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自行车,叔侄二人进了巷子,嘈杂声小了,每隔十几米有一盏路灯,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
胡家是个小院,红漆门刚刷过。胡东海看了一眼门口的槐树,树枝上挂着个薄薄的牌子,上面随意写了两行字:专业开锁,联系人胡先生。手机:133××××××××。
小灿推开院门,胡东海跟上去。一进院子,小灿就停步,歪着脑袋审视胡东海,脸上还是那副鬼样子,就像失恋以后绝食了三天,看起来很沮丧。
他忽然闪电般伸出手,一把摘掉胡东海的帽子,劈手夺下胡东海的皮革包,闪电般扔掉。
从“静如树懒”到“动若狡兔”之间,没有过渡。
胡东海完全没防备,眨眼间什么都没了。这时他注意到,旁边放着一个铁桶,自己的帽子和包都丢在里面。
胡小灿“啪”的一下点起打火机,就要往里扔。“等等!”胡东海叫道。
小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胡东海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小灿扫了一眼,是一份刑满释放证明:兹有胡东海,年龄四十七,因犯故意杀人罪……
胡东海再一转眼,铁桶里已经蹿起了火苗,火光映在小灿脸上。小灿说:“走吧,去洗澡。”
胡东海没反应过来。家门还没进,饭还没吃……小灿已经转身出了院子。
→4
来到附近的大众浴室,胡小灿在更衣间选了两个柜子,开始脱衣服。他忽然停下,盯着叔叔的后背。胡东海那宽厚的脊背上布满伤痕,年轻时与人斗殴,曾被铁砂枪轰过,皮肉里还嵌着铁砂,脊梁骨两侧筋肉凸起,充满野兽气魄。
侄子似乎受到触动。
二人泡在水池里。胡东海枕着自己的毛巾,舒服得腋毛都绽出花了。
小灿忽然说:“那个家是你的,我爸去世前说过,按奶奶当年的遗嘱也是给你的,我只是暂时借住一下。”
胡东海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一会儿,问:“灿儿,你做开锁生意?”小灿没回应,显然那是句废话。
“你用手机对着自行车晃一下,就开了锁,确实有本事。”胡东海诚挚地说。小灿无语,干脆闭上眼睛,扮演水中植物人。
“咋不办个门面?”胡东海又问。
小灿不耐烦地说:“以前有门面,生意太忙了,烦。”
泡完了澡,胡东海在更衣间换上了侄子带来的红裤头、红T恤。但新衣服很不舒服,内衣倒没什么,在监狱也是穿自己的,可是便服实在不适应。因为监狱的号服比较宽大,他穿了二十五年,现在突然换上塑形贴身的衣裤,别扭,裤腰勒得紧。他不停地耸动屁股,想让下身舒服一点。
小灿一路上看着叔叔抽筋似的走回小院。
准备进入正屋前,小灿又让胡东海迈过一个火盆。至此,二十多年牢狱生活彻底留在了身后。
正屋的外间是厨房兼会客室。墙角有一台旧冰箱。套间是两个相对的房子,南厢房靠近屋门,原本就是胡东海住的,支着一张床,铺了新床垫。北厢房是小灿爸的房间,如今小灿住在里面。
小灿从自己房间拿出一个小包,淡漠地说:“我爸留给你的遗物。”
小灿打开包,里面有一张照片,是胡东海与哥哥年轻时的合影,兄弟俩并肩站在大雁塔前,斜阳中的胡东海英姿勃发,哥哥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胡东海接过照片,鼻子一阵发酸,侧过脸,看到了那支红缨枪的枪头。这是胡东海小时候唯一的玩具,哥哥竟然一直珍藏着。
胡东海本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却根本控制不了,泪水唰地流下来。
小灿对遗物中那个信封更感兴趣,用手捏一下,眉头皱起来,显得有些犹豫。他把信封递给胡东海:“打开看看吧。”
胡东海抹掉脸上的泪痕,从信封里抽出几张钞票,不禁愣住了。“这是……”
“我爸留给你的。”小灿的语气明显透露出不满。
说完转过身,匆匆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了,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妈,五百块钱是怎么回事?”小灿开口便问。
“咋了,你还想审问我?”母亲的声音透过手机,破空传来。
“我爸去世前,说给叔叔留下五千块……”
“那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花咱家的钱?五块钱都是多的!”
“他有没有资格是另一回事,我爸嘱咐的话你怎么……”
“你爸病糊涂了,我可没糊涂!”母亲怒冲冲地说,“你还想咋样,养那个杀人犯一辈子?”
小灿也生气了,面红耳赤地说:“我这个叔叔我也不想管,可是我爸去世前特别……”
“那让他找你爸去!”母亲尖声说,“你爸窝囊了一辈子,被人欺负,到死都没抬起头!”
“我不想吵了。”小灿努力平复情绪。
“咱家就是被那个丧门星害的!”母亲哑着嗓子发出哭声,“你爸是杀人犯的哥哥,手也断了……”
“好了,好了,又拿我爸手断说事……”
争吵声透过门板传到外面,胡东海听见了。他怔怔地坐在桌前。
过了很长时间,屋门一响,小灿出来了。
“灿儿,别跟你妈妈吵架,不好。”胡东海低声说。“习惯了,从小到大。”胡小灿淡漠地说。
胡东海听哥哥探监时说过嫂子打侄子的事。嫂子揍侄子是因为恨哥哥。亲戚朋友有升官发财的、出国的、买房的,哥哥却受尽屈辱。
胡东海轻声问:“你爸的手怎么断的?”
“被车床轧断了。我听我妈说,你进号子那年,我爸上班愣神,不小心就……”
“可他每次去探望我,什么都没说。”胡东海感到胸口一阵窒闷。
哥哥每次都把断手掩饰着。从童年到少年,哥哥经常因为包庇胡东海,受到株连,被父亲痛揍,导致他愈发沉默。
夜里,胡东海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窗口像个井,他在深渊之底望着自己的命运出口。在想象中,他看见了所有的星星,然而终归是漆黑一团。
以后怎么办?
母亲和哥哥的遗言是守住这个家,平静孤寂度过余生,是胡东海仅剩的愿望。他决定把院子翻修一下。
半夜,胡东海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习惯软软的床垫,那东西和后背不贴合。他干脆下了床,躺在地板上,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不禁舒口气。
耳边传来蚊子的嗡嗡声。在监狱时晚上没事就数蚊子,还有身上的包。夏天的牢房被蚊子包围,每天身上都咬出百余个大包。比较起来,这里的蚊子与监狱的蚊子有很大区别。监狱的蚊子煞气逼人,从远处飞来时,突然加速向人进攻。而家居的蚊子,嗡嗡嘤嘤地落到皮肤上,悄悄地让人难以察觉。
胡东海慢慢沉入梦乡。
→5
胡小灿突然醒过来,看到床边有个人影。天刚麻麻亮,人影后边的窗户透进一抹淡淡的青光。
“谁?”小灿伸长脖子。
直愣愣站在床边的是胡东海,身子板正,目视前方。
“对……对不起小灿。”胡东海的脑袋一垂,紧绷的身体松了松。“吓死人啊!”
“六点钟我还以为……你接着睡……睡吧……”胡东海踉跄转身。
早晨六点钟准时起床点名,这是监狱的规矩。每天这么运转,一切有序进行——出工,点名;放风,点名;就餐,点名;收工,点名;就寝,点名;起床,点名……日复一日,滴水不漏。
小灿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嗵嗵”的脚步声。他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脑袋。
胡东海在跑步。口号声传来:“认罪服法,前途光明!认罪服法,前途光明!”
跑了四十圈以后,口号变成了:“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明天!”
监狱环境潮湿,如不强化体能,就会垮掉。他每天在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跑六十圈,晚上熄灯后必做“三个五百”——五百个俯卧撑、五百个蹲起、五百个仰卧起坐。
此刻清晨的风吹在脸上,脑海中闪现过去的情景,看到院墙就想起那座高达六米的监狱围墙,每隔百米有个岗楼,他甚至看到岗楼上的哨兵站得笔直的样子,还有与哨兵肩膀同高的步枪枪头。
他所在的监狱关押着三千多名罪犯,大多刑期在十五年以上,其中有贪腐的官员、重大事故的责任人、涉黑组织头目,还有更多的因为抢劫、强奸、贩毒、故意杀人等罪名而关押的罪犯。胡东海就和那些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他的脚下忽然一绊,是个凸起的砖棱。
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莫名激动起来,仿佛一首歌在心中回荡,催促他寻找此生意义。
胡东海奔向院里的杂物房,找到一把铁铲,在院子的东南角挖了起来。小灿穿着睡衣蹲在屋檐下,一边刷牙,一边瞅着叔叔。
胡东海挖出个箱子,竟然还用油布包着。这勾起了小灿的兴趣,他帮着叔叔把箱子拖出来。
箱子上有一把生锈的铁锁,胡东海捡了块砖头正要砸,小灿抬起手,严肃地制止了他。
在开锁师的面前砸锁是一种耻辱!
小灿找来一节铅笔头,又拿了一张锡纸。对付这种B级锁芯,只需把锡纸撕成条,放在一个特制的凹槽里,然后在上面撒上铅笔粉,插入锁眼。锡纸的韧性,能随着锁齿的牙花变形,并咬合在牙花上。左右旋转十几秒,锁开了。
这其实是小偷常用的方法,小灿因为厌恶小偷,早就不用了。但今天要对付生锈的锁,他也是着急,为了直接把铅笔粉送入锁孔,就用了一次。
他满怀期待、充满热情地等着胡东海打开箱子。箱子里有个包裹,还是油布密封的。
胡东海迫不及待地扯开油布,从里面掉出五六部摩托罗拉数字传呼机。“我们当年的江湖利器,六个兄弟六台机子,哔哔声一响,同进同退。”
小灿的眉毛耷拉下来:“什么玩意儿嘛,简直搞不懂!”
又从包里掉出一堆磁带,哗啦声响成一片。然后是两卷录像带,分别是《英雄本色》《英雄好汉》。
小灿满脸不敢置信。他忽然发现叔叔激动得手指哆嗦起来,似乎将有一件惊世骇俗的宝物出现。
胡东海从油布包的深处掏出另一个油布包,厚厚的一叠。小灿的眼睛瞪大了。
胡东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是几十张明星海报。小灿拂袖而去。
叔叔捧着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的海报,无限深情,无限怅然。“翁美玲……”叔叔喃喃自语。
几十张海报全是同一个人,有古装的,有现代的,有微笑的,有忧郁的,有托腮沉思的,有小鸟依人的。
“1985年5月14号,在家里开煤气自杀。我一直想去香港祭拜她,没想到,错过了这么多年……”
胡东海从地上的磁带里扒拉出一盒《〈射雕英雄传〉主题曲》,展开歌词页看着。
歌声在遥远的时光尽头回荡:
“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啊啊啊……人生匆匆心里有爱,此生有意义,一世有了意义……”
叔叔的碎碎念,小灿已经听不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关了门,拿起手机。“喂?静静,我想你了……我现在心里堵得慌,求排解……”


第二章
夜盲之狐
→1
位于西京城南的鲸鱼沟,墓园分作上下两个区域,上区安葬的多是三厂的老家属,胡家父母葬在西北角。后来侯厂长病逝,埋在了东南角。
出狱三天了,胡东海终于下决心面对父母的亡灵。
刚才一路上坐着蹦蹦车,颠簸中,往事抖落,全部堵在了胸口。“——儿啊,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父亲?”
来到坟前,跪在地上,胡东海什么都说不出来,哽在喉咙的苦闷,像刀一样锋利,像火一样灼烈。
我是个罪人!他在心里嘶喊。
一缕晚霞在天边飘散,白色月牙浮现。风起,胡东海感觉一丝凉意。
他站起身准备下坡,无意中往墓园东南角扫了一眼,想去看看侯立明的父亲。天色转暗,胡东海穿过一排排墓碑,不时见到一些花篮和祭品。
他来到侯厂长的坟前,忽然一怔,没想到墓碑前的石台上放着一瓶白酒。胡东海算算时间,一个星期前是侯厂长的祭日。这瓶白酒,便是祭品了。侯厂长生前最爱喝长安特曲,这种五十四度的烈酒让他沉醉不已。
胡东海对此记忆深刻,还因为当年流传在家属区的笑话:侯厂长没酒喝了,就会差遣儿子侯立明出去借酒。侯立明到了人家门口,大喊一声:“阿姨,取个四棱子!”长安特曲的酒瓶是方形的,坊间的叫法就是“四棱子酒”。
眼前这瓶酒,自然是长安酒厂的新品,但形状没变,捧在手中沉甸甸的。红字的商标上,有一小块颜色相近的污渍。天色很暗,胡东海没在意那块污渍,心里被一个疑问塞满:眼下还有谁在祭拜侯厂长?
当年侯厂长病倒后,酒便戒了,关于他“只喝四棱子”的典故,逐渐没人提了。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有人记着?
看来侯立明的妻子还守着侯家,这让胡东海有些感动。
夜幕降临,不远处传来公墓管理员的喊声:“关门了,清场!”
胡东海急忙放下酒瓶,不小心在墓碑上磕了一下,酒瓶弹出去,从坡上滚落,底下传来“啪”的一声,玻璃撞到了石头。一股酒香在风中弥漫开来,很快消散。
胡东海在侯厂长的坟前深鞠一躬,仿佛听到墓中传来一声怒吼:“丧门星!”胡东海拿出手电筒,踉跄着逃走了。
回到三厂路,胡东海先到巷口的面馆点了一碗油泼扯面,然后挤在一群食客中间默默地吃着。
监狱生活使他吃饭形成习惯,到点必须吃,错过那个时间,他就不饿了。
眼下他吃完面,坐着没动。身旁的食客都是陌生人,看他守着空碗坐在旁边,不明白啥意思。店伙计以为他没钱,气势汹汹过来。他把面钱付了,却仍然坐着不动地方。食客们纷纷放下碗,起立,退席。胡东海马上也走了——这是监狱的规矩,不能吃完了想走就自己走,需要大家都吃完一起离开。胡东海走了几步,忽然回过神,这个规矩在社会上就叫毛病,得改!
自从出狱后,他就陷入了龟缩状态,正所谓“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只想守住一个窝,让自己越来越麻木,就感觉不到痛苦。可这不就是一条僵虫吗?
胡东海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口。当初入狱第三年,他患了夜盲症,俗称“雀蒙眼”,在夜间或光线昏暗的环境下,视物不清,行动困难。
不过有失就有得,体内深藏的天赋被激发,加上苦练,在监狱的特殊环境里拓展出一项特殊技能:空间感官辨识能力。
对身体的严重禁锢,以及视力的缺损,激发了鼻子和耳朵的灵敏度。
如今的西京城和他入狱之前,完全不同了,他要迅速重构自己心目中的西京。但话又说回来,西京城,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城市的大格局从明代就已形成,以钟楼为中心、以城墙为纽带的四大主城区已是定局。
胡东海的领悟以及奇技,就是在监狱里得到了一个人的指点。
此人是因为发生了严重的家庭纠纷,处理不当,导致恶劣后果,入狱服刑。他本是市政工程师,痴迷于全城的下水井,居然给每个井编了号,例如:莲湖区大庆路中段12号6#排污井——他的编号是:LDZ126#。
城市虽有大规模拆迁改造,但这些井,基本不变,就成了另一种地标,不是竖立在高处的,而是紧贴路面,仿佛一颗颗纽扣。
那位工程师越研究越沉迷,开始琢磨古代的西京城与现代的西京城,并用下水井为关节,铺设出自己的地形图。
胡东海出狱后,那人还在牢里服刑。
此人当初之所以指点胡东海,是为了报恩。他进号的当天晚上,本来是睡在过道的地上。那是冬天,号子里关了十三个人,铺板上很挤,那人虽然是从别的号子调过来的,但在这儿只能算个新犯人,所以头铺的“老大”和其他“常委”不发话叫他睡到铺上,其他人就不敢招呼。胡东海从来不加入号子的“公司”,但老大都给他面子。那天晚上他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其他人就知道啥意思了,没人多说什么,那人就躺在了胡东海旁边。
从那一刻起,此人便认准了胡东海。
“我不相信你是个杀人犯。”那人曾对胡东海说。胡东海一笑置之。“我告诉你一个东西,也许你以后用得着。”
那人给胡东海描述了一幅地图。“我拿嘴说,你用脑子记。”
现在,胡东海便根据此人的描述,深挖记忆,重新复原那张地图。他一边回忆,一边参照官方地图,画出了一张手绘地图。
曲曲弯弯的线条,有粗有细,线条颜色也不同。每根线条,都在一定距离上,整齐分布着一连串编号,那便是下水井的位置。
整个地图是西京城,却又不像西京。
那名狱友把这样一张地图,称作“暗地图”。
纵横交错的市井街巷,在旁人看来,是破碎的、凌乱的,但只有胡东海能找到里面的路径。他仿佛嗅到那里的气味,听见每条街上独特的声音。
当初在狱中时,有个“常委”听见他们的谈论,建议用这项技能越狱。
“你们×××能把一个城市研究透,研究一个监狱,应该不是啥问题吧?”胡东海严词拒绝。
好好接受政府改造,才是胡东海安心赎罪的态度。
→2
侯家现在的情况,胡东海一无所知。他害怕触及侯家,更不敢在外面乱问。最好的办法是等侄子哪天心情好了,请他去三厂路上帮忙打听一下。
自从胡东海挖出那个箱子后,小灿的态度更冷淡,对于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叔叔,小灿给予二星以下的差评:监狱蹲久了,脑子已经坏掉。
小灿除了接到电话出去给人开锁以外,基本上就待在自己屋里。到了饭点就叫外卖,也给胡东海叫一份,但一天说不到两句话。
小灿只想做一只自由的小鸟,说明这孩子视金钱如粪土,这一点深得胡东海之心。可是小鸟应该放飞自我,每天关在屋里,与笼中鸟有什么分别?
胡东海做了二十五年笼中老鸟,眼看着侄子每天在屋里对着电脑较劲,难以理解。他已经知道那东西叫网游,小灿一戴上耳机,魂儿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侄子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影响了他的性格,执拗又懒散,同时却拥有不俗的技能——这孩子可能受过什么打击,无所谓把自己的才华隐没在这座小院中。
但胡东海不敢多说什么。住在一起最大的道德就是互不干涉私生活——这是年轻人一开始就明确的。
胡东海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翻修院子的工作中,从早到晚独自干着。劳累会让头脑变得简单,知觉变得麻木。他已经把围墙边的杂草清除干净,枯死的树连根拔起。麻烦的是屋顶,重新铺设防雨层,需要一笔钱,他出不起,也不会朝小灿要。修房子是自己的事,他考虑下一步去工地搬砖,一点一点攒钱。
就在这天晚上,小灿接到一个老客户的电话,出去给人开锁,后半夜才回来。胡东海本来睡了,听到动静爬起来,偷偷拉开一点门缝,看到小灿的样子,不由得愣住了。
借着灯光,只见小灿头发乱糟糟的,气喘吁吁,脸上淌着汗。开个锁有那么累吗?难道遭劫了?
胡东海有些紧张。不过小灿的表情还算平静,看走路的架势也没受伤。胡东海克制住自己,没敢出去问。
第二天清晨,胡东海照例在院里跑步,喊口号:“认罪服法,前途光明……”心里却惦记着昨晚的事。
上午九点多,胡小灿起床洗漱,吃东西,一切如常。
胡东海又忍住了,使劲把话憋到肚子里,放了个响屁,化解了。
小灿去外面买了个新手机,补了卡。回来后从冰箱拿了瓶柠檬汁,一边喝着,一边淡漠地问:“你以前没用过冰箱?”
“没有。怎么了?”胡东海终于没忍住,“灿儿,江、江湖险恶……”
“别关灯好不?”小灿不耐烦地说。
“嗯?”
“冰箱里的灯,别关,那是方便取东西的。”小灿皱着眉头。“门一开就亮,多费电呀,灯泡还嗡嗡响。”
“嗡嗡响的不是灯泡……唉,反正别关灯。”小灿说。
老式冰箱的门边上有个弹簧,叔叔把那个弹簧按下去,用牙签别上,灯就不亮了。“还有马桶……拉大便是坐在马桶上的,你能不能别蹲在上边,黑乎乎的脚印。”
“坐着我拉不出!”胡东海振振有词地说。“噗——”小灿喷出了果汁。
“灿儿,江湖险恶,我教你练拳吧,再把暗地图传给你,万一哪天你也得了雀蒙眼……”
“流氓打架的事,找别人吧,现在是和谐社会!”胡小灿转身回屋了。
→3
两天后的晚上,小灿坐在电脑前打怪,忙活到半夜越来越起劲儿。胡东海躺在自己屋的地上,很快睡着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声,从院里传来。恍惚中以为又是侄子出去了。但他猛地坐起身——那声音不是小灿的,而且不止一个人!
胡东海走到窗户一侧,朝外面看了看。视野中仍是一片灰色,什么都看不清。不过他已经分辨出来,院里有四个人,脚步声最沉重的人,已经到了正屋门口。另有两种脚步声紧跟着,还有一人沿着外墙来到了窗下,应该是把风的。
正屋的门打开了,脚步声最重的家伙进了会客室。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走路很稳的家伙,但一个脚步轻巧的家伙抢先一步,走到了最前面。
穿过会客室就到了套间,这里是两间相对的房子,南厢房是胡东海这个屋,北厢房是小灿住的。
入侵者显然是第一次进来,并不能确定位置,便在过道中间停住了。
对方的目标是谁?胡东海推测,冲着自己来的可能性更大——二十多年前他有不少仇敌,或许有人得知他出狱了,前来报复。
胡东海迅速做出回应,在自己的床头敲了一下,弄出响动,吸引对方进来。有两个家伙应声而来。过道还有一个,外面的窗户下面也有一个。胡东海必须保证小灿不受伤害,但目前的局面对他们不利。
进屋的两个家伙步伐稳健,一进门就看到地上躺个人,像一具死尸。
两个家伙一靠近,胡东海突然出手,一拳捶向右边家伙的膝盖,“咔”的一声,对方倒在地上。左边的家伙一脚踢向胡东海,胡东海根据声音,抬起胳膊肘一撞,正撞到对方的脚尖,接着翻身而起,一拳砸到对方的肚子上。
胡东海并不恋战,即刻冲出屋子,将房门关上,一只手攥住门把手。
没留神黑暗中一支钢管打来,直击后脑勺。胡东海身子一斜,肩膀挨了一下。守在过道的家伙抡着钢管,二次打来。胡东海一只手仍握紧门把手,与屋里的家伙角力。同时他挺起肩膀,主动挨了第二下钢管,手臂倏地一麻。他吸口气,等对方第三次抡起钢管的空隙,飞起一脚,正中对方的胸膛。
那家伙的后背狠狠撞到墙上,钢管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胡东海松开了门把手。屋里的两个家伙正在拼命拉门,门却突然开了,将二人猛地甩回了屋里。
他俩还没爬起来,胡东海捡起钢管杀进来,根据对方的呼吸声判断,左手的钢管击向一个家伙的脖子。那家伙慌急中一扭身,钢管抽在肩头,狠狠擦过耳朵,“嗡”的一下,失聪了。
胡东海的右拳打向另一个家伙的脸,拳头贴着对方的颧骨打在地板上,咔的一声,地砖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