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小伙子骑着三轮车经过,扔下一句话:“拐子叔,儿童游乐场有活儿!”
猫拐子返身到门前拿起笤帚和小铲子,踏着石径远去。公园里的路灯亮起,猫拐子的身影渐行渐远,一边走一边将地上的垃圾收起来。
那群猫一直跟着他,不离不弃。
→2
西京城最大的碳市街水产市场,整体搬迁到了西二环与北二环交界处。
胡东海独自穿过路口,朝东北角走去。此处位于快速干道桥下,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多,市场里传来喧闹声,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
胡东海踩过湿淋淋的路面,两旁是各种各样的鱼、虾、螃蟹和黄鳝。
几个工人穿着雨衣,从车里往外搬水箱,哗哗地漏着水,夹杂着雨靴踩动的吱嘎声。水箱忽然一斜,胡东海紧赶几步上前,稳稳托住。
“谢了叔。”一名工人说。
“打听个人,三眼老皮在哪儿?”胡东海问。工人摇摇头,继续忙去了。
胡东海往前走,又问了几个店主,都摇了头。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胳膊腿细瘦,蹲在路边看着水盆。少年的双手夹在腿弯里,身子一前一后摆动着,看起来昏昏欲睡。
两个工人走过来,“哗”一下往水盆里倒了一堆鱼。水花溅在少年脸上。少年忽然睁大了眼睛,目光投向水盆。一群鲤鱼攒动拥挤,其中一条看着脾气很大。
少年抽出手,直直戳进水中,三根手指掐住鱼头,悠然将那条鱼捞出来。鱼尾剧烈扭摆,水珠四溅。少年抱着鲤鱼撒腿便跑。
“哎,钱呢?”店主嘶叫。
“等爷给你!”少年尖细的嗓音远去了。
胡东海不禁一笑,这小子口气好大,抢鱼这么霸道。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少年的方向竟是市场出口,身影消失在一扇门内。胡东海走近了,原来这是一间门房。
胡东海往里瞥一眼。看门人背对门口,坐在小凳子上,似乎在吃东西。少年进屋后把鱼扔进桶里,“咕咚”一声,说道:“爷,人家要钱呢。”胡东海这才明白,此人是少年的爷爷。
“是郑垮子的鱼?”看门人哑声问。
“就是就是。”少年坐在旁边,高高跷着二郎腿,拿起游戏机玩起来。
“郑垮子是个蠢材,他家的鱼是好东西,正经野生货。”看门人嘟囔着。胡东海心念一动,走进门房。
看门人扭过头,年纪约莫六十来岁,团团圆圆的脸,秃脑壳。“你谁啊?”看门人问。
“叔是不是三眼老皮?”胡东海发现此人左边眉毛上有颗挺大的痣——可能是“三眼”的来历。
“啥事?”三眼老皮转回头去,继续就萝卜咸菜吃着馒头。“朋友介绍的,说你这儿的鱼好吃。”
“啥朋友?”
胡东海迟疑一下道:“猫拐子。”
“他?”三眼老皮愣了一下,捏着半块馒头转过身,“那个瓜皮还活着?”
“还能活三十年。”
“嘿,你这人有趣。”三眼老皮斜着眼睛打量胡东海,把馒头塞进嘴里,囫囵咽下。胡东海冷不防问道:“侯立明也吃过鱼吧?”
三眼老皮一下子噎住了,使劲拍着胸口。
始终沉浸在游戏中的少年,起身在三眼老皮脊背上捶了两下,生气地说:“我爷喉咙细!”
胡东海赶紧上前帮忙,被三眼老皮推开了。三眼老皮看着干巴瘦,手劲奇大,把胡东海推了个趔趄。
三眼老皮喝了几口水,缓过气来。
“你就是那个打听侯立明的人。”他盯着胡东海。
胡东海一愣,不知谁泄露的消息,但也说明他找对地方了。“你见过侯立明?”胡东海追问。
三眼老皮沉默片刻,忽然说:“来吃鱼就吃鱼,话说多了费牙口,到底吃不吃?”
“行,先吃。”
“吃完了鱼,你想问啥就问,可是鱼要自己弄。”
三眼老皮招呼孙子拿来竹篮。然后他走到水桶前,同样是三根手指掐住鱼头,以更轻巧的动作将那条鱼捞出来。鱼尾更有力地扭摆着。
三眼老皮忽然将手一翻,手指在鱼头上抹了一下,随即将鲤鱼扔进竹篮里。那一瞬间,胡东海看到他在鱼腮上贴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棉纸,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鲤鱼在篮底跃动,鱼嘴不停地张张合合。
三眼老皮顺手将一块黑布蒙在竹篮上。里面传出有节奏的拍打声。这一幕如行云流水一般。胡东海怔怔地看着。
三眼老皮把竹篮递给胡东海,木然说道:“提着篮子,去市场逛。”胡东海愣愣地看着三眼老皮。
“等鱼昏了头,你就赢了。”
“嗯?”胡东海不知所措。
“别耽误时间。”三眼老皮出了门房,站在市场门口,观望着过往车辆。
胡东海提起竹篮,里面还在有节奏地拍打着。篮子里没有水,这鱼应该很快就晕了,但实际上胡东海等了足足三个钟头。
胡东海在市场上不知转了多少圈,那条鱼终于昏了头。
晚饭时,那少年跑出去玩了,屋里只有胡东海与三眼老皮。
桌子中间摆了一只盘子,盘子里是一整条鱼。胡东海闻到一股奇香。
他拿起筷子,在鱼身上一戳,鱼身破开了,一缕热气飘出来,香味更加浓郁。胡东海把筷子换个角度,竖着戳一下,感觉有点怪,没有鱼肉的弹性。
他稍微用力,沿着鱼头往下一划,整个鱼身像盖子似的掀开了。他这才看清,原来是鱼骨上覆着一层鱼皮,鱼肚子是空的,只在中间有一撮黄亮亮的东西。
“鱼子?”胡东海愕然。闹了半天,就吃这个。
胡东海用筷子夹起一些鱼子,放到嘴里。片刻,极致的味感直冲脑髓,一阵眩晕猝不及防,胡东海被美食的冲击力撞得头昏眼花。
三眼老皮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鱼头配鱼子,更鲜美。可是——”
“可是啥?”
“一般人消受不起。”三眼老皮的语气变冷。“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是不能撞到一起的。”三眼老皮的视线转到盘子上。
鱼头是完整的,胡东海无论如何要试试。再说,自己提着竹篮转了三个钟头,才得到这些东西,有付出就该有回报。
胡东海啃了一口鱼头,又吃了鱼子,简直要升天成仙了!
突然,他感觉四肢酸麻,脑部神经一阵急跳。“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他心中大叫“不好”,拼命想站起来,眼前却阵阵发黑。他扶着桌子,咬牙直起腰,身子却往下溜,“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3
胡东海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地方。这是一间普通卧室,屋里很暗,窗帘半遮半掩。
他感到头痛欲裂,跑到卧室对面的卫生间上吐下泻。
摇摇晃晃从卫生间出来,扶着墙往前走,经过客厅时,赫然看到罗有根坐在里面。
罗有根仍然戴着茶色眼镜,脸颊布满阴影。
胡东海走进客厅,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今天什么情况?”
“你吃饭的时候昏倒了。”罗有根说。
“是你在背后捣鬼?”
“你个白眼狼,我帮了你!咱俩扯平了,你当年为我出头……”
“是我瞎了眼!”
胡东海一个猛冲,挥拳便打。
罗有根抬起胳膊肘猛捣胡东海的肚子。胡东海憋着一口气,罗有根没讨到便宜,就用脑袋去顶胡东海的下巴。胡东海往侧面一躲,罗有根趁势伏低身体,用肩膀撞向胡东海,一直撞到了墙上。
胡东海的一只手钳住罗有根的脖子,他自己的下巴被罗有根用头顶着,二人紧缠在墙角,谁也动不了。
以胡东海的实力收拾罗有根稀松平常,但今天他实在是身体虚了。“撒手。”罗有根闷着嗓子说。
“为啥要害我?”
“问问你自己,二十多年前杀了人,现在还敢乱打听。”
“当年你是个墙头草,没想到你跟侯立明这么近。”
“松手,松手……”罗有根被胡东海掐得快不行了。
胡东海把钳子般的手松了松。罗有根刚吸一口气,胡东海又掐住了。“说,你和侯立明什么关系?”
“松手……我不瞒你,侯立明当年欠了我的钱。”
“你是他的债主?”胡东海惊讶中松开了手。
罗有根挣脱出来,躺在墙角呼呼直喘。“我一点没听说。”胡东海喃喃低语。
“谁都不知道……侯立明没让我漏半个字。”
“你借给他多少?”
“三万块!三万——那是什么年代,挣一万块比吃屎都难,我给了他三万!”
胡东海苦笑摇头:“你为啥要给他?”
“我他妈的信他。他在三厂供应科,有路子有手段,能做大买卖。可一转眼人没了,被你打死了!”罗有根从墙角爬起来。
“人没了不假,可是被我打死,我不认。”
罗有根盯着胡东海,皱眉说道:“你是不是坐牢坐出病了?”
胡东海研究罗有根的表情,不像在演戏。之前他还怀疑三眼老皮或者罗有根窝藏包庇侯立明。
“我们都被骗了。”胡东海说,“侯立明当年贪污公款,全都糟蹋在赌博上,眼看事情败露,他耍个阴招,给我设了局。”
“不可能吧!”罗有根直直地瞪着胡东海。
“我当然有依据。”胡东海说,“我现在只想问,你是不是和猫拐子、三眼老皮,合起来害我?”
“这事跟他们无关,是我想弄清你的目的。”罗有根坐到椅子上。
他告诉胡东海,三眼老皮的“无水送鱼”是祖传的,以往是用扁担挑竹篮从城南到城北,篮中的鲤鱼鲜活,只在鱼腮上贴一片指甲盖大的棉纸,三个钟头后,鱼就昏了。用这一方法获取鱼子,烹调后奇香,但不能和鱼头同食,相克。
“三眼老皮提醒你了,你自己要试。我也不是想害你,一般人很快就好了,你可能有别的病,比别人痛苦大。”罗有根说。
“侯立明真的没找你们?”胡东海只关心这个问题。
“废话,你到处打听侯立明,他要跟我们有联系,你还能坐在这儿?”胡东海沉思片刻,点点头。
罗有根眉头紧皱,神色极复杂:“说实话,当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他借了我的钱没多久,突然就……人一死,一了百了。”罗有根边说边摇头,“人心难测啊。这些年我到处收债,见到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借钱的时候一副嘴脸,到了还钱的时候,所有你能想到的丑事都能做出来。”
“原来你是个讨债人。”
“就是因为侯立明,我变成今天这样。”罗有根忽然一咧嘴,“龙王呀,你和侯立明的关系,就像鱼头和鱼子,各吃各的,都香;合到一起,就撞邪。”
胡东海哼了一声。
罗有根冷不丁一拍桌子,笑道:“对啊,既然侯立明没死,我就能收债了!”
“过了二十多年,你还能……”
“欠的债,迟早要还。你不是也在收债吗?”
胡东海默然无语。
“再说我手上有欠条,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
“你还留着欠条?”胡东海有些惊讶,“你真是天生收债的,死人都不放过。”罗有根目光幽远。“当年我借钱给他,是因为崇拜他。他一死,我难过了好一阵子,留着他的字,也算一个念想。不过,”罗有根话锋一转,眼里闪过一道贪婪的光芒,“按照利滚利的算法,二十多年滚成天文数字了。龙王,你给兄弟送来一笔横财!”
→4
罗有根换了一辆卡罗拉双擎,载着胡东海去见一个人。
罗有根说,当年侯立明真正的好朋友,其实是这个人,他叫宋发宽,绰号叫肥宽。
侯立明和宋发宽原是赌友,宋发宽崇拜侯立明,一直跟着他混。侯立明死后,他就变得孤僻了。
“肥宽有两个爱好:养鸽子、抓娃娃。”罗有根说,“就是纯粹为了开心。不高兴了就用鸽子怼无人机。”
宋发宽每天伺候完鸽子,就去开元商城抓娃娃,据说他家里的娃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靠啥养活自己?”胡东海问。
“他家办了个快递承包站,全由老婆管。”罗有根说,“肥宽的鸽子是优良赛种,但从不拿鸽子赚钱。”
胡东海从年轻时就欣赏这样的人。
来到商城负一层,放眼望去,抓娃娃店里摆了三十几台娃娃机,围满年轻人和熊孩子,又嚷又笑好不热闹。宋发宽混迹其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形象与街上常见的胖子无异,拖鞋,宽松裤衩,黑T恤被肚皮撑高。
罗有根上前拍了宋发宽一下,指了指胡东海:“这是我的老朋友。”
宋发宽瞥一眼胡东海,嘴角一歪。胡东海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件藏青色西装,仿佛独自生活在深秋时节。宋发宽又盯住娃娃机里的抓手,前挪后推。有一对年轻情侣站在宋发宽身后,宋发宽每抓出一个娃娃,女孩便欢呼一声。
宋发宽把刚抓到的小熊、史努比、kitty猫都给了身后的情侣。罗有根笑道:“肥宽是抓娃娃界的高手。”
宋发宽没理他。
罗有根语气一转,严肃地说:“我们今天来,是要谈一件重要的事。”宋发宽有些奇怪,扭头看着罗有根。
“走,出去谈。”罗有根搭着宋发宽的肩膀一推。“等一下。”
宋发宽甩开罗有根的手,全神贯注地操作娃娃机里的抓手,一口气抓了三个娃娃。
三个男人每人拿着一个娃娃离去。
商城茶社的僻静角落,宋发宽突然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你……罗、罗……有根你、你……脑子有、有病吧?你、你……人都死、死……二十多、多……”
“肥宽,你别激动,你一激动就咬舌头。”罗有根说。胡东海独自坐在另一张桌子前。
宋发宽说:“我、我不相信!”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龙王仔细给我讲了,这事前前后后确实有问题。你想想,胡东海他一个杀人犯,蹲了二十多年号子,他杀的人还活着,能不查清楚?”接下来是一阵嗡嗡的说话声。
只听罗有根问:“你看呢?”
“我、我没啥看的。”
静默很长时间,宋发宽将视线转向胡东海。罗有根示意胡东海坐过来。胡东海忽然看到宋发宽的眼圈泛红,似有泪光。他竟然哭了?
罗有根说:“侯立明拿着我的三万块钱跑路,以他的本事,到外地肯定发大财。”
胡东海说:“我很奇怪他回到西京没跟你们任何人联络。”
“怕是没脸吧。”宋发宽嘟囔道。
“可他总有线头扯到某个地方。”胡东海说。
宋发宽忽然想起什么,扭头与罗有根嘀咕起来。罗有根一拍大腿。“对,周亦红。”
胡东海摇头表示不认识。
罗有根说:“现在人称周大仙儿,漂亮娘们儿,当年也追过侯立明,听说为了侯立明割过腕的……”
“那是瞎、瞎传,人家就是手腕子被蚊子叮了,挠了一晚上,挠得血肉模糊啦,让人说成割腕。”宋发宽说。
“好像亲身经历的一样,你在她旁边睡着?”罗有根咧着嘴。“可不敢乱说,现在的周亦红,那是一方‘扛把子’。”
罗有根扭头对胡东海说:“周亦红确实玩得大,人脉广,资源多。”宋发宽低头嘟囔着:“侯立明能去找她?”
胡东海说:“不管怎样,去碰一下吧。”
宋发宽忽然有些迟疑:“真的要、要撕开过去的事?”罗有根扭头看着他:“肥宽,你害怕啥?”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没底。”宋发宽愁容满面。罗有根站起身说:“你俩先等等我,我去换辆车。”


第五章
大仙儿的少女心
→1
胡东海不懂车,可也能看出来,罗有根换的车比之前的档次更高了。宋发宽露出鄙夷之色。
“瓜皮肥宽,还瞧不上咋的?”罗有根哼哼道。
胡东海费了半天劲打开车门,不是人家的车有问题,而是他二十多年没坐过小汽车,最近还是不适应,坐到车里还不能关窗,不然晕。
罗有根一边开车一边叨咕:“你们不懂,去见周亦红,就停一辆奔驰在她门前,大摇大摆往里走,把他们全都唬住了……”
宋发宽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胡东海望着车窗外的街景。
教场门是一条东西向的横街,却与六条南北向的街道相交。此处原本有一棵千年古槐,是西京城诞生的标志物,可惜上世纪20年代被伐掉了。据记载,这棵树高四丈,根围亦丈余,树下有大铁炉烧香。
坊间传闻,周亦红总在月圆之夜,对着那棵已经不存在的古槐采气。此时小街上人潮涌动,罗有根将车转个弯,准备驶向周宅。
“先去西仓转转,看能不能买点东西。”胡东海提议。
西仓自明清以来就有花鸟市场,每逢集市非常热闹。下了车,胡东海问:“侯立明当年喜欢玩什么?”
宋发宽背着手,皱着稀疏的眉毛,说:“立明不光玩儿,也有内涵,他很喜欢唐诗。”
“哦?”
“最喜欢高适的那个……嗯……千里黄云啥啥啥,天下谁人啥啥啥。”
胡东海有了主意:“就在西仓找个卖画的,请他现写一幅字。”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首诗,曾经承载了青年侯立明的心境。
不过,这首诗现在读来,却是多么大的讽刺,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恐怕是侯立明最恐惧的事。
胡东海把写有诗文的宣纸塞进信封,并附上一张条子,上面只留了五个字:谈谈侯立明。
三人带着信封来到周宅前。
这座宅子原来的屋主是一位晋商,宅子在教场门闹中取静。门口有个门房,屋子有高阔的门楣和门槛、厚重的大门。
三人却被门房挡住了:“大师休息,不会客。”
“我们有急事。”胡东海客气地说。
“猫三狗四都说急,急了就去外面找公用厕所嘛。”
一旁的宋发宽瞅了罗有根一眼,显然是他开的破车被门房鄙视了。“狗眼看人低。”罗有根愤然低语。
“有种你大声说!”门房听见了。
“你自找的——狗眼看人低!”罗有根的脾气也上来了。
门房在桌上按了一下。不一会儿,四个大汉气势汹汹杀到,不由分说,揪住罗有根和宋发宽的衣领往外拖拽。胡东海主动退了两步。
罗有根一记后勾拳,打中大汉的下巴,却被大汉反手击倒。
宋发宽是个胖子,反应稍慢,被对方一脚踹翻。对方抬脚还想踹第二下,胡东海抢前一步,一脚踢向对方腿弯,那厮“啊呀”一声跪倒。
胡东海三人开始反扑。宋发宽虽然身体灵活度不够,但一双胖手倒也管用,上下翻飞,拍倒一个大汉。罗有根的脚力很强,左踹右踹,一脚踹到大汉裆部。胡东海铁拳出击,一拳砸垮对手。然后三人围住最后一个大汉,手脚并用……
忽然,一阵“啪哒啪哒”的声音传来。
一个赤脚的矮个子男人走上前,长发飘逸,脸色微红。邪门的是,这家伙手里提着一只汽油桶。
“玩野的!”罗有根往旁边一跳。
胡东海密切注视长发男的举动,随时准备出手相搏。
却见此人引吭高歌:“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突然高举汽油桶,一仰脖子,往嘴里灌了起来。
众人大惊。
“兄弟,有啥想不开的……”胡东海抬手欲劝。
长发男手提汽油桶,突然一耸脖子,嘴里喷出一团火。“呼——”
胡东海慌忙后退,感觉火苗子燎到了眉毛,摸了摸,还在。他急忙把信封揣进怀里。
“我的神神!”罗有根惊呼。
长发男且歌且舞:“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又是“咕咚”一声灌了口汽油,然后鼓起腮帮子——
“呼!”
火焰喷射。
“肥宽,你快上!”罗有根嚷道。
“你咋不上?”宋发宽早就躲得远远的。
“我是金命,火克金。你是土命,他生你……”胡东海喊:“此地不可久留,撤!”
刚才打趴下的四个大汉趁势猛扑过来。胡东海三人勉强回击。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啦……啦……啦……啦……”
长发男在一旁独自沉醉,潇洒地喷着火。“都住手!”一声娇喝传来。
四个大汉如同听到咒语一般,登时停了动作。
却见长发男刚往嘴里灌了汽油,顿时闷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鼓着腮帮子,终于忍不住低头“哇”的一声,往地上吐出火,不留神烧到了光脚板,急忙跳脚拍打,刚才的飘逸洒脱荡然无存。
来者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女孩,穿着浅绿色长裙,脑后一条乌黑辫子,走路间几乎没有摆动,行步极稳。
胡东海上前,把信封递给女孩,只说一句:“请转呈周老师。”
女孩返身进去了。
→2
十几分钟后,那女孩出来,在门前点了一下头,转身又往里面走去。胡东海三人跟上。
经过一条走廊,两旁挂满各种照片,多是周亦红与不同人物的合影,个个都有头有脸。胡东海不认识,却见罗有根与宋发宽对视,又是瞪眼睛,又是咧嘴巴。
走进一间屋子,那女孩示意三人坐在一张方桌旁。
随后一个穿戴简朴的女人给他们沏茶,她始终垂着眼皮,放下茶壶便离去了。胡东海环视房间,出乎意料的是,这间屋子并不是想象中的神神鬼鬼,而是很舒服的风格。一圈硬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细高的花瓶,插着一束满天星。旁边摆着果盘。
罗有根有些紧张。他在四五年前见过周亦红,那次帮一位金主收了一笔死债,金主一高兴,带他去参加一位隐形富豪的私人宴会。宴会的主人樊总请来了周亦红,当时罗有根在人群中,远远看到周亦红如众星捧月一般,待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
真没想到,如今竟有机会与周亦红促膝谈心。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周亦红走进来。
这女人素面朝天,皮肤保养得很好,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头发绾在脑后,穿着一件白色长裙,戴一条玉石项链。通观此人,身上透出的,并不是那种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而是历练出一种幽静的世俗气。
虽然混迹于上流圈子,但她的根,依然深扎在市井。
平淡自然,没有迫人的气势,但又让人敬重,也许是关于她的传说太多,每个人心中都会重新塑造她的形象,而她,反而平淡。
女人如水,水又各不相同,她深不可测,劲流暗涌,而表面静如平湖。“周姨,就是他们三个。”那女孩说道。
“嗯,秀桂,你下去吧。”女孩退后。
胡东海感觉周亦红只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便游离开了。
“我见过你。”周亦红忽然说道,眼风往罗有根那边飘了一下,但并没有看他。“啊……”
“五年前在樊总的宴会上。”
“啊……”
罗有根感到脊背一阵发紧。那个宴会现场有一百多人,他只是挤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个。罗有根忽然明白了周亦红能够成功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