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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追踪
作者:张嘉骏
【内容简介】
二十五年前,因故意伤害罪入狱的胡东海如今终于重获自由,却遭家人嫌弃,被社会抛弃。曾经意气风发、嫉恶如仇的少年,从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反倒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偶然之下,胡东海发现当年意外致死的侯立明可能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胡东海踏上了寻找侯立明的追踪之路。
鸽子王宋发宽、相猫奇人、算尽天下事的周大仙儿、开锁奇人胡小灿、鱼神三眼老皮……
胡东海由此见到了潜伏在西京市的一众奇人,而这个城市也正在酝酿一场新的罪恶……
【作者简介】
张嘉骏,西安人,双鱼座,一未文化签约作家。他是一个期货操盘手,在数字和K线中探索世间的逻辑,同时也是一位塔罗牌占卜师,在图画与谶言中窥探人生的秘密。他还是一位小说作者,作品多为悬疑风格,在悬疑推理之中不着痕迹地剖析人性。他坚持创作“零简单恐怖”“零怪力乱神”的新派悬疑小说,既有细腻的情感描写,也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坚持以情入文,解剖人性,弘扬善良和美丽,以悲悯情怀看待世间一切罪恶之事。作者文笔成熟,构思巧妙,曾出版畅销悬疑小说《完美罪恶》《鲛人崛起》系列,其中《鲛人崛起》荣获第二届爱奇艺文学奖。《热血追踪》是作者构思全新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
目录
楔子
第一章 丧门星
第二章 夜盲之狐
第三章 龙王的愤怒
第四章 怪咖们
第五章 大仙儿的少女心
第六章 坏蛋从来不迟到
第七章 都是狠角色
第八章 善于制造意外的男人
第九章 人海之中找到你
第十章 一把刀的距离
第十一章 鬼隐者
第十二章 惹不起的老家伙
第十三章 你们这些害人虫
第十四章 大冤家
第十五章 暗夜狂奔
第十六章 烽火台
第十七章 疾风骤雨一盏灯
尾声
豪情唤出朝阳,
只因血未冷,
心未寒。
楔子
午后,灞桥街的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街角的大喇叭正在高唱《上海滩》主题曲:“……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人群中混杂着三个痞子,刚偷了几个钱包,正在兴头上,直奔街北的秦大碗面馆而来。
面馆里挤满了食客,门外的台阶下停着一排自行车,那便是痞子们的猎物。更令人惊喜的是,还有一辆通体纯黑的摩托车横在一侧。80年代拥有一款嘉陵70,是一件相当霸道的事。重点是摩托车没锁,车钥匙就插在锁眼里。
但痞子们看清车牌后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跑开了,连旁边的自行车也不敢碰。面馆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独占一张桌子,背对着大门正在吃面。他端着一只蓝釉粗瓷大碗,那碗口足有一尺见方,捧在掌中犹如托塔天王。门口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径直坐到年轻人面前。
“东哥,打听清楚了,侯立明约你在霸头谈事。”大汉眼巴巴瞅着胡东海。
胡东海外号“龙王”,食量惊人,却是一副瘦削精悍的身形,肌肉凸起,棱棱角角都是力道。
面条韧力十足,油泼的辣子滋滋闪光。胡东海挑着筷子,呼噜呼噜吃得痛快。“啥时候?”胡东海只问了三个字。
“下午五点钟。”大汉忍不住说,“侯立明气急了,你当众骂他老子……”胡东海撩起眼皮瞥了大汉一下,狭长的眼睛里冷光一闪。大汉立刻住嘴。胡东海把一瓶啤酒推到大汉面前。大汉忙用双手接住,侧过脸喝了起来。胡东海起身,往桌上扔下两张钞票,拎着另一瓶啤酒出了面馆大门。
一只小狗跷着腿,正对着摩托车的后轮撒尿。胡东海等小狗尿完了,扮个鬼脸,三两步跨坐到摩托车上。
发动机响起低沉的轰鸣声。胡东海一手提着啤酒,一手握着车把,摩托车绝尘而去。
刚刚下过一场雨,灞河水有些混浊,波浪将一些碎木块推到岸边草地上。侯立明加快步伐,年轻俊朗的脸庞上微微浮起一片汗气。
今天把胡东海约到此处,心里是打着算盘的,侯立明用大拇指挠了挠下巴,这是习惯性动作,表明他在紧张思考。
胡东海已经到了,摩托车停在河坝垛子上。垛子很高,又是逆光,胡东海的身影犹如一座蹲踞的兵马俑,浑身透出刚硬野蛮的气魄。
侯立明走近了,仰望着胡东海。
胡东海把啤酒瓶摔在河坝上,“啪”的一声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逼视侯立明,目光桀骜深沉。
“约我来这里,是不是活腻了?”
“你对我爸不敬,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家教。”侯立明镇定地说。
侯立明的父亲去年病逝,胡东海不久前才得到消息,原因是他与人斗殴,一人挑战四个,把其中一个的脑袋开了瓢,被公安拘了。他出来后听说了侯父的死讯,当众放话,说侯立明他爸终于死了,这是报应!
胡东海经常对侯家大放厥词,但这次不同,身为人子,听到这番话真是耻辱。“你刚从号子里爬出来,我可怜可怜你,当面给我磕个头,这事就算完了。”
侯立明做出大度的样子,言语中却字字透着血气。
胡东海最恨人家说他进号子的事,当即扯开衣衫,从垛子上一跃而下。侯立明看似往上迎击,双脚却有意无意地朝河边移动。
时近黄昏,竟飘起了零星小雨,远处河水与天空交接之处,落日却突然冲出乌云的包围,绽放出瑰丽晚霞。
在夕阳余晖和零星细雨中,胡东海出手刚勇,透出凶霸狠绝之气。侯立明且打且退,看似凌乱,却有谋算。
这时,灞桥街的集市散了,有人经过远处的石墩桥,看到这一幕,驻足观望。胡东海是出名的拳头硬、心冷,一拳砸在侯立明肚子上,侯立明大叫一声,滚翻在地。胡东海正要转身,侯立明却一把抓住他的小腿,远看,就像是胡东海猛踩侯立明。胡东海顺势半跪在地,胳膊肘猛击侯立明脸颊,侯立明猛地一挣,爬起身,用膝盖撞向胡东海的小腹。
忽然从灞桥街上传来大喇叭的歌声《万里长城永不倒》,当那句“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传来时,胡东海热血上头,飞起一脚,狠狠将侯立明踹进河里。侯立明发出惨叫,身子沉没在浊浪中。他往上一挺,但水的流速很快,漩涡把他拖着、拽着,瞬间便吸到了深处,那里是更为湍急的水流。
侯立明在水面扑腾了几下,一眨眼就不见了。胡东海回头扫了一眼,扬长而去。
三天后,胡东海在西关正街的八家巷被抓。他正跟狐朋狗友喝酒,公安闯进门来,狗友们立刻抱头蹲在地上,胡东海竟抡起酒瓶,砸在一名警员头上,又抄起椅子猛打。被制伏后,他公然叫嚣:“老子就要打死侯立明那个兔崽子!”
随后,搜救队沿着侯立明落水处,一直往下游捕捞。第四天傍晚,在二十八里的西南角,发现侯立明的血衣缠在一块石头上,但尸体始终找不到。
这种事在灞河每年夏天都会发生,大多是野泳溺亡,并不是每具尸体都有下落。随后汛期来了,打捞工作被迫终止。灞河一夜间暴涨,浊浪翻涌,却冲不垮此案的证据链。目击证人都是灞桥街上的人,胡东海毒打侯立明,以及侯立明惨叫落水一幕,观者无不惊恐。
物证则有胡东海摔碎的酒瓶,以及更重要的,侯立明的一件血衣。
胡东海自己更是认罪,但并无悔恨之意。更令人胆寒的是,他在事发后没有顾及落水者,却悠悠然去给摩托车加油,心理素质极为稳定。
胡东海从少年时便有恶名,经常为狐朋狗友出头。灞河事发不久前,胡东海还因暴力伤害罪蹲过班房。侯家人以及周围多人证实,胡东海与侯立明积怨已久,要求毙了胡东海为侯立明偿命。
灞河案成为1990年的大事件。
同样不凡的事还有很多。那一年,亚运之光火炬抵达西京市,五十万群众夹道欢迎;那一年,西京第三电机厂向亚运会捐款四万五千元;那一年,西北地区第一条录像带生产线在西京市东郊建成。
但有更多的人关注着胡东海的命运。尘埃落定之际,正是雨季来临时。
一天傍晚,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行人来到路口的报刊亭。天气并没有多冷,他却戴着兜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用戴着手套的手递给摊主五角钱,买了一份《西京晚报》。
他在公交站的遮雨棚下,打开报纸的第二版,看到那则新闻。
灞河凶案是典型的寻衅斗殴型杀人案件,犯罪嫌疑人在与死者侯立明互相斗殴过程中致其死亡;本案同时具备复仇型杀人特征,为了发泄内心的积怨而实施杀人。犯罪嫌疑人在警方抓捕行动中,悍然袭警,落网后并无悔罪表现,性质极为恶劣,情节极为严重,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着黑色雨衣的行人盯着报纸发了一会儿呆,用大拇指挠了挠下巴,将报纸折起来,塞到街边的垃圾箱里,快步穿过马路,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楼群深处。
第一章
丧门星
→1
午后的小街上热浪滚滚,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投下斑驳影子,不时有汽车驶过,车轮碾过路面传来单调的摩擦声,加重了空气的燥热。
一个中年男人慢慢走着。这么热的天,他却戴着一顶皱巴巴的帽子,脚上的皮鞋笨重古怪,边角起毛。他体形魁梧,身上却有一种颓然之气,胳膊下夹着个破损的皮革包。
他走路时微微弯着腰,保持一种异常警惕的状态。胳膊甩动的节奏有些僵硬,脚上似乎踩着节拍,一二一,一二一……使得那双皮鞋显得更怪异。
他很少抬头,每个迎面过来的人都让他紧张。每隔五六分钟,他就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在额头上擦一擦,但那里并没有出多少汗。
这些都是在监狱留下的根儿。
他在街上苦苦寻找,终于在一间报刊亭里发现了公用电话。他从皮革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两个手机号码。
他小心翼翼地拨通第一个号码。
“是……是嫂子吗?我是东海——胡东海……我刚刚……”对方已经挂断了。
他怔怔地拿着听筒,里面传出急促的嘟嘟声。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侄子的。哥哥去世前最后一次探监,嘱咐他出来后联络家人。其实出狱前,管教干部通知了亲属,但没人来接胡东海。现在如果侄子联络不上,胡东海将迷失在这座城里。
“喂?谁啊?”电话里传来慵懒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小灿……我……我是你叔叔。”胡东海说。
“叔叔?”电话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更不耐烦了。
“我是你东海叔叔……嗯,小灿,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胡东海紧张地握着话筒,“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传来叹气声:“你在哪儿?”胡东海赶紧向摊主打听此处的地址。
放下电话,胡东海的手心攥着一把汗。
他走到报刊亭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袋虾条,又买了一瓶啤酒。收银台上方的电视机传出很小的音量,节目在讨论二胎——全面二孩政策于今年正式实施,这是2016年最引人注目的消息。
胡东海出门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就着虾条喝起了啤酒。
头顶传来知了的叫声,天气更热了,胡东海仍然戴着破帽子,把那只皮革包放在身旁。这个皮包在号子里,被一个狱友隔空加持过,据说,开了光的破皮包回到社会上,能遇到福气事。
胡东海相信了,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销魂的虾条。
小街对面的树荫下,一只流浪狗被三只金毛狗追咬。望着逃走的小狗,胡东海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有些头晕,二十五年来第一次饮酒,一瓶啤酒把他送到了九霄云外。他躺在石凳上,枕着皮包睡去。
→2
黑白色的梦境,把他带回了上世纪70年代。胡东海来自“道北”——铁路以北郊区,在当时的市民心目中,那里代表了野蛮和低贱,聚集着小偷、痞子。胡东海八岁那年,父亲有幸进了第三电机厂,以临时工的身份搬进家属区。
搬来那天,有个白净男孩领着一帮小孩围着三轮车起哄,胡家每搬一件家具,男孩便嘲笑一句。
男孩对那支红缨枪尤其蔑视。那是胡东海唯一的玩具,他爸爸用树棍削的,头部勉强算尖,上面系了两根蔫趴趴的布条。
小孩们的哄笑,胡东海没有反应,埋着头与哥哥一起帮着家人搬东西,却在不经意间,冷冷地盯了那男孩一眼。这一眼,便启动了此后长久敌对的开关。
傍晚,胡东海端着红缨枪,一路追踪至家属区的东南角,那里有两栋四层高的楼房,胡东海发现那个男孩正在逗猫。
胡东海挥枪便戳。
第一战,胡东海胜利。男孩的脸被戳破,他妈妈跑到胡家搅闹:“想打死我家侯稀娃儿?想打死我家侯稀娃儿?”
后来胡东海才知道,那个男孩叫侯立明,是家中独苗,他爸爸就是三厂的厂长。
闯了祸的胡东海被父亲暴打,他倔着头不吭声。
胡东海想不通的是,侯立明的小名为什么叫“侯稀娃儿”,可能是他爸妈太稀罕自己儿子了。
没几天,侯立明就扳回一局。侯立明打起架来也是有模有样。
后来就演变成了车轱辘战,隔三岔五闹一场。侯立明总在大庭广众下羞辱胡东海的出身,骂他是来自道北的贼。胡东海不仅打侯立明,还要挑战侯立明身边的男生们。
进入初中校园后,两个男孩更是水火不容。侯立明身边跟着一群人,而胡东海永远只身一人。
事态恶化的爆发点是在高二那年。
胡东海的父亲始终没有转正,一直是临时工的身份,据说是胡家没有送礼,侯厂长便攥着指标不放。那天,胡父喝了酒,竟闯进侯家理论,被侯厂长一脚踢到肚子,导致肝脏破裂,没多久便死了。但侯家一口咬定,是胡父撒酒疯,自己撞到了桌角。侯家赔了些医疗费,事情便了了。
胡东海认定侯家与自己有杀父之仇,几次强闯侯家,险些被送进少年管教所。从此,他变得更加倔强凶霸,结果高三没毕业就退学了。退学后,他先打遍三厂,又向外扩展,决心用拳头扫平他所认定的一切不公平。
侯立明也没考上大学,却顺理成章进了三厂,分配进供应科。后来他沉迷于赌博,出手豪阔,颇有大哥风范。不过侯家过得并不如意,因为侯厂长一直卧病在床,且经常恐慌症发作。
侯立明仍然住在家属区的楼房里。胡东海则在西京城的东郊闯荡。
那是1986、1987年,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正轨,社会上商业气氛渐浓,人们想办法赚钱做生意。胡东海却不屑于这些事,他的工作是给东郊最大的一间录像厅看场子。
录像厅总能拿到最新的港片,门前预告牌上写着《英雄本色》《英雄好汉》。没事的时候,摩托车横在录像厅门前,胡东海倚车而立,一手插在裤袋里,跟几个兄弟聊着刚刚看过的录像片。他是个影迷,有的片子看了十几遍。
他身旁的兄弟们穿喇叭裤,烫着卷发或中分,戴蛤蟆镜。胡东海瞧不上他们的打扮,自己永远是龙王本色——板寸头,简朴的衣服,却遮掩不住霸气。
经常有一两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姑娘来找胡东海,但胡东海很少跟她们起腻。
龙王更喜欢录像片里的妞儿。这是兄弟们的共识。他们说胡东海的梦中只有赵雅芝、关之琳或者钟楚红、林青霞。
兄弟们遇到不平事,胡东海一定出头,不管对方来头多大。为此进出看守所,他也毫不在意。但每次平事时,他都先讲道理,如果对方不听,还顶嘴,那就用拳头再讲一遍。
“咱们讲的是江湖道义,你对我好,我就对你更好,你黑,我可以比你更黑。”胡东海对他的小兄弟说。
胡东海与侯立明有时会碰面,一般是胡东海回三厂看望母亲和哥哥时。
每次侯立明身边都有不同的女孩陪伴。冬天,侯立明系着白色围巾,一袭黑色风衣,衣领高高竖起,随便站在路边就是一道风景。他嘴角衔着香烟,用修长的手指遮住打火机,点起香烟吸一口,缓缓吐出的烟雾在风中飘散。
胡东海远远地看见了,把自己嘴上的烟头取下来,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胡东海横行而来,风雪中不系扣子,衣襟翻飞,头发上落满冰粒,晶莹闪烁,整个人就是一成精雪狼。
二人擦肩,侯立明比胡东海高半个头,根本没理睬胡东海,只是侧脸望着身边女孩,轻声谈笑。那女孩梳着两个麻花辫。
胡东海陡然一晃肩膀,撞了侯立明一下。侯立明没防备,一跟头跌到雪地上。前一秒还是玉树临风,后一秒已然“玉体”横陈,帽子也飞了,头发也乱了。旁边的女孩尖叫一声,竟扑过来撕扯胡东海。
胡东海没见过这阵势,一路上连滑带跑,落荒而逃。自出道以来,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
由于胡父与侯厂长的那场旧怨,胡东海经常在人前讨论侯厂长死不死。这些话传到侯立明耳朵里,他都忍了,只顾忙着准备自己的婚事。
侯立明结婚比同龄人早,这一点出乎意料,因为他的气质很像“电视里的许文强”,纠缠他的女孩很多,有人愿意为他去死。但吊诡的是,最终胜出的女孩,就是曾在雪地上追打胡东海的麻花辫。可以说是胡东海促成了这桩姻缘。
侯立明刚结婚,女儿就出生了。不久,侯厂长病逝。胡东海得到消息后,说那个老杀才早就该死了。
双方积蓄已久的怨念,到了彻底释放的时候。命运的激流不可阻挡,侯立明主动挑战胡东海,灞河一斗,一死一入狱。
入狱时的胡东海并无悔罪之意,甚至抱着慷慨赴死的心态。
直到两年后,他第一次产生了罪责感。那是哥哥领母亲来探监,胡东海发现母亲已经看不见他了。母亲为他哭瞎了眼睛。白发苍苍的母亲颤抖着手指,眼窝深陷,泪痕未干——那一幕令胡东海心如刀绞。
不久,胡东海的刑期由死缓减为无期徒刑。
又过了三年,哥哥独自来探监,母亲已经去世了,临终前给胡东海留下一句话:儿啊,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父亲?
胡东海发出了狼嚎般的哀哭声。
之后,胡东海因为制止了狱中一场群体斗殴事件,有立功表现,减为有期徒刑二十年。
但他的痛悔有些晚了。他不仅背负着洗不掉的恶名,毁了自家,也导致侯立明家破人亡。
今时今日,二十五年的赎罪期终于结束。此刻,胡东海一身大汗醒来,恍恍惚惚,竟不知自己身处哪个世界。
→3
年轻人弯腰推搡着石凳上的胡东海。胡东海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张懒洋洋的脸,急忙翻身坐起来。
年轻人似乎也是刚睡醒,眼里残留的慵倦与不耐烦,融合成一抹冷淡的神色。胡东海低声呼唤:“小灿?”
“我是胡小灿。”年轻人用淡漠的腔调回复。
小灿的身材高高瘦瘦的,比之前哥哥拿去的照片更帅,不过面容的清秀感,让胡东海有些不适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本应是阳刚之气充沛之时,脸上的表情却很沮丧,配着那头微微卷曲的头发,刚度不够啊。
胡东海已经注意到,街上的男孩很多是类似装扮。方才在报刊亭打电话、在便利店买东西,看到的杂志封面和招贴画、广告海报全是这一类。
侄子的两条腿真够长的。似乎为了突出长度,窄型裤脚下面露出脚踝,赤脚穿着一双运动鞋。
胡东海刚刚梦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一分钟前还在城中奔跑呐喊,一分钟后已是换了人间。欣慰的是,侄子双眸深处隐隐闪现的聪慧之光,被胡东海捕捉到了。也许这就是新人类吧。
有些尴尬地静默片刻,胡小灿说:“那……走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过身去。胡东海用手绢擦了擦额头,起身跟上。
叔侄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如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胡东海望着小灿的背影,那是自己仅剩的至亲之人。
小灿来到路口的人行道,面前停着一排颜色鲜亮的自行车。他打开手机上的软件,对着一辆小黄车扫一下,然后打开另一个软件,对着一辆小蓝车扫一下。
“你要哪个颜色?”小灿问。
胡东海看着侄子的动作,正在发愣,忽然听到问话,茫然地问:“政府要求大家都买一样的自行车吗?”
小灿懒得纠缠,自己骑着小黄车走了。
胡东海手忙脚乱跨上小蓝车,一只手上还提着皮包,慌乱中使劲抓住车把,车头猛地一扭,险些翻车。两三分钟原地打转,重新找到了骑车的感觉。侄子已经骑远了。
胡东海踩着小蓝车拼命追赶,不断有汽车从身边驶过,让他十分紧张。前方突然有行人横穿马路。
“哎哎……啊……咦呀……”
胡东海躲避行人,慌乱中对着一辆巡逻警车撞上去,“嗵”的一声,自行车翻倒,脑袋磕在地上。
小灿赶紧过来扶起胡东海,忙着给警察敬礼:“下次注意,下次注意。”然后拖着胡东海跑了,一扭头瞥见叔叔的额角有血,不耐烦地叹口气。胡东海忙说:“我是躲行人,不是袭警……”
“谁管那个啊!”小灿嘟囔着,“本来脑子就不好使,还把头撞了。”
他带着叔叔拐个弯,走进附近的“小南门博康诊所”。
“谭姐。”小灿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打招呼。“噢,小灿来了。”女医生微笑道。
“赶紧上药。”小灿指了指身后的胡东海。“我没事……”胡东海说着,突然愣住了。
女医生起身时侧过脸,那一瞬间,正有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颊上,胡东海不禁打个激灵。
小灿推了他一下。胡东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然后是消毒、涂药,谭医生的手指温柔有力,干净利落。胡东海迷迷糊糊的,好像真的磕坏了脑子。
谭医生亲切地问:“大哥还有啥不舒服的?”
“舒服舒服。”胡东海说。
“那你还有什么病?”
胡东海直愣愣地回答:“我有雀蒙眼。”
“啊?”小灿愣了。
“哦……你说的是夜盲症。”谭医生笑一笑,“抱歉啊,这个病我治不了。”
“没事没事。”胡东海急忙往外走。
谭医生轻声问小灿:“你朋友?”
“嗯……我叔叔。”
“有点奇怪。”谭医生叮嘱道,“以后带他出门要多留心。”
“不会是老年痴呆吧?”小灿惊问。
“别瞎说!”谭医生瞪了小灿一眼。
回家的路好似长得没有尽头,胡东海在洪流中挣扎。
陌生街道,光怪陆离的世界,眼前闪过的短裙女孩和艳丽少妇令他头晕目眩。街道两旁高耸的楼房上,家家户户的窗户装着防盗网,如同监牢一般,让胡东海产生了似真似幻的感觉。
他停车,喘了一阵子,继续往前骑。
在监狱里也能看到电视,知道外边变化大,可是真的置身其中,仿佛溺水者失去了一切。他在记忆深处拼命搜索二十多年前的城市记忆,完全是错乱的。原先那个世界的拼图板,已经彻底破碎,他在激流中抱住一个碎片——
三厂路……他的家……
曾经是繁华街道的三厂路,长不到五百米,当年的厂房早就拆了,只留下一个标志性的废弃高炉,如一根定海神针戳在夕阳中。一群鸽子围着炉架盘旋。
胡家在路西一侧的小巷内。巷口拥挤嘈杂,人与车并行在狭窄的路面上,正是晚饭时间,一溜的小馆子都是热气蒸腾,有厨子站在门口的大锅前扯面、削面,还有卖馒头和快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