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你说得对。”查尔斯朝后门走去,想把它滑开。后门也纹丝不动。
“我不明白,”瑞秋说道,“没人知道新书放在这里啊。”
这时英嘉开口了:“是费舍尔。”
在这个荒凉的城市一角,在这间堆满东西、曾是马厩的仓库里,英嘉抬起头往上望去。其中一扇高高的窗户开着,他们能看见铁栏杆的阴影中露出一张脸。
“费舍尔?”查尔斯喊道,“山姆?”
窗边那个人举起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擦亮了。倏然腾起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然后他就把火柴弹进了仓库,它落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英嘉看到了火柴的落点,上去把它踩灭了。他们现在开始在阴暗仓库里的板条架子中间不停地奔跑。费舍尔用他惯于排版的双手飞快地动作着。点燃的火柴画着优美的弧线落下,在地板上闪着火光。瑞秋想,它们就像童年时她总爱看的、夏夜在草间起舞的萤火虫。费舍尔一而再,再而三地擦亮火柴,他们几个要及时找到并踩灭每一根是不可能的。
一根火柴落在一摊液体里,右边很近的地方就有一摞书。没有巨大的爆炸,没有轰隆一声。液体燃成明火,在黑暗中显得那么美丽。火焰顺着板条架子的侧面往上爬,噼啪作响。仓库另一侧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火焰现在开始跳舞了,咝咝地吐着火舌。它们蔓延得很快,好像是活的一样。
世界陷入了火海之中。仓库中央的某处,有什么东西好像折断和崩毁了。也许是哪一根横梁,或者天花板的一角。瑞秋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可怕的响动。她的眼睛感到刺痛,咳了一声又一声。
“看上面。”英嘉说道,指着高窗。
费舍尔已经不见了。铁栏杆非常坚固,中间的空隙又很窄,但是窗户本身仍然敞开着。那里离地面起码有十六英尺。
“你也许刚好能挤出去。”查尔斯说道。
英嘉抓住了瑞秋的胳膊。
“现在就干。”查尔斯摘掉围巾裹住了自己的脸,仅剩眼睛露在外面,“没时间了。咱们一起把她举上去。等她上去了,她就能把你拉上去,你们俩再去找人帮忙。”
英嘉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她知道,他也知道,多久才能找到人来帮忙。
他伸手拉过一箱书,又拉过一箱,摞在一起。她奋力爬到箱子顶,发现离窗框足足还差五英尺。
“站到我肩上来,快!”
“我做不到,”她说,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你应该先走。”
查尔斯说道:“马上!没时间争这个了。”
“求你了,按他说的做。你一定要尝试一下。求你了,求你试试。”
“等我上去了,我就可以把你拉上去。”她尽力露出一个笑容,“别乱跑。”
他们都点点头。等她上去了,她就会帮他把她拉上去。
事后,她将意识到,没必要这么着急。如果他们思考得慢一点,行动得慢一点,那时间其实是很充裕的。她会有时间亲亲他们两个,有时间打理好自己的灵魂。她想说而没能说出口的是什么呢?不啻千言万语。
又传来一声崩裂,电灯熄灭了,但她借着火光仍能看见。查尔斯爬了上来,低低地弓着身子,于是她像个孩子一样手脚并用,攀到他的背上。他的膝盖打着晃,然而,凭着一股意志迸发的猛劲,他站直了身子,像一头熊那样咆哮着,喘息着。她探起身子,寻找着平衡,直到把一只膝盖放上他的肩膀。她拼命往上伸手,终于抓住了铁栏杆的底部,金属已经被烤热了,她身子底下的查尔斯像女人生孩子一般号叫着。
她感到查尔斯有力的肩膀垫在脚下。她把自己往上拉,直到脸贴上了铁栏杆。她先把一条胳膊拿出去,然后是一边的肩膀和她的脑袋。她能看到远处闪烁的天际线和底下狭窄肮脏的街道,以及街上那些幸福的鹅卵石,那个垃圾站,那些被人扔掉的马口铁罐和报纸。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连费舍尔也不知去向。空气冰寒刺骨。窗户底下堆着一些木头箱子,胡乱叠在一起,一定是费舍尔临时搭起来当梯子,以便爬上窗口扔火柴。她的胳膊现在伸到铁栏杆外面,几乎都能碰到最顶上的箱子。她一寸一寸往外蠕动,但是一到她胸口最宽的地方,她就卡住了。栏杆之间的空隙太小了。
她身子底下有四只手正推着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臀部和她的背,分担她手臂的重负。她把空气从肺里排出去,吸气收紧了肚子,胸部辗转挪动,同时左右转着自己的下巴。
她做不到。她没有办法让自己挤过那个空隙。
31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饱经沧桑,伤痕累累——凯蒂站在杰米身边,望着菲利普朝前厅另一侧那位穿花裙子、冲他挥手的女士冲过去时,心里就是这种感受。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再过二百年,这座毫无心肝的混凝土堡垒看上去都会跟现在一模一样,然而凯蒂在过去的一小时之内,却像经过了无数的岁月洗礼。但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需要在恰好两点整的时候站到前门外。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入口附近的一点动静。另一位女士从炽热的户外踏进了前厅的静谧之中。她比之前几位年纪更大,可能有七十岁了,穿着淡粉色及膝连衣裙,拎着一个红色的大号手提包,戴着和白色船鞋相配的白手套。
凯蒂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嘴。她能听到杰米骤然吸了口气。菲利普已经走到一半,这时候停下来打量着这新来的人。
来人的注意力被杰米吸引过去。她来得比预计的晚了会儿。对了,杰米。凯蒂一下急中生智,转过去面对着他,朝入口方向扬了扬头:“那位女士是不是来找你的?”
“哦!”杰米紧紧捏了一下她的手,“对,我想她就是来找我的。”紧接着,他一边朝她挥手,一边喊道:“您好!真高兴您能来!”他在穿过前厅的途中和菲利普擦身而过。“她是我最慷慨的客户之一,”杰米说道,“执着于收集20世纪30年代的初版图书。希望你不介意我邀请她来参加活动。”
“老兄请便。”菲利普甩甩手,仿佛杰米是一只苍蝇,然后继续朝大厅对面走去。凯蒂应该无视他和他的如意算盘,应该告诉他滚他的蛋,从此再也不跟他见面,但是她不能,目前还不能。她朝身后瞥了一眼,确定杰米那边一切顺利,然后跑了几步追上菲利普。杰米和穿粉色衣服的女士耳语了几句,然后把她引向售票柜台。
菲利普抢先一步走到花裙子女士面前,猛地把手塞给她。“我是菲利普·卡迈克尔副教授,”他说,“您的光临是我们的荣幸。”
“我是莱勒尔,”女士开口道,伸手和菲利普握了握,“瑞秋·莱勒尔。”
菲利普跟瑞秋·莱勒尔谈话的时候,凯蒂一直站在他身旁。她能听见背后的会议厅里,他请来的重要嘉宾一直在聊天、碰杯,低声笑谈学术圈的八卦消息。她站在这里,美术馆的前厅里,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辛苦地工作,一边对着瑞秋·莱勒尔微笑,听她向菲利普表示自己完全不懂为何要搞得这么煞有介事。她说,她从未遇见过英嘉·卡尔森,也没有读过什么手稿。
“那些信一封接一封寄来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大学里的人肯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我这辈子都猜不到是什么。”她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一听就是正宗老昆士兰。
菲利普耸耸肩,几乎控制不住地咧嘴笑起来:“没关系。这只是这位沃克女士臆想出来的罢了,她本该多学学文本分析才对。我之前就告诉过她,这种事根本不太可能。”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们,”凯蒂说道,“您和英嘉·卡尔森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关系?父亲来自奥地利,是卡尔森的不知什么表亲,她回答。她可能是卡尔森唯一在世的亲属了。别误会,能继承到财产,她很知足。过去这么多年,那笔钱带来了不少好处。她现在拥有了一座可爱的小房子,每年都能坐邮轮旅游一次,还给她的侄女和侄子付了一部分大学学费。她资助了两个非洲儿童,跟他们通信,把他们的照片贴在冰箱上。其余的钱都捐给了教堂。开展第一天,她就来参观,那纯属好奇心作祟,没别的。她就是在那时候遇见这位年轻女士的。她向来对虚构出来的小说不感兴趣。
“那本书一定写得很好吧?因为每时每刻都有新书上市,但人们还记得那一本,不是吗?”她说道,“我是说当代流行小说也很多,你知道吧,像丹尼尔·斯蒂尔写的那些。”
“所以,你并没读过英嘉的手稿?”凯蒂问道。
“你说的是哪本手稿,亲爱的?”
“怕是个误会吧。”菲利普拍拍女士的手说,“你从书里引用了一句话念给凯蒂听,有没有这事?”
“有点无聊,是不是?我是说那个展览。所以我试着背了几句烧糊的纸片上的话,就像玩个小游戏一样,要不然看展就完全是浪费时间了。我是不是背得离了谱儿?对不起,亲爱的。”
菲利普扑哧一笑:“千万别这么想。完全没事。”
“那你答复邀请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承认呢?”凯蒂说,“为什么不好好回封信告诉我们,或者打电话?为什么你不打电话呢?你太不通人情了。明明之前可以解释清楚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在隐瞒什么。”
“实话说,我不愿意谈论那笔钱,”瑞秋·莱勒尔对菲利普说道,“如今周围到处都是骗子。我们教区的牧师对此特别在意。我得告诉你们,他压根不高兴我来这里。这里有些画儿画的是没穿衣服的人,你们发现了吗?”
“确实没注意。”菲利普瞪大了眼睛答道。
女士拍了拍他的胳膊:“让我提醒你,上帝的爱甚至可以超越不信上帝者,把力量赐予甘愿以上帝之名行善之人。据我所知,英嘉·卡尔森就不信上帝。”
马尔科姆·柯尔比出现在前厅另一侧的会议厅门口。“菲利普,”他喊道,“快到点了,伙计。”
菲利普把两只手的白色袖口各抻了一下:“我会让沃克女士送你出去。我得去做演讲了,要介绍在卡尔森火灾研究中出现的一个激动人心的进展。”
“忙你的去吧,”女士答道,“能给我报销回去的出租车费吗?”
“这边走,莱勒尔小姐。”凯蒂说着领她向大门走去。
“拜拜,亲爱的。”
经历了刚才那番兴奋和刺激,这位女士好像路都走不稳了,于是凯蒂扶着她的胳膊。她心里仍然在想着菲利普。她又不是不认识他,而且认识好多年了。杰米把菲利普利用他的经历告诉她的时候,她明明也听见了。那她为什么还会失望呢?因为尽管各种证据摆在眼前,她还是期待他的人品能变好一些,因为她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去爱慕一个这样的货色,还因为她为他感到悲哀——空有天赋,却成了这么一个小人。
出租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来之后,凯蒂给了那位女士一张二十澳元的纸币,替她打开了后座的门。
“有点脱离剧本了,莱勒尔小姐,”凯蒂说道,“但仍然算得上你自牙膏广告以后最好的表演。”
“我坐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一度还以为你不需要我了呢。”
“我真希望不需要你,但仍然多亏你在。有位富于智慧的女士曾经教导过我,要抱最好的希望,作最坏的打算。”
“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玩得最开心的一次了。至于你那个教授,真够不要脸的,”这位女士亲了亲凯蒂的脸颊,“回头见,凯登丝。”
出租车启动了,凯蒂在后面挥了挥手,然后一路小跑进了美术馆,买了一张票,朝展览厅走去。她答应过自己要再回来看一次的。上次是多久来的,五个月之前?她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了。再次在英嘉的遗物之间流连,仔细研究每一件展品,包括有关火灾的那些令人伤感的证物,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如今,在展览即将结束的时刻,这里已经空无一人,除了她和——她看到他们在展厅深处——杰米,还有那位粉色衣服的老太太。
从凯蒂站的地方看来,他们俩就像老朋友一般,无拘无束地聊着天,时不时指点着展柜里的某个展品。甚至把他们当成结伴出门的年轻孙子和祖母都可以——虽然这位孙子只在从奥肯弗劳尔一个比萨店里买来的照片上见过他祖母的脸。
杰米和老太太听见凯蒂走近,都转过身来。凯蒂每走一步都让她离得更近,一切都伴着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脑海。去往他们身边的途中,她经过了英嘉的童年,经过了火灾的展区,那里有新闻头条的剪报、从现场取回的烧焦的木料,还有英嘉的项链坠,那带着蜜蜂装饰的玻璃制品,已经烧得熔化了,是在仓库的余烬里找到的,曾被用来辨明尸体的身份。
她绕过印本残页的原件,一直走到他们面前。“她终于来了,”杰米对着她微笑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凯蒂·沃克。”
“我们见过的。”凯蒂说道。
老太太向凯蒂点点头:“我怎么忘得了你那关于传教式读者的可爱想象?而且你还给我写了成百封信。”
她伸出一只手来跟凯蒂握手,但是在两只手接触之前,她慢慢地一点点脱掉左手的手套,又同样脱掉右手的手套,然后把手套放进手提包的外层口袋里。她把袖子拉上去,重新伸出手来。凯蒂和杰米现在能看到她的右小臂了。她的手指修长而优雅,但从指尖到肘后的皮肤全都绷得紧紧的,泛着亮光,疙里疙瘩,仿佛到处点着粉色的糖膏。
“这些年我几乎都注意不到它们了,只是不想被别人盯着看,”老太太张开手指,轻轻上下颤动着,仿佛在弹一架看不见的钢琴,“用起来倒完全灵活自如。”
她握住了凯蒂的手。她的手有力、沁凉,上边的疤痕传递着神秘的意义,将漫长的年年月月浓缩成眼下的分秒瞬间。
凯蒂吞咽了一下:“您离家万里,真是太不容易了。”
“没有的事,”老太太答道,“这么多年以来,这里早就已经是我的家了。我很喜欢这里。”
杰米清了清嗓子。“您认识英嘉·卡尔森,”他说道,“您还读过她的作品。”
“能认识英嘉·卡尔森,”凯蒂说道,想起那场悲剧,想起到如今已过数十个寒暑,她很惊奇自己竟然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一定是一项了不起的殊荣。”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老太太的脸上布满了细碎的皱纹,眼白也有一点点泛黄,她的呼吸很浅,很吃力,脸上掠过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
“我活了这么久,得出的结论是,”她说道,“能认识任何人都是了不起的殊荣。”
这就是凯蒂长久以来所期待的场景——与这位老太太交谈,向她请教问题。然而,此时此刻,有那一句话——在这尘世间度过的每一秒和那些真正重要的瞬间——有那一句话几乎就已经足够了。
老太太转向凯蒂:“你家小伙子一直在跟我夸你,说你的研究做得多么出色。”
她两个嘴角向上微微一弯,杰米的脸上则笑开了花。
“我家小伙子这么说是有点偏心了。总之,我很确定自己现在已经失业了。”
“那更好,表示你将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我这里有点东西,你可能会想读一读。”
她把手伸到提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裹着印花油布的小包。她在手里掂了掂它的分量,然后交给了凯蒂:“把这个送给别人的感觉挺奇怪的。好久好久没人读过它了。”
“那是……”杰米说道。
“天哪,”凯蒂把包裹接过来,“天哪。”她双手颤抖,杰米轻轻按着她的胳膊帮她稳住。
凯蒂把小包托在臂弯里,然后拆开层层包装的一角。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印厂样稿,微微泛黄,还有几处脆裂的页角。她略略翻动几页,上面印满了褪色的铅字,偶尔会出现钢笔标注的痕迹。
最初的一瞬间,两人谁也无法动弹,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接着,他们同时开始大笑起来,是那种在强烈感情冲击下不能自已的大笑。
“是它吗?”凯蒂终于开口道,“不会吧?”
“会是真的吗?”杰米说道,“这怎么可能?”
老太太并不留意他们的大笑和惊讶,而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重新打开提包,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稿件上面。“另外,这里有一些你们会用得上的文件,包括一份合同,你们需要在某些地方签字。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用我的律师就行,他们非常不错。”
“我……”凯蒂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合适的人选。”
“我很确定。真正错误的人选——比如你的教授——绝不会有这样的自我怀疑。在我看来,你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凯蒂一只手把小包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住了杰米的手。
他们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保安。按他所说,还有几分钟,这个展览就要永远离开布里斯班了。
“您需要自己待会儿吗?”杰米问道。
老太太抬头看着墙上英嘉的海报:“没必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回到这里,明明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模样。”
在美术馆外,影子开始渐渐变长,空气也开始变得凉爽起来。他们听见车流的嘈杂、喷泉的声音和渡船的鸣笛。老太太离开凯蒂和杰米,朝着墙上挂的一张小些的照片走去。在那上面,英嘉站在一家餐厅里,两旁簇拥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她站近一些,向后扬起头来看。
“她难道不美吗?”老太太说道,“她难道不是你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造物吗?”
32
1939年,纽约城
她挤不过去,她断定自己不行。铁栏杆很结实,间隙很窄,而且被烧得越来越烫。她胸口最宽的地方被卡住了。她变换着身体的角度,希望能像条滑溜溜的鱼一样,从两根栏杆中间溜过去。她知道,他们没办法支撑她太久的。铁栏杆愈加灼热了。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奥地利那个山村里,她曾看过一头山羊幼崽倒着出生,尾巴先出来。她当时满眼是泪,拽着母亲的胳膊不放,但母亲只是笑,紧接着——那阵突然的喷涌令她多么惊奇啊。不可抗拒的地心引力发挥了作用,一头健全的小兽落了地,几乎马上就站了起来,她眼看着它的四条腿走得一步比一步稳。
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她往下落了几英尺,掉在最顶上的木箱子上,把手臂伸出去垫了一下。接着她就失去了平衡,顺着费舍尔搭的临时梯子一级级滚下去,摔在肮脏的雪地上。她感到呼吸困难,但是并没有受伤——至少眼下她感觉不到伤痛。这外面十分安静,如同另一个世界,而仓库里的嘈杂和恐慌仿佛已经是隔年往事。她获得了新生。她站起来,往肺里吸满了空气,眨着眼睛让咸涩的泪水冲掉眼里的烟气。只过了一瞬间,她又向窗户转过身去。
确实只过了一瞬间。不可能更久了。
她再次爬上木头箱子,手指头被碎裂的木板划得都是伤口。她把手从栏杆中间拼命伸进去。里边的空气比刚才更烫了。另一份记忆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仍然是她小时候,有一次她打开家里那个老式罐状柴火炉的盖子,把一只手伸进去。父亲马上把她拉开,然后狠狠地骂了她一顿,直到骂哭为止。现在没人能把她拉开了。她朝更深的地方探去,一根烫得冒烟的铁栏杆烙着她肩关节和胸口之间的皮肤。她能感觉身上的短袖衫烧熔了粘在皮肤上,但她仍然继续往里伸着手。
她的手指什么也没摸到。
她往里越探越深,身体在窗户上越贴越紧,尽她所能触及的范围挥动着胳膊,上上下下,往左往右,拼命张开手指,直到感觉指间的筋膜都要撕裂了,竭力不去理会一阵阵缩回胳膊的本能反应。烟雾比刚才更浓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也摸不到。她开始尖叫,叫着瑞秋的名字,叫着上帝,叫着查尔斯。
她能感到双手的皮肤被烧得皱起,她能触碰到的只有火炉般灼热的空气。她苦心祈祷的触感——摸到实实在在的皮肤和骨骼,握住一只她曾那么熟悉的手——并没有出现。她往里探着手。她贴紧了身体。她一直尖叫着。
在那之后只过了短短一会儿,她就听见了警笛的声音。她守在窗户边上,直到看见救火车开来,解开消防水管准备救火,她才手脚并用地爬下屋顶,穿过马路,走进一条僻静、潮湿的小巷。她把胳膊放在混浊的泥水中,因为剧痛已经一点一点地侵袭上来,堆积成了魔鬼般可怕而不堪忍受的沉重折磨。天空现在清明了,烟雾被吹走了,然而并没有风。她记不得以前哪次看见过这么多的星星。
她在那条安静马路对面的小巷人行道上仰面躺了一会儿,望着暗蓝的、仿佛与她的胳膊一块儿搏动的夜空。她听见三声爆炸的巨响,想象着自己写下的所有内容,那成千上万的文字,都从纸面上解放出来,画着不羁的弧线飞散到天空中去。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她的胸膛起了又伏。她感觉,自从自己搬到这里之后,这座城市的喧嚣第一次安静下来。她多么渴望能躺在新鲜的土地上休息,那土地还存着人类和动物在上面生活和呼吸的记忆。她好想感受周身被湿润的土壤环绕的感觉,想像一条小狗一样,把鼻子凑到土上。
她回想起和瑞秋的第一次见面,回想起瑞秋穿过大堂来警告她的样子。
稍后她在马路对面的这条小巷里找到了一条臭烘烘的毯子,就拿来盖在身上,缩成一团躲在一个门洞里。她要继续看着,因为她不能离开,现在还不能。
情况在第二辆救火车抵达后不久就开始急转直下。仓库的一部分屋顶塌了下来,一堵高大的砖墙轰然倒塌,造成天崩地裂般的撞击。有人受了伤。大家都在乱喊乱跑。她无动于衷地看着,仿佛眼前一切已是陈年的往事。一辆救护车驶来,又载着两名受伤的消防员远去。另一辆救护车驶来,却没有离开。司机和同事们等待着,蹲在阴沟边上抽烟聊天,长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今晚不用再拉警笛,已经有人通知他们不必着急了。
夜晚在流逝,她还留在原地。她胳膊和手掌上的疼痛忽而加剧,忽而减弱,让她得以保持清醒,记住这一切。
她在小巷里一直待到第二天凌晨,直到两个消防员一前一后,抬出了两具装在长袋子里的尸体,卸到救护车上。救护车把他们送走的时候,她没有动。尽管她很想跟着去,但她知道那毫无意义,她必须放手让他们离开。至少,他们还可以陪伴彼此。她用已经失去知觉的双手把毯子拉紧些,然后迈开了脚步。她的手鲜血淋淋,她的脸面如死灰。瑞秋的出租屋比她家离这里近一些,于是她一路穿街过巷往那里走去,看起来就像个流浪汉,前几年经济危机受害者大军中的一员。她一心想着水——想喝干整条的河流,想体验头发浸在水里,像海藻那样飘起来的感觉。
离瑞秋家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她听到报童大声吆喝,把著名作家英嘉·卡尔森逝世的新闻昭告天下,喊话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她在路边站了半个多小时,看着人们给他一个硬币,拿走一份报纸,读完就倒在陌生人的肩上哭泣。一个女人把报纸丢在地上,英嘉跪下来,就地读着上面的字。她看到她死了,查尔斯也死了,就登在这儿,白纸黑字。她全身瘫软,目瞪口呆地坐着,而那个报童还在继续吆喝。
两具尸体,报童喊道。
两具尸体。她死了,查尔斯也死了。亲爱的查尔斯,善良勇敢的查尔斯。在天旋地转的脑海中,她想到的是未来会出现在手上和胳膊上的疤痕。她想,它们将会成为某种盔甲。她如今已经永生,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她死了。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然而她仍在这里。
她现在自由了,自由得远离了任何羁绊。世界在她面前展开了无限可能。她有现金,有许多的现金,还有办法搞到更多。她再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她会改掉自己的名字,变换自己的容貌——只要有钱,有勇气,再加上一点聪明才智,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还有,费舍尔必须血债血偿,而且只在须臾。她会尽可能减轻他家人受到的牵累,但只要她做得到,就绝不会让他多活一口气。她复仇的时候会盯着他的眼睛,而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个词将是瑞秋的名字。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一定会让人们听到瑞秋这个名字。
发现两具尸体,报童喊着。
瑞秋热爱小巧的、微不足道的事物。她对人充满同情和善意。她有一种能够发现快乐的特质,在短短一段时间里,她也把那种快乐带给了英嘉,但英嘉的人生如今已经完结了。她的心此时多么轻松,轻松极了,令她不禁跪在原地大笑起来。来往的人流从她身边绕过,她想抓住他们的脚踝,告诉他们,瑞秋还活着,一切都会好的。只有两具尸体,她死了,查尔斯也死了,那就肯定表示瑞秋,美丽的瑞秋,依然活在人间。瑞秋还活着,这个念头使她心里洋溢起无比的喜悦。
致谢
在为写作本书做调研的过程中,许多人非常好心地与我分享了他们对20世纪80年代的布里斯班的印象。在此特别要感谢莫妮卡·苏杜尔。罗伯特·斯坦利-特纳一听我有需要,很快就骑车跑遍了布里斯班南部,拍摄各种照片来弥补我模糊的记忆。我也要感谢昆士兰美术馆的各位工作人员,尤其是凯茜·普兰博-史密斯为我提供的宝贵协助。书中所述如有错漏,均属我个人失误。
作为本书的第一批读者,帕蒂·奥莱里和美莱·索顿都很有见地,而且给出了建议。谢谢二位。珍妮·诺瓦克不但是一位了不起的经纪人,也可以算得上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之一。眼光敏锐的艾玛·施瓦茨帮了我大忙,文本出版社的迈克尔·海沃德则一直鼓舞我前行,我很幸运能与他共事。最重要的是,我全心全意的爱和无比的感激与谢意都要送给曼迪·布瑞特,她是让一切得以实现的关键,她为本书出版所做的工作也是无与伦比的。(还要谢谢约翰把他的周日晚主厨借给我。)
本书的早期版本曾获瓦鲁纳奖学金(Varuna Fellowship)。能够在埃莉诺美丽的家中享受安静的沉思时光,我深表感激,还要感谢加布里埃拉·凯利、琳达·嘉文、茱蒂丝·罗塞尔和戴夫·阿兰-佩塔勒给予我的友好情谊和良好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