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速来仓库。有麻烦。需你立即关注授权处理。
查尔斯·克莱伯恩
古怪地持续了整个一天的别扭情绪立即被抛在脑后,她们付了男孩的小费,抓起各自的外套和帽子。在两人收拾的时候,英嘉转向瑞秋。
“天气很冷,今天我态度又那么恶劣。如果你想待在家里的话,我绝不怪你。”
“我当然要一起去。”瑞秋答道。
她们顾不上彼此讨论一下可能出了什么事,就出门跳进了出租车。英嘉咬着腮帮子,把手里的樱桃红手套绞个不停。车子沿着结了冰的肮脏街道朝迪威臣街飞驰,车里的瑞秋伸手去握英嘉的手,英嘉任由她握住。
“请再快点,拜托了。”瑞秋对司机说。
两人透过各自那一侧的窗户望着外面的第二大道,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看。一路上倏忽闪过的各种景象像万花筒一般掠过瑞秋眼前:轻轨的支柱和钢架,一个系红围巾的女人推着童车,拥有巨大玻璃板窗的咖啡厅,街角的小吃店外面堆着一箱箱的柠檬,某个她几个月之前曾去过一次的面包房,那时那儿的面包还是论片卖的。顺着街边楼房的侧面,可以看到一根根晾衣绳上都挂满了衣服,为的是尽量晒到不多的阳光。夜幕已逐渐降临,霓虹灯次第亮起,闪闪发光。孩子们都开始往楼上跑,要回家去吃饭、去洗澡。商店店主们正拿着带钩子的长杆把护窗板往下拉。
瑞秋把英嘉的手握得紧了些,猜想着新书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印刷错误,文字上下印反了,或者页数排乱了?那肯定不是什么太可怕的问题。修改起来很费钱,但还不至于造成灾难性后果。那是惹上官司了?某个骗子冒出来宣称英嘉偷了他的作品?要不就是,尽管查尔斯做了万全的准备,还是有人破门而入,偷了几本书,或者把书都弄坏了?瑞秋向着某个她早已遗忘的上帝祈祷,求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务必保佑英嘉平安无事。
出租车把她们放在坐落在一个安静街角的红色高楼下。司机飞快地扬长而去,连零钱都没有找给英嘉。瑞秋能辨认出楼房的侧墙上用褪色的白油漆涂着大写字母的“马厩”两个大字。除此之外,别的或者记号一概没有,不可能泄露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英嘉敲敲门,然后等着。门开了,查尔斯裹着一件黑风衣和一条厚厚的灰色围巾出现在那儿,满脸倦容。
“快进来,快进来,”于是他们匆忙走进去,“这边走。”
他带着她们穿过一个玻璃板隔出来的前厅,经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办公用品,然后沿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往前走,过道左右都堆着两摞码在板条架子上的纸箱。瑞秋抬头看看,发现这座建筑至少有两层高,没有天花板,屋顶上装着许多布满尘污的玻璃板。高悬在他们头顶上方、纵横交错的房梁上厚厚地积着灰,几个光秃秃的灯泡吊在空中。这地方脏透了,而且还有一种气味,闻起来就像汽修厂或者机修工的作坊一样。地上还汪着几摊液体。从板条箱的空隙里可以看到几扇高高的窗户,每一扇上面都加了蜘蛛网一样的铁栏杆。
“什么味?”她问道。
“这里只是仓库,瑞秋,”查尔斯答道,“我可没请清洁女工打扫过。”
在四处林立的板条架子中间有一块小小的空地,他就在那儿停下脚步。有几个箱子已经被打开了,四处散落着十几部《日夜和分秒》的印本。英嘉捡起一本来,用手在上面抚过。书是布面精装的,外皮是浓厚的红色,用金字印着英嘉的名字和书名。里面的衬布是这样的精细,在眼前的灯光下,看起来甚至和天鹅绒相差无几。
“真漂亮。”英嘉说道。简约,高雅,引人注目,完全符合英嘉的要求。
“是呀,是呀,那又怎么样呢?你把我的心脏病都吓出来了,不骗你。我还以为……我说不好我以为什么。但是,英嘉,你看,”有一摞箱子都堆在一个单独的架子上,他用力撕开最顶上的一个,拿出一本书来,快速地一页页翻过去,“它们都很好,看见了吗?我已经检查了六七箱,其余的都在这里,好几千本,所有的都没有问题。如果你不相信,你就挑一箱打开看好了。随便哪箱都行,任你挑选。你没有理由担心。”
“我?”英嘉问道。
“这里,这个仓库,也很安全。我什么防范措施都做了。我是唯一一个有钥匙的人。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铁栏杆,所有的门都下了两道闩。印版放在我的办公室里,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它们在那儿。”
“很好啊。”
“我倒不是不愿意在周四下午跑到仓库来,尽管我本来应该留在办公室,因为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忙。我一点也不介意。没有什么比让你满意更重要的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大手帕来擦鼻子,“对不起,灰尘太多了。总之,别再这么做了,我就想说这一点。”
“做什么?”
“召见我。你既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长官,同样也不是我的妈妈。他们才有资格把我呼来唤去。好吧,还有我的会计。我的酒保在极少数时候也可以。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瑞秋指尖发麻,像有针在刺。
“你喝醉了吧?我并没有召见你。”英嘉说道。
他又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张明显是电报的东西:“再读读看,这还不叫召见,什么叫召见?我的意思是,这也没关系,我刚才是开玩笑的。至少是半开玩笑。我有点脾气不是正常的吗?”
他手里的电报写的是:
正往仓库去。即刻去那里见我。别迟到。
英嘉·卡尔森
英嘉也把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口袋,拿出了她收到的那封电报。查尔斯皱着眉头把它读了一遍,盯着虚空中飘浮的某个点愣了一会儿,然后朝着来路飞奔回去,穿过板条架子之间那条隘道,跑过前厅,一直冲向门口。她们俩紧随其后。他上去试图开门,用尽全身力气推着门,接着又徒劳地用肩膀去撞去顶,但是大门还是岿然不动。外面有什么东西把它堵住了。
“查尔斯?”英嘉唤道。
在这个荒凉的城市一角,在这间堆满东西、曾是马厩的仓库里,他们站在大门前面,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29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直到热水用完,凯蒂都没从浴室出来。她双手撑在粉色的瓷砖上,往头上淋着水,试图把菲利普站在车道上挥舞瑞秋来信的那一幕从脑海里冲走。
瑞秋改变主意了,这是凯蒂的第一反应。瑞秋很满意——无论是对他们的项目,还是对菲利普的意图。无论她了解关于英嘉·卡尔森的什么事,她至少都愿意站出来,面对一群陌生人,把它们公之于众。凯蒂感到肩上的责任轻了。
然后她看了那封信的内容。
卡迈克尔教授、沃克女士:
我看不出这一切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不过,如果你们执意要这样做,那我会来参加活动。
此致
瑞秋·莱勒尔
“这实在算不上热烈响应,不是吗?”她对菲利普说道。
菲利普竟然——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没头没脑地跳了几下踢踏舞,然后把信举得高高的,亲了一下:“管它呢!她到时候要来,这就够了。哈利路亚!”他把信纸叠起来,放在手心,双手合十——可能他这么做也是破天荒头一次。
眼下,站在浴室里,透过为了释放水汽而打开的平推窗,她看见一些棕榈叶不知何时拂上了窗台。这个窄小的浴室是70年代装修的,活儿做得很糙,天花板和墙壁都包着满是节子的浅白色松木。如果她转过身背对淋浴喷头,顺着浴室的长边望过去,感觉就像在一口大棺材里。
瑞秋·莱勒尔是开启凯蒂新世界的钥匙。她是一个老太太,基本只是跟她萍水相逢。菲利普是不会停手的——事实就这么简单。他已经做到了让瑞秋准确地出现在他需要的地方。
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她关上水龙头,擦干身子,换好衣服,用毛巾包起头发,然后滑开浴室门。
“伙计,”普雷蒂在厨房里喊道,“你已经在里面待了二十多分钟了。”
“对不起,”凯蒂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哇,这么严肃啊。喂,没关系的。我喜欢洗冷水澡,有助于血液循环。没事啊,小凯,我说真的,没必要为此这么难过。”
“我很好,”她回答,“除了准备抛弃我的职业生涯之外,一切都完美无缺。”
她没有吃晚餐,而是盘腿坐在自己床边的地上,写笔记、画流程图,再把写过的纸团起来抛向垃圾桶,却没有命中过。她写下了自己所知的关于菲利普的一切,试图想象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她从各个角度思考这件事,但最后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结论:必须把瑞秋从菲利普的计划当中拯救出来,这一点没的商量。她打了个电话,然后翻遍了整个衣橱,寻找一件能够让菲利普认为适合穿去出席明天他们那场活动的衣服。忙到凌晨三点过一点,她才终于得以上床睡觉,睡着了两腿还像骑自行车一样来回空蹬,而且她还梦见有人从背后把她揪住。她宁愿付出任何代价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是她完完全全明白,菲利普肯定会一意孤行,直到在瑞秋·莱勒尔的枯骨之上建立起他自己的辉煌前程。
从现在开始,还有几个小时,卡尔森展就会在布里斯班落幕。每一块印本残页都会被装进单独的保管箱里,然后裹上衬垫,免得受到震动和光线的损坏。英嘉的书信会被戴着手套的工作人员从展架上取下,连同各种剪报和英嘉·卡尔森的其余遗物一起。所有的展品都将被送到另一座城市,在那里拆包、布展,然后卡尔森的老少粉丝们就会排队前往瞻仰。这样的展览属于全世界,完全没有固定的归宿。
在展览场地侧面的一个房间里,工作人员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一个小型聚会的现场布置。他们现在正在摆放一个讲台和一张放饮料的长条桌。餐饮服务人员已经带来了一些小食,包括配有烟熏三文鱼的小煎饼和浇着杏子酱的小肉丸。细长的香槟杯和喝橙汁或者水用的玻璃杯都放在另一张桌子上。不久之后,就会有二十多个人在这里随意站着闲聊,啜着酒水,偶尔用点小食,等着菲利普向他们揭晓今天邀请他们来此的缘由。
快到下午一点的时候,菲利普和凯蒂坐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美术馆。他穿着一件运动外套和一件新的蓝色格子衬衫,但是不知为何领子和袖口却是白色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凯蒂穿了自己去年在购物中心打折期间买的一套棕色西装。她拎着一个公文包,其实就是她高中的书包,黄褐色皮革做的,已经破旧不堪,前面有一个口袋,后面两根带卡扣的背带。书包里面装着两套投影用的幻灯片,放在牛皮纸文件夹里。一套是她的,内容跟火灾相关,包括那位神秘的(就目前来说)、隶属某个半军事集团的无名排版工的详细介绍,另外一套是菲利普的,里面写着瑞秋说的那个句子,还有对她作为英嘉·卡尔森财产继承人身份的揭秘。两人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时候,菲利普放松地闭目养神,而凯蒂则拼命抠着大拇指指甲周围的死皮,最后都抠出了血。
现在,他们已经踏上了美术馆门前毫无修饰的混凝土楼梯,很靠近那天瑞秋因为天气的炎热而晕倒,只好坐着休息的地方。河流在绿草如茵的斜坡底下蜿蜒流过,在他们头顶上,平阔、灰暗的天空仿佛是彩色粉笔涂出来的。这是个好地方,不比别的地方差。凯蒂停下了脚步,弯下身子,两手抱在腰侧。菲利普已经快要走到顶了,这会儿又重新走下台阶,站在她身旁。
“紧张是正常的,”菲利普说道,“这毕竟是件大事。”
凯蒂直起身子来:“我不想这么做。”
她感到膝盖窝后面一片潮湿,胸口憋得非常难受。头顶的天空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哪一个方向都毫无特色。从小到大,来自方方面面的教导都鼓励她热爱家乡,连电视广告歌都要求你为家乡自豪,比如《昆士兰老乡,可靠的朋友》《我爱你,布里斯班》和《昆士兰这般,我就喜欢》。她听过飞行员被云层迷惑,不知哪边是天,哪边是地的故事,也许这些教导产生的就是同样的效果。
“反正需要你做的事情也不多,”他把领子拉直,翻了翻眼珠子,“做演讲的是我。作为火灾项目的首席研究员,你的个人介绍会登在幻灯片上,但是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简单说几句就行。没别的了。”
“不,”凯蒂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做这件事了。瑞秋说得对,无论她知道什么或者不知道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
“这叫临阵退缩,很常见的。过几个小时就好了。”
“我要放弃。”
“凯蒂,亲爱的,”菲利普开口道,接着他注意到了她的脸,她咬紧的牙关和握紧的双手,一只大拇指上还裹着卫生纸,“你是认真的?”
“是的,我想取消整个活动。”
“这活动本身就是你的工作,你之前很想要的工作啊。我们为这个活动都努力好几周了。”
“我改变主意了。”
她能看到他在思考。他把太阳镜抬起来搁在前额,挠了挠脸颊边上、耳朵前面的一块地方,“不行。我请了一屋子人呢。我总得跟他们透露点什么才行。”
“我做不了这事,菲利普。”
“现在由不得你了。”
她抓着他的胳膊不放:“菲利普,我们交换吧。你自己说过,火灾项目更好,而且绝对能出成果。你说最少都能出本书的。瑞秋这个题目呢——成功的概率是三百万分之一,想起来了吗?你把火灾项目拿去吧,塞缪尔·费舍尔和德美同盟的资料都归你了,进去告诉他们,你已经解开了本世纪最大的文学谜案。我来接手瑞秋好了,就像你说的一样,那几乎一定是个死胡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老太太而已,可能她连上周发生了什么都记不得了,何况是五十年前的事情。”
“交换?你这么简单就把你的项目拱手让给我,就因为你可怜某个老人家?”
“就这么简单。”
“凯蒂小天使,”他握住她的两只手说,“这种荒唐的同情心就是女人在工作中干不成大事的原因之一。”
“你到底要不要?”
他鞠了一躬道:“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我乐于从命。但这可是你要求的,别忘了。”
“我不会把瑞秋介绍给公众,”她告诉菲利普,“我会送她上出租车,然后让她回家。”
“现在这是你的项目了,”菲利普说着,转身走上楼梯,“你想怎么做都行。”
离活动开始还有一小时了。他们占了半张咨询台,凯蒂还借来了胶带和剪刀。介绍瑞秋的幻灯片现在放在她包里,塞在桌子底下,免得占地方。回家以后,她会把它们全部销毁。她面前铺着菲利普一会需要用来演示火灾项目的幻灯片。他们得把她的个人介绍删掉。她拿起剪刀。如果菲利普要回心转意支持她的话,现在还有机会。
“等等。”他说道。
她抬起头,咽了一下口水。
“一定要记得把脚注也删掉,就是写着你联系方式的那条。”
她照做了。她把自己的名字从幻灯片上剪掉,从火灾调查项目中删掉,抹去她在自己一砖一瓦做起来的工作中所有的功劳,然后把菲利普的个人介绍替换上去,用胶带把幻灯片重新拼好。
菲利普看着她干活。“非常整齐,”他边检查幻灯片边说,“手工真棒。”
之后他就走出门,到靠河那一侧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对着一棵鸡蛋花练习他的演讲去了。凯蒂找时间上了个厕所,在洗手池前面来回踱着步,用一张浸湿的纸巾敷着后颈窝。她回来的时候,看到菲利普逗留在门厅那里。时间是两点差一刻。凯蒂依然得在瑞秋抵达的时候找到她,向她道歉,然后送她上路回家。
“我会在这儿等她来的。”
“听着,我这儿来了三十个客人,就因为你不干了,我得一个人照管他们全部,”菲利普说道,“暂时给我帮帮忙吧。”
于是她跟着他来到那间已经半满的小会议厅。大约两打男宾和三位女宾在里面漫无目的地闲逛,咂着酒水,彼此闲聊。有的男宾穿着西服,一看就不是做学术的。新闻界人士吧,她想,但很可能不是记者。她能认出远端墙边的系主任和一位古典文学教授,他们正像小男生一样哈哈大笑。
“先生们。”菲利普向离他最近的一小群人招呼道。他在屋里来回游弋,这里点个头,那里握个手,从一群来宾问候到另一群来宾,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寒暄,对所有人表示欢迎。她看到展览部主任马尔科姆·柯尔比站在房间后部靠近酒水桌的地方,正和一个背对着她的高个子男人谈得起劲。
她知道他是谁。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只是希望自己认错了人。然而紧接着,那人就转过身来把手里的空杯子交给路过的服务员。没错——就是杰米。
她全身上下都泛起了红晕,从脚尖一直红到耳轮。她之前应该问菲利普要宾客名单来看看的。当然杰米会收到邀请了,在这么春风得意的时刻,菲利普不会错过这个在杰米面前显摆的机会。她比较意外的是,杰米竟然会接受这个邀请。她原以为,他看到菲利普和他那伙人下午才过到一半就对着小食狼吞虎咽、闲扯连篇的样子会大加鄙夷,可是他看上去倒挺怡然自得。
接着他就看到了她,不顾马尔科姆·柯尔比说到一半的话,就说了声抱歉告退,然后径直朝这边走过来。他穿过房间的时候,从一个服务员那里接过了一杯新的白葡萄酒,但是眼睛却一直望着她。
她笑了笑,搜肠刮肚地想着该说句什么轻松的问候语才好。
“请听我说,”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想想你在做什么好吗?”
“我已经想好了。”她回答。
“拜托了,能否耽误你一小会儿?”
她点点头,于是他一路隔开人群,把她带到门口。他抬起一只手撑在她身后的墙壁上,然后低头凑近了她,他的喉头在发颤。
“凯蒂,求你了。你可以跟我说少管闲事,但这事到最后对你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如果你找到瑞秋,对她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只有菲利普。”
如果她闭上眼睛,感觉就像两人那天站在她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中间隔着她的自行车,他们的手十指相扣。然而,尽管这么些天来,她想了他那么久,现在她却只想对着他的脑袋捶一拳。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感到有人把手放在自己肩上,就抬起头来,是菲利普,他用另一只手搭着杰米的肩膀。
“我最喜欢的两个人在这儿呢,”菲利普跟二人分别轻轻握了下手,“詹姆斯,你能来太好了。我说,究竟怎么才能让你甘心卖掉你那个店铺,重新回到神圣的学术殿堂呢?”
“我很期待你的演讲。”杰米灌了一大口酒答道。
“那个嘛,不用等太久了,”菲利普动作夸张地看看表,然后朝门外跨了一步,向前厅走去,“请原谅,但是现在已经快两点了,我的主宾马上就到。”
房间里突然一阵骚动,伴随着杯盏相碰的清脆响声,原来是一个服务员不小心撞翻了一堆搁在讲台附近台阶上的空杯子。杰米站得这么近。所有这一切都浮在凯蒂的意识边缘,汇成一股微弱的嗡嗡声。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是说,我的主宾吧。”
菲利普朝她笑笑,抿起嘴唇,摇摇头:“凯蒂,凯蒂。”
“我们说好的。她现在是我的了。”
“谁?”杰米问道,“谁是你的?”
菲利普伸直胳膊抓住凯蒂,作出逗婴儿用的那种哭丧脸:“别这么幼稚。两个项目的首席研究员都是我,所有的文件和经费也都在我名下。办公室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不行,我们已经说好了。”
“非常感谢你做了那么多,你的工作真的很踏实,很优秀。你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好职位。我的每一篇论文致谢词里都会提到你的。”
一个服务员来到他们面前,手里端着一托盘垫着圆形网眼纸餐巾的小块鱼肉棒,黑乎乎的,中间是一碗青草色的液体:“来点烟熏鲇鱼配香草油醋汁?”
“现在不要,伙计,”菲利普说道,“听着,小凯,你会得到回报的。你可以写完自己的论文,我还会给你写好多推荐信。”他亲亲自己的手指头,一副卡通厨师的样子。
“但是你自己都说了,你也认为希望渺茫,即使我们找到她,她也可能什么都记不得。”
“是的,希望渺茫,就像买彩票一样。但是谁知道呢?”他挤挤眼睛道,“也许我买的号真能中奖呢。火灾调研是最主要的,这当然不假,但我也很乐意在瑞秋老太太身上押点宝。”
“瑞秋?”杰米说道,目光从菲利普望到凯蒂,又望回去,“你们找到她了?她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罢了,你别管这事就行。”菲利普答道。
“你们跟她谈过了吗?”杰米问道,“她赞成所有这一切吗?”
菲利普没理他,只是把脖子左右晃了晃,舌头从牙齿面上舔过,就好像在准备一场约会:“失陪了。”
他们跟着他来到前厅。这里的天花板很高,明显要亮堂很多。一大群上了年纪的女士在入口附近闲聊、大笑,也许是某个俱乐部组织的参观,也许是一群朋友约着来最后看一次展览,也许是到美术馆咖啡厅来吃个很迟的午餐。她们有的身板笔挺,穿着定制的长裤配开襟衫或者夹克衫;有的银发苍苍,戴着粗重的念珠项链;有的留着浓艳的酒红色齐耳短发。有一位站得比较靠外的女士还披散着一头长长的黑发。
“哪一个是她?”菲利普的目光来回扫动,审视着这些女士,掂量着她们的身份。
杰米冲到前面,站在那群女士和菲利普、凯蒂之间,面向二人举起手来。
“住手。拜托住手吧。她咨询过律师吗?在你们两个把她拉到所有人面前示众以前,她有没有机会找人来保护她的利益?”杰米说道。
“凯蒂,”菲利普开口道,非常平静,“我会一个一个地去问这些老太太,信不信?至于你,詹姆斯,你挡着我的路了。”
杰米从菲利普的脸看向她的脸。凯蒂明白他的感受。他想给瑞秋发出警告。这不只是因为瑞秋上了年纪、身心孱弱,还有别的原因。她身上闪耀着一种稀有的气质,不可能瞒过任何人的眼睛。她想把手放在杰米的手上。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她努力把这个想法传递给他。
忽然之间,杰米眼神一跳,有什么东西变化了。他定定地与她对视,接着让到一旁,挥了挥手:“我想我没法阻止你。”
“凯蒂?”菲利普说道。
凯蒂吞了一下口水,举起一条胳膊来:“是她。那个就是瑞秋·莱勒尔。”
她指着前厅的另一边,菲利普依言望去,锁定了一位独个儿坐在靠墙水泥凳子上的女士。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昆士兰式印花短袖连衣裙,质地是棉布的。没有戴手套。
菲利普隔着大厅朝她挥着手,脸上绽开灿烂的微笑。那位女士站起身来,挥手回应。
“交给我吧。”菲利普说。
30
1939年,纽约城
瑞秋突然意识到,那股刺鼻的气味是汽油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