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富阳崇尚“万人如海一身藏”的境界,平时躲在不起眼的角落,日常行动由团伙里的DJ负责。大家长暗中操控各个环节,根据订单调动资源。有生意时便悄悄跟着手下来到某地,神不知鬼不觉。
半个多月前,他才在武宁市完成一个单子。出于安全考虑,他做手术的地点不固定,通常在一辆依维柯高级手术车上割取活体器官,颠簸移动的车厢对他毫无障碍,就像在船上做手术一样。每次干活前,他还要喝几杯烈酒助助兴,丝毫不在意这会不会给手术带来麻烦。
能用手术刀解决的,都不是麻烦。如果一刀解决不了,那就多割几刀。
几杯烈酒下肚,在隐隐的醉意中,躺在面前任人宰割的供体,就是一只器皿。切开盖子,取出零件,干完就走。袁富阳享受的不仅仅是器官带来的金钱刺激,更是随意掠夺他人身体的满足感。
但这次来西京,情况有些特殊。
首先是他潜入的时间大大超前。刚一接到订单,手下的干才还没找到目标,他便已经悄悄潜入西京,而以往,只有在准备做手术时,他才会现身。
其次,那个订单只是一个引子,他并不仅仅为了那个供体,而是秘密视察。近来,袁富阳的疯狂欲念升级,他想谋划建立一个基地,用来囤积供体。这次的客户樊虎,有能力帮他实现愿望。
袁富阳派手下调查过,樊虎是西京城的隐形富豪,这个身份很吸引人,表明樊虎的财路复杂,行事隐秘,善于在灰色地带游走,并通晓丛林游戏法则。而这一切,正是袁富阳所满意的。
樊虎向袁富阳承诺,只要给他妻子做成肝、肾移植手术,一定帮袁富阳完成那个疯狂的计划。
一个是扎根于当地的秘密金主,一个是充满野心的手术刀客,彼此气味相投,虽远隔万里却不惧空间阻碍,磁石般地互相吸收着能量,必将紧紧靠拢。
樊虎非常爱自己的妻子,据说他们还不认识时,樊虎偶遇一个女孩买鞋,见她纠结在两双鞋之间不知挑哪个,樊虎默默地把店里的鞋子全买了,由她挑拣。那时的女孩还只是个大学生。
经过十几年的岁月,当年的女孩变成了悍妇,见过的人都不理解,樊总怎会越来越爱她?然而感情本就是吊诡之事,悍妇在樊虎眼中更喜人。
由此,大家长袁富阳深知这单生意的重要——为樊虎的妻子续命,就是为他自己续流量。
樊虎为了表达诚意,先期给袁富阳选定了一块地。那是在西京远郊开发的一片住宅区,荒弃了七八年,无人过问。中心是一片野湖,周围地形复杂,有一些拆迁的房屋,还有废弃的别墅群。
其中一座联排别墅是樊虎的基地,由四个单元组成,一排三层联结在一起,独门独户,车库、地下室一应俱全。虽然内部没怎么装修,但甚是隐秘和自由,可以迅速改造成小型医院,正是袁富阳理想中的基地模型……
袁富阳收回思绪,他已经在西京的阳光下走了七八站路,身上出了些汗。他喜欢长距离散步,把它当作一种物理排毒措施。
司机兼保镖阿威按照约定,会在土门商厦外面接他。袁富阳抬头看了看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
手机振动起来。袁富阳瞥一眼,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是樊虎打来的。樊总不该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啊,这就是关心则乱吧。
“樊先生莫急,正在有序推进……当然需要一点过程嘛……没有我的手术刀解决不了的麻烦……”
袁富阳结束通话,目光掠过街市,嘴角仍挂着一丝淡漠的笑容。匆匆走过的每个人,都在冲动又茫然地寻找着什么。心中有了挂碍,就有了恐惧,身陷颠倒迷梦。世间的渺小生命,大多挣扎在自造的泥潭中,找不到方向。
这时,一位年轻妈妈领着五六岁的小男孩走过,小男孩纠缠着买雪糕,妈妈只好拿着钱包转向雪糕车。
袁富阳弯腰,笑容变得亲切。
“这孩子真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说着,他伸出舌头,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舔了舔,然后用沾着口水的手指,在孩子的眼皮上抹了一下。
孩子吓得往后一缩。
“神经病!”年轻妈妈急忙拽开了孩子。袁富阳脸上的笑容不变,凝结在阳光里。
→5
胡东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犹豫状态。
距离房屋退款期限只有五天了。马达这条线虽然能够连接到侯立明,却有些被动。胡东海还需要一个线头,带来更强的牵引力。
侯立明冒着危险,不惜一切给女儿祈福,足见他对女儿的牵挂。
找到梁若家,再结合马达这条线,就叫双管齐下、双钩钓鱼,江湖上称作“两头堵”。一头是明线,布下疑兵阵,用马达吸引侯立明的注意;另一头是暗线,找到梁若家,张网以待,侯立明自己往上撞。
但迈出这一步的距离,却要跨过内心的深渊。胡东海要承受的是自己的愧悔之情。尽管侯立明当年陷害了他,不过梁若母女也是受害者,本不该牵扯她们。可是胡东海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寻求她们的帮助。
起始点,仍然是骡马市街。
今天是星期六,胡东海又一次来到这里。
之前的那个雨天,他见过一个女孩,恍惚中有点像当年的麻花辫儿。而且听她们聊天,显然是某家店里的售货员。
胡东海只能采取笨办法:挨着店铺往前捋。
无数的俊男靓女流水般淌过,在一个个店铺前分流。胡东海置身在人群中,浑身别扭,他敞开西装,仍感觉自己被紧紧勒着。旁边经过的年轻人,纷纷扫一眼这个奇怪的大叔,特别是他走路时踩着节拍的样子:一二一、一二一。
他接连向几家店打听,毫无收获。他这样来历不明,又让人感觉奇怪的大叔,如果贸然探问某个女孩,会让人产生排斥心理。而他除了“梁若”这个名字,无法提供更多信息,换来的只有警惕。
他越是紧张,越让人疑惧。
他不敢再打听,随着人流到处走,到处看。
快到中午了,胡东海走进“蓦然星空”服装店,仍然一无所获。他并不知道,梁若正在休假。
胡东海从“蓦然星空”出来后,又在街上徘徊一大圈,失望而归。
路上他心情沮丧。在这个时代中,他注定总是在寻找,从一出监狱就在街上寻找公用电话开始,他的脚步就不曾停止。他忧虑的是,也许所有的寻找,最终都只是一场空。
胡东海回家睡了个午觉,下午三点多钟被宋发宽的电话叫走了。
胡东海来到大吉昌巷的新园社区,宋发宽正在楼顶等他。这上面盖了遮凉棚,一扇简易木门后面是层层垒起的鸽舍,最高处镶了几片琉璃瓦,作为标志。
一群鸽子组成半圆形排列在眼前,共有二十只,行话叫“一盘儿”。随着宋发宽的一个手势,群鸽骤然腾空而起,翅膀发出有节奏的振动声。空气化作一团锐风袭来,扑向胡东海脸庞。
风与阳光之中,鸽影耀目,十分壮观。这叫作“打盘儿”,通常一天两次,用来锻炼鸽子。
群鸽在空中仍保持半圆形队列,先在头顶盘旋,然后整齐地飞掠而过,远远地消失在天际。
目光追随鸽子而去,胡东海暂时忘了烦恼。
这一带没有高楼大厦,视线不会被反光的楼层玻璃切碎,望着鸽子在空旷的天上飞翔,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激动。
宋发宽从空中收回目光,搓了搓胖手,双眼明亮地看着胡东海。“老宽,你的鸽子牛气。”胡东海由衷地说道。
这简单的一句赞美,使得宋发宽的眼睛顿时眯起缝来,胖脸全部展开了,浸着汗油的额头迸发出更加明亮的光彩,鼻头凝结的一粒汗珠,竟如同慈禧老佛爷凤冠上的一颗绝世东珠,泛起高贵华丽的光泽。
平心而论,宋发宽的鸽子,绝对称得上“高贵华丽”。
他的鸽子是高贵血种,被鉴鸽大师钦点,从一出生便注定不凡。它们掌控着鸽舍,占领着上层的所有巢格,是鸽子世界的王者。
“终南山下有个田峪沟口村。”宋发宽说。
胡东海听说过那个村子,那里也是西京市的城市饮用水源地。
“这水就是从那里取来的。”宋发宽一边说一边给鸽舍前的水槽里加入清水。“你真是下本啊。”胡东海看着宋发宽的胖手捏着小水壶,动作轻盈。
“这还不算什么,那个村里有个隐世高人,一只手摸遍了名鸽。”宋发宽看了看鸽舍里的其他鸽子,“神奇的双手,有感应的,他挑鸽子的眼光,不输于国外的选鸽大师。”
宋发宽放下水壶,抬头望着天空。胡东海问:“会不会跑丢了?”
“丢是不会丢的,如果它们真的要走,自己会选择方向离开。”
“怎么讲?”
“终南山是西京鸽子的归宿。回到终南山,它们就能自由自在。”
约莫三四分钟,方才消失的鸽群回到视野中,依然是整齐的半圆形队列,翅膀有节奏地振动着,空气扰动,化作锐风袭来。
鸽舍里的其他鸽子全都肃穆不动,仿佛在迎接远征归来的将士。片刻后,鸽群还巢,发出“咕咕”的鸣声。
“意志力顽强,宁死不屈的。”宋发宽的语气充满了感情。“等我哪天闲下来,跟你学着养鸽子。”胡东海说。
“关键在调教。”
宋发宽背着手,绕着鸽舍巡察。他走到哪儿,鸽子们便把头转向哪儿,他是太阳,鸽子们是向日葵。
宋发宽离开楼顶平台时,鸽子们目送他的背影。
胡东海跟着宋发宽回到家里。宋发宽全身陷在沙发里,又变成了那个愁容满面的胖子,默默吸着烟,烟气笼罩在圆滚滚的肩膀上。
电视机的声音吱吱喂喂地响着。
胡东海感觉宋发宽在犹豫什么,便问:“你今天叫我来,还有别的事吧?”
静了静,宋发宽把香烟摁在烟灰缸里,轻轻拍抚着肚皮说:“罗有根不知搞啥名堂,那天从你家出来,他、他在路口磨磨蹭蹭的,忽然说想吃肉夹馍,让我先走。我在马路对面等了一会儿,看见马达从巷口出来,两人不知嘀咕了什么。”
“哦,就是马达买卫生纸那天。”胡东海若有所思。
“老罗那家伙心思深,我本来不该嚼舌头,可是你要找侯立明这件事,大。”宋发宽又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事,咱都没见过,让你摊上了,二十多年,鸟屎落你头上了。这事,太大了。”
胡东海喝着茶水,手指有些颤抖。
宋发宽叹口气:“年轻时候,我信服侯立明,大哥,情义无比,服。我对他,是同辈的崇敬和仰视。他死的时候我难过极了,也恨透你,可没想到,情况是颠倒的。妈的,这世道。”宋发宽很少爆粗口,一时情绪激动,嘴唇哆嗦起来,“他、他他……侯、侯……他妈的立立立……明……做出这种事……”
胡东海忙劝:“老宽,你别激动,你一激动舌头转筋。”
宋发宽憋得脸庞涨红,衣襟上撒着烟灰,肚皮起伏,终于平息下来,迸出一句话:“日鬼捣棒槌。”
胡东海慢吞吞地说:“你是担心罗有根背后捣鬼。我觉得他不敢,也没必要。他跟侯立明,说到底是一笔旧账,他就想把欠债收回来。”
“事情就怕搅腾。我也相信罗有根没那么坏,可是找侯立明本来就不容易,大家一门心思,他偏要起个歪心,往后的事真不好说。”
胡东海沉吟着说:“你提醒得对,我还是多注意一点。”
宋发宽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沉默一会儿,说:“你知道鸽群里出了害群之鸟怎么办?”
“害群之鸟?”胡东海抬头看着老宽。
“只要有一个祸害,其他鸽子就像得了精神瘟疫,白天不吃不喝不动弹,到了晚上就互相啄咬。盘鸽子最怕这个。”宋发宽说。
“那咋办?”
“通常的做法,就是把它做了。”宋发宽说,“可是太残忍,我舍不得。”“那你的办法呢?”胡东海问。
“把它单独关在笼子里,然后抓一只鸡,在它面前拔光鸡毛。”
“杀鸡儆鸽?”
“再用拔下来的鸡毛铺满笼子,三天就治好了病。”胡东海愣了片刻,苦笑道:“你这招儿也不弱。”
“治病嘛,哪有不狠的?”宋发宽说完后,就不再张嘴了。
→6
侯立明下午也出去了一趟,回到胡家时,发现院门锁着,便知道胡东海还没回来——胡东海只要在家,白天这扇门是不锁的。
侯立明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后返身锁上。他回到自己的杂物房,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陶罐子,塞到斜挎的黄书包里。
他穿过院子,来到正屋,经过会客室时,放慢脚步仔细听了听,胡小灿也没在屋里。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走向胡东海的房间,准备寻找那瓶四棱子酒。
南厢房的门虚掩着,这就是胡东海的特点,他总是随手带上门,然后大步离去,从来不管门是不是锁上了。年轻时他把摩托车随意停放在面馆门外,因为没人敢偷他的东西,偷了,就要付出代价。后来他进了监狱……锁还是不锁,就不是他能决定的。
侯立明进屋后,迅速而有序地翻找起来。
屋里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口箱子,一把椅子。侯立明确保每个动作的准确,翻过之后立即恢复原位,丝毫不差。胡东海并不是粗疏的莽夫,只是不屑于操心一些事,这并不表示可以随意欺瞒他。
屋里有蛐蛐的叫声,“啹啹”声时断时续。
侯立明在抽屉里翻了一下,没有酒的迹象。一瓶白酒最可能藏的地方,一般是柜子,可是柜子里一目了然,除了一些衣物,就是几个纸盒。盒子都不用打开,看看盒子大小,掂一掂重量就知道了。
侯立明又走到胡东海的床边,趴着往床下看,什么都没有。
最后就剩那口箱子。侯立明一上手,发现箱子很难打开,金属扣的卡槽生锈了,活扣儿变成了死扣,顶着不动弹。侯立明龇牙咧嘴,用力掰扯着。越难打开就越有希望,箱子的重量也对,晃荡几下,里面有碰撞声。
侯立明有些着急,那叔侄俩随时可能回家。他咬牙切齿,用力一扳,“咔叭”一声,箱盖一下子弹开了,稀里哗啦,东西撒出来。侯立明低头一看,差点儿没把鼻子气歪了。
五六部传呼机,两盒录像带,一堆磁带,还有几十张海报,全是同一个人。这不是翁美玲嘛。
侯立明更喜欢赵雅芝,自从她演了《上海滩》的冯程程之后,就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作为“三厂许文强”,侯立明一度尽享荣耀,许多女孩在他身上投射出对许文强的迷恋。在众多追求者中,其实周亦红是最接近冯程程气质的,但新娘却是另一个姑娘。究其原因,有一部分是那姑娘在雪地上追打胡东海,感动了侯立明。自己当时被胡东海撞倒,那姑娘竟去撕扯胡东海,而胡东海竟然狼狈逃窜——那一幕,使得侯立明有一种被母性保护的温暖……
侯立明突然醒过神,自己傻坐在地上,竟被一堆旧物件拖回到记忆的深渊中。这是最令他痛恨,也是最令他恐惧的事情。他从骨子里把自己塑造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记忆,却猝然袭击了他,让他在绝望中产生亦真亦幻的可耻感觉。
侯立明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东西。箱子里的位置已经散乱,他把海报叠起来,发现箱底还有一张纸。
拿出来一看,瞬间又是一击: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当年最喜欢的一首诗,如今看来多么讽刺。
恍惚间似有无数童声齐诵,带着节奏,夹着鼓点,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然后倏地安静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侯立明突然流下了眼泪。风雪中的迷途孤雁,谁又知道,那个我,在哪里?
他嘴唇颤抖着,泪珠滑落,洇染了宣纸,留下一片泪痕。
外面院门一响,有人回来了。
侯立明深吸一口气,将起伏的心绪压制,抹掉脸上的泪痕。尽管手指有些颤抖,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整理着箱子。
从院门到屋里需要三分钟。
侯立明将传呼机和录像带归位,磁带收拢整齐,海报重叠放入箱子。来者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侯立明用力挤压着箱盖上的金属扣,但卡槽死死地顶着。
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会客室。侯立明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咔叭”一声,金属扣合上了。侯立明移动箱子时,这才发现箱子后面漏了一盒磁带。
侯立明一只手捡起磁带塞到胸前的黄书包里,另一只手把箱子推回墙角。房门推开了。
胡东海看到侯立明撅着屁股,趴在墙角一拱一拱的。
“马老兄,你干啥?”胡东海问。
“哎呀,跑了——”侯立明扭头爬过来,手上拿着一只小小的白色陶罐子。一个小东西跳过来。胡东海上前一脚踩死。
“呀,我的蛐蛐。”侯立明伸出的手僵住了。“我以为是蟑螂。”胡东海蹲下来。
地板上有一只扁扁的蟋蟀。
侯立明捏着蛐蛐的触须,叹口气,放进陶罐里,脸上露出羞怯的憨笑:“我只顾捉蛐蛐,不小心进了你的屋,对不住。”
“你还玩这个?”胡东海颇为好奇。
侯立明憨憨地笑着:“你家的院子邪性,出的蛐蛐都是硬种儿,杀气重。”
“你这个是啥品种?”
“愣头青。唉,可惜了,本来要把将军虫儿卖给虫贩子哩,拿到天津、杭州,一只卖个几百、上千块稀松平常。”侯立明叹着气站起身,“前几天刚跑了一只棺材板儿,这又损失一只愣头青。”
“没玩过,不懂。”
“蛐蛐是有德的虫儿,斗输了的蛐蛐不会叫,老话说‘败则不鸣,知耻也’。”侯立明说着往外走。
“你干啥去?”
“埋了吧。”
“等你忙完,我有事要问。”胡东海说。
→7
侯立明把蛐蛐埋在花椒树下,在上面盖了一块小石头。
胡东海坐在屋檐下,看着侯立明煞有介事地忙活。侯立明并没有偷瞄胡东海,兀自搓掉手上的土,直起身走过来。
胡东海面前有一张小方桌,两杯茶准备好了。侯立明洗完手,坐在凳子上。“胡老弟,有啥事要问?”侯立明端起茶杯,用双手拢着,搁在膝头。
胡东海开门见山,问他那天跟罗有根聊了什么。
侯立明有些惊讶,心里猜到八成是宋发宽看见,透露给了胡东海。
侯立明略作权衡,便把罗有根的意思和盘托出,说老罗想先一步抓住猴子。胡东海点点头,这与他的推测一致。
侯立明进而表示,以后无论谁找他谈话,只要跟猴子有关,他都和胡东海通气,表现出无比的忠诚。他甚至把罗有根预付给他的五百元钱交代了,表示愿意上交给组织。
胡东海比较感动,让他留着买茶叶。
两个人的交情进一步加深了,友谊的小船稳稳当当驶入航道。
“现在不兴拜把子,要是二十多年前认识你,咱俩跪下磕个头,就是一辈子好兄弟。”胡东海说。
“那是那是。”侯立明点着头。
天黑了,二人仍然坐在屋檐下,欣赏天空中看不见的月亮。
附近高楼上闪烁的灯光,凝结成类似星河般的意境,夜风仿佛变成了墨蓝色,徐徐吹过耳畔。
“胡老弟,你晚上在院里走路时,跟白天不一样,身子不太稳。”侯立明说。胡东海苦笑:“你说得对。其实我现在看的景儿,都是一片灰。”
“哦,为啥?”
“我有雀蒙眼。”
“啥眼?”
“就是夜盲症,一到晚上视物不清。”侯立明顿时留了心,不由得暗自窃喜。
到了晚上就是个半瞎子,对付这个臭龙王的法子更多了。“你别难过,”侯立明叹口气,“咱活着不容易,身上都有病,我的鼻子经常流血,都成习惯了。”
“还是马老兄你够朋友。”
“说多了没用,帮你抓住猴子才是正路。”
“有朋友帮忙,侯立明那个王八蛋迟早让我逮住。”胡东海说。“对,跑不掉的。”侯立明看了胡东海一眼,“能喝一杯就好了,咱提前庆祝一下,把你的酒拿出来嘛。”
“我戒了多少年了,家里没有酒。”
“你不是有一瓶四棱子吗?”侯立明随口问。“那个……是供品。”胡东海含糊道。
侯立明马上将话题转到夜盲症上,没再牵扯那瓶酒。
侯立明说他走南闯北,认识一些民间大夫,会帮胡东海求医问药。
这时候侯立明有个不成熟的大胆想法:既然四棱子酒暂时找不到,那么清除眼前这个大麻烦,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弄瞎胡东海——两眼一抹黑的龙王,还怎么兴风作浪?
侯立明肚子里憋着这股坏水,感到嘴巴里甜甜的。


第八章
善于制造意外的男人
→1
侯立明看出胡东海在寻找梁若。幸好这两天女儿休假。
侯立明绝不能让胡东海用女儿要挟自己,那他必败无疑。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人会更谨慎,也更加冷酷。
侯立明积极开发脑细胞,琢磨用什么办法弄瞎胡东海。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精细谋划,必须赶快找到一种简洁、有效的办法,而且绝不能留下痕迹。
植物是最好的杀手。
植物作为人类的好朋友,看似柔弱,却将危险隐藏在漂亮的枝叶花朵下面。让胡东海的眼角膜污染,侯立明想到了滴水观音。这东西又叫“海芋”,有个“海”字,从风水学的角度来说,收拾胡东海也是物有所值。
以前在湖北逃亡时,侯立明的房东遭过罪,因为海芋长得很像芋头,房东的小孩误食,差点要了命。
侯立明很快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发现了滴水观音。
因错误的洗脸方式,导致眼角膜污染,是基层人民的常见病,不会引起怀疑。取一点汁液,接触到眼睛,逐步加大力度,使之无法控制,形成角膜溃疡。再进一步导致眼内炎,一步步滑向失明的深渊。
行动之前,侯立明锁定了胡东海的洗脸毛巾。毛巾挂在胡东海的房间门后,但这两天胡东海一出去,就把南厢房的门锁了。侯立明没办法,只能冒险等胡东海在家时找机会。
上午,胡东海又去骡马市街转悠了很长时间。距离退款期限只有四天了,他仍然没有找到梁若。中午,胡东海回来,独自待在房间。
侯立明来到南厢房的窗外,悄悄瞥了一眼,发现胡东海坐在窗前,低头不知在看什么。侯立明开始行动。他平时一副散漫迟钝的样子,可一旦动作起来,身手敏捷,跑步姿势有点吓人,躬着腰,踮起脚尖,移动速度飞快。
在距离窗户两米的地方,能看到对面的屋顶上趴着一只流浪猫。侯立明蹲下来,把一块臭鱼放到地上。鱼肉底下垫一个小小的弹簧,用小石头盖住一半鱼肉,压住弹簧,然后悄无声息退去。
胡东海正在窗前欣赏一份《防盗锁设计图纸》,侄子让他提提意见。
锁业发展趋势越来越科技化,密码锁、指纹锁越来越精密。不过,胡小灿认为,用钥匙开锁,却是人类上千年来根深蒂固、难以取代的行为。钥匙的象征就是权力,钥匙是每个人握在手中的小小权杖,它不仅是人性深层沉积的占有欲,也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
胡小灿设计的最强防盗锁,便基于这种思路。
图纸上的这把锁,堪称古今中外融合的经典产物,把中国古代的机械构造,与西方当代的电子构造完美结合,锁内犹如迷宫,每个细小的弹簧片都是机关,只有与钥匙完美契合,才能打开。
钥匙的关键,则是那些凹槽,每道凹槽上的角度都有细微变化。这张图纸上呈现的钥匙,至少有五道细密凹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