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踌躇着,紧紧捏着手包。没人上前招呼她,也没人开口说话,所以她只好站在一个玻璃展柜前面,努力装作被深深吸引的样子。她看到里面有本《1984》,锈色护封上用白色的花体字印着作者名和书名;有套两卷本的英文版《堂吉诃德》,书皮是暗绿色的皮革,书名是烫金的;还有查普曼和霍尔公司版的伊夫林·沃的《一把尘土》[1],书脊的护封上印着7/6Net的字样。所有的书都陈列在玻璃后面的亚克力支架上,是用来摆着看的装饰品。
凯蒂的思绪飘向了这些书以前的主人们。她在想他们都是谁。这些人不会想到,自己的财产如今会在这里,和他们从未见过的人的书放在一块,把他们和这些陌生人联系了起来。二手书店总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氛围。所有的书都有故事,都是一开始因为有人喜欢才被买走,但后来又给当作垃圾扔掉,或者被抵押出去换钱了。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问她要不要看商品目录。
她转过身去。是他,杰米·加尼维特,穿着白色商务衬衫和灰色西裤,看上去像昨晚就穿着这身衣服睡的觉。
“你好,又见面了。”她举起一只手说。
店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俩都转过去看。进来的男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一脸胡子,穿着摩托车手那样的皮衣皮裤,双手巨大,一只胳膊下面抱着个黑色头盔。他看起来是吃肉连骨头都要啃光的那种人,跟弗雷德·弗林史东[2]一个风格。
“加尼维特,”他经过的时候说道,“那本阿赫玛托娃的书到了没有?”
“随时会到,西蒙。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西蒙朝后面溜达过去,一路像扔保龄球一样甩着他的头盔。
凯蒂是个很善于发现并独自享受生活中的小乐趣的人。就算在她们书店里,也没有哪个临时工会有可能读过阿赫玛托娃。听说过这个名字的都可能只有一两人。她微微一笑,看见杰米·加尼维特也在微笑。
“疯狂的麦克斯:雷霆诗人[3]。”她说。
“野书生柯南[4]。”他说。
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破了,然后消失了。
“凯蒂,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帮不了你。”
“这是一个书店,我想要买本书。那本多少钱?”她指着那本塞万提斯写的《堂吉诃德》说。
“四千五百澳元。你是开支票还是刷卡?”
她扯了扯手包的塑料肩带:“不管怎么样,把书摆成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你又不能拿来读。它们就像被关在监狱里似的。”她用指甲在玻璃上轻轻敲着,仿佛想引起书的注意。
“我倒愿意把这儿想成一个动物园,用来保护濒危物种,造福子孙后代。你看,我能说的都说了。我干这行只是为了赚钱吃饭。我不是学者,是卖书的。”
“你不是卖书的,”她说,“我才是卖书的。卖书的都是职业读书顾问,把大众买得起的书卖给想要读书的人。”
他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穿在钥匙环上的钥匙。“把手伸出来。”他说。
她眨眨眼,还是按他说的做了。他朝着玻璃柜走了一步,打开了锁,把其中一部《堂吉诃德》取了出来,递到她手里。
她很惊奇于书的分量:“我不需要戴手套吗?”
“戴着手套你是感受不到它的魅力的,”他说,“这是1742年的印本,还有版画插图呢,看这儿……”他用指尖把书打开给她看:“这不仅是一本故事书,还是……一种了解世界的方式,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在这过程中去改变每一个人。关键是它的气味、它的触感。书是能和我们交流的艺术。”
这东西真美妙,手感沉甸甸的。凯登丝·沃克,(本书和历任主人)绵延好几个世纪的羁绊中最新的一环。她意识到,时间和空间并不总是线性流逝的,有时候还会弯曲成折叠的位面。她想象着所有曾经拿起过这本书的人。世上每个人都在循着前人的足迹前行。
她把书还给他,他接过来放回了柜子。
“英嘉·卡尔森,”她说,“拜托了。”
他什么也没说。
“听我说,我必须要知道。在知道答案前,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是为了写什么论文,还是做什么项目?”
她说都不是。她又把故事给他讲了一遍,她是怎么在美术馆外面跟一位女士对上了话。没有别的了。她想不起还有哪一回,她曾因为某个东西、某种可能性而变得这么痴迷,或者这么兴奋。她想起了她的同事,他们正收拾行装准备去赌场玩。也许她终究还是个赌徒,一心追寻极小的概率,那百万分之一的奇迹。
“我一般不这样。”她说。
他又不说话了,张开嘴,又闭上,然后说道:“有人曾出价要买那套《堂吉诃德》,我没卖。那是我接手这摊生意以后买进的第一部书,也是我十几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小说——当然,不是这一版。我爱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接着,他又说:“在这儿等我。”
他消失在一间小办公室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钱包。
“玛丽卡,我出去喝杯茶,”他对一个整理书籍的年轻人说,“一会儿就回来。”
在和书店仅隔了几道门的煎饼店,他们坐在了棋盘前面一个阴暗的卡座里。高大的彩画玻璃窗并没有放进来多少光线,但她还是能看见好几个棋子已经磨损,黑棋的一个“马”的边角被磕掉了。她回忆起自己的小手,吃完三个煎饼之后去摇动棋子把它们往前挪,棋子纤细的中段会留下沾着黄油的指印。她是个糟糕的棋手。走一步想六步?谋定而后动?她不是那种人。
扎马尾辫的女服务生知道杰米要喝英式早餐红茶。凯蒂也点了一杯,但那女孩一眼都没看她。这房子原来是座教堂,天花板是深色的木板,挑高很高,倾斜向上。屋里很凉快,像教堂地下室的感觉。通向洗手间的走廊上,有一具真人大小的盔甲在那里把守着。凯蒂想不通是为什么。
杰米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手的指尖搭在一起,低头从眼镜上方瞧着她。“说服我吧。”他说。
她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到她记下那行字的一页,从桌面上推过去给他。
他读了之后耸耸肩:“这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任何人只要研究过英嘉的写作风格,就可能写出这么个句子。就算这女士年龄对得上——她讲话是哪里的口音呢?退一万步讲,就算天降奇迹,她确实看过手稿,那她到底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是对的,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她现在还不想去正视这个问题。
“在20世纪30年代,没有第三个人读过这部小说,这是公认的说法,对吗?这怎么可能呢?”
“英嘉·卡尔森一向有遁世倾向,甚至在她第一本书大获成功之前就是那样。她厌恶采访,痛恨社交聚会。在好莱坞的那段时间,大家都知道,她出席活动的话,肯定到一半就会溜走。她内向得几乎到了社交恐惧症的程度,一个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在美国也没有亲戚。她不信任任何人,连银行也不例外。而且她只跟查尔斯合作。”
凯蒂询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虽然她其实知道。
“纯属巧合。她刚从洛杉矶搬到纽约——她之前很想进军影视圈,不过失败了——通过职业介绍所找了份保姆的工作,最后就到了他家,给他看孩子。他当时还不出名,不过也算个聪明、年轻的出版商,家里很有钱,而且喜欢到处抛头露面,属于社交红人,一副那种马丁尼酒不离手的纽约派头。人人都往他那儿塞手稿。”
他的面孔起了一点变化,仿佛什么东西苏醒了一般。他的眼里闪出激动的光芒,他的言辞也生动了起来。
“也包括英嘉。”凯蒂说。
“她很机灵,一个字也不提,只是在有一天回家之前,把她的手稿留在了咖啡桌上。整座房子都扔满了各种读了一半的手稿,他就任由它们一直堆在周围。每个人都以为这手稿是他正在处理的什么文件。第二天晚上,他妻子上床睡觉之后,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看到了英嘉留在那里的东西。他读了第一页,之后再回过神来时,女佣进门来干活了,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钟。”
凯蒂想象着那天早晨的场景:查尔斯·克莱伯恩坐在老旧的皮椅上,身边放着空的威士忌酒杯和装得满满的烟灰缸。他眨巴着眼睛,对开门的声音和透过东面窗户溜进来的天光颇感诧异。那该是怎样的狂喜,当他明白自己发现了一个奇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有一部杰作完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就算现在,我每次想到这事,都忍不住汗毛直竖。”杰米揉着后脖颈说道。
“然后就没有其他人看过了,也没有一个叫瑞秋的人,你确定吗?”
茶上来了,他开始倒茶。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很干净。热腾腾的蒸汽看起来就该属于这里,跟这个老教堂、这场对话非常相配,仿佛香炉里透出的轻烟。
“我很确定。全世界都很确定。英嘉是被研究得最多的20世纪作家之一,大家都知道她那个相当小的朋友圈里有哪些人,名字叫什么。如果还有别的人,而且被我知道了,那我还会在这儿卖二手书吗?我早就美滋滋地动手写书了,肯定大卖。”
“总会有个编辑吧?”
他摇摇头:“查尔斯亲自编辑的。当时,如果公司规模小,出版商兼任编辑并不少见。”
“那图书出版之前,一般还有什么人能看到内容呢?”
“封面设计师吧,但这本书例外。印刷厂表示,封面只是简单的红布,上面用浮雕的金字写着作者名字和书名。还有排版工可以看到,但排版是查尔斯自己做的。没有请校对,她不允许。”
“排版的话,由出版商来做,不是很奇怪吗?”
他点点头:“只有这样,她才答应出版第二本书。那个时候她已经相当疑神疑鬼了。第一本书出版之后,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以至于她家附近总有摄影师记者在蹲守,还有人会去翻她的垃圾桶。所有这些关注实在令她焦虑不安。有一天,她足足收到了62封信,全是手写的,都求她开恩回封信。大多数人都非常喜欢她的处女作,但也有很多人不喜欢。她收到过死亡威胁,还不止一次。有意思的是,在1936年下半年纳博科夫写给他妻子的一封信里,提到了他遇见英嘉的事。英嘉跟他说她想要搬家,离纽约远远的,住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去。”
“关于排版的事,你怎么能确定呢?”
他抬起头,对她皱皱眉:“这有什么要紧呢?”
她怎么解释呢?她属于那种“什么事都很要紧”的人。她周围都是习惯了浅尝辄止的人:习惯说“一切都会好的”或者“差不多就行了”;答应了顾客要进什么书但是从来不兑现;总把东西放错地方;用美工刀拆纸箱,割坏了书也不管,照样放到架子上卖。她好像就是没有别人脸皮厚。一个事事在意的人,总有点不那么酷。“酷”这个字本身就隐含了一种叫人心寒的冷漠。
最后她说:“就是很要紧。”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她给了这个理由就够了。“排版的事情,她在写给查尔斯的信里提过,就是那封有名的身后信。原件现在就在布里斯班,在展览里可以看到。信在两人去世之后才送到,她一定是火灾发生当天寄出的。那是一张匆忙写成的便条,你能看出当时她压力很大。信上说:‘……还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累你为了迁就我,去操作那些可怕的小字母。查尔斯,你能亲自排版,是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我不会忘记的。’”
他也是那种愿意把文本一字不差背下来的人。
“听上去排版是项大工程。”
“不是一般的耗神,但他乐意投入精力。你得明白,英嘉的处女作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出版界这类事情太多了。麦克斯威尔·柏金斯[5]做托马斯·沃尔夫[6]的编辑,编得太……”他想找个词来形容,“……太‘狠’,以至于学者们都在争论哪些是沃尔夫写的,哪些是柏金斯写的。那个年代,该做什么还是得去做,大家都懂。”
“所以其他任何人都是没机会看到书的。”
他往前倾了倾,十指交叉。他一边的嘴角扬了起来,但是眼神却和善多了。
“如果还有别人,如今也早该被人挖出来了。当时那是件大事,你能想象吧。那可是英嘉啊,就那么死了?大萧条末期,她把《世事皆有尽》的电影改编权卖了一万两千美元,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二十五万美元。她获得过当时的每一项图书大奖,她的书第一年就卖出了大概两百万本,再版十四次。那场大火登上了头版。整座楼烧得只剩个架子,两个消防员受了重伤。”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
“这不属于我研究的范围。”
“你对此总有看法吧。”
“我的看法是人们应该停止没有事实依据的猜想。对,他们确实发现了助燃剂的残留。对,仓库唯一的一把钥匙由查尔斯拿着。但这并不表示就是他干的。怪在他头上当然方便,他又不能给自己辩护。”他把茶杯放回茶碟上的时候,碰得当啷一声。
“但是他自己也死了啊。”
“人们说他是不顾一切想掩盖什么。有人猜,那本书烂透了,于是他决定烧掉每一册印本,让英嘉保持神秘,刺激她处女作的销量。所以他不但是谋杀犯,而且还没有职业道德。”
“但你不信。”
“我认为所谓的助燃剂不过是他码在后门的瓶装酒,烧炸了像火箭一样飞进了现场。查尔斯喜欢喝酒。当时禁酒令才取消没几年,我猜他还是存了些酒,以防万一。”
“那尸体呢?鉴定过确实是他们吗?”
他点点头。“英嘉给查尔斯发了一封电报,请他到仓库见面。电报在他口袋里找到了。查尔斯不如英嘉烧得那么严重,主要是烟雾窒息而死。她的尸体毁损严重,只有一只胳膊还完好些。他们把她的指纹跟她的一份遗嘱进行了比对,很幸运那份遗嘱上留着沾墨水的指印,确认了她的身份。这个案子也运用当今最先进的法证科学手段重新调查过了——从她寄给粉丝的好几封信上提取到了她的指纹。什么都对得上。那种死法……现在听起来感觉有点奇特,但那个年代,安全规范可糟糕透顶。过了没几年又发生了可可林夜店火灾,几分钟之内烧死了差不多五百人,起因就只是一根火柴。你看到那条项链了吗,玻璃的那条?”
没有,她没看到。展览里确实有项链,在火灾主题展柜里,也就是那个她掉头忽略的展柜。凯蒂摇摇头。
“绿色玻璃做的,上面装饰着蜜蜂。这是她从不离身的东西。虽然在大火里熔化了,但还能认得出是她的项链。那么多书,那么多纸都烧着了。现场就是烈火炼狱。仓库的窗户上都装着铁栏杆——消防队表示他们两人都毫无逃生的机会。”
她所依循的解谜之路已经被之前比她聪明得多的人踩烂了,当然不会剩下什么还没有发现的东西。“查尔斯一定是对她死心塌地,才会愿意费那么大的神去做排版。”
“他确实死心塌地,但不是那种死心塌地。他们俩没有那种关系。他是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这倒不假——浮华、嗜酒、流连舞会,礼帽加领结的范儿。但她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抵御的纯洁,”他说,“从各方面来看,她就是能叫别人对她死心塌地。”
“那个展览好极了,”这类套话有点掉价,她也知道,只是不想结束交谈,“看到她有那么多遗物得以保存下来,真是太好了。”
他朝她笑了笑,他被逗乐了。
“大部分能保留下来纯属走运。她刚去世那会儿,社会各界都为此满怀悲痛,这是肯定的。但当年晚些时候,希特勒入侵波兰,接着全世界就有别的事情要操心了。英嘉的大部分财物给移进了一个储藏室。查尔斯留下了遗孀和几个孩子,出版公司也关门了。他的一个女儿把他所有的文件都保存在箱子里,塞在床底下。战争结束,《世事皆有尽》正是人们需要的精神食粮——战后此书重印,又带起了一波‘英嘉热’。”
“那你呢?”
“那我什么呢?现在轮到你讲了,谈谈那位女士——你那位老太太。”
她描述了排队的情景,那个穿着黄眼睛衬衫的唠叨摄影师,以及那位女士的行事作风。神秘的瑞秋。一切都感觉模糊又微妙,就像在描述当太阳躲到云层后面时,你胳膊上的汗毛是什么反应一样。她到底在想什么啊,这样浪费这位先生的时间?
“不太有说服力。”他说。
“我知道。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许过什么愿了。现在她意识到,单是渴望本身,就已经让她很开心了。希冀会带来能量,那是一种生机,一种蓬勃的活力。
“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许愿,想要各种东西。”他说。
“你最开始是怎么对英嘉产生兴趣的呢?”
他喝完了茶,摆弄着茶杯。“一切是从我攻读艺术学位的第一年开始。当时要做一个小作业,是关于查尔斯·克莱伯恩的十分钟演讲。我是个糟糕的学生,只是凑了一篇笔记,目标就是保证及格,这样我就能放心去酒吧喝酒了。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本书我却读了下去。我当时年轻又天真,感觉她正好是我要寻找的东西。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英嘉。”
这她能理解:“所以你也是查尔斯研究专家了?”
对方轻轻耸耸肩:“关于他,并没留下多少记录。很遗憾。英嘉有魔力,这是肯定的,但查尔斯也有他的特别之处。照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他的公司挺老土的,还有那么一点古怪,比如字体版式方面的小讲究——老天,居然还会在字母上加两点。你知道吧?就是变音符号那种。如今只有《纽约客》才搞这套了,但当时他这样可是很前卫的。他是参加过战争的老兵,在法国受过伤,人们都说他选书的时候偏爱欧洲人写的作品。还有什么呢?有钱,当然了。他的爷爷辈从事银行业,所以他根本不用怎么工作的。另外就是,他对公司旗下别的作家态度都是出了名的不耐烦,只有英嘉,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果不是跟她有关系,他现在早被遗忘了。我禁不住在想,如果他没有英年早逝,这辈子会有些什么别的作为。”
又来了,这精准的回避。她问了一个关于他的问题,他回答的时候却转而谈起了查尔斯。回避得很优雅。许多人恐怕都意识不到。
“那你对英嘉的热情呢?”
“过眼云烟了。我现在就是个卖旧书的,卖那些注定不会有人读的书,就像你说的一样,”他起身挪到卡座边上,“我来付账。你可以再坐会儿,凯蒂。”
和杰米·加尼维特喝茶之后过了两天,凌晨,凯蒂被冰雹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惊醒,满头大汗,被单和身子缠在一块。在布里斯班,这种猛烈的夏日暴风雨是很常见的,但一般都发生在下午,在那样的下午,如果你瞟一眼窗外,会发现空气宁静得令人起疑。如果你正开车前往任何日常目的地,比如办公室、工厂或者学校,你脑子里都要有张地图,标出你一路上能经过的所有可以停车的掩蔽所:桥底下、废弃加油站的遮阳棚等。有的时候,云层会带上几分浅绿又青紫的颜色。出现这样的天象,冰雹可能会毫无预警地砸下来。整个橄榄球场会变成白色的海洋,鸟儿还停树枝上的话会被砸死。窗玻璃会被击出好些洞,力道堪比保龄球球道上一记迅猛的直推球。车前盖被砸出的坑能有一个指节深。然后风速开始加快,接着就是下雨。世界一片混乱,像困在了洗衣机里。这是享受晴朗日子里无穷无尽的蓝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起床的话,她可以看到天空被曲折的闪电点亮,但没什么事情让她必须起来。她没有车,至于屋顶的状况,她眼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她转而思考起自己的梦来,那是一个热天里典型的梦,浊重又含混不清。梦里,小小的她穿着校服坐在车库地板上,父亲正弓着身子,专心看着一块表。
她的父亲是修表匠。百年灵、欧米茄、万国表和劳力士都能修。有时他也修怀表,但更青睐腕表。他爱它们既优雅又实用的特质。他最初是做的珠宝匠,因为这一行感觉既可以发挥他精细的眼力,又可以满足他对装饰艺术的狂热。做学徒的时候,他的偶像就是那些二三十年代的珠宝设计大师,比如德普雷斯、拉利克、布舍龙等。但是随着他在这一行浸淫日久,他变得热爱所有的珠宝设计,它们都体现出为了达到目标而努力工作的珍贵品质。在她小时候,他有时候会跟她说,做什么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工作态度,任何工作都不例外。工作态度会彰显出你的人品。
他在车库里放了一张旧桌子,桌子的每个抽屉里都塞满了破旧的无盖纸盒。有的装着按大小和制造商分类的机芯,还有的装着不同金属质地的后盖或者玻璃表面。桌子前部排着有瓶塞的塑料小药瓶,盛着各种小螺丝、小针栓、表盘、指针、表带扣针和固定圈,都按大小、颜色,或者有时候按型号分好。他有六个放大镜(不过其中只有一个是他最心爱的),还有好些镊子、刀片、塑料袋和线团。桌子上方的钉子上挂着许多表带和手表饰圈,什么颜色的都有,紧挨着修到一半、钩着表带扣挂起来的手表。
她喜欢在他工作的时候去看他。通常,放学后她都去特蕾丝家里,奥林皮娅会把橙子切成一牙牙的,让她们边看电视边吃。但一回家,她就会径直跑到车库里去,看看父亲桌上的台灯是不是亮着,再给他沏茶喝。她是个专横的小姑娘,如果发现到下午四点面包片都翘边了,他还没吃午餐三明治,她就会侧歪着身子站在那里,双手叉腰,教训他一顿。周末,她会盘腿坐在地板上读书,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他伏在桌上工作,面前的墙上贴着已经褪了色的、各种珍贵珠宝的照片。他是如此专心、如此耐心,半数情况下压根注意不到她在旁边。就算现在,如果她看到哪个顾客手上戴着可爱的、有年头又有特色的手表,她都会想象父亲修长的手指给它做保养。
在她梦里,正是这样的情景。他不知道她在身边看着他。她看见了他晒黑的后颈和修剪整齐的鬓角。滴——答,滴答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冰雹砸屋顶的声音,但她的父亲没有反应。什么事都不能叫他着忙。她看见了他的专注和他心如止水的勤勉。
查尔斯·克莱伯恩很有钱。他对公司旗下其他的作家都是“出了名的不耐烦”,但如果是英嘉,他就会有求必应。凯蒂看见了父亲,看见他周围都是破旧的珠宝画片,以及那些整理得一丝不苟的钟表小零件。
她对排版毫无概念,但她了解那种可以全身心投入,把条理性贯彻到极致的人。她的父亲并不热衷于赚钱,他有时给一些珠宝店打打工,但他的完美主义,他事事都要精心照料的坚持常常把老板们逼疯。他会在不该下班的时间抱着一个纸箱子回家来,里面装着喝脏了的茶杯和他的工具,脸上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但并不委屈。“让你走”,这是他们的原话。“我们必须让你走。”这就是他在车库里为私人客户做活的原因。那些人都冲着他的好口碑找上门,有的远在墨尔本和悉尼,还把自己的传家宝,或者想留给下一代的珍品寄给他修理。
凯蒂坐在床上,一拳拳砸枕头。今晚是睡不成了。她不知道过去的图书是怎么制作的,但她想象会有那么一张桌子,像父亲的桌子一样,只是塞满抽屉的纸盒里没有钟表零件,而是一个个小小的a、t和w等字母。查尔斯·克莱伯恩——挂过彩的老兵,富有的商人——是不是足够热爱英嘉那些“可怕的小字母”,以至于能坚持把整本书的排版负责到底呢?她必须找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