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霸冲到楼下,逃向停车场,却被门口的保安围捕。
刚才的年轻医生也来到楼下,脸上的口罩往下拉了拉,是DJ炮哥。炮哥扫了一眼厕霸。厕霸退回走廊,寻找新的出口。
炮哥立刻触发火警器,“呜啦呜啦”的啸叫声中,大厅顿时陷入混乱。病人和家属们互相碰撞,病得轻的冲出了大门,病得重的跌倒在地,还有提着输液瓶、拖着氧气包的,一瘸一拐纷纷逃命。
炮哥追上厕霸,塞给他一件病号服,并用身体遮挡。
厕霸从炮哥身后出来时,已经打扮成病人的样子。炮哥抓着他的胳膊,趁乱冲出大门,在台阶下离开人群,奔向院角的汽车。
在混乱中的大门口,却有一个人逆流而上,进入门诊大厅。
脏鱼戴着一顶灰色棒球帽,神色阴郁,微微躬着身子。他的职务是“家政员”,每次行动结束后,他要负责清理现场。脏鱼冷静地走到公用电脑前,查看厕霸有没有可能留下物证。然后走进卫生间,窗口上的手机还挂在那里,保安没来得及收走。脏鱼取下来,塞进编织袋里。
他不紧不慢扫视着,任何因为恐慌带来的疏漏,都是这一行不允许的。
然后他来到炮哥触发火警器的地方。这些路径和程序全部是演习过的步骤,在每一家医院出现状况,都会依此操作,当然不同的医院、不同的对手,细节上会有变化,但只要行动地点是在医院,大的路子不会差。
混乱过去后,大厅渐渐恢复安宁,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原位。脏鱼提着编织袋,躬着腰慢慢走着。
“我有专家号。你看啥病?”号贩子凑过来问。
脏鱼瞥了他一眼,阴郁的目光让号贩子打个寒战。
但号贩子马上转过身,发现新的目标:“我手里有八十多个专家号,没有我挂不上的……”
“去去,我们已经住上院了!”梁母一手推开号贩子,一手扶着女儿的胳膊。梁若的脸色仍显苍白,刚才的火警让她受到了惊吓。二人走向电梯。
“妈,我想出院。”梁若说。
“才住了三天,医生说还要观察。”梁母不时往周围扫视,心事重重的。
“我感觉差不多了……单位的小凤结婚,我还要随份子呢。”电梯来了,梁若走进去。
梁母忽然说:“你先上楼,我去外面买点水果。”
梁母匆匆返回大厅:“喂,号贩子,你对这医院熟吗?”
“太熟了,我都不好意思。”
“见过这人没?”梁母拿出一张旧照片,上面是年轻的侯立明。号贩子摇摇头:“哟?这是哪位专家?”
“现在有四十多岁了,你要是见到这个人,我给你五百块钱。”
“你说的!”号贩子眼里放出光彩。
外面的街道上,炮哥驾驶的汽车汇入了街上的车流中。
厕霸斜倚在车后座,仍在摆弄着手机。刚才的混乱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反而因为把医院搅得鸡犬不宁而扬扬得意。
炮哥望一眼后视镜,嘴角一扭,看不惯厕霸那副“我最牛”的架势。
厕霸这货属于吊不甩类型,缺乏团队精神,今天的事情虽然算是正常风险,但厕霸张扬的做派容易出纰漏,而且厕霸对炮哥这个队长总是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幕后的大家长镇着厕霸,厕霸早就蹿稀了。
身边有这么一块料,炮哥经常想拿出一点威势,但效果不大。等红灯时,炮哥说:“厕霸,以后低调点。”
“智障才低调。”厕霸一句话怼回来。
遭到羞辱,炮哥也只能是嘴角一歪,低诵一句:“一片碧池风波起,唯有羊驼卧槽急”,以表达内心的愤慨。
话说,要是钟摆在身边就好了,炮哥庆幸这个战队中还有一个忠诚的手下。厕霸的手机忽然“嘀嘀”响了两声,屏幕显示:17854/17854。完成。
友谊医院的患者数据已经获得。
“骚气,我喜欢!”厕霸发出打鸣般的古怪笑声。
→2
大家长袁富阳的巡察工作已经进行了两次。
今天再次来到西京远郊这片废弃的住宅区,他的心情更好了。樊虎为了表示诚意送给他的这块地,虽然荒了七八年,但恰恰胜在无人过问。袁富阳登上别墅顶部,举目四望。
复杂的地形使别墅区更像迷宫中间的城堡,那一片野湖平静无波,水面倒映着树影。周边那些拆迁的房屋,还有其他废弃的别墅群,形成了防守带。
袁富阳站立在联排别墅的第二个单元上,其余三个单元呈拱卫之势,全部是三层联结。院子里有六七个工人正在忙碌。他们并不知道这里将变成什么,只是受雇修整房间。楼下有个工人正用大铁锤砸着墙壁,传来“嗵嗵”的声响。
司机兼保镖阿威刚从车库出来。重金招募的三十名精英打手正在陆续抵达,阿威负责带队。
两辆运送水泥的平板车去了地下室,那里将被改造成“肉圈”——集中饲养供体的地方。
别墅的二单元与三单元,将被迅速改造成小型医院。
一单元则是袁富阳的行宫,也会招聘一些医疗助手,都是无照行医或者被医疗机构开除的渣子,稍加培训,负责简单的护理工作,以防供体出现异常状况,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四单元是打手和厨子居住的地方。院里还有两座平房是狗舍,十几条恶犬已经就位。
袁富阳心目中的供体基地,初步成形。他把这里称作“野湖基地”。
在此地活动,最重要的是保密措施一定要严密,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政府对这种事零容忍,如果被公安机关察觉,分分钟遭到铲除。
袁富阳命令野湖基地的每个人,未经允许,禁止外出,尤其是杂务人员,外出必须由打手跟随监督。
为了防止外人窥探,门外的牌子上写着:戒除网瘾训练营,闲人勿扰。另有一些广告语:珍爱生命,远离网络!剁手党可耻!
袁富阳的房间在一单元的三楼。由于长期无人居住,虽然经过简单装修,屋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天花板上有一块黑色菌斑,白天也要开灯,窗下的十几盆绿萝也是半死不活。
袁富阳不在意这些,他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并不高,所有奢华的享受,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犯罪。这些年他赚了许多钱,爱钱如命,而且只爱钱本身,是彻底的守财奴,从不炫富。
此时,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现金,一张张捏起来,放到鼻子下面专注地嗅着。闻钱味儿是他最大的爱好,尤其是寂寂长夜,独自坐在桌前,闻钱闻到凌晨二三点是常有的事,陶醉的表情堪比吸毒。
这一爱好与童年经历有关,他爸吸毒,把家里吸得干干净净,受尽了金钱困扰的袁富阳,有一次看动画片《阿凡提》,里面的巴依老爷数金币时发出的叮当声,成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怦然心动的袁富阳,对于金钱有着初恋般的憧憬。最初他闻钱味儿只是为了减压、释放郁闷情绪,渐渐上了瘾,成了纯粹的享受。
眼下的一张钞票上散发出女人的香水味,袁富阳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痉挛,额头青筋扭动,压抑的呼吸声深沉而短促。
一阵敲门声惊扰了他。袁富阳有些生气。
“谁?”
“家长,是我。”阿威低沉的声音传来。
司机兼保镖阿威深得袁富阳信任,阿威从十几岁就跟着袁富阳。
阿威面无表情,长着一个方脑壳,国字脸,身体棱角分明,外形颇像机器人,早年打架就被人称作“机器阿威”。
阿威的痛觉迟钝,这让他在打架中占尽优势,但也非常危险。人类有痛感其实是自我预警机能。阿威的后背曾被一把刀砍伤,几乎砍到脊椎了,他还是顾头不顾尾,忙着往前冲杀,险些丢了命,是袁富阳救了他。
“家长,地下室砸伤一个工人。”阿威笔挺地站在袁富阳面前。
“手术设备还没有到位,他能撑一个星期吗?”袁富阳瞥了阿威一眼。阿威摇摇头。
“那就没什么价值了,就地处理。”袁富阳的注意力回到钞票上。“我想直接砌到墙里。”阿威语气平淡,就像在讨论一块砖头。“太残忍了。”袁富阳牵了牵嘴角,“地下室很快要住人的。”
窗外传来一阵狗吠声,狼狗们躁动不安。
“我知道怎么做了。”阿威转身往外走。
“记住,在这里办事,不能拖泥带水。”袁富阳说。
阿威出去后,袁富阳的手提电脑接到讯息——炮哥传来了友谊医院的数据。袁富阳打开数据库,开始筛选。他的目光掠过各个分类,不慌不忙地输入关键字:AB血型RH阴性血型。这便是俗称的熊猫血。
不需要逐条检视,确切地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要采集几个关键数据即可。在潮水般的数据流中,很快跳出了相关信息。袁富阳的目光掠过,注意到一个“心源性晕厥”患者的资料。
他盯着屏幕,嘴角浮现一丝麻木的微笑。除了血型以外,这名患者的群体反应性抗体水平、白细胞抗原以及氨基酸残基配型,全部适合。
袁富阳再次拿起钞票,放到鼻子下面嗅着,听见外边的狗吠声突然暴躁起来。当晚,炮哥向战队的成员宣布:供体目标已经锁定——友谊医院心内科二病区,56号病房,14床,梁若。“钟摆,该你行动了。”炮哥说。
“早就准备好了。”冯天露出自信的笑容。
→3
屋里很暗,窗帘半遮半掩,罗有根仍然戴着茶色眼镜,脸颊布满阴影。茶几对面坐着一个秃顶男人,手上把玩着一串珠子。
“根叔,实话讲,我没钱给你。”男人叉着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罗有根笑眯眯地看着他。
房间另一边摆着一张桌子,侯立明背对他们大吃大喝,旁若无人。
桌上是刚叫来的外卖:酱爆猪肝,红烧狮子头,焖豆腐,中间摆着一盘西京名吃葫芦鸡。
秃顶男人继续说:“根叔,我还缺钱呢。我老婆死了一个礼拜,没钱火化,现在还在冰柜里塞着。她冻得时间越长,以后火化越费钱。”
“那正好,连你一块烧了,两个人算一锅的钱。”罗有根的笑容更亲切了。
“反正我一分钱没有,你看着办。”秃顶男人梗着脖子。
“来来,逗个乐儿……”罗有根拿出一个纸盒子。
“变戏法那一套收起来吧,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一星期吃两回蛇,我亲手拔过毒蛇的牙。”秃顶男人不屑地说。
“哎哟,我遇到了老赖中的极品。”
“我明着告诉你,哥们儿今天过来是再借二十万,等翻了本,才能把以前借的六十万一起还了。”
“你……”
“看到没,这儿——”秃顶男人撩起自己的T恤,露出肚皮上一条长长的伤痕。“去年的。还有这儿——”他扭过身,露出背上的伤痕,“半年前的。”
罗有根忽然转头望向侯立明的背影:“大哥,你说这事咋弄?”
侯立明手边有一瓶四棱子酒,他并没有让罗有根买这瓶酒,罗有根是故意的,一边用好菜招待他,一边用倒霉的四棱子酒恶心他。
听到罗有根的问话,侯立明并未回头,兀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五十四度的烈酒一入喉咙,就反呛到鼻子里,感觉又要流鼻血。
罗有根对秃顶男人说:“就看我大哥的意思,他要免你的债,我无所谓。”秃顶男人惊呆了:“真的?”
“人都说欠钱的是爷,我跟你透个底儿,我大哥就是爷——大老爷。”罗有根嘿嘿冷笑。
根叔的话里夹枪带棒,把秃顶男人弄糊涂了,眨巴着死鱼眼。
“我兄弟说得对。”侯立明仍然背对他们,竟把瓶中酒倒进葫芦鸡的盘子里,瓶子里还剩三分之一白酒。
然后他把瓶子放在桌上,把酱油灌入酒瓶,稍等片刻,又把花椒油灌进瓶子里。
他的奇怪举止把那两个人弄愣了,一起看着他。
酱油的密度最大,沉在瓶底;花椒油其次,浮在中间;白酒的密度最小,漂在上端,所以,瓶子里的液体分出黑、黄、白三块。
侯立明动作优雅地夹出一小块狮子头,用筷子穿透,弄出一个窟窿。然后他把自己的腈纶鞋带解下来,用葫芦鸡里的白酒浸泡一下,从狮子头的窟窿里穿过。
最后,他把狮子头压在瓶口,挤压成一个紧实的肉丸子,塞住瓶口。鞋带的一半挂在外面,另一半浸入瓶内,成为一根导火索。
侯立明这才转过身,慢吞吞走过来。
“你顶住,五分钟,我做主免了你的债,还让根叔再借给你二十万。”侯立明说。
“真……真的?”秃顶男人惊愕地看着侯立明。
当他的目光投入侯立明的瞳孔时,瞬间被吸了进去,犹如深渊一般,令他不寒而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眼神,仿佛一个怪异的生命从极冰和极火的地狱中孤身爬出,把无数冤鬼踩在了身后,独自得以生存。
侯立明已经把酒瓶放在了秃顶男人的秃顶上。他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点燃了鞋带。
被白酒浸湿的腈纶鞋带,迅速软化收缩,呈现焦糊状,白色的火焰十分明亮。侯立明收回打火机,鞋带的燃烧速度立刻变慢了,但没有停,散发出辛辣的鱼腥味,黑褐色的球状灰烬又薄又脆。
鞋带的燃烧物穿过肉丸子进入了瓶口,继续在里面燃烧,抵达最上层的白酒。蓝色的火焰起初十分微弱,很快变成了一片,瓶内起了烟雾。与花椒油的夹层部位腾起蓝红相间的火焰,酒瓶内犹如沸腾般发出咕嘟声……“不行不行!”秃顶男人猛地往后一仰。
侯立明在空中接住了酒瓶。
“你找死。”侯立明嗓音低沉沙哑,“炸到地上,你来收拾啊?”
秃顶男人看着面色冷静如铁的侯立明,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侯立明紧握着酒瓶,丝毫不在乎那东西很快就会爆炸。
“五分钟还不到嘛。”侯立明说着,把秃顶男人按坐在沙发上,“答应过的事,要办到。”
酒瓶再次放到秃顶男人的脑瓜上。倒计时开始了……
酒瓶里的酱油无法燃烧,但在酒精和花椒油的催发下,底部翻滚,迅速膨胀的泡沫涨满了整个瓶子。泡沫越涨越多,越涨越大。
“嘣!!!”
瓶口的肉丸子猛地喷射出去,粘在天花板上。与此同时,秃顶男人尿湿了裤子。
侯立明拿过瓶子,放到茶几上。瓶子里的混合液体还在咕嘟咕嘟翻滚着,瓶口溢出大量深褐色的泡沫,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差了七秒钟。”侯立明有些遗憾地说。
“我还钱……还钱……”秃顶男人瘫坐在地上。
罗有根目瞪口呆。刚开始时他还将双臂抱在胸前,等着看好戏。然后他的胳膊放下了,双手不经意地搓动着。当酒瓶里开始沸腾时,他也害怕了。距离太近,玻璃瓶一旦炸碎,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只能强撑着面子,胆战心惊坐在原地。
侯立明这一招,是反手把他也玩弄了。
“以后别借钱了,收债的人都是畜生。”侯立明对秃顶男人说。
→4
房间只剩下侯立明和罗有根。罗有根换了一副嘴脸。
“大开眼界呀,今天。”罗有根扶了扶茶色眼镜,脸上挤出一片笑纹,“自从你现了原形,我都不敢认你了。以后就叫你‘侯真人’吧。”
“没工夫跟你废话,我女儿还在住院。”侯立明淡漠地说。
“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我忙活半天,咱俩的账还是要结一下嘛。”罗有根说。“胡东海要抓我,我女儿不安全。你帮我对付他,你的钱……”
“等等,你可能误解我了,你和龙王的恩怨,我不参与。龙王那个人我惹不起,我只要拿回自己的钱,咱俩各走各的。”
“你已经惹了他。胡东海当年被抓,传闻是你举报的。”
“你也听说了?”
“我等他判了刑才走的。”
“举报的事他不在乎,他说那是小事。”罗有根笑了笑。
“真的吗?”侯立明冷冷一瞥,“胡东海最恨背叛,那天你又偷袭他,叛徒算是坐实了。他嘴上说不在意,那是因为抓我是头等大事。等他抓住我,腾出手了,他会闲坐着跟你喝茶?胡东海有仇必报,有债必还,你比我更清楚吧。”
“哎,不对,说得好像我真的举报了一样!我没有!”
“你跟二十五年前的胡东海说去。”侯立明从沙发上站起身。“你啥意思?还黏上我了?”
“是你自己黏过来的,退不掉了。”侯立明居高临下看着罗有根。
罗有根沉吟片刻,起身,笑容变得更体贴了:“你给兄弟透个底儿,到底能不能还钱给我?”
“你说呢?”
“你骗了我三万块钱。三万块是什么概念,如果当年我去北京,一万块能买个四合院,两万块能买个大院子。这笔钱我能买一大一小两个四合院,你算算现在值多少?”罗有根掰着手指头说。
侯立明的思绪瞬间回到了过去。
那天,他坐上了逃亡的火车,可是火车还没离开西京地界,他就发现自己的钱被偷了。他甚至感觉到谁是贼,却只能咬碎牙吞到肚子里。那一刻的震惊、迷惘、悲愤、绝望……
侯立明收回思绪:“老罗,你说的有道理,但账不能这么算。二十多年变数太大,你不能拿既定事实反推当年。‘如果’这两个字,就是扯淡。”
“你是打算耍赖了?”
侯立明漠然一笑,瞥了罗有根一眼,伸出三根手指:“不多说了,给你这个数。”
“三十万?”
“你太小看我了,也把你自己看轻了。我当年是骗了你,该受罚,罚金加上利息,一千倍够了吧?”
“你要给我三千万?”侯立明点点头。
罗有根上下打量侯立明,哈哈大笑:“侯真人啊,你属蛤蟆的,口气这么大,不怕舌头抽筋?”
侯立明不露声色地看着罗有根。如此淡定,大气磅礴。罗有根笑着笑着,把眉头皱起来了:“你这……”
“看我这身打扮不像,是不是?根叔你是混社会的高人,还是通过一张皮看人吗?”侯立明冷笑摇头,一副失望至极的样子。
罗有根见识过各路怪人,其中一个印象比较深的,是在西京下辖的县城里,那人的后院养着两头黄牛,牛粪遍地。家中有个天井,罗有根去的时候刚下过雨,天井里积着污水,如果想走到灶房,必须踩着泥泞过去。
在那样的地方待一会儿,会感叹,人怎么能住在这种环境里?
那人晚上就睡在炕上,但即使是寒冬,他家的炕从来不生火取暖,因为炕下埋着四个大铁箱,里面满满登登装着钱、珠宝。
那样一群人是市井江湖一道奇特的风景线,他们的表面卑微贫穷,但他们却追逐并收取最华丽的东西,且手段残忍。除了他们追逐的,对其他一切皆麻木,包括自己的身体。
罗有根脸色一正,说道:“讲讲你的发家史吧,我很好奇。”
侯立明不想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那些事一件都不少,全藏在头脑深处,就像大树的年轮——树在一生中遭遇了多少风雨、旱情,受过什么天灾、虫祸,年轮上都有显示。
侯立明的脑子里闪现着当年的不堪情景,嘴里却稳稳当当吐出一朵朵莲花:“离开西京后,我先去了深圳。那时改革大潮风起云涌,我用那笔钱承包了一座车库,接纳各地来运货的汽车,收取停车费和过夜费,掘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到湖北,在武汉搞了两栋楼专门出租,其间还救了一对夫妻。那两口子知恩图报,后来介绍我去新疆克拉玛依炼油厂。那个厂现在归中国石油集团公司管辖,当年还是个中型厂子,我入了股份,这才知道,以前搞的车库、租楼都是小钱,这才是大头。”
罗有根怔怔地看着侯立明,有些疑惑,有些向往。
侯立明从斜挎的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放到桌子上。灯光下,那是一枚绿宝石戒指。
“这是我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侯立明说,“我从来没让外人看过,你是她叔叔,我让你看一眼。”
罗有根凑到灯下鉴赏。尽管他并不精通珠宝玉器,但仅凭一点知识和经验,这东西毫无疑问,是个宝物。
罗有根把戒指放到桌上:“我信你。”
这句话有点耳熟,二十五年前也说过。
侯立明把戒指收进盒子里,慢条斯礼装进黄书包:“马克思说,一切价值都可以还原为时间。这话不假。你们收债的,赚的其实是时间。时间越久数字越大。”
罗有根定定地看着侯立明。
他似乎明白了侯立明与胡东海的不同。胡东海被社会隔离了二十五年,重新进入了社会。而侯立明始终深扎在市井江湖上,是社会丛林中的优异求生者。
侯立明坐在桌旁,给自己沏杯茶,慢慢地品着:“老罗,我就愿意跟你深谈,你明白事理,不像胡东海,信奉的还是流氓无产者的侠义精神,可笑,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是满脑子乌托邦理想,永远没长进,永远不识时务。有当英雄的心,没当豪杰的命。”
罗有根被活活侃晕了。这境界,高山仰止。
“那你……你能扛得住龙王?”罗有根低声问。
“他是龙王,我是猴王——你说说看,谁弄谁?”
罗有根不吭声了,他小时候钻研过《西游记》小人书。
侯立明吐掉舌尖的茶沫子:“当然了,胡东海也算是一块料,如果生在乱世,能成为征战一方的将军。可我刚才就说了——‘如果’这两个字,就是扯淡!”
侯立明说着,抬头望向天花板。刚才粘在天花板上的肉丸子掉下来,落到地板上,碎成了渣。
→5
午后难得一见的蓝天,然而在天空下行走的人们只顾匆匆赶路,错失了只需仰头一望便能得到的些许惊喜。只有正在康复中的病人,才会满怀期待地寻找一切美好之物。
友谊医院的花园里,梁若正在散步,身边的月季花在风中摇曳生姿,她俯身嗅了嗅花香,不由得想到了玫瑰。
花园中间有座亭子。梁若累了,绕过柱子坐在木椅上。
医院是城市中的封闭所在,围墙外正在迎接一年一度的开学季,坐在亭子中的梁若,有一种被遗忘的落寞感。
这时,一名中年妇女穿过花园,脚步匆匆来到亭子附近,显得有些茫然。她用手指梳理一下微微卷曲的头发,眼镜的光芒闪烁,深色套裙在风中轻摆。
“不好意思……请问心内科怎么走?”妇女向梁若打听。她的嗓音略显沙哑,有一丝虚弱。
梁若礼貌地站起身,指向花园东南方向:“阿姨,你往那边走,6号楼,有三个病区,进去能看到标识,也可以问导医员。”
“哦,谢谢姑娘。”妇女匆匆离去了。
她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几米,快接近大楼时,右转,一直走到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片树木,遮阳蔽日,地上阴暗潮湿,不远处放着一排垃圾桶。
妇女看看四周无人,从灌木丛后面拿出一个双肩包,开始脱衣服。她麻利地脱掉上衣,然后弯腰脱裙子,露出了腿上的腿毛。她摘掉头套、眼镜,连同衣服和裙子一起塞到双肩包里。
然后他穿上裤子,套上外衣,用手搓揉脸颊,嘴巴扭了扭,眼睛用力眨着。一切准备停当,不到三分钟,一个神采奕奕的大男孩出现了。
冯天背着双肩包从角落出来,绕到6号楼另一侧,沿着石板路重新走向花园。他远远地看到梁若正从亭子里出来,身影在花丛间闪现。他深吸一口气,从一棵梧桐树后面出来,匆匆迎向梁若。冯天与梁若擦肩而过。
走过了五六步,冯天扭头:“请问——你看到我妈妈没有?”