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提出要陪着英嘉走回家,但英嘉让他别管,然后亲自把瑞秋送回了地狱厨房。夜空悬着一轮满月。在出租屋的前门台阶上,英嘉双手握住瑞秋的一只手,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抚摸,仿佛在努力记住她手上每一寸皮肤的样子。瑞秋找不到合适的话讲,英嘉一时也是一样。
“我很高兴知道了你的住址,”英嘉最后终于开口道,“谁知道世上还有多少恶龙呢?”
第二天的工作本应是精疲力竭地应付,然而瑞秋在餐厅服务时却清醒万分,比她记忆中任何时候都手脚麻利,连奥洛夫琳太太都说:“谁在你咖啡里加咖啡了?”之后就到了星期天。瑞秋如果是另一种女孩子,她这时候就会开始思虑了,什么时候还能再次见到英嘉呢?但瑞秋不是那种女孩子。她不期待能再次见到英嘉,因为那样就像一个人刚中了彩票,就期待马上看见他买的数字又一次给摇出来。瑞秋很确定,像那样的一个晚上是自己没机会再体验的经历。
星期天早上,她在消防梯上晾衣服的时候,往下面街上一看,就看见——那是谁靠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即使从这个角度——那冰雪一样冷金色的头顶——她也是绝不会认错的。瑞秋把身子探过冷冰冰的铁栏杆,朝下喊了一声。
英嘉向后几步,退向马路中间,以便能够仰起头来看她。有一瞬间瑞秋以为她肯定会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飞。
“我就知道你迟早总会出来的,”英嘉朝她这上面喊道,“我需要你带我去中央公园。我的牛蒡已经一点不剩了。”
瑞秋把最后几件洗好的衣服随便一抛,回身从窗户拿外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下班以后,她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还去了一次鸡尾酒吧。英嘉问了很多关于农场、工厂和她父母的问题。她问什么,瑞秋就答什么,其他并不多说。
“星期天早上来我家吧,”英嘉说道,“你到了之后,咱们再决定做什么。”
于是眼下她就来了,站在英嘉的公寓楼外。这栋相当新的砖砌大楼坐落在约克维尔,离卡尔·舒尔茨公园不远。她在那里一直站着,引得门房透过玻璃门朝她看。她内心有点不安,她能感受得到。她仍然不习惯深思熟虑之后才行动。如果在楼上等她的不是英嘉,她还会上楼吗?当然,这样想是毫无意义的。英嘉是独一无二的,她不是人,而是一颗星星。最后,瑞秋还是服从了她的引力。
她敲了敲门。没有应答。她来错时间了,还是来错日子了?如果不是想到英嘉可能在等她的话,她都想转身走了。她又敲了一次门。
“又怎么了?”英嘉在里面大声喊道。
“是我,瑞秋。”
“见鬼,几点了?”大门猛然甩开,英嘉穿着一件男式起居服站在那儿,露着里面的焦糖色丝绸睡衣。她把着门,让瑞秋进屋。
英嘉的公寓和瑞秋的差别如此之大,以至于把它俩都叫作“公寓”的话不免好笑。房间里大部分地方的嵌木地板上都铺着奶油色和蓝色相间的中国地毯,各种各样的椅子——有的是绿天鹅绒的,有着奇形怪状的扶手和腿,还有的椅面和扶手上都蒙着绣花罩毯,椅背直得像士兵一般——都规规矩矩靠在贴了奶油色壁纸的墙边。厚重的肖像油画上,要么怒气冲冲,要么死鱼眼的女人朝这边直瞪。远端的窗户上挂着俗丽的荷叶边窗帘;虽然窗户关得紧紧的,但匆匆一瞥,她就知道这儿能看到东河对岸到罗斯福岛、甚至远至阿斯托利亚的壮观美景,还能看到树木已开始染上或嫣红或琥珀或黄金的秋色。瑞秋的鞋子踏在地板上咔嗒作响,英嘉则赤着脚,每个脚指甲都涂成一个小小的银色贝壳。
“真漂亮。”她说道。
“什么?哦,你说这间公寓。漂亮吗?”英嘉说道,“是查尔斯安排的。找了他的某个朋友设计的,欧洲的吧,我想。也许是意大利人?这些画死样怪气的,你不觉得吗?我大概该把它们塞到壁橱里。”接着她又说:“听着,我知道我说过咱们要出去玩,但是我刚好有了一点灵感,需要赶快写下来。你能不能稍等一下?”
瑞秋于是坐到一把绿色椅子里,把提包放在膝头,英嘉则在地板上随意一摊,背靠着一对配套的双人沙发。她周围放着半打咖啡杯,里面多少不一都盛着墨色的液体。各种纸张也乱七八糟堆在周围,都是打印稿,上面覆盖着手写的痕迹。英嘉手里握着一支铅笔,头发里还插着一支。她把这些文稿翻来翻去,在每一页上写字下笔都无比粗暴,以至于纸上都是铅笔戳的洞。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也过去了。瑞秋偏过脑袋,想读一读一张从地板上滑到她座位跟前的稿纸。英嘉一下注意到了。
“不行,你不准看!”她一把抓起稿纸,放回那乱七八糟的纸堆顶端,“写完之前谁也不能看。你想喝咖啡吗?自己去倒就行。”英嘉朝身后一道门挥挥手,眼皮都不抬一下。
瑞秋小心翼翼地在一间锃光发亮、像是和宇宙飞船配套的厨房里转了一圈。回到起居室,她重新坐到那把绿色椅子上,小口啜着咖啡。
又一个十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二十分钟。
这时,英嘉把铅笔朝着窗户扔过去。铅笔砸在玻璃上又弹回来,发出一声不甘的咣当。她站起来,踢开脚边的纸堆,大踏步走过来站在瑞秋面前,双手叉在后腰上。瑞秋以为自己要挨骂了。
然而英嘉只是弯下腰,伸手抬起瑞秋的下颌,托起她的脸,然后轻柔地吻了一下。
她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有也是之后了。在这一瞬间,瑞秋整个人仅存纯粹的身体响应。原来世上有人愿意像这般待她,原来她这一生有机会、有可能获得真真切切的存在感,而且领她体验这一切的人是英嘉·卡尔森,她仰慕的英嘉·卡尔森。
“你在这儿,我什么事也做不成。”英嘉说道。
那一下午英嘉再也没完成任何工作,瑞秋也没有回家。

23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第二天早晨,凯蒂五点钟就醒了,发现自己的脚在被单下抽搐,一颗心像关在笼子里的小老鼠一般突突乱撞。血管里热血沸腾,她需要新鲜空气和晨光。她穿好衣服出门上班,沿弥尔顿大道往东而行。远处的城市被背后的阳光镶上了金边,就像一轮冠冕,一圈神光,一个吉兆。如果她经过坡顶的酿酒厂直走,大概四十五分钟就能到,但她并不赶时间。她往右转,朝河边而去。
从科罗大道上面的山上俯瞰下去,河流是混浊的棕黄色,对岸一片平坦,除了远处的托布雷大厦之外。太多的东西需要平衡了。她想知道像菲利普那样生活是什么感觉——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利用身边的每个人为自己谋取利益,却对他们受到的伤害不管不顾。难道这就是所谓成功人士的定义?
不管怎样,这个工作日她还是应付下来了。每次前门一开,她的心跳就要加速,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暗暗期待进来的是杰米。没有哪次是杰米。
跟克里斯汀一起准备关门的时候,凯蒂透过巨大的前窗朝阿德莱德街望去。那里的场景就仿佛一场角马大迁徙:放了学的男孩子们,衬衫散在裤腰外面,被书包压得弓着背,挤在一辆公交车的台阶上;美容院的实习生们穿着白大褂,脸洗得干干净净,小跑着穿过大街到广场去;摄政酒店的迎宾女郎们一身制服,涂着绿眼影和糖果色的口红,穿着高跟鞋摇曳生姿。
没人在这里居住,没人在这里进行社交活动。她意识到,自己会想念这个地方的,想念这种身在中央,四周被图书环绕的感觉。她也会想念克里斯汀的。尽管如此,在书店后面的小房间里,凯蒂还是提出了辞职。
克里斯汀双手捋了捋头发,然后深深插进口袋。她点了点头:“如果你指望我劝你回心转意的话,你可以不用想了。”
“我不指望任何事情。”
“除非是钱的问题。是因为工资低了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谈的。”
“不是钱的问题。”
“很好,反正我也付不起更多工资了。那是因为不爱干图书销售了吗?我说,这可是一份好工作,有前途。稳定,牢靠。”
“我仍然喜欢图书销售。不是这个原因。”
“好吧,你走吧。我是认真的。你在这儿干得够久了。这只是份谋生的工作,又不是终身监禁。”
“天哪,克里斯汀,别这么动情。”
“那是要去旅行了,我猜?不多去几个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世上哪里适合你。”
凯蒂几乎笑出声来:“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但是确实有个项目要做,很激动人心的项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跟给你打电话那男的有关吗?我就知道。”
“谁?哦,不,不是他,”凯蒂跟她说,“跟杰米没有关系。”
“那就是另一个男的了,对不对?我说,为了一个男人改变人生方向,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克里斯汀用指甲挠挠头,“听着,我其实没有什么资格来跟你说这些,只是想……你知道的,替……你父亲……把把关。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被男人牵着鼻子走并不明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凯蒂说道。她已经感觉自己不太明智了。
下班后,凯蒂一到家就看见客厅电话旁有张特蕾丝留的字条,上边写着:杰米来电话了!给他回个电话哦(还要跟我详细八卦一下!)。
她很乐意给他回电话,想回电话想得心里痒痒。她两次拿起电话,放到耳边,然而都是一直等到拨号音消失,变成连贯的“滴——”一声。
周四是她彻底离职的日子。她上班的最后一天,会有一个蛋糕等着她。蛋糕会很高级,从“木瓦酒馆”咖啡厅买的。她最喜欢的顾客们都会来,动情地讲述关于自己或者家里的小孩是如何喜欢她推荐的图书的故事,以及她的笑容如何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温暖了他们的心。大家会共同在一张巨大的纪念卡上签名。克里斯汀会挑一本特别的书,用玻璃纸包起来送给她。也许是精装本的诗集,比如去年版的A.D.霍普[1]诗集,或者一套莱斯·默里[2]作品集。再过一两个星期,就没有人会再想念她了。
离职前最后一周的周一,她留下来加班,清点发票,给下了特别订单的客户打电话,同时也在做自己的计划。等她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普雷蒂和特蕾丝没在家,但是厨房凳子上放着一个线绳扎好的棕色纸包,上面写着是给她的。她把它打开,看到是一部旧的精装本《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由克诺夫出版社于1923年出版,看着令人赏心悦目。书里夹着一张字条:“我今天下午出发去墨尔本,在那边待一星期左右,见一些人,还要搞几个拍卖(早就计划好了,可我竟然忘了。显然,最近我有点心猿意马)。我下周五回来。也许你愿意一起喝杯咖啡或者吃个晚饭,讨论讨论下一步的计划?钱亨饭店或者娇娇饭店都行。杰米。”
这是好事,她想道。真的很好。她现在要想的东西太多,顾不上考虑跟杰米喝咖啡、吃饭或者干别的。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任由心神荡漾,去想象在啤酒花园里度过慵懒的星期日下午,或者到布罗德海滩度周末,在海边的浪花里嬉游,感受潮水的牵拉、托举和涌动。因为这些都帮不上她的忙。
她需要时间去计划、去准备。这是好事,她想,杰米不在是好事。坚持这么告诉自己吧,凯蒂。
在她踏上新岗位的第一天,菲利普看见她格外高兴,用拥抱代替了他惯常亲吻人家两颊的问候方式。
“首先,我们来给瑞秋写信。要用大学的信头纸,而且是高级的那一种。写点‘您现在有机会为国际学术研究作出巨大的贡献’和‘对您独特的历史地位给予早就应得的认可’之类的话。戴高帽子嘛。”
“如果她不回应呢?”
“不太可能。就算不回,她迟早总得去取邮件吧,所以可以去……”他眼睛一亮,几乎像个顽童,“盯梢!”
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冷静。“那另外一个卡尔森专家呢,你有一次提起过的那位?”她说,“你不打算让她加入进来吗?”
“是个男人,所以你可以不用吃醋了。不,坚决不要。我俩一度走得还挺近,但他就是没有投身学术研究的cojones(勇气)。”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翻了个白眼:“他简直就是典型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给他机会却不知道珍惜。我找关系安排他去做博士后,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博士后项目,因为他是我们自己人嘛。结果他一甩手全放弃了,跑到欧洲混日子去了。如今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大家对他都很失望。没什么追求,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
她感到皮肤上滚起一阵寒栗:“你的意思是,他忍不下心来对一位老太太穷追猛打。”
他从桌子对面向她这边靠过来,把下巴搁在交叉起来的两只手上:“凯蒂啊,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探索未知更重要的使命了。人性就在于求知。为子孙后代着想,我们也应该查清真相,不能放任自己泛滥的同情心成为绊脚石。何况,我对那个人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甚至还试图劝他跟我一起跑步,因为坦白来说他真的需要锻炼锻炼身体了。”菲利普鼓起两个腮帮子,接着呼的一声把气吐出来:“跟他说话就像跟个大面团说话一样。”
“你说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我不是太清楚,他父母病了还是怎么的,好像是某种癌症?两个人都得了,真是不幸。他是个书呆子,你知道那种人什么样。”
“是的,我知道。”凯蒂说。
“脑子有点木。坦白讲他一点都不酷。”
不酷。
天哪。她的搭档,她选择的合作对象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跟魔鬼做了交易,把瑞秋送进了菲利普的魔爪。她一直在回忆照片上那个柔弱的老太太。瑞秋成了菲利普的目标都是她的错。
“如果我没去咨询你,”她问道,“你会找我合作吗?”
他的外形是这样硬朗,这样简洁。面相和骨相都美得像诗。
“当然了,一定会。最终还是会找你的,”他搔掻一边的鼻翼答道,“谁不愿意有个可爱的女孩在旁边时不时加油鼓劲呢?而且我还要感谢你,一直等着我,没找别人。还有一点,如果你真心在乎那个老太太的话,参与进来是最好的办法。”
“我觉得我得对她负责。”她说。她希望能通过什么方式警告一下瑞秋,希望自己能走到她旁边,抓住她的胳膊肘说一声“有人盯上你了”。
“正是这样。你可以减轻这件事对她的冲击,替她争取一些权益,”菲利普说着看看表,“见鬼,都这个点了?我十点钟有节课要讲乔叟,决不能跟上次一样错过了。”
那双手腕上突起着青筋。他身上任何地方都没有赘肉,一点也没有。这种清瘦来自持之以恒的自律和锻炼。在她内心某处,她明白,这些都是值得赞许的优点。
[1]澳大利亚诗人、评论家。
[2]澳大利亚当代著名的现代派诗人。

24
1938年,纽约城
瑞秋刚搬到纽约的时候,懵懵懂懂、饿得要死,还没顾得上体会这座城市的烦恼:“一战”战后的心有余悸,金融危机带来的经济崩塌和震荡,以及与欧洲的人祸和动乱遥相呼应的混乱和心神不安。然而这段时间,她已经感受到了街上那种紧张的氛围,人人自危,疑神疑鬼。九月底,《慕尼黑协定》签署,全城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英嘉例外。她对世界局势非常关心,能看多少报纸就看多少,并且时不时就会激动地针对看到的消息大发批评。
“他们以为出卖了多瑙河下游那片捷克斯洛伐克国土就万事大吉了?”她说道,“随便哪个跟恶霸打过交道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一套。”
十月末,广播里开始播送《世界大战》[1],又带起了全城范围内的恐慌。这种感觉跟英嘉的紧张情绪差不多,瑞秋想,像是杯弓蛇影。她当然嘴上不会说,但心里却认为英嘉有点疑神疑鬼。
一周又一周过去,现在已经入冬,两人一起吃了很多顿晚餐,在洛氏175街影院的黑暗中牵了很多次手,看了《我的戈弗雷》和《画舫璇宫》。尽管天气很冷,她们还是常常去中央公园散步。英嘉一看到白色石子就要捡起来,在树下堆成小小的金字塔。她说,差不多也该是人造建筑在大自然面前相形见绌的时候了。有时候,仿佛英嘉倒是本地人,而瑞秋才是游客:英嘉会拉着她的手,指给她看标准石油大厦那沿着弯曲的街道修建成的样子。在胜家大楼的大理石大堂里,英嘉表现得也是那么自豪,就像这栋楼是她建的,里面每一根刻花缝纫针、每一条棉线和每一个线轴都是她亲手做的一样。
在第三大道上的萨姆纳·西莱古玩店里,她们围着狗和印第安人的雕像嬉笑。英嘉在这儿给她买了一个金绿相间的兰斯伯顿陶瓷花盆,好种下她家日益壮大的花草大军里的某一株一叶兰。某天晚上,她们去瓦利别墅赴晚宴。瑞秋穿的是英嘉的天蓝色缎子长裙,裙子柔和的褶子从她腰际垂下,轻轻拂着地面。她简直认不出自己了。英嘉那天晚上穿的是白色衣裙,光鲜夺目,气度超群。鲁迪·瓦利[2]本人亲自吻了她们的手,为她们端上香槟,和英嘉戏谑调情,并且问她新书的消息。那时距出版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可不能让克劳黛·考尔白[3]
去演《世事皆有尽》电影版里的凯登丝,她年纪太大了,真的!他还带着不止随便问问的关切跟她打听,谁会扮演尤尔根一角。
英嘉没有向他介绍瑞秋。她没向任何人介绍过瑞秋。自从瑞秋与查尔斯和费舍尔见面的那天晚上起,每次她们出去社交,英嘉都不会替她介绍。如果别人非要问,她就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随便编一个名字告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英嘉就叫她“旁遮普”,就是漫画《小孤儿安妮》中主人公那会魔法的保护者。
绝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待在家里。英嘉修改草稿的时候,瑞秋就下厨做火腿炒鸡蛋,还会给她按摩肩膀。在白天,透过窗户,她们能看到大朵蓬松的白云在摩天大楼的空隙之间投下阴影;到了晚上,风景则变成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和探照灯倾泻的光柱。在灯光倏然闪烁的黑暗里,她们一起收听广播喜剧《阿莫斯和安迪》,或者下棋。两人也会一起读书,英嘉钟爱《不败者》[4]和《莫菲》[5],瑞秋则喜欢《蝴蝶梦》[6]和《石中剑》[7]。当然,瑞秋最想看的还是《日夜与分秒》,但她没开过口——第一天下午英嘉把稿纸从她面前一把夺走的情景她还记忆犹新。
几个月的时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并不算什么,然而却足以造就一个新的世界。
查尔斯偶尔会上门拜访,喝一杯。他很高兴,非常高兴。除他之外,一个人也没读过这本新书,一页都没泄露出去,但公众期待已大有野火燎原之势。他给英嘉看了一部样本,是他准备用来做些广告用的。他再也没提过找谁做排版工的事情,但给英嘉送了一篮南卡罗来纳州产的白桃,附的字条上写着“谢谢你”。她们脱光了衣服泡在英嘉的白色大浴缸里,一起吃了这些桃子。她们点着蜡烛,火焰像小小的黄色精灵在跳舞,桃子汁沿着黏糊糊的下巴一路流进芳香的洗澡水里。瑞秋感觉自己像一只嫩黄的小鸡,暖暖地待在陶瓷的蛋壳里享受食物。她难以相信这样的日子竟然不是做梦。
后来瑞秋的室友卡萝尔决定从第九大道的出租屋搬走。卡萝尔的工作是挨门挨户推销刷子和扫帚——或者说以前是,后来她就发现了连锁信这个生财之道,只不过那时连锁信的热度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邮件的数量叫卡萝尔深感这一行的寂寥,因为仅仅几个月以前,每周还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成百上千封信,里面都放着零钱,让她财运亨通。与此同时,卡萝尔还幽怨地提到,瑞秋有了新朋友,她却没能有幸见见他们。有时候卡萝尔一周都见不到瑞秋一次,就算她回家,也只是为了给她的宝贝花草浇水。卡萝尔受够了。她要回堪萨斯去,但仍然会让邮局把信件转给她,以防哪一天零钱又开始源源不断涌来,她却收不到。
“我需要重新找一个室友合租,”瑞秋对英嘉说道,“或者搬到集体宿舍去住。”
当时,她们正在杰克·邓普西餐厅用餐。她很喜欢这儿,因为餐厅巨大的玻璃窗面朝百老汇,让人有种可以自在旁观的感觉。
“找室友?不行。”英嘉边说边小口吃着她的鲽鱼排,好像这是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瑞秋本应当认为“现状”——眼下过的这种锦衣玉食、以前想也没想过的生活——已经够好了,但是英嘉说了“不行”,她便觉得,也许自己一直在等待某些事情的发生,也许她等的就是这两个字。不行。
是瑞秋的自我定位发生改变了吗?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希望在路上遇见薇拉姑婆,甚至希望母亲能看到现在的她,身材笔直,美丽动人,穿着英嘉的衣服,在英嘉请客的餐桌上,吃着鳄梨和长岛扇贝。仅仅是“不行”两个字,就让她产生了非分之想。
“我总要找个地方住呢。”
“天哪,你可真有意思。亲爱的小东西,你的公寓要留着,”英嘉说道,“只是别再找人合租了。”
总的来说,英嘉的公寓是很素净的,但这种素净是有意为之。瑞秋的公寓则充斥着难以描述的各种气味,满地爬着小虫子,墙壁也只有薄薄的一层。然而,英嘉却喜欢在卡萝尔去皇后区她姊妹家里留宿的时候,跟瑞秋一同住在这里。那感觉就像度假一般,逃离英嘉的书和打字机,逃离查尔斯,逃离世上的一切,投宿在这间小破房,一同依偎在单人床上。没人知道她在这儿。她总是偷偷摸摸溜进来,这样瑞秋的左邻右舍就看不到她了(好像他们在乎一样)。除了两人的公寓之外,英嘉几乎不带她去别的地方,她说太麻烦了。这几个星期,除了英嘉和她的同事们之外,瑞秋一个外人都没见过。
她尽量不去想这些事。
“我负担不起房费。”她说道。
“那就别打那份破工了,来为我工作好了,”英嘉答道,“别用那副表情看着我。新书还有几个月就上市了,那之后……啊,我简直不愿意去想。又是资料,又是邮件,又是归档的,还有那么多合同要签,讨签名的信也一定少不了。你可以当我的秘书。”
“我当不了。”
“为什么当不了?你不会文件归档?只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罢了。不会写信?你这么聪明,我可以教你。我已经建立了一套工作系统,你照着一步步工作就行。一周可以付你二十美元。”
这差不多是修瑞福餐厅工资的两倍。
“不用轮班,不用打直胳膊端托盘,”英嘉说道,“想坐哪儿就坐哪儿,我甚至还可以再放松一点对指甲的要求。你只用把我的事安排好就行,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
瑞秋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猜想着这几个月以来,在那所小房子里跟父亲相处,母亲是什么感受。她知道,不管是多么微小的快乐,都只是暂时的。
“如果要我亲自动手回信的话,我宁可从窗户跳下去,”英嘉说,“我们偶尔还可以去你家过夜——大部分时候都可以去。如果我们各自分别进门,就根本不会引起人家注意了。从远处看很难分辨出我俩谁是谁的。”
“让我再想想。”瑞秋说,但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答复将会是什么了。
英嘉从她的表情看出了她的决定:“很好。别告诉任何人。咱们最不想要的就是有访客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