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用这种机器给一本书排版,那和读这本书是不是一样的呢?我的意思是,那样能不能看清文字的内容?”
他把下巴搁在十指交叉的双手上:“我猜可以吧,如果专心看的话。一般来说,操作工都不注意自己排版排的是什么内容。操作机器本身就够困难了。”
“如果那时有会操作莱诺铸排机的女工,我怎么才能找到她们的信息呢?”
“有男朋友吗?你一定有男朋友了。让我脱离苦海吧,凯蒂。一想到你,那么可爱的你,还孤零零一个人,我晚上就睡不着啊。一定要告诉我他对你很好。”
她的长睫毛在扑闪:“我在苦苦等待一个特别的男人,这个男人能告诉我1938年纽约有没有莱诺铸排机女操作工,甚至哪些工人在给哪些出版社打工。”
菲利普笑笑:“你说笑了。当时全美国四分之一的出版界人士都住在纽约,总数可能有四万之多。其中有好几百个操作莱诺铸排机的男工,如果算上学徒就更多,也许好几千都说不定。在这么多人里找一个女工?而且他们又不是能载入史册的那种人。”
这不会是死胡同。不能是死胡同。“总会有办法弄清楚的吧。”
他隔着桌子探过身来:“为什么要弄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事?”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有什么瞒着我?”
她张开嘴,想跟他说那位女士的事情,但看到他的眼睛已经眯缝起来,还闪着光,就改口道:“没什么,只是想解个谜。我怎么才能查到呢?”
“凯蒂,亲爱的,那都是差不多五十年前的事了,而且还在另一个大洲。如果哪个女人作风够新派——《纽约时报》也许会提一提?这里的图书馆里有很大一个报纸库。也许他们曾经采访过谁,或者做过什么专题。但你需要花好多天去坐在那儿查缩微胶片,更有可能要好几个星期才行。而且我相当怀疑你什么都找不到。那是只有笨人才会做的机械性的重复工作,更不用说成功机会渺茫。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更有意义的方式来消磨时间。”
“还有别人会知道这方面的事情吗?任何人都行。”
他用胳膊扫了一圈:“我的凯蒂,不知道你发现没有,这里是昆士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段美国印刷史算不上我们的强项。如果你想要了解关于良种血蛋白或者牛群养殖项目,我们可是世界一流的。你可以去找简米森谈,如果你能让他保持清醒的话。我过去认识一个狂热的卡尔森爱好者,他可是系主任的心头好,直到有一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离开了学校,去卖古董小玩意儿了。但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有的人就是这样,天上掉馅儿饼给他,他只会拿去扔掉。”
这个“卡尔森爱好者”是杰米无疑吧?他和菲利普以前很要好吗?后来吵架了?她会这么快想到这个,就是因为整整一天,在她试着专注于其他事情的同时,杰米·加尼维特却一直萦绕在她意识的一角。他的敦实健壮和菲利普的有棱有角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犹豫了一下。
“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想起什么了就告诉你,”他说,“我不会吃了你的。一般不会。除非你特别要求。”
他递给她笔和纸,她写下了自己的住址,但是没留电话。他折起纸塞进口袋。
“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你这异想天开的小心思到底是什么,某个研究课题吗?”他问。
如果事情照另一种轨迹发展,如今她也许都拿到自己的博士学位了。她可能也会在这儿工作,当辅导员或者初级讲师。隔壁的办公室也许就是她的了。但是——这一点是她不想承认的,就算对自己也一样——当她还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她想要的就是嫁给他。她想要跟他共同经营一个家,每天下班后给他煮晚饭,用花体字写“凯蒂·卡迈克尔”的名字,写满整整一页。
“我没在研究任何课题。我在书店工作。”她站起身来说。他是个大忙人,她知道。她应该对他给予的时间和关注心存感激,不管是不是为了“异想天开的小心思”。“总之,很感谢你。麻烦你了。”
“别这样。”他说。他真是很有魅力,下巴线条好看,眼睛也很迷人。他自己完全知道这一点。有好几年,她每天都一个人慢慢挨着日子,晚上孤寒寂寞,醒来却很平静。永远稳定、纯洁和有原则的心灵,什么时候修成都不晚。
他隔着书桌向她倾过身子:“你现在年龄大点了,也不再是这里的学生了。我很想你。我们可以去库卡布拉餐厅,安安静静吃顿晚餐。”
她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转过身去,看到阿娇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泡沫塑料杯子。“不好意思,教授,我以为……”
“你以为得很对,”菲利普对她说,“沃克小姐和我马上就谈完了。”然后他转向凯蒂说:“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是不是?如果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就联系我,好吗?我是说真的,凯蒂,任何事情都可以。”
她的髋关节不知怎么有点僵硬,迈不开腿,但她还是跨出了门,从给菲利普递咖啡的阿娇身边走过。这女孩很美,身形纤瘦,容光焕发。凯蒂和她在门口擦身而过的时候感受到一股激烈的能量涌动:只要给一点点机会,那个女孩一定会朝她小腿骨来上一脚。
几天以后,凯蒂看见一个朋克少女坐在书店最靠里角落的地毯上,读着威廉·巴勒斯[2]的《野孩子》。她头发梳成一根根尖刺,足有一掌多高,只有最顶上的三撮染成了暗红色,和她的眼影、口红和穿在黑色短裙和有扣带的沉重靴子里面的格子长袜颜色相配。她一定快热炸了吧,凯蒂想,而且那满是扣子和铆钉的外套保准有一吨重。
那女孩却一副恬然自若的样子,即使穿着那样的靴子,还是盘着腿坐着。克里斯汀一向放任顾客在店里看书,她说这总比偷书要好,因为至少我们有机会把书卖出去。凯蒂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对朋克一族很有好感。她欣赏他们费心保持个性的精神。她没有去打扰那个女孩,虽然她对巴勒斯不太感冒。也许她该推荐人家读多丽丝·莱辛[3]?
克里斯汀来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般不会说什么的。”
“当然,”凯蒂说,“你一向是那种有意见放在心里不说的人。”
“你不会在找新的工作吧,或者在创业还是干什么别的,对吗?我的意思不是要怪你,但你最近的表现实在很奇怪。不太正常。”
“我以前正常吗?”凯蒂说,“啧啧,克里斯汀,你这话说得可有意思了。”
克里斯汀交叉起胳膊:“你的电话。”她朝办公室的方向一扬头,“是个男的,一个性别为雄性的人。”
凯蒂到后面的房间接起电话,说了一声“你好”。
“终于找到你了。我已经打了四家书店的电话找凯蒂了。”
是杰米·加尼维特。
“没想到你会联系我。我完全可以肯定,你只求我远离你的视线。”
“我也没想到会给你打电话,但是今天早上,有个老同事找我,就是昆士兰大学的菲利普·卡迈克尔教授。”
凯蒂记起了菲利普眼皮内双的双眼,双手指尖的轻触,还有对人温和的纵容——那是为了掩盖他那个超级好胜、无时无刻不在打如意算盘的大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他问起了那个卡尔森的展览,以及有没有人联系过我,询问关于排版工人的信息。他跟你的问题是一样的,会不会有别人,某个女人,读过那本书,并且还记住了内容。他还问我知不知道查尔斯经常雇用的莱诺铸排机操作工是谁。他觉得有人会来问我。”
她早该想到的。“还有吗?”
“还有就是假如有人联系我,我给他通个气的话,他会很感激,‘学者对学者’嘛。关键是他从我手上买了一本很好的初版里尔克[4]的《给青年诗人的信》,这书在我手上有一段时间了,是精装本,有点日晒的痕迹,书脊翘了,纸张也有点散,但还是非常不错的。等书从装订工那里送回来,我就给他拿过去。”
“所以他买了一本书。”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他并不是和和气气告别的。但是今天,他却迷人得不得了,甚至价都不讲就买了东西。这就表示,他一定有所企图。”
“你不喜欢他吧。”凯蒂说。
“我不会这么说,他相当惹人喜爱,我只是认为他是个浑蛋。”
静默在两人之间延伸开来。
“我上周去拜访了他,”凯蒂说,“问他关于排版工的事情。我认识他,关系不深,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在上大学。”
“是嘛。”杰米说。
塑料电话听筒在她手里突然沉重了起来。
“我没有提任何关于卡尔森展览的事情,他不可能知道那个的。”
“你有没有特别提到过1938年?”
她提过。要问出她需要的信息,她必须要这么具体。
“全城都在谈论印本残页,你这时候跑出来问他这些问题?他又不是傻子。”
她的手指在电话线上绕来绕去。菲利普一定猜到,她开口寻求他的帮助是多么不容易,于是只能总结出,她这么做必有重要的原因,重要到值得他花时间去探寻。
“你跟他说了什么?”
“如果你是问,我有没有跟他提起你,以及你在找什么人——就是那个瑞秋——那我没有。我告诉他我没有闲心去理会关于英嘉的阴谋论,对浪费我时间的人更是坚决不能容忍。他了解我够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但是凯蒂,我也相当了解他。他如果认为有什么料可挖,是肯定不会放弃的。”
她把手指从电话线上松开:“但是根本没有什么料啊。你是对的——我们没法知道那位女士是真的知道那行字的内容,还是她瞎编的。这是个死胡同。”
他暂时没有说话。她听见那边传来模糊的碰撞和滑动声。这声音很熟悉——像快递送来了一箱书?直到此时她还从未意识到他俩业务的相似之处,只看到了不同。凯蒂能听见他的呼吸,几乎能感受到这呼吸吹在她的耳鼓上。从开着的门缝,她看到那个朋克女孩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把那本巴勒斯著作塞进包里。
“鲨鱼能发现溶在一百万滴水中的一滴血。”他说。
“什么?”
“我父亲以前爱驾船出海,这是他的名言之一。他很懂这类事情,钓鱼啊,鲨鱼啊,还有掉下甲板该怎么办之类的。以前我们出门之前,他习惯检查我的书包,确保我不会偷偷带本小说到船上去看。”
“听上去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哦,的确是的。每天六点起来做操,然后升起三角帆。我打绳结的技术可是世界一流的。”
“我认为那本书的排版不是查尔斯做的,所以也许那位女士就是排版工。”她跟他提起了她父亲的性格,那些小字母,以及她对排版的误解。
“还不能完全确定,”他说,“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意思是你相信我了吗?”
“还不到那个程度,但我认为,这件事有可能会让菲利普不爽到家,这太诱人了,”他接着叹了口气,像贴着她耳朵似的说,“或者,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爱着英嘉。”
“大学图书馆藏有20世纪30年代后期的《纽约时报》。菲利普认为,如果有什么证据表明当时纽约有女排版工,在那儿也许能找到。但是这个工作量太大了。”
“一个人做可能工作量太大,”杰米说,“但两个人做就不会了。”
[1]此为菲利普假托凯蒂的口吻跟自己寒暄的话,以讽刺前文提到的不会寒暄的凯蒂。
[2]美国作家,“垮掉的一代”文学运动的创始者之一和美国后现代主义创作的先驱之一,《野孩子》是他的一部代表作。
[3]英国女作家,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代表作有《金色笔记》等,20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4]奥地利诗人,著有诗集《杜伊诺哀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和小说《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等。
10
1938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阿伦敦
瑞秋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她溜到厨房又溜回来,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但除了外面传来的带喉音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听到。在她周围,整个房间都变得无比清晰:她头上的锡灯投下的绿色影子;矮橱上面的三个花边面板的架子;缺了口的蓝色珐琅牛奶罐和同款咖啡壶;挂在钩子上的两个擦得亮亮的锅;一本画着黎明天空下的海港和航船的古德里奇日历。时间在流逝,她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但是一块太阳光斑已经出现在地板上。接着她就听见了一个声音,跟父亲的声音那么相似,导致她肠胃都翻腾起来。
“我饿了,瑞姐,把炉子点上嘛。”
是乔治,他光着脚,揉着眼睛。他快满十二岁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乔治等了等,然后两人都听见了。门廊上有动静,胳膊碰到了什么,靴跟踩在木板上,衣服料子窸窣作响,就像落水狗抖干身子的声音,接着瑞秋听见一只指关节敲了敲门。
“玛丽,我亲爱的,”沃尔特清了清嗓子,“我好像把钥匙放错地方了。”
瑞秋和乔治像石像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又响起了几下敲门声,嗒嗒嗒嗒,挺欢快。
“小乔治宝贝儿,好孩子,你在吗?外面冻死人啦。”
玛丽穿着睡衣、披着毯子来到前厅,头发松软地散落在她肩膀周围。她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大门,一只手捂着嘴,脸色像见了鬼一般。
现在变成了一只手掌砰砰在拍门,接着是拳头和小臂的侧面在砸门。
乔治朝门口走去,又停住了。
“我这是最后一次好声好气地说话,”沃尔特说,“开门,否则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瑞秋感到皮肤下面有千百只小虫在爬。“爸爸?”她说,“是你吗?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瑞秋,你才是我的好闺女,”沃尔特说,“快开门。”
“都过了好几个月了,爸爸,”瑞秋说,“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我们以为你死了呢。”
一阵浓浊的喉音,可能是他的笑声。“没有,没有,瑞秋。我好好的没事,感谢上帝,当然某些凡人也帮了些忙。”
玛丽踉踉跄跄挨到一把椅子边,跌坐在上面。乔治蹲到地板上,仿佛双腿已经支撑不了他的体重似的。
“大家都在找海伦,爸爸。”
“世事险恶,瑞秋。人心黑得深不见底啊。”
“你知道海伦在哪儿吗?”
“啊,这个嘛。”她听见什么东西一划,然后是火柴点燃的细小声响。他停顿一下是为了点烟。“说起来很遗憾,我被那个年轻姑娘狠狠地骗了。但这问题不适合隔着一道门讨论,小孩子也不该听。”
“大家都一直为你们俩担心啊。”
“她利用了我的好心肠,瑞秋。她当时那种境况,完全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不过是出于基督徒的善心去保护她,甚至不惜以牺牲我的家庭为代价。但是我现在回家了,赞美上帝。”
“别开门。”母亲做着口型道。
“我知道如果我在那个姑娘需要的时候弃她于不顾,那我就再也没脸见你母亲了,再也没脸了。你母亲是凡间的圣人。”
玛丽站起来,开始朝门口走去:“她在哪儿,沃尔特?那个姑娘在哪儿?”
“是你吗,我最亲爱的老婆?开开门,我的小心肝。”接着,因为他们一个也没有动,大门给撞了一下,接着又被踢了一脚。“我说了,开门。我被骗了,事情就是这样。事实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发现她是最坏的那种贱女人。好像我连从一到九都数不到,好像我是什么傻瓜似的。她利用了我,好给她和别的男人之间的勾当打掩护,或者说别的一车男人更有可能。”
玛丽闭上了眼睛。乔治向后一屁股坐下,双臂抱住了小腿,两个膝盖顶在眼窝里。
瑞秋从她的肺部最深处吸了一口气:“走吧,爸爸。”
“这不是你的房子,跟你没有任何瓜葛。我要待在这儿,直到听见我的玛丽开口为止,”他的话音充满暖意,甜得像蜜糖一般,“如果她真正抛弃了我,我就走,我当然会走。但我了解我的玛丽。我的玛丽不会为了某个心术不正的妓女就把我赶出家门的。”
“瑞秋,”玛丽悄声说道,“我不确定。”
但是瑞秋确定。这事她很确定。
“走吧,爸爸,”她说,“迪姆利先生把你的工作给了帕特·麦克鲁尔,我们也都习惯了你不在。你最好找个别的什么地方,再重新开始。”
一声巨响,一个强壮的肩膀撞在了门上。助跑,然后又撞了一下。他们三个瑟缩着,但大门还是挺住了。
“让我进去,瑞秋,否则你最好向上帝祈祷,让他阻止我动手。”
瑞秋知道,后门锁得好好的,而且很结实,窗户也一样。她们家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所以瑞秋自己做好了预防措施。
“如果你一直在这儿出洋相,有人会告诉海伦的兄弟们,他们会来找你的,爸爸。他们担心坏了,而且很生气,对你来说,局面可能会相当糟糕。你最好现在就离开。”
又一声碰撞,又一次踹门。
“我要去躺会儿,不然要昏倒了。”玛丽说。
乔治没有去她身边,也没有来瑞秋身边。玛丽两条腿都软得像融化了一样,她一手扶着墙朝客厅后面蹒跚而去。
“爸爸,”瑞秋说,“爸爸,我们对你没有恶意。但你得离开,我们祝你一切顺利。求你了,爸爸。”
外面安静了一分钟。乔治抬起头,看着瑞秋。她爬到窗户边,拉开了窗帘。门廊已经空了。地上只剩一个揉皱的好彩香烟盒和一个苹果核。她把窗帘拉得更开一些,朝街上望去。什么都没有,往左往右都看不见什么。她的父亲会没事的,她告诉自己道。如今天气暖和了,他不会冻死的。他会到卢塞恩县去找份矿工的工作,往后万事都会如意的。
但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响得好像整座房子的地基都在动摇。她嘴里泛起酸味,双腿充满着疯狂的渴望。“快跑、快跑、快跑!”它们喊道。
后门被砸响的时候,它们还一直在这么喊着。
11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凯蒂十岁的时候,同近邻的几个小孩交上了朋友,他们属于一个反对世俗浮华的基督教分支教会。某个周日下午,她和他们一块去他们的教堂周边玩垃圾堆寻宝游戏。那个教堂只是一座由表面斑驳的防风板搭建的礼堂,坐落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公园中央。
组织这次活动的牧师是那种满脸胡子、爱穿牛仔裤和扎染衬衫的人。他把第一个线索装在一个原来放煤气账单的旧信封里给了他们,上面写着:在《以赛亚书》38:8中寻找方向。凯蒂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是其他孩子一看就明白了。他们都穿着熨过的牛仔裤,拔腿就跑,你推我挤,咯咯直笑,不顾教义的束缚,尽情蹦蹦跳跳。凯蒂一路跟着他们。他们在教堂背后找到了第二条线索,说要去从上往下数第十级楼梯那里找……以此类推。这游戏本该很有意思,只不过最后的大奖好像不值得大家这么挤破头去争,那只是一本关于大卫和歌利亚的立体故事书。
这次的探索就跟那次感觉一样。就算他们发现了女排版工存在的记录,那又能证明什么?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理智,接着就想起了菲利普,以及他的气息吹在她脖子后面的感觉。虽然她的目标还是个谜,但她清楚她在逃避什么。菲利普可以使唤研究助理、研究生、本科生。凯蒂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办法忽悠别人给他办事,而且让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主意。
周六早上,她在大学图书馆外面和杰米会合。他这次穿的是白衬衫、牛仔裤和徒步鞋。风大了起来。许多学生在石头台阶和草地上游荡,抽着烟等开门。他们看起来都很相似——顶着大团蓬乱的头发,穿着松松垮垮的水磨牛仔裤和深浅不同的蓝色POLO衫或者法兰绒格子衬衫,不一样的只有一两个看起来像牙医的成年大龄学生和一个一枝独秀的“乔治男孩”粉丝,涂着一脸大概需要从黎明就开始化的妆容。图书馆一开门,所有人都把包存放在架子上,然后穿过旋转门。
凯蒂和杰米怀着一种使命感,大步迈了进去。他们挺像那种电视剧里的侦探搭档的,比如《斯蒂尔传奇》里的劳拉·霍尔特和雷明顿·斯蒂尔,或者《哈特夫妇》里的夫妻。这感觉像要去公路旅行一般,她应该带上一袋蛇的。
和她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相比,这里冒出来了很多蜂巢般矮胖的黑色卡片柜,挤满了每一寸可用的空间。因为如今已经禁烟,所以他们经过昏暗的书架间时,并没有看到闪亮的小小火光,但白蒙蒙的阳光还是一如既往,透过高高的窗户交织在空气中。这个图书馆一向很拥挤,当初建成的时候,好像不可能再在这里找出什么新鲜东西,但五十多年来,这里一直在临时扩建、增修夹层和添置密集柜,好像在给一道质量不过关的木板墙贴上了许许多多的壁纸。凯蒂一向感觉这里很欢迎她。这是一个给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准备的地方,而凯蒂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图书馆的宁静像毯子一样罩着他们。那种气味——腐烂的纤维加一丝刚割的青草和香草的气味——能让她保持冷静和专注。阅览室很快坐满了人,不过他们在靠近缩微胶片阅读器的地方找到了一张几乎空着的桌子。杰米负责找目录,她则准备好笔记本和笔,好随时记录他们的进展。
“都在这儿了。”他抱着一个纸盒子回来,跟她说道。盒子里放的是一盘盘的黑色胶片,卷得紧紧的。“你想从哪里开始?”
一股小小的电流从她全身流过,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在皮肤下面仿佛活了一般跳动和刺痒起来。她希望别是染上什么病了。
“从1935年开始。”她说,虽然并不确定为什么。
这事的困难在于不要分心。20世纪30年代,《纽约时报》上登着鳄鱼皮包、阿拉斯加野生海豹皮大衣和白鼬皮草的广告,以及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犯罪故事。经过在某个下水道里“令人不堪的搜寻”之后,警方找回了价值八万美元的珠宝,是格鲁吉亚的姆迪瓦妮公主到纽黑文看完海军学院和耶鲁大学的比赛之后,在回家的路上丢失的。凯蒂不确定哪种情况更荒诞:是你家乡的城市里竟然住着一位公主,还是公主竟然会去看橄榄球赛,还是她去看比赛竟然还戴着珠宝,还是警察竟然会去搜下水道,把珠宝找回来。在20世纪80年代的昆士兰,如果你拥有任何值得一偷的财产,你最不该告诉的就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