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38年奥逊·威尔斯主演的广播剧,由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的《世界大战》改编而成。
[2]美国电影明星。
[3]法籍美国人,出生于法国巴黎,无声电影时期就成为著名的演员。曾获得第七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4]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作品。
[5]贝克特作品,贝克特是“第一位重要的后现代小说家”,也是欧洲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莫菲》被拒绝42次之后于1938年才最终得以出版。
[6]原名《吕蓓卡》,是英国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的成名作,发表于1938年。
[7]特伦斯·韩伯瑞·怀特的《永恒之王》系列奇幻小说的第一本。
25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布里斯班的居民电话簿里没有“莱勒尔”这个名字。菲利普给澳美友好协会打了个电话,假装说在寻找自己姑妈久未联系的一个朋友,但对方也表示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也许瑞秋不是从美国移民过来的。也许她本来就是澳大利亚人,只是在美国住了一小段时间。对,这个可能性比较合理。也许她只是去美国度了个假。
凯蒂在邮局查了昆士兰所有地区的居民电话簿,发现黄金海岸有一对夫妇,叫布莱恩·莱勒尔和琼·莱勒尔。她于是打电话过去。布莱恩是个退休的邮政局长,下午两点要去打保龄球,之前都有空,所以很高兴地跟她聊起了天。他告诉她,他们一家都是悉尼人,祖上是柏林来的,但如今早就没人提这茬了。他有几个表亲住在瓦加瓦加那个方向,但是哪个也不叫瑞秋。他问她人家有没有可能昵称她瑞琪,或者小瑞,或者瑞雪儿?“亲爱的小姐,我家里人不会起这种名字,因为宗教意味有点太浓了[1]。我家往上数好多辈就早已不信教啦。”
她回到图书馆,查询卡片目录,寄望于瑞秋也许在某个领域出类拔萃,能留下点记载。任何领域都行。然而什么也没有。
之前书店有个常客,如今在《信使邮报》体育版做实习生。她给他打了电话,连哄带骗地请他帮她在《昆士兰新闻报》主管的内部资料库里搜寻了一番。昆士兰但凡有点名堂的人,从资料库文件里都能查得到。《信使邮报》无所不知,但给公众展示哪些内容,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也没有关于瑞秋的记录。
一个阴沉的早上,凯蒂醒来发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她去了选举委员会,在那里她一边浏览布里斯班每一个片区的选民名单,一边听着雨点敲在屋顶、顺着排水管流下的声音。她喜欢这类工作。我当矿工肯定在行,她心里想道,抡着锋利的锄头,寻找黑暗潮湿的岩石内部隐藏的宝贝。身处封闭的小空间也能帮助她更好地思考,例如在一排排的书架或者文件柜的包围中,或者她指尖依次捋过的、一行行以L开头的姓名和地址的字里行间。
哪里都找不到瑞秋·莱勒尔的信息。
她关于德美同盟的研究倒是进展顺利。她找到了确凿记载,显示他们曾密谋杀害洛杉矶的犹太裔美国人,还企图破坏美国的国土安全。她给马蒂·费舍尔写了信,这次的措辞很正式,询问是否能跟他面谈,还花了好多个小时,给远在美国、研究德美同盟的历史学家们写信,通读有关的学术书籍,填写出差调研申请表。星期五一整天,她都在大学和几条街外的菲利普家之间开车来回穿梭,整理自己的工位,并且把参考资料分类:放在办公室的是一般性资料,不会泄露一点秘密,而更详细的文件和日志则放在他家里。菲利普大部分时候都在开会,把车钥匙和家门钥匙都给了她。
她用钥匙打开前门走进去。一瞬间,已经遗忘的记忆扑面而来,就像花园里桉树的气息。他的工作间就在楼下,但她还是到处兜了一圈。她忍不住要这样做。卧室的地毯换了新的,一个一米长的鱼缸把餐厅同起居室隔开来。鱼缸里游着一群尾巴上红斑闪烁的霓虹灯鱼和黄色的神仙鱼,亮绿的水生植物随着套在钢铁城堡外壳里的加热器产生的水流摇摇曳曳。鱼儿像色彩斑斓的闪电掠过眼前,为她一个人表演舞蹈和翻滚。她想象着菲利普如何用一只小小的勺子量出鱼食,如何每天测量缸里的水温。到了厨房,她拉开橱柜的门,发现里面还是只有一个煎锅——菲利普宁愿在外面吃。家里仍然没有电视。菲利普以前经常说,除非我彻底选择放弃人生,否则绝不买电视。不过他倒是买了一条地毯铺在起居室地板上,上面是赭黄色和深棕色的某种三角形图案。地毯是羊毛的,看起来很值钱。
她很高兴看到这条地毯和那些鱼。这些东西都是菲利普之前没有的,它们就是这些年确实已经流逝过去的证明。她如今长了年纪,也学聪明了。
四点钟,她回到了大学办公室,开始收拾自己的桌子。听见有人敲门,她便过去一把把门打开。过道——一条老式的、铺着塑胶地板的宽敞走廊——站着一个手拿纸包的男人,是杰米。
她的内心一下翻腾起来。他的脸一直都是这个形状吗?他的眼睛一直都是这样浅浅的杏仁色吗?他胡子拉碴,衣冠凌乱,比她印象中更高,穿的是一条灯芯绒长裤(看在老天的分上),浅蓝色衬衫散在裤腰外面,袖子卷在胳膊上,领尖也打了卷。他下半边脸还留着星星点点的痘印,刘海耷拉在额上,让她手指发痒想去整理一下。阳光似乎格外偏爱他,什么别的都没晒到,专门晒在他身上。
我的天哪,她想。她注意到他头骨的形状,以及他胳膊托着包裹的时候,方形大手的手背上隆起的一轮骨节,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脉管里奔流。她把手掌覆在前额上,感到自己发着烧。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
“凯蒂。”
她说不出话来。她对声带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以为你不在本地,去墨尔本了。”
“我是去了,现在回来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强烈的感情撞上她的心头,就像装满水的玻璃杯从手上滑落,到看着厨房地板上一地的玻璃碴子之间那一瞬,你心里的感觉。
“我在这儿上班了,为菲利普工作。”她的声音太做作,语速也太快了。她肺里积压了太多的空气。之前她怎么就没想过这一点呢?“菲利普现在是我的上司。我们两个项目同时做,我研究德美同盟,他想找到瑞秋。”
“菲利普会帮你找瑞秋?你说的是菲利普·卡迈克尔吗?”
“你之前就是这样给我建议的啊。你说我应该着手做个研究项目。”
他眨了几下眼睛:“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
她正要开口回答的时候,菲利普就从拐角另一边走过来。
“你们已经见面了,太好啦,”他说,“这星期凯蒂才开始做我的女副手。终于有人能督促我干点正事了,早就该这样的。凯蒂,我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是杰米的博士导师,上次在你家我跟你提过他的,还记得吗?就是我说的那个老朋友,做古董书商的?哦,那是我买的里尔克的书吗?棒极了。”
她从未见过这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菲利普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显得更加轻盈。他利落、峻拔、容饰雅洁,杰米则块头更大、更高、不修边幅、头发蓬乱。他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她早前注意过吗?
菲利普从杰米手上拿走包裹。
“新的工作啊,”杰米说道,“对你来说是件值得兴奋的事情。”
他的嘴唇看着很薄——她清楚,这嘴唇一向并不是这么薄的。
“对,”凯蒂说,“我想是的。”
“你看上去好像累坏了,兄弟,”菲利普说道,“你需要的是多一点睡眠,多一点锻炼。而且你也不必亲自把书送来,寄过来就可以了。”他走过他们俩身边,从书桌上拿起一把剪刀。
“我反正也正好到这片城区来了,”杰米说道,“今晚本来有个约会,但现在看起来,我还是回家的好。我整个人真是心力交瘁。”
“你需要找个助手。助手的价值比得上跟他们一样重的黄金,是不是,凯蒂?”菲利普打开牛皮纸包装,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检验那经过修复的书脊,“他们的活儿干得很漂亮。这可是一件小小的珍品啊。”
她手腕上和颈子底下的脉搏突突地跳。她鼓起胸膛,又收回去,方才能让一口气跟着吸进去、呼出来。她感觉自己像要死了一样。她真希望此时能拿个什么东西披在肩上才好,不管是斗篷还是围巾。
“我最好现在就走,不然就没法抢在堵车之前了。”杰米稳稳地、一心一意地盯着两人之间的某处说道,仿佛对一条椅子腿着了迷。
“我送你出去,”凯蒂说,“我也累得不行了。你不介意我先走吧,菲利普?”
“说起来,还有一批东西得运回我家去,”菲利普说道,“你带我家钥匙了吧?”
杰米从门口退开,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对视了一刻。接着他就看向了别处。
“的确,刚到新的岗位工作就要早退,给人的印象多不好,”杰米说道,眼睛望着地板,“再次祝贺你,凯蒂。菲利普,我走了。”
凯蒂耳朵里忽地嗡嗡作响起来。她知道,今天晚上她会步行前往图旺,然后再沿着街灯闪烁的弥尔顿大道步行回家,身边不时掠过一心赶路、目的地不一的汽车。愿意的话,她可以一路走到“蒙特祖玛”墨西哥餐厅,来一份鸡肉和奶酪香辣碎肉玉米卷,然后抄后街的小道回家,让那些爬在篱笆上的袋貂吓一跳。她还要沿着米斯金街信步而行,让躁动的思绪得以平静。回家路上,晚开的络石藤花散发的幽香仿佛象征着失去的机会——本可以拥有某些很珍贵的东西,但却错过了,也不可能再找到替代品。她将目光投向天空,想知道是否只有离开了一个地方,你才能真正了解它。
未来的岁月里,无论完成了多少目标,收获了多少成功,她回想起今天晚上的时候,都会带着苦痛的心结。她此时抬头望天,想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哪里的景色比家乡的夜空更美丽、更残酷。
[1]瑞秋(Rachel),是一个源自《圣经·创世记》的名字,《圣经》中文版中翻译为拉结。
26
1938年,纽约城
圣诞节前一周,两人见面那天,英嘉躺在瑞秋的单人床上睡着了。窗帘敞开着,可以看见街对面的石阶上结了冰,在下午昏暗的天光下,给人一种全世界都蒙着钻石星尘的感觉。瑞秋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翻阅着一套印厂小样的最后几页。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读的是英嘉马上就要付印的新书《日夜与分秒》。再过不多几周,这本书就会在书店上架。
从第一次英嘉把稿纸夺走起,瑞秋就没有问过她,自己能不能读一读《日夜与分秒》,因为她不知怎样开口。这天清晨,瑞秋醒来发现英嘉坐在床上,俯身看着她。
“你要是想的话,可以读读这本书,”英嘉说道,“不过全看你愿不愿意,不是必须读。”
“我想读,”瑞秋答道,“我巴不得要读。”
到了成书的最后阶段,英嘉写了又写,改了又改,有时候甚至连续工作二十个小时,弓着两个肩膀,脑袋从脖子上支出来,看起来已经失了人形。她和衣在长沙发上打个盹就算是休息。所有的窗户都必须关上,因为马路上的噪声让她心烦。她喝黑咖啡,吞安非他命,也吃一点瑞秋做的三明治,针尖般的瞳孔像渡鸦的长喙一样锐利。有时候她会问瑞秋,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会怎么说某句话。瑞秋回答起来不假思索,而后却深感压力巨大,生怕自己误导了英嘉。英嘉消瘦了。有时,她会为自己笔下角色的命运而哭泣,但同时仍然润色着那些把他们写上绝路的文字,没有停笔,也停不下来。
那已经是好几周以前的事了。眼下,英嘉正在为之前那种不眠不休的激情付出代价。越是临近小说的出版之日,她越是精疲力竭,就像这本新作虽然已经自成一体,不再需要她来写,却仍然在榨取她的精力一般。日日赶赴鸡尾酒会的那几个月已经过去了,如今的英嘉打打瞌睡,吃着黄油面包加鸡蛋,喝着糖放得太多的奶茶。
另一方面,瑞秋的工作却令她精神焕发。英嘉建立的“工作系统”原来只不过是一摞藏在橱柜里、齐腰高的锡制咖啡盒,里面塞着叠起来又压紧了、挤作一堆的各类纸张。瑞秋在工作中找到了宁静和平和,比如把那些纸一张张拿出来摊开抚平,装进不同的文件夹里,再用大写字母写上标签,以及照着英嘉回信的标准模板,替她代笔回复和签署所有的信件,因为英嘉永远不想被打扰。
一开始瑞秋还觉得有点担心,但是后来就觉得即使不对,也非这样做不可。她想这总比让读者认为英嘉太傲慢,以至于不愿意搭理他们来得好。
除她以外,只有三个人读过这本书——英嘉本人和查尔斯,以及塞缪尔·费舍尔,因为是他做的排版。
终于,瑞秋坐在英嘉身边的地板上,翻过了小说的最后一页。她刚开始阅读的时候,还觉得有压力,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合适。她读完以后,觉得空气的质感都发生了改变,她的心灵也发生了改变。她根本不用组织语言来形成自己的反馈意见。她也组织不出来语言。她已深深陷入英嘉写的故事当中,感受着她创造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多么微妙而纤巧,每个人的命运都彼此相连,都在英嘉的心里占着一席之地,尽管其中有的人犯了可怕的罪行,必须受到唾弃。
“怎么样?”英嘉说道,眼睛并没有睁开。她这时侧身躺着,膝盖蜷到腰部,双手合十,垫在脸颊下面。
“我吵醒你了吗?”瑞秋问。
“如果你认为在你读我写的书的时候,我竟然还睡得着,那你就大大看错我了。”
“我以为你不在乎任何人对这本书的看法。”
英嘉双目霍然一睁:“你又不是任何人。”
此时瑞秋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多么奇怪啊,不是吗?”这座城市如此广阔,高楼大厦间丘壑万千,盛名远播海外,然而城里所有真正重要的东西只需这一间屋子就能全部装下。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根针刺穿了。
或许等这一切告一段落,她和英嘉可以去度个假,到伍德斯托克附近查尔斯的小木屋去玩一星期。他说那所小屋有专属的船坞,架在埃索普斯河宽阔而平静的水面上,还有一条独木舟和一座石头砌成的壁炉。那一带还生活着白鹭、白鹤和天鹅。也许在那里她可以找一根钓竿,然后教英嘉怎样钓鳟鱼。
“我觉得这是我读过的最伤感、最出色的作品,”她说,“我想它一定会改变每一个读者的心灵,我想它会改变整个世界。”
英嘉笑起来,声音很轻,银铃一般:“亲爱的好孩子,你不会真的相信一本书的力量能有这么大吧?”
“当然相信,”瑞秋答道,“你怀疑是因为这本书的内容是劝人向善的。如果有人写出一本邪恶的坏书,你肯定相信它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如果有哪本书可能比……比《世事皆有尽》还要好的话,那就是你这本新作了。它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
英嘉微笑着,像猫一般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不是每个人都和你想的一样。”她说。
瑞秋知道这不假。英嘉最近收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信件,但瑞秋只见到了一部分,因为都是寄到查尔斯那里的。和通常那些疯狂的胡言乱语不同,这些信件认真发出了威胁,目的就是阻止新书的发布。他们说她是全球犹太阴谋论的一分子,是背弃她自己民族的叛徒,还参与了当局将美国拉入欧洲战争泥潭的阴谋。其中有封信,还不算最极端的,字迹都呈铁锈色,正常墨水不可能涂得那么脏、那么黏稠。另一封信里则宣称,绝不可能让这些书上架销售。
英嘉很忧心,但她尽量不表现出来。查尔斯咨询了别人的意见,将把印版锁在他的私人仓库里。等所有的印本从印刷厂下线,马上也会锁进同一个仓库。只有他一个人有仓库钥匙,所以查尔斯向英嘉保证,印版和印本放在那里肯定会安全无虞。瑞秋并不是不信任他,但总怀疑他的动机更多是出于保护商业利益,而不是因为真正害怕这些威胁。这本新作把人们的胃口吊得如此之高,以至于他担心在发布日之前就会有人偷个一两本,把内容泄露给哪家声名狼藉的小报,甚至非法盗版盗印,满街兜售。鱼龙混杂的新闻记者、不入流的私家侦探以及各种各样的人也一直在周围打探消息。瑞秋正在读的样书是唯一落到查尔斯掌控范围以外的书稿。英嘉跟他说她俩已经把稿子烧了,在十二月某个特别寒冷的夜晚塞到木柴炉子里当燃料了。
“这就是你生来注定要写的那本书。”瑞秋说。
“这本书能不能让那个令人作呕的费舍尔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错误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我还是难以相信我居然向查尔斯妥协了,允许他碰我的书。我真为我可怜的文字感到难过,还得忍受他那双眼珠子的目光。”
瑞秋在地板上移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和英嘉面对面。
“但是你必须得让他排版,你不明白吗?这正是你这本书的精神所在啊。对,我们确实应当唾弃这些人,应当尽你所能去制止他们,保护别人免遭他们的伤害,这是肯定的。但是与此同时,你也可以怜悯他们。善意和唾弃并不是彼此冲突的。他也有家庭,也得养家糊口。”
“你的心胸太宽广了。这些纳粹——费舍尔和他德美同盟的狐朋狗友们,人们好像觉得他们只不过是挥挥旗子,穿着笔挺的制服,小打小闹地干些不法勾当而已。但这些人其实打心眼里相信,某些民族根本就不配生存。”她打了一个冷战,强挤出一声大笑,“所以如果这些人也认为我的书有改变世界的力量,那我才真要替自己担心了。”英嘉说完吻了吻她,动作又快又不由分说,“知道吗,你可真是个甜心娃娃。”
瑞秋现在已经熟悉了英嘉所有的亲吻方式:有表示“我喜欢你”的亲吻;有表示“让我们换个话题吧”的亲吻,就像刚才那样。
“也许我们应该搬一些植物到你家去。”瑞秋于是说道。
“绝不可以。它们在我家肯定活不下去,那儿就是一个植物坟场。你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你养花这么在行的秘密?”
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努力,瑞秋的花花草草就已经增加了不少。英嘉给她买了一些,还买了一个红色的搪瓷浇花壶。除此之外,还有她自己去中央公园采来的植物插条,以及查尔斯在家养得半死不活、送给她拯救的盆栽。不知什么原因,她就是懂得哪些花草需要更多的阳光,哪些不宜多晒,哪些喜爱湿润的环境,哪些需要铺上鹅卵石滤水才行。
“我也不知道,”瑞秋答道,“这些花草会告诉我它们想要什么,就这么简单。”
英嘉拿起一个枕头抱在胸前:“还是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只好继续缠着你了,直到你从实招来为止。你听我说,等这些大惊小怪的烦心事过去,我就给你买个农场,你觉得怎么样?然后我们俩可以像两个老处女一样住在一起,你想种什么就可以种什么。”
“你——愿意当农民?”
“为什么不行呢?我就是在农场长大的。”
“你热爱这座城市,永远不可能离开它的。”
“我确实喜欢这儿,但是我的家乡在大洋彼岸,”她耸耸肩,“在任何地方的停留都是暂时的——谁又能预见自己的归处呢?”
“我希望有一天能到别的国家去定居。”
“是吗?哪个国家?”
“任何一个国家都行,”瑞秋笑道,“不,不是任何国家都行。必须是一个没有高楼大厦的国家。我喜欢高楼大厦,真的,但是在纽约这样一个城市里很难放松神经。如果我能拥有自己的房子,那一定要在一个安静冷清的地方,气候要温暖,不会下雪。我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宾夕法尼亚州。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我母亲的家族最初就来自纽约,我父亲有一次还去西弗吉尼亚参加过亲戚的葬礼。”
“好,那就别管农场了。这样吧,我答应你,有一天我会带你去另一个国家,好不好?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你想多远就多远。拿个地球仪来转转,然后用图钉标出一个地方来,我们就一起去。你觉得怎么样?”
那天晚上,瑞秋失眠了。英嘉躺在她身边,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呼吸着。瑞秋轻轻地爬起身来。样书还在咖啡桌上没动,前一晚她看完之后就放在那里了。明天就得烧掉它,但她不忍心让这凝聚着英嘉思想和心血的美好结晶像隔夜垃圾一般被烧成灰烬。她把书稿用一张油布——也就是她住进来的时候房里原有的一张花桌布——包起来,然后把这个包裹藏在了那个兰斯伯顿花盆里,绕在里面那个栽着一叶兰的咖啡罐周围,夹在它和花盆的空隙中间。
当她一个人在英嘉家里,试图擦干净床头桌上溅的一团墨迹时,瑞秋瞅见床底下又露出了一沓文件。她一直在努力劝英嘉改掉把纸张叠成小块,然后像松鼠藏坚果一样到处乱塞的习惯,但合同、信件和文件仍然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英嘉还喜欢藏钱,而且不是小数,在她们俩的公寓里都藏了许多,不是夹在书本中间,就是塞在浴室里用完的雪花膏罐子里。瑞秋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奇怪。对任何一个曾在过去十年中的艰难岁月里煎熬过的人,尤其是一个深知生命无常的移民来说,这都是十分合理的举动。她自己昨天不也藏起了英嘉的样书吗?这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表明和英嘉在一起对她的行为方式确实多有改变。英嘉肯把文件扔在地上,一脚踢到床底下(这一点毫无疑问),已经算是有进步了。
瑞秋拿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擦手,跪下来收拣那些文件,想把它们归档。
她读了第一页,又读了第二页,但还没意识到自己读的是什么。“临终遗嘱”,那上面这么写着。她还没来得及掩卷不读,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一下往后跪坐到自己的脚跟上。
“我遗赠给瑞秋·汉娜·莱勒尔——”
遗嘱里写道:我遗赠给瑞秋·汉娜·莱勒尔我所有作品的版权和我的全部个人财产,以及下列代理人变卖我财产的所得。瑞秋·汉娜·莱勒尔是我的受赠人。我,即立遗嘱人英嘉·伊娃·卡尔森,于1938年11月9日亲自签署本遗嘱并盖章为证,以昭信守。
瑞秋从头一页页翻到尾,等读完全部内容,她像被火烫了一样,松手让文件掉在地上。她认识英嘉还不满四个月呢。她是不是应该跟她商量一下这事呢?也许应该吧。英嘉从没谈起过远在她的祖国奥地利的亲人和朋友,也没提过她们一村的人,众所周知是那些人把自己的所有家当都凑在一起,给她付了学费。她应当请求英嘉重新考虑一下。但是那样会不会显得她太莽撞、太不知好歹呢?说了会不会毁掉她们之间这份微妙的情感呢?她最后决定,要跟英嘉谈谈这事。对,一定要谈。得告诉她这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