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相信,他们在亚普汉克[7]那边干的就是这些事,就是几个自豪的美国人聚在一起开座谈会,一起担心共产党的影响。”
查尔斯揉着脸,仿佛是拿着毛巾在擦干脸上的水:“英嘉,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他把声音放得不必要的低:“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己做主,我们美国就兴这样,而且那本来就是个野餐公园,小孩子们在那儿围着篝火唱歌,吃着酸菜配香肠,唱着……我不知道,也许是《霍斯特·威塞尔之歌》[8]。”
英嘉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就是块狗皮膏药。你不知道他们这种人有多下作。”
“我只知道为了让你高兴,我摧眉折腰也没关系,你就像我从来没有过的疯妹妹。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在这个经济危机过后大家刚刚恢复点元气的时候,去炒掉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好雇员。两年前城里每隔一个街区就有救济厨房,如今可没这样的事了。你难道忘了囊中羞涩是什么滋味了吗?再说了,他有雄心,工作也很努力,一心想闯出个名堂。多数人哪怕能有他一半的干劲就不错了。”
二人交谈的时候,瑞秋已经看见那个扣吊裤带的人迂回穿过拥挤的舞池,朝他们走来。他脸上带着笑容,时不时还怪不自在地挥挥手,试图吸引他们的目光。在他往前一跳,避开一个莽撞家伙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X形腿。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他们面前。这是个小个子男人,头发细软,长长的瘦脸上带着窘迫的微笑。他的金发梳着一个精确的中分,发际线相当低。在一副高级圆框眼镜后面,他的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
“嗯,克莱伯恩先生,卡尔森小姐,”他说,“晚上好。”
“塞缪尔,你好。”查尔斯说道。
“很高兴看到您给找到了,卡尔森小姐。”
英嘉没回答。
“这位是……怎么称呼你,小姐?”查尔斯问。
瑞秋告诉她自己姓莱勒尔。
英嘉笑起来:“莱勒尔?真的吗,你是犹太人?”
“也许我父亲的祖上是吧,我不确定。年代太久远了。我家是长老会教徒。”
“不管怎样,都是好事。多好啊,不是吗?费舍尔,你不觉得这很不错吗?”英嘉说道。
他笑笑,满口牙都露了出来。“我说不好,卡尔森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女士。”塞缪尔·费舍尔对瑞秋说道。
塞缪尔·费舍尔经常眨眼,每隔一会儿,前额和脸颊还会一齐使劲,挤出一个更用力、更明显的眨眼,就像在练习把喷嚏憋回去一样。有时他会咬住下嘴唇,显出受惊的样子。他那变化多端的脸叫瑞秋联想起盛在搪瓷杯里的温牛奶,以及抹在切掉面包皮的白面包片上的肝泥香肠碎。
“我可没想到你竟然愿意来这儿,费舍尔,”英嘉说道,“你看台上,看见乐队没有,他们可是黑人哪,黑得就像……Schutzstaffel(党卫军)制服一样,没有一个例外。”
费舍尔低下头笑了:“卡尔森小姐,德国人和美国人并没有那么不同。这年头,美国的价值观就是普世价值观。除了红色政权之外,第三帝国并无跟任何人开战的意思,就像我国一样。的确,他们认为优秀的人种来自与外族隔离,但在我们美国的南方诸州,人们不也这么认为吗?”
“那你还不是来了这里,”英嘉说道,“和跟你不同种族的人混在一起。”
“英嘉,”查尔斯开口道,“山姆来这里只不过为了给我帮忙,就因为你玩消失,想起来了吗?今晚就这样吧,咱们都回去休息怎么样?”
“没事的,克莱伯恩先生,”塞缪尔说道,“能把这事说明白也好。卡尔森小姐,我是个忠诚的美国人,第一、第二、第三重要的都是这一点。”
“那你对如今欧洲的局势有什么看法呢?你绝对是个孤立主义者,我敢打赌。”
“我认为,作为一个男人,照顾好自己和家人是分内的责任,我认为对我们的国家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所以的确,尊敬的小姐,我认为我们不该管欧洲的事情。”
“你以为意大利会甘心袖手旁观吗?如果佛朗哥控制了西班牙,那——”
“英嘉,”查尔斯打断了她,“他又不会去竞选国会议员。”
费舍尔低下头:“卡尔森小姐,如果我有幸可以为您的书排版的话,我会把它当成一项光荣,因为我相信它肯定又会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能为此贡献一份小小的力量,我将不胜感激。”
“我的天啊。”英嘉答道。
“好了,咱们到此为止,行不行?”查尔斯大声说道,“再喝一杯怎么样?我请客。”
他们谁都不想回家,于是又喝了一杯,之后又喝了一杯。音乐一直没有断过,小号和长号的声音是如此醇厚丰满,人躺上去都能撑得住。在那个地底的小酒馆里,他们四个情绪高涨,一起坐着喝酒;瑞秋,这个女侍应生,就是其中一个。很多事她都不太懂,但她一直在注意观察着。
[1]亚瑟王传说中的一名骑士,他是圆桌骑士中最纯洁的一位,且独自一人找到了圣杯。
[2]亚瑟王的外甥,圆桌骑士中最伟大的骑士之一,以有侠义风度著称。
[3]好莱坞影星。
[4]约克镇围城战役或称约克镇战役爆发于1781年,乔治·华盛顿将军率领的美军和罗尚博伯爵带领的法军联手围攻困守约克镇的英军,并最终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5]因经营铁路和水上运输致富的范德比尔特家族创始人科尼利尔斯·范德比尔特之女,是电影《蒂凡尼的早餐》女主人公的原型。
[6]爱德华·肯尼迪·艾灵顿,美国著名作曲家、钢琴家、乐队队长。
[7]亚普汉克是美国纽约长岛的一处社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纳粹德国在美国的同情者曾在这里召开夏令营并组织游行,社区的街道也以“希特勒”和“戈培尔”等名字命名。
[8]《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又称《旗帜高扬》,是1934年后纳粹德国国歌《德意志高于一切》之外的另一首非正式的德国国歌。
21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凯蒂抓住毛巾,说了一声“失陪”,就消失在卧室里,穿衣服去了。菲利普看着她,咧嘴一笑,信步踱进客厅,双手背在身后,仿佛在逛博物馆。她出来穿过客厅去浴室吹头发的时候看见了他。他穿着斜纹布裤子和蓝色棉质针织衫,脚蹬船鞋,太阳眼镜架在额头上,恍若度假的美国影星。他看起来漂亮、优雅、清瘦。
“我没料到你在家,以为你去书店上班了。朝九晚五,商店营业就是这个时间吧。”他朝里面喊道。
“今天星期六,”她从浴室里喊着回答道,“中午就关门,你知道吧?”
他大笑:“我真傻。去了趟国外,就记不得这种事了。”
回到客厅,她突然想起八岁的时候,因为割了扁桃体,上不了学,只好一个人在家待着的时光。空气里尘埃翻飞,厨房板凳上放着一个木头碗,里面有个已经长了褐斑的杧果;水槽里放着好几个麦片碗,里头装着乳白的洗碗水,表面零星浮着几坨泡烂的甜麦片。窗台上一溜躺着三只苍蝇的尸体。餐桌上堆得满满的都是普雷蒂和特蕾丝那些叫人尴尬的婚庆用品。她把水壶放到火上。
“不是你的吧?但愿不是。”菲利普说着,朝餐桌点点头。
她抓起两个洗完放在水槽边沥水的杯子,往每个里面都丢了一袋茶包:“我结婚会第一个通知你。”
他们端着茶杯走到屋外,来到后花园里。她把普雷蒂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一套铁艺桌椅擦干净。这个花园十分凌乱,各种蕨类、一丛野三角梅和一排已经看不出是红色木槿花的植物争相朝天勃发新枝。桌子摇摇欲坠,一看就靠不住,所以两人都把杯子放在了裂着缝的水泥地上。
“你的头发现在留长了,是不是?”他说,“很适合你。”
他们之前交往的时候,菲利普对她的头发发表过什么看法吗?在那激情燃烧的几个月里,她一次也记不得他评论过她的头发,或者她的脸,或者她的眼睛,或者她的皮肤和衣服。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整洁干净,毫不出奇,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向她自己证明她不是个隐身人,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也确实存在着。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讨论我的头发吧。”
“开门见山,真是典型的凯蒂作风。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关于那位女士。”
她想起自己之前像个学生一样坐在他办公室里,傻乎乎地说这说那,自信跟他的过节已经理顺,留在过去了。她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眼下她浅浅地笑着,咬牙隐忍着自己接近于愤怒的真实感受。她想,这份愤怒大概是在气她自己。
“哪位女士?”
“看来你不想跟人分享这份信息,我懂。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印本残页在全世界巡展,观众那么多,名气那么大,现在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刚从纽约回来,在那儿找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
完全是靠着意志力的控制,她的双膝才没有一下子弹起来。“哦,是吗?”她说,“你在纽约找到什么了?”
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手从发间捋过。这熟悉的动作叫她心头一震。他态度温和,胸有成竹,他毕竟是菲利普。她生命中的那些时光,本来应当用来刻苦学习的,却浪费在课堂上犯花痴,头撑在一只胳膊肘上,望着他的手从发间捋过。
“我们聊过之后,我一直忍不住去想,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可能读过《日夜与分秒》,有没有人现在还记得内容。我的想法是,卡尔森这么有名,一定给《世事皆有尽》带来了巨大销量,那就意味着巨额版税。我就寻思,跟着钱走吧。《世事皆有尽》还在版权保护期,版税肯定得有个去向,对不对?”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是他说的确实对。
“对吧。所以我就一路飞过去。经历了多少曲折,花了多少钱,跟你说都说不过来。总之我最后找上了拥有版权的那个出版社——名字叫绿桥出版社。我在美国还是有几个熟人的,你知道,毕竟我在那做的博士后。长话短说,我跟出版社会计部门的某个人搭上了线,这人知道这方面的信息。”
“让我猜猜——这个会计部门的某人,是个女人吧?”
“凯蒂,”他笑了,“你这是吃醋了啊。对,是女人,但是相信我,这只是为了获取更稀有的信息而作出的牺牲罢了,你一点也不需要担心。这么说吧,一个在出版卡尔森著作的出版社工作的女人对我很有好感,把收取版税支票的那个人的个人信息给了我。好几十年哪,这可是一大笔钱。”
“她就这么把信息拱手相让了?”
“其实本来也不算什么秘密。这些年来,别人也一直都在问这个问题,但答案都平平无奇,无非是某个远房表亲之类的——她唯一在世的亲属,甚至从来没见过英嘉。这就是文件里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英嘉那个年代。”
“但是你不这样认为。”
“我认为——你也认为——很可能此事还有内情。现在惊喜来了:你永远猜不到这人眼下住在哪儿。”
“这人?你是说卡尔森的继承人?”
“对。”菲利普说道。
“她就住在这儿,在布里斯班。”
这只是她的直觉,但可以解释为什么菲利普的热切表现得这么露骨。
他一拍膝盖,跳起身来:“可不嘛。你已经找到了线索,是不是?关于女排版工的执念——这个神秘的女人是卡尔森的排版工,对不对?或者是别的什么相关人员,也许是查尔斯·克莱伯恩公司的职员。你认为她确实读过《日夜与分秒》吧,是不是,凯蒂?‘你排版的时候能不能看清文字的内容’——你问过我这个问题。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否则你为什么会去找我呢?”
“也许我就是想见你呢,”她说,“也许我觉得这么久不见面已经够了。”
“你真可爱。”他笑笑,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一样。
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桉树的气息,接着就变了味,闻着像一只小动物的死尸。她当时不该去找他的。
“所以我就问自己,是什么能引得你再一次来到我的办公室,那个见证我们过去多少快乐时光的地方?除非是值得你放下心中芥蒂的事情,”他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你心有芥蒂,亲爱的。我当时就能看出来,和我共处一室让你多么难受。”
他从一株木槿上扯下一片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然后环顾了一圈这个花园,仿佛在向观众致意:“听着,时间不多了。这个女人年纪很大,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生活就是这么的残酷。所以我就跟你说吧,那个在过去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一直从卡尔森的遗产中获益、收取支票的女人,她的名字是瑞秋·莱勒尔。”
凯蒂的心怦然一跳:“瑞秋·莱勒尔。就这样一个名字?”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凯蒂。”
“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凯蒂说道。
他眯起双眼:“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你知道吗?你是不是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凯蒂?”
她想到了那位真实存在的女士。她的照片就放在凯蒂挂在门旁钩子上的布袋里。她脚边的杯子里,茶水已经凉了,至少已经凉到跟室温一个程度,里面还漂浮着淹死的果蝇尸体。她应该扔掉那个烂杧果,不然苍蝇会多得满屋都是。
菲利普现在是她的了,她只需要伸手接住他就行。他到她家里来,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不抓住都不合理。她的生活一直以来都是一片茫然,好像过去的七年她都是在平静、死寂的台风眼中间度过的一样。去年发生过什么事?前年呢?比如她上一个生日是怎么庆祝的?不上班的时候,每个小时又都是怎么度过的?她在等他来找她,长久以来,一直都是。
她点点头:“对。我见过瑞秋·莱勒尔,跟她说过话。”
“你这姑娘多了不起!”他说,“你就是明星,你这小美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要是她还记得书的片段,会怎样?一些印本残页甚至还有可能得到复原呢!”
“可能性不大。都快五十年了。”
“的确,但是想想看,揭开这段历史的研究学者会获得多少回报——就像希特勒日记一样,只不过这可是真的。你知道那个人得了多少钱吗?三百多万澳元哪,凯蒂。三!百!万!”他朝她倾过身去,“这可能会是十年来最大的发现。”
“这位谁也没听说过的女士曾经读过书稿,而且经过五十年的时间,居然还记得住,这概率才是三百万分之一呢。”
“得了,凯蒂。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你也得告诉我呀。你为什么会觉得她读过《日夜与分秒》呢?”
“我也不确定。”
“我也不是要你确定,你的猜测是什么?”
她想起了杰米在电话里说的,“这可是那种能改变你命运的点子”。菲利普已经开始行动了,如果她不想被排除在外,那只有一个办法。
她说:“如果我告诉你关于瑞秋·莱勒尔我都知道些什么,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他没料到这一招:“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可以帮你找到她,但我还想要点别的。我要一个独立的项目,让我自己来做。我要一份助理研究员的工作,还要以这个名义出书,把研究结果写成论文。”
他大笑,向后一靠,椅子前面两条腿悬了空:“两个项目?凯蒂,亲爱的,我又不是魔法师,不可能打个响指就凭空变出项目经费来。这种事情需要系主任批准的。”
“那就太可惜了,”她答道,“因为我十分肯定,我已经知道是谁杀害了英嘉·卡尔森,而且我想,我还有办法证明这一点。”
她真希望拿相机对准菲利普的脸。悲伤的五个阶段是什么来着?否认(你不可能做到的,太离谱了)、愤怒(多少人为这事宁可献出半条命,包括我)和讨价还价(你何不让我把两个项目都做了呢,就是寻找瑞秋和调查关于纵火案的猜测?),接下来应该是“消沉”和“接受现实”,但菲利普反倒越来越兴奋了。他一直咧着嘴笑,来回踱步,一拳拳打着空气。
“你帮我调查纵火案,”她说,“我呢,就帮你去找瑞秋·莱勒尔。我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的项目,就是这个火灾调查项目,”他说,“比寻找瑞秋更容易出成果。就像你说的,一个老太太,就算她读过那本书,还记得内容的可能性有多大?三百万分之一吧。另一方面来讲,你的理论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就会冒出一本关于卡尔森之死的新书。就算最后没什么实质性成果,你的职业生涯至少能走上正轨。”
“所以呢?”
“所以,你负责去找瑞秋,”他说,“我来负责调查火灾。”
“没门。寻找瑞秋是你的项目。我要调查火灾。”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波澜,那一瞬间,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你太伤我的心了。”
她屏住呼吸:“你的心是你自己伤的。”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先是从左到右,又从后往前,然后抓着椅背把椅子提起来,朝一边挪了两英寸,又朝另一边挪了两英寸。
“好吧,”他说,“我现在就去找系主任,如果需要的话,我还会去找院长。我会给我的代理人打电话,弄个出版合同。你需要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如果你关于杀害英嘉凶手的理论被证实了——不用多说,你就一帆风顺了。”
他向她伸出手,她握了握。
“怎么说?”他问道。
她于是就跟他说了在美术馆外面她是怎么遇到瑞秋,怎么听她说了残页上没有的句子。她还跟他说了查尔斯·克莱伯恩和排版的事情,说了那张登载塞缪尔·费舍尔死讯的剪报,马蒂的来信和他们的谈话,还有德美同盟。她什么都跟他说了——几乎是什么都说了。她布袋里有一张趁瑞秋不注意的时候拍下来的照片,这件事她没有跟他说。
送花的事情也没有说。她想起马蒂·费舍尔在电话上说的话,“个人隐私还是应该保密”。在她进一步了解情况之前,马蒂父母的个人生活完全不干菲利普的事。
她同样没有跟他提杰米·加尼维特。
“你这个想法说不定有搞头,”菲利普说着,举起三个手指,做了个“三百万澳元”的嘴型,“你看,这就是我们需要合作的原因。你可以开始搞火灾研究了。我知道他们往哪里寄支票,是乌龙戈巴区的一个邮政信箱。你可以去辨认是不是她,我们联手就能逮住她。如果她记得那本书的任何内容,甚至认识卡尔森,不管交清深浅,我们都会出名的。她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她只是个老太太。如果她记得是记得,但是不愿意配合我们呢?”
“那她肯定会后悔的。她帮不帮忙,这故事都有卖点。某位女士记得《日夜与分秒》的片段,却不肯分享出来?卡尔森的粉丝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追堵截她的,摄影师们也会埋伏在她门口等着。她这辈子不会再有一天的安宁可言。”
“你会做得这么绝吗?”
“这当然不是我的首选策略。一般来说,我还挺喜欢老年人的。但她得明白,我们不是闹着玩的。如果她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我们就会保护她。大不了,我到邮电局门口去打地铺,等着她来取邮件都可以。”
“眼下怎么办?”
“眼下?眼下你马上去辞职,然后开始为我工作。越快越好。”
“我辞职得提前告知书店呢。”
“是吗?店员要辞职还兴这套啊。好吧,行,动作快点就好。第一步就是逮到这个老太婆,先得看看她那儿有什么料可挖,然后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背景调查啦,递交正儿八经的出版计划啦,等等。得先写几章——可以由你来写,你知道我的论点是什么。当然,还有你的项目,那个火灾调查。”
“那如果一切顺利,瑞秋认识英嘉,也记得一部分书的内容呢?”
“那我们就需要媒体宣传了,最好找个专业人士帮忙。请人帮忙贵是贵,但这是必须的投资。等我们准备好把她介绍给公众,也许可以开个新闻发布会,或者做个专访——《新闻六十分:澳洲学者的全球首访》。”
“我还以为你在乎的只是纯学术研究呢。”
“没错啊,小凯,我确实在乎,但是现今满大街都流行平民主义的调子,大学就吃这一套。作为学者来说,我的责任就是把我的工作成果介绍给尽可能多的公众。纳税人就是上帝,没有他们,我们就没有工资可拿。我都能想象到我们的节目是什么样子了,你呢?请来美女记者迦娜坐在嘀嗒作响的钟前面,她专心思考的时候,那微微皱眉的样子最迷人了。”
她想象得到。“我明天就跟克里斯汀提离职。”她说。
“对嘛!”他又一次跳起身来,“也跟这边的人打个招呼,说你要退租。”
“什么?”
“既然你之后全部的时间都要在我家度过,再付这边的房租就没意义了。”
“为什么我之后全部的时间都要在你家度过?”
“这事不能泄露给我办公室以外的人,绝对不行。我会给你找个工位,但任何重要的东西都不能放在那儿。”
他压低嗓门,说话声变成了嘶哑的耳语:“学术圈的人都爱到处打听秘密,说出来你都不信。这房子的租约上有你的名字吗?他们会找到别的人合租的,那不成问题。这个房子不错的。”他把一只手放在门框上,仿佛在安慰房子,说凯蒂马上要退房并不是因为它本身有什么不好,“我的意思是,作为合租房来说算好的了,没有一般的合租房那股味。”
“你只是给我提供一份工作,菲利普,仅此而已。”
“当然当然,宝贝,”他眨一眨眼道,“但你如果打定主意,你知道去哪儿找我。”
她以前有好几个月时间,不管醒着还是做梦,都在幻想着这一刻——甚至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是这样,而同龄的其他姑娘想的都是旅游、求职、学术、化妆或者穿衣打扮这些事。如今这一刻降临了。瑞秋的照片还放在她包里,就挂在她的肩头上方。她依然没有跟他说,说了就收不回来了,她想。
他推开门,就像这儿是他家一样:“我会找到这个瑞秋的,而你也会开启一段正经的职业生涯。双赢。”
她目送他离去,感到仿佛空气都在他面前分出了一条路来。这就是他的能量,他的气场。他背影的引力是如此难以抗拒。
22
1938年,纽约城
在俱乐部之夜以后,瑞秋脑子里满满的都是英嘉,正如她的苹果香槟里满满都是气泡一般。
度过了此生最惬意的一夜,瑞秋差不多快两点才歪歪倒倒回到家里。她一直在喝酒、跳舞、说笑,和英嘉一起,和查尔斯一起,对,甚至还和那个奇怪的小个子男人费舍尔一起,即使他总是一口一个“嘿嘿不好意思”和“卡尔森小姐”。他们就这样消磨着夜晚,费舍尔像小弟一样任他们奚落,充当他们取笑的对象。他好像并不在意,一直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让瑞秋想起还在宾夕法尼亚上学前班的时候,班上有个叫伊桑·菲尔威瑟的男孩子。他天生兔唇,无论受到怎样的欺负都能忍受,只求人家带他玩。塞缪尔·费舍尔替他们拿香烟、拿酒水,当英嘉坚持要教瑞秋跳圆圈舞的时候,也是他给她们在舞池里清出一片空地。“小姐们需要空地方,”他冲着那群头脑已经不清醒、东倒西歪、步履蹒跚的人说,“卡尔森小姐需要一点空地方。”她们去跳舞的时候,他就帮忙占着桌子,走的时候又去帮她们找到了鞋子,但是谁都找不到查尔斯的钥匙和围巾了。查尔斯于是说,这样他只好把他老婆叫醒给他开门了——算是给非常愉快的一个夜晚添上了一个不那么愉快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