,真的可以狠下心,而且事前不犹豫,事
后不后悔,不质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那种决心真是让人害怕。
“妈,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说,她看着我的眼神却极为谨慎。
“你变了,”我说,“你的外表,你穿衣服的方式,你的行为。从这些事情上我就知道,你遇上麻烦了。”
“什么麻烦也没有。”她说,但是她边说话边往后退。我在她退得远到够不着之前,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
“一定有,”我说,“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走出这艘渡轮,除非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没事!”她大叫。她想要抽回她的手,但是我不肯松手。“什么事也没有!放开我,放开我!”
“还不是时候,”我说,“塞莱娜,不管你遇上什么麻烦,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改变,可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帮你解决呢?”
她不再试着挣脱,只是看着我。我在刚刚那两张脸之外,又看见了第三张脸,那是一张我不怎么喜欢的痛苦又悲哀的脸。除了肤色,塞莱娜的其他方面都遗传了我
家族的特性,但是那个时候,她看起来却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