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此时此刻。英嘉眼下已经心力交瘁,要准备迎来新书的发布,还得应付届时的宣传活动。所以瑞秋把文件放回原来的地方,摆成和之前一模一样的乱糟糟的样子,之后既没有提起过遗嘱,也没有透露过她藏起《日夜与分秒》样书的事。
圣诞节那天的早晨,英嘉送了她一条项链,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是莱俪牌的玻璃项链,装饰着黄色的蜜蜂。瑞秋给她的则是一盒让英嘉非常欣喜的巧克力糖衣樱桃,以及一副樱桃红的儿童手套。接着就是元旦来了又去。她们庆祝新年的方式是在英嘉的公寓里分享了一瓶香槟。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星期又一星期,印刷工作现在已经完成,英嘉的新书《日夜与分秒》如今安全地存放在查尔斯的仓库里。瑞秋还没反应过来,二月就已经到来了。
此时是1939年2月。瑞秋依然还没向英嘉提起遗嘱的事情。

PART 3
27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菲利普上次去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纽约公共图书馆收藏的本杰明·R.塔克[1]论文集里提到过卡尔森,于是菲利普将它逐页浏览了一遍;约翰·多斯·帕索斯[2]文集里这方面的信息更多,为此他不惜长途跋涉,亲自去了弗吉尼亚大学。凯蒂大略通读了全国学术图书馆里的十几本相关的书,包括20世纪30年代可能和卡尔森有过交集,或者读过她的作品,或者提到过她的每一个文学界人士的传记。你不能相信书本目录,菲利普说,得亲自检查内容才行。她很喜欢这种考眼力的信息筛选工作。她很久都没做学术研究了,但如今面对手上的工作,她简直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何放弃,明明她随便找个题目就可以开始研究的,又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
凌晨刚过,她一睁眼,就从堆在床上没睡人那半边的一摞书里抽了一本,看了一个小时才起床。她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参考资料和交叉索引,找到了足够多的有意思的信息,但什么新发现也没有。这并不叫她吃惊。在过去几十年中,不断有人在仔细调查卡尔森的生平经历。她没有发现任何资料提到有个瑞秋,或者一个名叫莱勒尔的人。
她没有跟普雷蒂和特蕾丝说要退租搬出去住,菲利普也没再提过这一茬。
菲利普把火灾研究项目完全交给瑞秋去做,自己则一心专注大局,筹划在找到瑞秋之后如何把她隆重介绍给公众。怎样才能让媒体的宣传效应最大化?毋庸置疑,修复出来的《日夜与分秒》,无论他们能够完成多少,都将带来无与伦比的荣誉。但是如果瑞秋·莱勒尔什么也记不得了呢?凯蒂于是向他恳求,说也许我们不该急着运作这件事,毕竟她年纪都那么大了。
菲利普明白她的意思。老太太很可能已经老糊涂了,但是他们只需要几个句子就行,尤其是如果他们换个角度,把整个故事打造成他——菲利普的真理探索之旅,一个文学领域的侦探传奇的话。这样叙事意义重大,它体现了一种敢于冒险的思维方式,是绝大多数学者要么囿于天资、要么缺乏自信而不敢尝试的。所以,不,他们还是要按计划运作。菲利普找来一块底下带滑轮的软木公告板,天天坐在办公室斟酌故事的标题。他最喜欢的是“卡尔森之谜与侦探:天下第一文学谜案的真相”,但同时也舍不得放弃“解密:英嘉·卡尔森的《日夜与分秒》”。
她一直在想这些——菲利普、瑞秋,还有她迷宫寻路一般的调研,只想这些,一心一意,这样就能避免去想杰米的事了。过去几周以来,思虑都在不断积压,她只要一想起杰米,情绪就会剧烈波动,她不得不停下工作,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重新集中精力。这段时间她不能去考虑杰米的事情,不然根本就保持不了清醒的头脑。她甚至没法喊出他的名字。杰米,杰米。不下十次,不下二十次,凯蒂的手都已经拿起了电话。她二十次、五十次地想跳上一辆公交车,径直赶到他店里去。但是见面又能说什么呢?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了结眼前这一切。她肩负的不仅是瑞秋的未来——还有她自己的。
“吃午饭吗?”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正在给文件归档,就听菲利普问道。
在他家里,两人把研究资料都摊在一张赫曼米勒老板桌上。菲利普做了一份沙拉,他常常吃沙拉。他使用的是灰褐色的亚麻布沙发。桌面上铺着一层同尺寸的聚乙烯塑料布,让凯蒂觉得仿佛是伏在浴帘上面工作。菲利普家的装饰画——涂在无框画布上的大色块纹理,近似日本风格——从头顶上俯瞰着她。她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没顾上去猜测画的到底是什么。他给她倒了一杯高级桃红葡萄酒。
“一点点就行,”她说,“我希望能把心思完全放在工作上。”
倒完酒,他把瓶子一转:“我也不是不懂你的言外之意。虽然我个人有点失望,但我同意,这样最好。我不想让任何事情打扰你。”
她自顾自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情,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听着,我一直在想,”他说,“几周以后,印本残页展览就要结束了。如果要举行一个小型活动,宣布我们发现了瑞秋,再透露一点关于你的火灾项目的信息,吊吊他们胃口的话——还有哪个地方比展览现场更合适呢?”
“但我们还没找到她呢。”
找到瑞秋。菲利普通盘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也是他们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怎样去接触瑞秋?什么时候接触?如何让她开口跟他们交流?自从凯蒂为菲利普工作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一直在给瑞秋的信箱写信,封封措辞都很正式,落着大学的款,向她保证能让她得到关注——所有的老人都希望得到关注,这是菲利普说的。他们几乎立刻就收到了回信,收件人写的菲利普,回信地址还是瑞秋的信箱。
卡迈克尔教授:
请不要打扰我。
此致
瑞秋·莱勒尔
于是他们接下来的信就换了更加友好、更加人性化的语气,使用更女性化的信纸,由凯蒂亲笔书写。最终,另一封回信来了。
沃克女士:
现在不是时候。
此致
瑞秋·莱勒尔
如今菲利普想加快动作了。
“听着,这也不是很容易做出的决定。如果别人听到关于她的风声怎么办?我是有竞争对手的。时机凑巧也是一方面的原因。这机会太好了,我们不能错过。”
“我担心会弄巧成拙。如果她什么也记不得,或者我们之前想错了怎么办?”
“不太可能。我们手里的东西已经足够提起大家的兴趣了。卡尔森的财产继承人就住在布里斯班,我们一开始只从这一个角度来切入就够了,就在印本残页旁边公开宣布出来——这将成为整套解密大餐的美味开胃菜。”
凯蒂恳请他、求着他改变主意,但他一概不听。这还不算,菲利普还要到邮局门口去等着瑞秋,不管要等多久都行。该是他接手掌控局势的时候了。
“我觉得要对她负责,”凯蒂说道,“她都那么大年纪了。不如我替你去怎么样?我打赌,我跟她搭上话的可能性更大。你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吓人,教授。”
“只是强硬而已,”他回答,“而且现在还很恼火。现在我很想在她取邮件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截住她。事实上,我告诉你,我们可以录像。我手里拿着麦克风,再找一个摄影师跟着,全套家伙都招呼上。”
凯蒂轻言细语地指出,如果像这样搞突然袭击,又是打光又是叫一群陌生人去,可能会让他们失去如愿得到信息的机会。另外,瑞秋甚至可能都不会亲自去取邮件。她可以托朋友或者邻居替她去。
“让我一个人去吧。如果她出现了,我会去说服她的。你之所以花钱雇我,就是因为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也认识我。”
他叹了口气,深感失落。这个建议跟他想象中的戏剧化场景,以及他本人一定要身处事件中心的需求是完全相悖的。但他也同意,凯蒂单独一个人去接触瑞秋,对实现他们的计划更有帮助。
“同时也再给她写封信,”菲利普说道,“告诉她你关于火灾的发现,还有马蒂·费舍尔说的事。跟她说,展览开放的最后一天,我们将会举办一场活动,把它们公之于众。我们其实不会的,当然不会——只是透露极少一点蛛丝马迹,引起大家的兴趣就行。跟她说我们衷心邀请她前来参加活动,但无论她来不来,我们都照说不误。我们等着瞧,看看这么说能不能引她现身。”
显然,凯蒂的项目远不如菲利普的项目那样需要保密。
“但如果你找到她的话,别问她任何问题,也别告诉她任何事情。别跟她谈那本书,一点也别谈。直接把她带来见我就行。我从一开始谈话就必须在场,我需要在问问题的时候观察她的脸。我得形成自己的印象。”
“明白了。”
“我想,如果需要的话,我们随时可以请个老演员,”他说,“重演现场。”
凯蒂一下碰翻了自己的桃红葡萄酒。一摊粉色的液体淌出来,朝着桌子对面流去。菲利普扶正玻璃杯,手忙脚乱地收起他的各种笔记和书本。
“拿茶巾来,亲爱的,”他说,“快。”
“你说什么?”
“拿——茶——巾——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给桌子铺塑料布的原因。动作快点,不然酒就要流到地板上了。”
她冲进厨房,拿了挂在烤箱门上的茶巾回来。
“真是的,你难道看不出这是爱尔兰细麻布做的吗?”菲利普说道,看着泼翻的酒朝着桌边流去。“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说着,他把茶巾按在那摊液体上。笔记保住了,桌子保住了,地板也保住了,就是茶巾毁了。鱼儿们都吓呆了,张圆了嘴凑在玻璃上看着。
凯蒂边道歉,边看着他擦完桌子,站起身来,折起弄脏的茶巾。“没关系。下次尽量再小心一点就行。”
“你之前说什么?”
“哦,我想……拍个纪录片会很不错,不是吗?最好能现场实地跟拍,但我明白肯定很难。我可以扮演自己。”
“这真是个好主意啊。”凯蒂说道。
菲利普喝完他的酒,把两个杯子都拿进了厨房,然而她突然觉得口渴起来。她真的想再满满地来上一杯那种桃红葡萄酒,这次她会用两只手捧好杯子。
现在是五月底。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起床,以便六点前到菲利普家去,开上他的车再次出发。邮局的所在地乌龙戈巴在城市的另一边。虽然她觉得很别扭,很不痛快,但他一定要她开车去。如果找到了这位老太太,赢得了她的信任,但是却要求她一路沿着斯坦利大街走下去,找个出租车站点打车,那还成什么样子?所以菲利普坚持走路去大学上班。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她离去,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祝你今天工作顺利,亲爱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跟她挥手道别。
大约晚上六点钟的样子,她回来了,没有找到瑞秋,连瑞秋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也可以想见,菲利普解释说。大部分人都不会每天取一次邮件。谁会给老人家写信呢?他们只会收到燃气费账单,或者远亲寄来的明信片,向退休的老家伙们显摆自己参加了《妇女周报》组织的采风旅行之类的活动,要不就是邮购商品的目录册,里面都是些羊毛衫、猫咪玩线团的陶瓷摆件或者印着戴安娜王妃画像的挂墙装饰盘。差不多就是这些了。他们不该急于求成,成功在于不懈的坚持。
她起得比前一天更早,带上了一个咖喱鸡蛋三明治,以便到了现场,靠在街对面一栋老旧的诊所墙边,一刻不停地盯着邮局的时候,可以拿来充饥。不能带书去看,这是肯定的。只要一分心,她可能就会整个儿错过瑞秋。菲利普提醒过她,老年人体型小,看起来很不起眼,特别是老太太。她们的皮肤老得松松垮垮,耷拉在骨架上,那副样子都差不多,很难分辨出谁是谁。集中注意力观察,这就是她需要做到的。这一天,她待到晚上十点才离开。
她发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她一定要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
每天,直到她回家,都没见到过哪怕一眼瑞秋。晚上她入睡的时候,关于20世纪30年代纽约的书还摊在胸口。她梦见过自己没背氧气瓶在冰一样寒冷的大海底下潜水,潜了一里又一里。她看到海底有一只蚌,就拿猎刀撬开了它的壳,把蚌肉挖出来推到一边,最后找出了一颗珍珠。汽车一样大的热带鱼在周围瞪着她看。她还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父亲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一条小铁皮船,带她去布林巴河上用蟹笼捕蟹,消磨一大早的时光。那里的红树林散发着香气和腐臭。这是她的真实经历,那时她才八岁。他们抓到了三只有着铠甲般深青灰色蟹壳的大个儿泥蟹,还有一只母蟹,很小,他们就把它扔回了水中。凯蒂当时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尖叫个不停,躲着它们那足以夹断你手指头——如果你躲慢了的话——的大钳子。在梦里,她和她的父亲每提起一根绳子,蟹笼都感觉很沉,重量很不平衡,但是拉出水面,放到船上一看,又都空无一物,每一个都不例外。铁笼里放的诱饵还在,是挖掉眼睛的鲷鱼头和海草,已经被河水泡得干干净净,却没有被动过。里面一只螃蟹也没有。
关灯之前,她把瑞秋的照片拿了出来,之前照片一直放在布袋里。她盯着瑞秋的眼睛,唯愿她能告诉自己她知道的一切——关于英嘉,关于那本书,关于火灾,一切的一切。
一个星期过去了,菲利普开始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他想中午亲自打个车到邮局门口去,如果凯蒂去上厕所,就换他盯着。她说了,她每天都按他说的,全天都尽量少喝水。附近有个酒吧里就有卫生间,她动作也很快,三四分钟就能上完厕所回来,最多五分钟。瑞秋正好在这三四分钟出现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是这还是打消不了他的念头。
“我已经预订了展览现场一侧的那个小会议厅,用来举办我们的小型发布会,时间就定在展览的最后一天。我已经打电话邀请了所有的重要人物。我们快没时间了,我一定要去。”他这么说道。
因此,从现在开始,每天下午一点钟左右,他就会来替她盯梢。邮局位于街角,所以她能清楚地看到两个方向的来人。菲利普在门前站了四分钟就已经急不可待了。
“你太忙了,不该来干这个。”
他也觉得是这样。真荒唐,堂堂一个副教授居然要打车过来,坐在邮局外面盯着,就因为他的助理研究员要上厕所。更别提这有多耽误她的时间了,他们的书还有那么多章节要起草,还有那么多信要写,那么多补贴要申请,那么多资料要调阅。他要去跟邮局的女局长说说,毕竟我们是搞学术的,请普通民众稍微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也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她手上肯定掌握着所有开了邮政信箱的人的联系方式,我们就能直接找上瑞秋的门了。看我的,他对凯蒂说,我跟人打交道很有一套。
然而,菲利普那一套对这位女邮政局长却没起到一丁点儿作用。她越过眼镜片盯着他,跟他明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可能泄露客户的住址或者电话号码,甚至不会帮他确认或者否认某人是不是邮局的客户。另外,如果他胆敢在她管辖的工作场所内强行缠问他人,或者企图贿赂国家工作人员,她会毫不犹豫地报警。
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大学英语系的系主任会出席展览最后一天举行的那场活动,美术馆的马尔科姆·柯尔比也要来,还有几位精英学者。没有记者,暂时还没请。菲利普打算先引发公众热议,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再把报道权拿出来供新闻界争抢。活动其实并不很正式,请几个重量级人物,上些高级酒水,再点缀几种小吃就行,主要是给大家提供一个亲眼见见瑞秋·莱勒尔的机会。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找到她。
第二天晚上,凯蒂还车的时候,菲利普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这周余下的时间我都请了病假,方便每天都和你一块儿去。”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说,但我确实要去一个郊区邮电局门口晃荡,就为了等一个老太太。”
“如果她不出现,你去不去都一样。这只会浪费你的时间。”
“但是如果我去了,她就肯定会出现的,”菲利普答道,“我能感觉得到。我跟她有缘。”
“拜托了,再给我一天时间吧。”
“那就明天一天,”菲利普说道,“后天我必须跟你一起去。”
当天夜里两点左右,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在前门廊上坐下。在这个门廊遍地的城市里,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两个世界。柏油马路白天吸收的热量现在释放出来,像灵魂一样冉冉升天;各家院子都让气势汹汹、个子比怀孕的猫还大的袋貂占领了。天空看上去亮得很不自然。借着街灯的亮光,她看到人行道上有两只蛤蟆正在对峙。明天早晨以后,她的机会就将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跟往常一样,她最后一次单独带回瑞秋的机会用完,也没看到瑞秋的影子。大约下午六点,她开车回来,进了车道。
“没有收获吗?”她下车的时候,菲利普问道。
“对不起,”凯蒂说,“我已经尽力了。”
“还好我这里有更乐观的消息,”菲利普朝她挥舞着一封信说道,“这是瑞秋·莱勒尔写来的。她答应出席我们的小活动。”
[1]美国个人无政府主义的主要思想家。
[2]美国小说家。

28
1939年,纽约城
1939年2月9日,星期四。清晨笼罩在寒冷和阴云之中。瑞秋起得很晚。她常常如此,虽然之前不管是在家和父母同住,还是在餐厅工作期间,她就长年受着严格的早起约束。英嘉尽管在大部分日子里都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今天却伴着第一道天光起了床。
“我向你保证,这不能反映我的天性,”英嘉告诉她说,“我们家再往上数四辈,女人们都是早上四点钟起来挤羊奶的。”
这天早晨,英嘉和瑞秋换了地方,待在英嘉而不是瑞秋的家里。她们穿着晨袍,慢悠悠地用着早餐,读着报纸。报纸上的新闻令人目不暇接,瑞秋知道自己应该关心关心,但是却看不进去。法国和英国都准备承认西班牙的佛朗哥政权;她从未听说过的某位商务专员警告说,只要再过五年,至多十年,美国就会变成法西斯国家。英嘉每篇文章的每个字都要读,一边啧啧地弹着舌头。她把报纸举起来,一张张地翻阅,看完就叠到背后。瑞秋把椅子拖近一点,好阅读英嘉报纸背后新露出来的版面上的文章。
“看它们多美啊,”瑞秋一边往面包上尽情地涂黄油,一边说道,“要是报纸能印成彩色的就好了。”
桌子是瑞秋摆的,上面排列着英嘉那些不成套的银质黄油碟、带蜂蜜色骨质手柄的沉重餐刀和破烂得像抹布的餐巾。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台灯,灯光透过红色的流苏灯罩,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抹酒红,也加剧了瑞秋每当身在英嘉住处时都会体验到的目眩神迷和灵肉分离的感觉。待在英嘉身边,甚至只是靠近她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迷幻药。
“确实好。”英嘉的声音从报纸背后传来。
“这上面说,已经有两千年的培育史了。”
“嗯。”
“那是不是说明它们比玫瑰的历史还要悠久啊,你说呢?”
“可能吧。”英嘉一手揽着报纸,另一只手伸出去搅了搅她的茶,勺子叮当地碰在杯壁上。她一口也没有喝。报纸连晃也没晃一下。瑞秋看不见她的脸。
“喂。”瑞秋叫她。
没有回音。
瑞秋把报纸拉下来,看到英嘉根本没有在看,连装都没有装。她眨着眼睛,如梦初醒一般。瑞秋看见黄油碟子上映出了英嘉扭曲的面容,她雪白的下巴被拉得又长又尖,就像童话里的巫婆。
“干什么?”英嘉说道,喉咙底下有一根血管凸出凹进地跳动着。
“我在说康乃馨。”瑞秋把报纸折过去,让英嘉看上面的一篮子花束。出于某种原因,花束上装饰着木头做的衣服夹子。“宾夕法尼亚饭店在办一个花展。”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会好的,亲爱的,”瑞秋说道,“新书会顺利上市,每个人都会喜欢它,你会得好多奖,奖杯多得壁炉架都挤不下。”
英嘉的鼻孔猛地张大了。她把两条腿放正,一只膝盖撞在桌子腿上,震得杯盘碗盏哗啦一声。“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来赞颂瑞秋吧,她可是通灵女招待,是算命大师,是拨开我命运迷雾的预言家呢。你到底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简直了,你这是故意说些废话给我听。”
接下来是一阵肉眼可见的沉默。天哪,瑞秋想,我可怜的乖乖,你一定感到很痛苦吧。紧接着这个想法,另一个想法又跳了出来:瑞秋确实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想起母亲曾经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裙站在镜子前按压着自己的双眼,祈祷在父亲回家之前,上面的乌青和瘀肿能够消散。她还让小瑞秋跑去邻居家里讨点冰块来敷脸,因为她担心他看到他自己造孽的后果会感到痛苦。瑞秋低下头,望着桌布。如果英嘉暴躁起来,可能对她作出的最大伤害就只是刚才那样的话,她们的生活将会多么幸福啊。
英嘉折起报纸,扔在桌上,伸手越过桌面,握住了瑞秋的手。她把瑞秋的手指展平,亲了亲她的掌心,然后用拇指揉了揉她手腕上纤细的青色血管。“我不是最佳的早餐伴侣,对不对?”英嘉说道,“我们出门逛逛吧。”
她们很走运,遇上无线电城音乐厅正在放映日场的《古庙战笳声》。这部电影正合适现在看——演的全是加利·格兰特和小道格拉斯·范朋克如何对抗图基教徒,没有一点反思的余地。
吃完午餐,她们前往位于第五大道的卢塞克皮草店,那里正在进行冬季季末大甩卖。她们试穿了各种灰色波斯羔羊皮和黑色卡拉库尔羊皮服饰,还有一件白鼬皮领子的黑丝绒歌剧大衣。试衣间挂着红色的雪纺门帘,大衣的垂坠感让人感到十分舒适。瑞秋站在全身镜前,平举着两只胳膊,感受着其他动物皮毛裹出的温暖。
她不再对眼前的这个陌生女子感到好奇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崭新的身体。她上臂底部的肌肤如同牛奶一样,在遇到英嘉以前肯定不是那个样子。还有她用以指挥指节弯曲、随意作出各种细微动作的肌肉和她膝盖后面敏感的筋络。她的双脚也已经完全脱胎换骨。想想以前,她是多么忽视它们,觉得脚除了用来走路和站立之外别无他用。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具躯体里活了那么久,却不知道皮肤还可以焕发这样的活力?在父亲面前,母亲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吗?如果她也曾体会过,有的事情总算还情有可原。但她不相信,也无法相信。有史以来,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这些我都买得起,你知道吧?”英嘉说道,手里摩挲着一条白鼬皮领子,仿佛在安抚一个活物,“我可以给自己买一条,再给你买一条,如果你喜欢的话。”
尽管裹着皮草,瑞秋还是感到一丝寒意。“请千万别那么做,”她说,“这只是试着玩的。”
英嘉的目光变得冷硬了:“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只是试着玩的?我们不过是在这玩扮家家,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
瑞秋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女售货员走了过来,刚好来得及伸出胳膊接住从英嘉手里落下来的皮衣,没让它掉到地上。
回英嘉公寓的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开口。也许,瑞秋想,她今天晚上应该回自己家里去。她们都需要给彼此一点空间。不过这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